羅志
盱眙第一山古稱“南山”,這座在宋代便聞名遐邇的淮上名山,遺留下豐富的歷史文化遺產。宋代以降,游歷第一山者不計其數,僅僅有題刻可睹、有姓名可考者,便不下數百人,著名者有蘇軾、米芾、楊萬里、趙孟頫、王邦瑞、張鵬翮、陶澍等。除此之外,還有兩處鮮為人知而又頗具歷史文化價值的題刻。
南宋張釜的《行香子》
宋人習詞,蘇東坡更是一代詞宗。之前在黃州游黃州赤壁,一首《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已是大境界。元豐七年至八年(1084-1085),蘇東坡登臨第一山,信筆揮毫,留下一首《行香子》為此地添彩,詞云:
北望平川,野水荒灣。共尋春,飛步孱顏。和風弄袖,香霧縈鬟。正酒酣時,人語笑,白云間。
孤鴻落照,相將歸去。澹娟娟,玉宇清閑。何人無事,宴坐空山?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
蘇軾創(chuàng)作《行香子》后,意猶未盡,將此詞作以最擅長的行書勒石上書,鐫刻于第一山。世事滄桑,到了明清時期,《行香子》題刻已經掩埋在苔泥碎石之中,不為人所知。20世紀80年代初全國文物普查期間,盱眙縣文物工作者對第一山題刻進行調查時,在宋代題刻最為密集的秀巖摩崖上方發(fā)現(xiàn)了一方行書詞作。經過摹拓、整理,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方摩崖正是蘇軾的那首《行香子》。
鮮為人知的是,盱眙第一山上還曾鐫刻過另一首《行香子》,作者是南宋著名文臣張釜。張釜,出生于潤州丹陽(今江蘇丹陽),南宋政壇的風云人物,南宋淳熙年間(1174-1189)進士,先后在廣安軍(今四川廣安)、池州(今安徽池州)、廣州等地做官。慶元二年( 1196),升任右諫議大夫的張釜在權臣韓侂胄的授意下奏請皇帝下詔禁朱熹偽學,掀起了打擊朱熹等理學政敵的“慶元黨禁”。嘉泰元年(1201)七月,張釜簽書樞密院事,旋八月即罷,這一個月的宰相生涯是張釜仕途的頂點。
作為政治家,史書上對張釜的評價并不高,然而張釜喜游山水,多有題名、吟詠,因此一時博得不少文壇聲譽。如今,桂林象鼻山水月洞留有紹熙五年(1194)正月初一廣西轉運使張釜等五人游賞題名,桂林龍隱巖有慶元二年(1196)正月刻張釜《桂林山水七詠》詩摩崖。今第一山龍山寺下的石階中,也有慶元二年張釜和耿與義的題名。而張釜的這首《行香子》詞也正作于此時。
南宋與金劃淮而治,盱眙便成為偏安小朝廷的北部邊疆。慶元二年,張釜等一行將出使南宋首都臨安的金國使節(jié)送歸北方,登臨第一山,望著長淮茫茫,卻成了咫尺天涯,不由得感慨萬千,賦詞一闋:
歲序將闌,雪意猶慳,慢贏得,十日清閑。林泉佳處,足可躋攀。有杏花巖,玻璃井,第一山。
細草孤煙,千里荒寒。望神州,杳靄之間,危闌休憑,目斷心酸。是白溝河,雞林塞,玉門關。
張釜的《行香子》與蘇軾的《行香子》意境大相徑庭。身處南宋動蕩時代的張釜,早已不再懷有“望長橋上,燈火亂,使君還”的那種閑情逸致了。張釜的《行香子》寫的是蕭索之景、家國之恨。
時值隆冬,淮河北岸為金人所據,“細草孤煙,千里荒寒”,淮河南岸的盱眙第一山雖然有杏花巖、玻璃泉,林泉佳處,然而張釜卻是意興闌珊。從第一山上舉目北眺,這山河破碎的景象,讓人目斷心酸。第一山上有杏花巖、玻璃井,張釜卻無心玩賞,飽讀經史的他心中縱橫萬里,思緒飛揚:漢代的邊疆在那西北大漠中的玉門關,“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誓言縈繞在耳邊;唐朝的邊防在東北林海雪原中的雞林塞,唐太宗定漠北,唐高宗滅高旬麗、百濟,拓疆東北,虎視何雄哉;到了北宋,雖然積貧積弱,但靠著楊家將的拼殺和澶淵之盟的懷柔,至少能將其同北方遼國的疆界相持在河北平原上的白溝河;如今,中原和東南之間這道不起眼的淮河,卻成為無法逾越的鴻溝,華夏民族繁衍生息的黃河流域,盡成異族的牧場!
宋室南渡,東南茍安,不思中原,千里長淮遂成南北天塹,江淮炊煙盡成他鄉(xiāng)風景。蘇東坡《行香子》詞中的繁華景象如夢幻般破滅,依偎長淮的第一山,苦澀地見證著宋金世仇的百年對峙。南宋詩人楊萬里在盱眙的淮河邊,同樣流露出萬般愁緒:“船離洪澤岸頭沙,人到淮河意不佳,何必桑乾方是遠,中流以北即天涯!”唐詩意象中,塞外長城腳下流淌著的桑乾河才象征著邊疆絕域,而數百年后,包括張釜在內的多少南宋詩人、文臣,乃至黎民百姓所詠嘆的,卻是盱眙城外一葦可渡的咫尺天涯。
兩宋兩首《行香子》,前后相隔百年,人文意境大相徑庭。張釜的這一首《行香子》曾刻石第一山,然而世事境遷,原石刻早已無存,僅存縣志著錄,故讀之者不多。千載辭章之下,家國悲情,令今人讀之不由得為之嘆惋。
清代河道總督孿弘詩碑
李弘(?-1771),其名因避清代乾隆皇帝的名諱“弘歷”而多寫作“李竑”,或作“李宏”。他是清代前期的治河名臣,現(xiàn)今淮安地區(qū)的諸多名勝,如清晏園、第一山等,均留下了他的足跡。
據《清史稿》卷三二五本傳,李宏,字濟夫,又號湛亭,漢軍正藍旗人,監(jiān)生李宏步入仕途靠的是銀子鋪路,他花錢買了個從六品的州同職務,效力河工,后來調任山陽縣外河縣丞,累遷宿虹同知,一直都在淮安的河道衙門效力。乾隆十六年(1751),李弘升授河庫道,總管河工款項的出納調撥,是公認的肥缺。乾隆二十二年(1757),李弘被調往直隸(今北京、天津、河北)以河務同知用,尋復補河庫道,因父親去世丁憂,皇帝下旨讓其在任守制,不用回家守孝三年。乾隆二十七年(1762),李弘調任淮徐道,乾隆二十九年(1764),擢河東河道總督,治理山東運河有成績,次年調江南河道總督,治理清口頗有功績。乾隆三十年(1765),李弘在清江浦(今淮安市區(qū))江南河道總督部院的花園——清晏園池心建湛亭,并通以板橋,于是“泉石花木之勝甲于袁浦(清江浦)”,他的號“湛亭”也由此而來。乾隆三十六年(1771),李弘卒于江南河道總督任上。李弘之子李奉翰,也做過多年江南河道總督,官至太子太保授兩江總督、兼領南河事,奉翰子亨特也做過河東河道總督。李弘祖孫三代均為一品大員,且均為治理黃淮河務的大員,一時傳為美談。
現(xiàn)在第一山淮山堂中便有塊《李弘黃鵬唱和詩并序》詩碑,正記錄著江南河道總督李弘來第一山吟詩唱和的風雅之事。
清乾隆三十年(1765),時任江南河道總督的李弘巡視河務,經過盱眙,受盱眙知縣黃鵬的邀請,兩人一道游賞第一山。按照文人慣例,李總督和黃知縣吟詩作對,揮毫潑墨,興盡而返。黃知縣后來命人將兩人的詩作勒石為碑,立于第一山上,以作紀念。今此碑依舊保存在第一山碑刻陳列室。
李弘、黃鵬的詩碑高25厘米,寬65厘米,行書33行,豎排從右到左,今據《第一山碑刻選》,錄文于下。
碑右首開始是小序,曰:
十三年中再登第一山,喜逢保堂先生,話舊且辱贈詩。車馬之間率和,用志一時之佳事,書寄教正。
李弘的詩云:
再勺玻璃水,依然石上流。白沙橫極浦,黃葉綴余秋。信宿情生戀,故人詩見留。真成走馬看,秉燭上山頭。
東去委洪澤,西來接眾流??彰鬏p鼓揖,澎湃重防秋。密雨層巖凈,片云虛閣留。侵尋十三載,幾白少年頭。
乾隆三十年長至前三日湛亭李李宏
黃鵬的兩首和詩鐫于其后:
忘形成雅集,高閣對清流。名論傾三峽,澄懷潔九秋。人心爭敬仰,天意寓攀留。是日值雨他日臺垣座,公居最上頭。
入冬泉聲細,愛此涓涓流。佳候及小春,爽氣猶深秋。雅懷方未已,賓從且少留。夜游興不淺,明月正當頭。
最后是黃鵬的跋:
湛亭大人巡視山盱,駐節(jié)第一山,鵬信宿追陪,漫成即事詩二章。大人和作清蒼,得韋蘇州風骨,遠勝海岳外史第一山懷古詩。謹壽貞珉,為茲山佳話,鵬詩竊附于后,真同瓦礫,幸且愧焉。
平江保堂黃鵬
第一山題刻中,類似的治河名臣、地方大員留下的碑刻尚有不少。如清代康熙朝名臣張鵬翮在河道總督任上留下<玻璃泉第一山詩》碑,兩江總督陶澍留下《登第一山》又《盱眙覽古》又《晚發(fā)盱眙望玻璃亭》(此三詩為一碑)、《雨后發(fā)盱眙,夜泛洪澤湖,翌晨抵南壩,次蘭卿韻》、《由蔣壩渡洪澤湖,遂登老子山相度移設水師營地,翌日復偕同事游龜山,訪禹跡,蘭卿觀察詩先成,即次韻四首》又《龜山覽古》(此兩組為一碑)、《登盱眙遠眺作歌示蘭卿》等多通詩碑。這些治河重臣,自淮安至盱眙巡視河工,一路風塵仆仆,面對淮水、洪澤泛濫侵襲盱眙的嚴峻現(xiàn)實,自然感慨萬千。而作為封疆大吏的李弘,游賞盱眙山水的蔥郁美景,品讀文化名山的豐厚底蘊,在第一山玻璃泉邊小棲,吟詩賦辭,也算是偷得片刻的安寧吧!
在第一山題刻中,這塊李弘詩碑顯得有些默默無聞,其中重要原因是因避乾隆皇帝名諱,李弘的“弘”寫成“弓口”,而盱眙縣政協(xié)文史委整理的《第一山題刻選》中直接將該詩碑作者寫成“李弓口”。后來《淮安金石錄》著錄第一山題刻時雖然將《第一山題刻選》的錯誤糾正過來,但是并沒有注明“李弘”的身份。而清代文獻中,又多以“李宏”來稱“李弘”(如《清史稿·李宏傳》),故這位三代一品的治河名臣留下的珍貴遺存,默默地存放在第一山淮山堂內一處不起眼的角落里,雋永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