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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葬

      2018-09-10 02:12:35彭喜媛
      廣西文學(xué)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歌師祖母

      彭喜媛 在《人民公安》《廣西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等刊物上發(fā)表小說、散文。魯迅文學(xué)院西南六省第四屆青年作家培訓(xùn)班學(xué)員,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獲2017年全國公安文聯(lián)“長征路上的堅守”優(yōu)秀獎,并入選《長征路上的堅守》文集。

      九十四歲的祖母到底體恤人,趕在水稻收割前駕鶴西去了。

      車輪滾滾,歸心似箭。車到村子門口,田里的稻穗彎著腰,鉚足了勁收漿,再等十天,粒粒飽滿,顆顆滾圓,就可以動鐮刀開割了。

      闖入眼簾的是一幅異景:從硬化了的田埂邊,從飄香的稻穗上,聳起十多個巨型燈籠狀白氣球,一字形排開,足有兩層樓高,下系白色布條,上書“前世典范后人楷?!薄吧n松常蔥翠美德留千古”等挽聯(lián)……引頸觀望,青山為背景,藍(lán)天為底色,別有一番莊嚴(yán)氣派。

      行一箭之地,至舊屋祠堂外的大門,昔日已成廢墟的祠堂外赫然冒出一座紫色大門,門楣下書“沉痛悼念”四字,兩邊圓柱上寫有“梅吐玉容含孝意柳托金色動衷情”的挽聯(lián)。門前蹲著兩個金色麒麟。地上散落的電線,讓人意識到這是充氣的門樓。

      數(shù)載未歸故土,早已耳聞人們對紅白喜事的操辦呈芝麻開花狀態(tài),民風(fēng)民俗正在悄然變化。這回祖母辭別紅塵,原本以為幾位并不富庶的叔叔斷不會跟風(fēng)侈靡,當(dāng)下正提倡厚養(yǎng)薄葬。但眼前這陣勢,看來無疑是要厚葬我的祖母了。

      祖母的靈柩停放在我家堂屋。未進(jìn)家門,又讓人耳目一新。20世紀(jì)80年代初我家興建的兩層紅磚樓房,久無人居住。年初,兄耗資數(shù)萬元,在叔叔們的大力支持下,翻建了屋前五百多平米的場院,四周裝有白色的葫蘆稈,地面還沒來得及抹水泥,沒料到就這樣倉促地派上了用場。用鋼管撐起兩塊巨大的遮陽布,足有十余丈寬,從場院的西頭搭到五叔家的東頭,四周掛有“孝感動天”“親嘗湯藥”“賣身葬父”等二十四孝圖,頂上懸有幾十丈長白孝布,西邊搭一個簡易戲臺,臺后用鐵絲穿一塊玫瑰紅幕布,空余地散放一些桌子板凳。兩張牌桌正在開工,不時有披麻戴孝的人影在晃動……

      亡者為大。一上堂屋碼頭,和我一同回來的大姐就哭開了。我默默跟在身后,勾著頭,終未開腔。

      祖母育有五兒,無女,曾癱瘓在床五年,且又是高齡歸西。生前叔叔們已盡孝,理應(yīng)當(dāng)作白喜事來辦,靈堂前自然少了那番傷肝傷肺的哭喪,好不容易盼著個哭喪的,母親和嬸嬸等人出來迎接,勸大姐莫哭了,莫哭了。

      祖母的靈柩停在堂屋的右邊,她靜靜地躺在那兒,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眉開眼笑地來迎接遠(yuǎn)道而歸的親人了。我恍惚看見,八十九年前的一天,一個五歲的小女孩,兩歲喪父,母親改嫁,她三根黃頭發(fā),手挽小竹籮,里面裝兩件破衣裳,從村子剛才掛白燈籠的小道上,從三公里外的梅塘村,晃著贏弱的身子,邁著碎步而來,含著淚花而來,空著肚子而來,來到四房沖投奔她的姑母。她怯生生地跨過祠堂門檻,拜見當(dāng)保長的姑父。后來因?yàn)槁斆髁胬?,深得保長喜歡,于是成了彭家的童養(yǎng)媳婦,掌管著幾十口人的事務(wù),十六歲那年生下我父親。十六年過后剛初中畢業(yè),玉面長身的父親被來鄉(xiāng)里招兵的軍官選中。部隊出發(fā)那天,我祖母懷里揣了把菜刀,深一腳淺一腳地奔出家門,同樣走在這條進(jìn)村的小路上,想去攔住她的寶貝大兒子。目不識丁的祖母哪里知道,同樣的一條路,五歲那年她走在這條路上投奔她的姑母,是新生;這一次,為人母的她走在這條路上,斷送的是他兒子一生的前程!當(dāng)她氣喘吁吁地出現(xiàn)在我父親面前時,二話不說,將菜刀遞到我父親手里說,把我殺了吧,殺了我你才去當(dāng)兵。結(jié)果可想而知,軍官搖頭嘆息,以孝為先的父親當(dāng)兵不成,日后通過努力,成為村小學(xué)的負(fù)責(zé)人。因父親文韜武略,能說會道,遭人妒賢嫉能,后又被奸人所陷,被迫回家務(wù)農(nóng),即便在平反昭雪的年代,他也不屑去擊鼓鳴冤,仰人鼻息。更嚴(yán)重的是,祖母阻攔兒子當(dāng)兵的舉動,被村干部在大會小會上當(dāng)成反面典型,四個叔叔均被取消報名參軍的資格,四叔曾考上大學(xué),讀了一個學(xué)期,因籌不到學(xué)費(fèi)而輟學(xué)。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疼子也好,害子也罷,反正祖母兩眼一閉,雙腿兒一伸,遠(yuǎn)離了喧囂紅塵。功也好,過也罷,留給他人去評論。

      輪到我給祖母磕頭燒香,我的目光望向掛在墻上的父親和早已作古的祖父。這種錐心的痛,在2008年夏天,烙印心頭。那一次,我和大姐像兩只寒號鳥,狼狽回家為父親奔喪,跌跪在堂屋左側(cè)……

      此刻,千言萬語哽咽在喉,竟無語凝咽,怎奈天人相隔。乍見父親,突然有了回家的感覺。原來,天下做孩兒的,無論你富貴貧賤,父母在哪,你的根就在哪,家就在哪……

      切斷回憶,抹干淚水,忙著和眾親友相認(rèn)。母親找來幾塊孝布遞給我和大姐等人。見堂妹們都將它綁在臂膀上,我也試著綁上。想起以前小時在家,父親幫人當(dāng)禮生,將一塊藍(lán)布條綁在臂膀上,我曾問過為什么,父親告訴我,藍(lán)布非親戚關(guān)系,只是作為一種禮性。如此想來,似乎對祖母不恭,便扯了下來,抖開蓋在頭上,左拉右扯,不是短了就是窄了,一折騰,頸子上竟冒出汗來。啐道,這扯孝布的也忒小氣了,為什么不弄個寬一點(diǎn)兒的好讓人戴呢?母親聽了笑著解釋,說是父親辦喪事時剩下的舊布,新孝布由嬸嬸發(fā)放。我四下一打量,才發(fā)現(xiàn)早我們回來兩天的堂妹們戴的孝布果真鮮白得多。我一把將舊孝布捋下來。很快,嫂子替我和大姐找來新孝布,又幫我綁在頭上,感覺舒服美氣得多了。心下不由得自我嘲笑,女人真是虛榮,即便是在做孝子賢孫時,也不忘儀態(tài)。

      板凳還未坐熱,有個鼻尖冒汗、圍著圍裙、滿手油膩、貌似廚娘的人來吆喝:吃飯了,吃飯了!

      母親見我對這人多看了一眼,說,廚房包給別人了,做孝子的當(dāng)甩手掌柜,什么都不用管,就連挖墓穴這種事都有專人承包。

      我一愣,明白如今農(nóng)村壯勞力都已外出務(wù)工,紅白喜事各種服務(wù)行業(yè)應(yīng)運(yùn)而生。

      記得以前,家里老了人,做孝子的累得要脫層皮!既要鬧喪堂,又要鬧廚房,幾天幾夜熬下來,黑頭黑臉,眼睛成了大熊貓。莫講別的,光幾十桌碗筷、調(diào)羹,就得挨家挨戶去借。

      再看場院,兩個牌桌上就有嬸嬸和嫂子,坐在那兒鎮(zhèn)定自若地打牌。孝子還有空打牌,這要擱在以前,打死人都不會相信,可如今大勢所趨,難道某一個人還想移風(fēng)易俗,讓人戳脊梁骨?!且湖南人素來是人情急如火,沒錢當(dāng)鼎鍋。

      正說話,六大碗菜已擺上桌,五葷一素,全是地道的湘菜。幾乎每碗都離不開辣椒。有水煮鮮魚、油豆腐炒肉片、酸炒牛筋……味道也還可口,一桌兩百一十元,用母親的話說,不貴。母親既說不貴,想必是實(shí)惠的,于是就心安理得地吃起來。數(shù)了一下,十一桌,八人一桌,有個別的還沒坐滿,有人把盞,有人夾菜。其中有一桌人,全是陌生的面孔,尤其幾個女子,頗有幾分姿色,一問才知原來是戲班子成員。另有幾桌,皆是老弱病殘,有些個是隔壁幾個村子的。不得不承認(rèn),歲月是把鑿子,當(dāng)年燈芯劃得出血痕的美少婦,歲月這把鋒利的鑿子,已在她們的臉上鑿下縱橫阡陌的溝壑。當(dāng)年曾一拳打得死牛的壯漢,已賴于拐杖,走一步顫顫巍巍的。

      他們怎么都在這兒吃飯?是來掛人情的嗎?我悄悄問母親。

      母親回說,現(xiàn)在圖的是人氣,誰愿意來,餐餐都有好酒好飯款待。我頷首,明白湖南人的熱情好客,這就是傳說中時興的吃流水席了。

      提供免費(fèi)的酒飯不算,晚上若有人來打牌,主家還得發(fā)錢,按人腦殼算,六十塊錢一個人。

      我憤然,說給賭博的人發(fā)紅包,這樣不好,助長了歪風(fēng)邪氣。

      同桌的二嬸笑了,說侄女呃,人家屋里辦喪事都是這么子做的,不是怪事,你若不給,人家就會說主家小氣,不會登你家的門。

      一個年輕小伙子,嘴里唱著諾,酒來了咧!我道是誰,抬頭看去,原是頭纏孝布的二堂弟,一手提桶,一手拿瓢斟酒來了,冷眼看去甚是滑稽,貌似店里的酒保。眾人不由得“撲哧”一聲,二堂弟也靦腆地笑了。

      酒是主家自供的,當(dāng)然是本地的米酒,只要你好那一口,任何人都可以敞開喝。如若不喝,也沒人強(qiáng)求,一切像在自個兒家里般隨意。若不是有披麻戴孝的人影晃動,門口貼著綠色的挽聯(lián),還以為是紅喜事呢。

      我的目光越過香氣騰騰的飯菜,夕陽已無力地墜進(jìn)西邊山坳里,天色慢慢暗下來,四周的山巒似乎伸手可及。世界上一切似乎都有生命的跡象,只是我的祖母靜靜地躺在棺柩里,我的祖父和父親在墻上微微地笑著。我想,除了那些早已作古的先人,尚有山神、樹神、水神……在山巔,在樹梢,在云端。當(dāng)然,還有在座的親朋好友,他們的先人也靜靜地安息在地底下,但活著的人仍然得活著,日子依然得過下去,明天的太陽還是從東方升起,因此啊,奶奶,請你別生氣!你離開這個世界了,原諒我們還在你眼皮底下吃喝玩樂,談笑風(fēng)生。

      猶記得當(dāng)年我父親病危時,他把我叫到耳邊,從喉管里艱難地發(fā)出嘶啞的殘音,說夜里夢到“黑白無?!蹦弥F鏈套著他的頸子要拖走,讓我請奶奶燒幾片紙錢兒。當(dāng)時,我父親的病榻就是靠近五叔家這頭的東廂房,我走出房間,見祖母坐在西廂房的屋檐下,大熱的天,手里拿著把蒲扇,一下一下,慢悠悠地?fù)u著。那時祖母身體尚健,行動自如。我走到她面前,轉(zhuǎn)達(dá)了父親這個小小的意愿。誰知她皺了下眉頭,淡淡地說,莫信那些個,你爸是病糊涂了。

      我訝然,僵在那幾秒鐘,心生悲涼。要知道,父親在我生活的那個城市出院后,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電話本,給家里的叔叔打電話,先是囑咐不要把他的病情告知于祖母,二是提出如今物價上漲,要求把祖母的零花錢從以前的十元提高到二十元。

      六十六歲的病父,朝不保夕,尚在為他耄耋之年的老母牽腸掛肚。相形見絀呀,是我不孝。父親住院期間,把生命的主動權(quán)交到我手里,我卻聽信醫(yī)生的話,輕易放飛了父親的生命之線,第二天就把他送回了老家,十天后他死不瞑目!我算什么東西,禽獸不如啊!為這,我曾自我鞭撻,深刻懺悔,寫了篇散文《骨子里的疼痛》,刊發(fā)在某刊物上。

      人各有命,富貴在天。我不難理解祖母,舉手之勞固然挽救不了我父親的生命,奉旨前來捉拿我父親的“黑白無?!币嗖粫榱藥灼堝X而饒過我父親。要不,農(nóng)村的俗話不會說:“閻王要你三更死,不會挨到五更明?!弊婺府?dāng)時已知我父親油盡燈枯,自然回天無力,總不至于因?yàn)榇髢鹤拥南刃须x去而尋死覓活吧。我祖母遭遇晚年喪子之痛,我父親何嘗沒有經(jīng)歷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沉重打擊?父親去世十年前,我年僅二十九歲的二姐,紅顏薄命,撒手人寰!

      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大火燒在對面山嶺上,誰都喜歡跑去看熱鬧。只有刀割著自個兒肉了,才知道什么叫痛!

      吃罷晚餐,戲班子一名年輕女子上臺打招呼,今晚唱花鼓戲——《老少配》。

      湖南花鼓戲是湖南省的地方戲曲,以反映民間生活為主,多以生產(chǎn)勞動、男女愛情或家庭矛盾為題材,語言生動,鄉(xiāng)土氣息濃厚。花鼓戲也是國家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之一。音樂主要是湖南花鼓大筒以及嗩吶、琵琶、笛子、鑼鼓等民族樂器作伴奏。表演藝術(shù)樸實(shí)、明快、活潑。與廣西桂林的彩調(diào)一樣,各有千秋,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為老百姓所喜愛。

      晚上八點(diǎn)半,開始唱花鼓戲。戲臺上巨大的LED顯示屏,打出一個巨大的白底藍(lán)色楷體“奠”字,接著顯示出我祖母的遺像。上頭有“哀思”二字,配一副“云山常做伴松柏永為鄰”的挽聯(lián)。我心下贊嘆,商家此舉很是明智,既得孝家的歡心,同時又博得了觀眾的眼球。想我祖母,一生默默無聞,亡故后居然也上了熒屏,熒屏中的祖母慈眉善目,笑吟吟地注視臺下的鄉(xiāng)鄰。

      一個頭戴瓜皮帽,鼻梁上像涂了坨白雞屎的三花子(小丑)上來,用祁東本地話打開臺,講好話,聲音洪亮,吐字干凈,話又押韻,數(shù)快板似的。臺下坐滿了人,前后幾個村子的男女老少,但凡會走的、走得動的,都想來聽聽,花鼓戲到底長什么樣。以前農(nóng)村的白喜事,都是打漁鼓,幾十年沒什么更新。到最后,臺下坐的觀眾屈指可數(shù),別說打漁鼓的鼓不起勁,就連主家臉上都尷尬,結(jié)果錢花了,喪堂卻暖不起來。聽?wèi)蚝帽热说奈缚冢焯斐匀藚⒀喔C,也會膩味。這一回,不知是誰的主意,居然請來了花鼓戲。三千塊錢一場,一天一場,共三場。

      我們九個做孫女的坐在屋檐下東頭,和場上所有鄉(xiāng)鄰一樣,酒足飯飽,靜等好戲開場。

      西頭屋檐下擺有兩臺電腦,一男一女正在幕后操作,配背景和臺詞。這不,戲臺前邊已打出電子屏:今晚演出——《老少配》。我尋思,這個,就是花鼓戲的新穎之處吧,對于文化生活極其貧乏的村民來說,自然極具吸引力。

      三花子鼓起腮幫子,好話潑水樣地不停歇。臺下的觀眾不時扭頸朝我們望,有人笑著提醒:港(講)好話嘍,討紅包了。戲未開始前,主事的就來和孝子們商量過,一次性包個六百元錢準(zhǔn)數(shù)了。三花子接過紅包,眼睛發(fā)亮,當(dāng)場拆開,又唱了幾句收尾的好話,高高興興地從后臺下去,一個身著紅色古裝的小生開始登場……

      大堂弟點(diǎn)燃一串長鞭炮。聲音響徹山村,硝煙彌漫在場院上空,林中的鳥兒被驚得撲棱著翅膀,草下的蟲子嚇得噤若寒蟬,連二叔家的黃狗都夾著尾巴溜回自個兒窩里去了,臺下的觀眾洗耳恭聽。我想,方圓十里八里的人都來給祖母鬧喪堂,這個時候她是幸福的,傳說人剛落氣,他(她)的靈魂前七天會歇在高處。我不知道,此刻,我祖母的靈魂會歇在何處。我轉(zhuǎn)到堂屋里,想要添三炷香,卻見香火正旺,一對白蠟燭閃爍。

      鄉(xiāng)里獅子鄉(xiāng)里舞。小生一開口,唱的是我們本地祁東土話。少頃,一小旦登場,往那戲臺上一站,楊柳腰一擺,蘭花指一蹺,開始自報家門,但見她,華服生輝,明眸如水,勝似那出水芙蓉。她輕啟朱唇,聲音如早春的黃鸝,把個祁東土話咬字清楚,再加上臺詞通俗,基本上七字一句,句句押韻,唱腔純樸,聽起來猶如大珠小珠落玉盤。

      坐在我旁邊的大姐聽得眉開眼笑,說,在外地講家鄉(xiāng)話,總覺得好土,現(xiàn)在才曉得,原來我們祁東花鼓戲,用土話唱出來,又順口,又好聽!

      正在興頭上,四嬸從碼頭上走來,問哪兒還有空板凳。原來,又來了一群人,場下早已座無虛席,他們就站著聽。

      堂妹去屋里瞅,大年晚上哪有砧板空?我們只好擠著點(diǎn)坐,騰出兩條板凳,以盡待客之道。

      場下不時有人拿出手機(jī)來拍照,堂弟用茶盤托著散裝紙煙,逐個逐個散了幾遍,無論男女,每人兩支。戲到精彩處,后臺便會炸出一串鞭炮,以示鼓勵。

      戲唱到大半,接近高潮。兩個堂妹出現(xiàn)在人群中,一個捧了箱糖果,另一個負(fù)責(zé)散發(fā),見人腦殼點(diǎn),每人一份。所謂的糖果,事先用紅色塑料袋包好,有一抓葵瓜子,一抓炒花生,幾塊芝麻餅干,兩個蘋果。有的全家老少,得了四五包,堆在大腿上。有些揣進(jìn)口袋里,并不急著拆開來吃,仍津津有味地盯著戲臺子……唱戲的時而嬌滴滴,時而怒沖沖;時而笑得花枝亂顫,時而哭得稀里嘩啦。臺下的人呢,張著嘴,歪著頭,也有涎水流下來不自知的。真應(yīng)了那句俗話——唱戲的癲子,看戲的呆子。

      聽完戲,洗漱完畢。守夜是男人們的事,我和大姐在五叔家二樓靠東的臥室休息。

      山里的夜,清涼舒適,蓋一床夏涼被剛剛合適。默默躺下來,心里懺悔:奶奶,對不起,你離世了.我們還照樣呼呼大睡。

      清晨,從堂屋傳來哀曲。舒緩,低沉,悲涼,在整個山村回蕩,聽來令人惆悵……我默默踱到西邊的陽臺上,西邊的陽臺與母親家的陽臺剛好隔著場院。俯視布篷下,場院空曠,地上滿是果皮紙屑,叔叔們坐在堂屋門口,因睡眠不足而疲憊不堪的模樣。在娘親沒有下葬之前,他們做孝子的心時時懸著,雖說廚房包了出去,可畢竟有無數(shù)煩瑣的禮節(jié)事項(xiàng),環(huán)環(huán)相扣,哪一環(huán)都不能出任何差錯。

      這會兒,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戲臺前貼一副藍(lán)紙白字的挽聯(lián)——“花鼓驚鄉(xiāng)鄰眾目含酸千滴淚,悲聲挽慈母寸心欲斷九回腸”,橫批為“哀悼彭門趙艮秀老孺人千古”。戲臺前邊有電子屏預(yù)告:今天的花鼓戲?yàn)椤稄埞哦ザ垢?。這是我們當(dāng)?shù)赜忻膽颍騽∏榈础⒀赞o粗獷、動作性強(qiáng)、生活氣息濃,深得百姓喜愛。

      祖母明晚再在陽間住一宿,就要被送往土地的深處,高山才是千年屋,辭別凡間永不還。人活百歲,在世上終究還是過客。

      上午十一點(diǎn)半,第三場花鼓戲《朱買臣賣柴》唱完了。那個三花子又來到臺上講好話討紅包。

      ……老奶奶福壽長,全家大小莫太悲傷。

      兄弟個個有氣量,花鼓唱了有三場。

      別個賺錢一箱箱,你屋里當(dāng)?shù)瞄_銀行。

      大年三十夜晚來扎賬,全家數(shù)錢數(shù)到天光。

      百塊的票子冒(沒)得當(dāng)放,一捆捆地來墊床。

      五十塊的票子冒得當(dāng)放,張張扯起克糊紗窗。

      十塊的二十塊的冒得當(dāng)放,沓沓捧起砌圍墻。

      你屋里前面有個金坑,你屋里后頭有銀塘。

      金子銀子會生崽崽,生起那崽崽有幾籮筐。

      開場來把好話港(講),百塊的票子紅央央。

      起頭包了六百塊,六和大順好吉昌,冒把師傅來看輕(輕讀槍)。你屋里頭文也有,武也有,文定國來武安邦。

      老奶奶曾孫崽讀書天天向上,考試次次得頭名。

      北大清華任你選,漂得海來留得洋。

      孫子孫女個個在遠(yuǎn)當(dāng)(外地的意思),千里迢迢回家鄉(xiāng)。

      為了奶奶添熱鬧,姊姊妹妹舍得花錢糧。

      小車子排起有十來部長,孫女個個長得好漂亮,尤其有副好心腸……

      三花子搖頭晃腦,唾沫四濺,那個小旦也坐到樂器班子旁邊,蹺起二郎腿,見縫插針地吆喝:嗨……老板還要加點(diǎn)紅包哦!

      三花子仍接著唱:

      我的好話潑水樣,

      我的喉嚨急起和缽子樣,

      多多少少加點(diǎn)點(diǎn),

      伸手莫打笑面郎,

      等于少抽兩包芙蓉王,

      你姊姊妹妹趕緊趕忙打個商量….

      小旦的眼睛不時朝我們所坐的屋檐下脧,逮準(zhǔn)時機(jī)又插進(jìn)話來:嗨……特別是那孫子孫女,個個都長得蠻漂亮哦!

      大姐哈哈大笑,幾個堂妹也被唱得坐立不安,我則醉心于三花子的唱詞,嘆服這三寸不爛之舌,忙著錄視頻。

      到最后,好話唱了一炷香的時間,三花子共得一千二百元紅包才下場。

      戲終人散,唱戲的懷里揣著厚厚的人民幣,滿意而歸。

      據(jù)安排,今晚有上山夜歌扯懶婆娘的節(jié)目,上午來了三個歌師。

      其中一項(xiàng)重要的工作就是為亡者開路,來向神明問卜吉兇。

      傍晚,見幾個叔叔穿麻束帶,神情肅穆,跟著歌師走進(jìn)祖母臨終的后廂房,我也趕緊跟在他們屁股后面。

      一個中年男子歌師,手持一截細(xì)竹子,竹子上端貼一張畫有天書般的符號,站在我祖母床鋪前,搖動竹竿,口里念念有詞,常人聽不真切,也聽不明白。歌師唱罷微微鞠躬,說出我祖母的姓名及生辰八字,道明要引領(lǐng)她的靈魂出門。

      由于房屋年久失修,屋角和窗戶都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白色的墻壁已泛黃,一張年代久遠(yuǎn)的老式架子床,被褥墊子皆空,唯有幾件舊衣裳搭在床尾,一只衣袖垂下來,顯得空蕩蕩的,孤零零的……

      一個腳跨兩個世紀(jì),活了近一百歲的老人,她全部的家當(dāng)就剩幾件廉價的衣服,我不由得鼻子發(fā)酸,眼睛發(fā)熱。她上無片瓦,幾間房屋還不夠兒子一人一間。沒有工資和任何收入,銀行無一分錢存款,她是多么的一窮二白!在農(nóng)村,情況大多如此,勞累一生,到最后連個棲身之所都沒有。

      我祖母六十歲開始吃輪供飯。五年前因跌了一跤,醫(yī)治無效,癱瘓在床五年,身上連褥瘡都沒生。除了她自己愛干凈,當(dāng)然與兒子媳婦五年如一日的侍奉密不可分,當(dāng)時醫(yī)生斷定她只能活五個月,可她硬是活了五年,她是多么的堅強(qiáng)!

      她曾說,我這身體,沒啥毛病,看樣子能活一百歲,我想活著,看看這花花世界……寧在世上挨,莫在土里埋。由此可見,祖母是多么的熱愛生命!

      打卦馬上開始,我拉回飄忽的思緒。

      在這兒,不得不補(bǔ)充說明一下:打卦是一種流行在我國南方的道教問卜儀式,它是舊時的一種迷信活動。“卦”是工具,用兩塊蚌殼或獸角尖做成。長約三寸,似竹筍,分成兩半。打卦的人口中念念有詞,把卦望空一丟,擲以問神,觀其俯仰以占卜吉兇。論陰卦、陽卦、寶卦,確定吉兇,寶卦為吉。

      在我們當(dāng)?shù)?,有人死九卦之說(意為亡者的九個心愿)。喪事打卦,要在三個不同的場合下完成:首次是在亡者臨終的床前,第二次在出祠堂的大路上,第三次是在停放棺槨的大門口。每次要擲三個不同結(jié)果的卦才算數(shù),分別是寶卦、陰卦和陽卦。歌師以亡者的口吻在其孝子賢孫面前講述她的心愿及牽掛,據(jù)說頗為靈驗(yàn)。若是誰能得到亡者的一個卦,那是一件很引以為豪的事情。小時曾親眼所見,一個得了卦的孝女,哭得呼天搶地,眼淚滿天飛,頭在棺槨上碰得砰砰作響,額角流血,三五個人都扯不起來。

      問卜開始,室內(nèi)肅靜。歌師口中念念有詞,開壇請師,又朝我祖母的床位作了三下揖,詳細(xì)稟明自己的身份和所要問的事情(某某地某某人現(xiàn)求某某神明指示某某事情……),其中我聽得真切的有彭門趙艮秀老孺人,接著用雙手合住一對牛角做的卦,舉過頭,卦在手中一捻,望空一丟,但聽“吧嗒”一聲,卦散作兩瓣,一瓣朝天,一瓣朝地。叔叔們先前垂首靜跪,這會兒紛紛將頭伸得像鷺鷥一樣,目光齊刷刷地盯著那兩瓣卦。歌師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確定是吉象一寶卦。

      第二卦求的是陰卦。歌師連續(xù)打了四五次,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地提醒,結(jié)果落地的卦總是一瓣朝天,一瓣朝地,就是求不到陰卦。歌師皺起了眉頭,拉長音調(diào),做戚戚狀地唱: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為的是哪一樁?

      卦打不轉(zhuǎn),表示沒有猜中亡者的心思。有時為了一卦,子孫腳都跪麻,年長者得扶著墻壁才起得來。

      有鄉(xiāng)鄰在旁邊嘀咕,老人家有點(diǎn)轉(zhuǎn)彎,想要做子孫的多跪一下……你看你看,你們做孝子的半跪著,怪不得老人家不滿意。二叔三叔都已年過花甲,幾兄弟相互扭頭你望望我的膝蓋,我看看你的膝蓋,最后都老老實(shí)實(shí)雙膝跪地。有什么法子呢?最后一次侍奉老母親,不管你有幾歲,不管你貧窮富貴,在父母親面前,談何尊嚴(yán)!

      我忙起身,走到屋檐下,朝正在玩字牌的大姐招手說,打卦了,還不快來看看?

      大姐忙跟過來跪在我旁邊。少頃,在場院上玩字牌的幾個堂妹及嬸嬸和嫂子都跟了進(jìn)來,悄悄跪下。

      二叔突然悶聲提示,看是不是她舍不得死,想再活幾年。五叔也跟著附和。歌師把這意思編成了順口又押韻的兩句話,結(jié)果拖長聲調(diào),將卦望空中一丟,拉長聲音慢聲唱道:要打個陰卦,轉(zhuǎn)回來……結(jié)果,兩瓣卦同時俯地,為陰卦。

      人群中發(fā)出一陣驚呼:真是活人耶!

      第三個卦求的是陽卦。打了七八次,還是打不轉(zhuǎn)。結(jié)果四個叔叔一個卦也沒得,倒是我兄長得了一卦,意思是祖母念及我父親走在她前頭,要叔叔們多關(guān)照老嫂和侄子。

      我甚感汗顏,我父親去世后,四個叔叔念我母親年事已高,沒要我母親贍養(yǎng)祖母,已是仁至義盡。

      眾人又在議論:老人家真是聰明,在生的四個兒子一個卦都不給,莫得罪了哪一個。

      下午三點(diǎn),太陽毒辣辣的,氣溫三十幾度。禮生在廣播里喊:準(zhǔn)備接外家(娘家)人了,各人送來的花圈挽聯(lián)各人自己舉。

      出發(fā)前,有兩個叔打著赤腳。禮生說,現(xiàn)在不同以前,孝意在,個個看得見,不必要打赤腳了,當(dāng)心石頭沙子硌腳。

      來幫忙的鄉(xiāng)鄰,舉著涼傘,樂隊吹吹打打,開始上路。長房孫子捧著靈牌走在前面,披麻戴孝的隊伍像一條白色的長龍,逶迤前行。經(jīng)過別的村子時,家家戶戶傾巢而出,有些直接跑到路邊來瞧熱鬧,步行一公里,翻過一座山,見幾輛車停在山腳下的公路上,一條金龍杵在那兒,有穿白綢緞制服的樂手侍立一旁。我們下了坡,人人已是汗流浹背,再加上孝帽遮擋,密不透風(fēng),后頸的頭發(fā)可以擰出水來。在禮生的指揮下,我們停步不前,跪在路邊迎接,等客人全部通過,外家為主的人經(jīng)過時,手往上一抬,意思是免禮,起身,孝家才能起身。

      在我們當(dāng)?shù)?,有娘親舅大、爺親叔大的規(guī)矩。

      謝天謝地,叔侄(祖父的親戚)不需要興師動眾地接,倒省去了許多事兒。

      送亡者上山前的晚餐是正餐,要吃十大碗。在此,請容我費(fèi)幾句筆墨,描述一下當(dāng)?shù)氐霓r(nóng)村酒席。

      所謂酒席有十大碗菜。碗是那種大海碗,第一碗是糖水湘蓮;第二碗是帶皮子的羊肉;第三碗是甲魚;第四碗是一坨正方形的豬肘子,三斤重,燉熟后整個端上桌來,負(fù)責(zé)安排散菜的人需端去廚房用刀切成八大塊,方便一人一塊。接下來無非是雞、魚、豬肚;第十碗是丸子,即團(tuán)圓的意思。這種丸子,不同于市場上那種。它是用新鮮豬肉剁碎成末,拌以生粉,用手揉搓成小圓球狀,大如馬蹄。待清水燒開,倒入,翻滾上浮后撈起,撒入胡椒粉,咬一口,鮮香滑爽,老少皆愛。

      十碗菜中,最受歡迎的便是第六碗的煙筍。提起湖南煙筍,簡直令人垂涎欲滴。它委實(shí)頗具地方特色,取材于春天肥嫩的筍子,曬干后煙熏而成。吃時提前一兩天放在涼水里浸泡,中途換幾次水,手感軟嫩后斜切成絲,切好后放入大鍋里添滿水煮開,再用文火煮半個小時。撈出后再倒入無油的干鍋里,翻炒到?jīng)]有水分,再放入食用油,煸出香味,加水,大火燒開后轉(zhuǎn)小火慢慢煨,蓋上蓋子。中途翻動一下,加入整只干辣椒,快收汁前下蒜瓣,淋蠔油撒雞精拌勻,就此,一盤色香味俱佳的煙筍就可以出鍋了。它香辣、滑嫩,有嚼勁,伴有一絲淡淡的煙火味,是下飯獨(dú)一無二的佳肴,素有煙筍下飯、鼎鍋刮爛之說。

      總之,整個晚宴,場院上燈火通明,賓朋滿座,談笑風(fēng)生,鞭炮騰起蘑菇云,大樂止小樂長奏。我母親事先在開席前給祖母獻(xiàn)上飯菜。記得小時,但凡家里有點(diǎn)好吃的菜肴,不用父親開口,我母親事先就會舀一碗最好的,打發(fā)我們姊妹給祖父祖母送過去。相比農(nóng)村老人病后凄慘的遭遇,我祖母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撤了席,眾人都在剔牙敘閑話。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只大黃狗,嘴里銜著只熟雞,打五叔家那頭的廚房急急行來,從場院經(jīng)過,神色張皇。我用手一指,眾人大呼小叫:狗叼雞了!狗叼雞了!

      有人調(diào)侃,這狗蠻聰明,懶得和你一口一口地偷,索性叼一只回去慢慢吃。

      有人欲起身去攆。

      有人勸,算了,狗都咬過了,誰還敢吃?

      有人認(rèn)出是二嬸家的狗。二嬸回過神來,跺腳,跳起來去追,嘴里罵著,死狗,死狗!肯定是叼回去給它崽崽吃……

      大黃狗回頭望了女主人一眼,雖面有怯色,還是舍不得丟下口中的美食,徑直溜回家去……

      都說虎口奪食,沒想到今晚竟弄出個狗口奪食來,眾人覺得蠻好玩,個個哈哈大笑。

      晚上八半點(diǎn),開始唱上山夜歌一扯懶婆娘。

      唱夜歌扯懶婆娘是流傳在湖南及周邊不少地區(qū)的民間曲藝,表現(xiàn)形式較為多樣。多用于喪事之時表達(dá)哀思,進(jìn)行祭奠,孝子在守靈的時候請夜歌師來唱夜歌,并以鼓聲伴和,曲調(diào)古樸,音韻悲涼。

      一個年約四旬的高個子男人,站在大門口,戴著擴(kuò)音器,昂著頭,身子微微搖晃著,用本地話開始唱起來……

      觀眾竟不到一桌人,且大多發(fā)染雪霜。

      自家三桌人在場院上打字牌。叔叔們看不下去,攏過來催,你們做孝子的都不去聽歌,坐在這里打牌,給人家看了像話嗎?

      有人鼻子里應(yīng)一聲.其他人干脆充耳不聞,眼睛盯著手里的字牌。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叫年輕人去聽扯懶婆娘,就等于聽催眠曲,打牌可以通宵勁頭鼓鼓的。

      我側(cè)耳聽了一下,沒聽到開頭,聞得幾句是:

      不唱天來不唱地,聽唱一本生死記。

      來時糊涂去時迷,空在人間走一回。

      生死總由南北斗,人無二世凡間行。

      一失人身萬劫難,人無兩世在凡間。

      人在凡間走一度。思想紅塵有多久?

      百年嫦娥千秋歲,人心不似水長流。

      父子夫妻哪長久?人生似鳥同林宿。

      大限來時各自飛,情重恩深也分離。

      山中也有千年樹,誰人百歲留得住?

      世間難逢百歲翁,月殘花謝一場空。

      人在凡間一口氣,爭啥長短爭么氣?

      事業(yè)繁華一旦空,誰人在世與天同?

      不管聰明多么巧,誰道春雷一聲討。

      終赴山頭土一堆,腸斷兒女哭不回。

      不說榮華與富貴,哪個死時有人替?

      貧窮自在富貴憂,大限到頭一齊丟。

      十點(diǎn)鐘,聽眾得了糖果,一炷香后,陸續(xù)離去,堂屋里除了幾個歌師,幾個叔叔就成了聽眾。歌師臉上多少有些掛不住,稱唇干舌燥,歇一下。母親吩咐煮糖水蛋給他們吃夜宵。

      深夜兩點(diǎn),開始“起糧倉”。不知什么時候,棺槨前設(shè)一桌案,上面放著個裝有五谷雜糧的盤子,兩個陶瓷罐子(大如舊時家中的食鹽罐)o一個五十多歲的歌師在桌案前打躬作揖,又化了幾片紙錢,嘴里唱了幾句眾人聽不懂的詞,先后由孝子賢孫分長幼開始起糧。

      輪到我上糧時,旁邊有人教我,先給奶奶作三個揖,左右兩手交叉,放在面前五谷雜糧的盤子里,一手抓一把,左手將糧放進(jìn)右邊的罐子里,右手將糧放迸左邊的罐子里。還別說,反著手做事,雖別扭,倒也新鮮有趣。

      待塞滿了糧罐,歌師用紅布將兩個罐子封好,用白線綁緊,然后捧到我祖母的棺槨下面,嘴里念念有詞。據(jù)說在封棺時放入棺內(nèi),給祖母帶到陰間去,將來在那一頭五谷豐登,谷滿倉,糧滿缸。

      不多久,歌師叫眾孝子在堂屋前排好隊,準(zhǔn)備散種子。何為種子?就是盤子里剩下的五谷雜糧。傳統(tǒng)的說法就是照顧好亡故的親人,還得庇佑活著的家人。

      由于五代同堂,人員眾多,圍成個扇形都擠擠挨挨,再加上誰都想多得些種子。歌師還在做準(zhǔn)備,眾人就扯起孝衣的前襟,拉得寬寬的,足以包下一個大南瓜……

      歌師端著一盤種子,一邊唱一邊散,每人一小抓,不過十來顆,個個牢牢兜好,視若寶貝。先后分了三次,也不過半兩重。散完種子,歌師囑咐自個兒包好了,放在枕頭底下睡三個晚上,煮飯的時候選幾顆好的摻進(jìn)去吃了,稱將來屋里養(yǎng)的雞鴨見風(fēng)就長,喂的豬和牛一樣。雖然大多數(shù)人什么都不養(yǎng)殖,還是深以為然。

      得了種子,已是深夜兩點(diǎn)多,接下來還要在天亮前封棺、抓柩。我們這些做孫女兒的呵欠連天,各人忙不迭地摸向床鋪,守靈是兒孫的事。其中有人三夜都沒合眼,腦袋像打暈的雞。六天六夜,迎來送往,孝子們只能咬緊牙關(guān)硬撐。

      出殯那天早晨,舉完家祭,九點(diǎn)鐘,禮生指揮送亡者上山。兩個樂器班子,吹吹打打,八個抬夫抬著我祖母的靈柩,起棍時,猛喝一聲:“嗨!”浩浩蕩蕩朝村子的山坳出發(fā)。

      送喪的“龍”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翻滾騰挪,田里的稻穗一片金黃,池塘田埂上隨處可見橘子樹,橘子當(dāng)陽的地方呈黃色,背陰處尚青,看一眼酸口水直流。奶奶在世時最愛吃橘子了,沒想到,今年的橘子她吃不上了。來到她長眠的山腳下,有兩棵近百年的柿子樹,仰視,高丈余,居然還掛著青青的柿子,真是樹活百年易,人活百歲難。小時,它們曾是全生產(chǎn)隊人最大的企盼、最美的水果。如今,村民連摘都懶得摘,任它熟了給鳥啄,鳥兒要是吃不過來,就由它落在地上,人們連腰都懶得彎。有什么法子呢?人的胃口只有那么大,家家戶戶都有吃不完的柚子、橘子、桃子和李果,誰還稀罕這老掉牙的東西呢?

      祖母長眠處是一塊新開的墓地,周圍是屏風(fēng)般的山巒,可以看得到她生前的房舍,屋前屋后的菜地果園,和五歲時她進(jìn)村的那條路……還有葬在我家后山的父親和爺爺,以及同村亡故了的鄉(xiāng)鄰。

      把祖母送到墓穴處,送葬的人灑下幾滴淚水,扯掉孝布,轉(zhuǎn)回來,吃完午宴,先后離開,奔赴各自的住處,繼續(xù)他們的生活。

      責(zé)任編輯 韋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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