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森正
摘 要: 自沈約起,我國古代詩歌的創(chuàng)作一向求“工”,詩歌的工巧、精妙是詩人們主要的審美追求。宋代部分詩人一反常態(tài),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為拙”,倡導詩歌的“不工”,并掀起一陣“求拙”之風,形成宋代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大特色,具有獨特的審美意義。尚“拙”反映了“以丑為美”的創(chuàng)作風尚,表現(xiàn)了宋人以“拙”反“工”的詩學主張;詩歌之“拙”,具有陌生化寫作的特點,具有獨特的審美意蘊;以“拙”為美,是宋人創(chuàng)造“審美驚奇”的具體表現(xiàn),反映了其對詩歌革新的自覺意識?!耙宰緸槊馈笔沟盟卧娫谖覈姼璋l(fā)展史上擁有重要的審美價值。
關鍵詞: 求拙 以丑為美 陌生化 審美驚奇
“工”和“拙”在我國古代的詩歌批評中是一對相反相成的范疇,“工”指詩歌的工巧、精美,而“拙”則多表現(xiàn)為笨拙、丑樸。沈約是第一個以“工拙”這對范疇來論詩的,他在《宋書·謝靈運傳論》中云:“若夫敷衽論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數(shù),如有可言……一篇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答此旨,始可言文?!雹冽R梁時期四聲的應用和詩歌創(chuàng)作體制的成熟,使得五言詩迅速發(fā)展,并形成新體詩且有了“工”的標準。隨著詩歌的發(fā)展,詩歌工巧的標準在不斷“進化”,聲律、對仗、用字、辭句等都有了嚴格規(guī)定,到沈宋、杜甫時,以律詩的形態(tài)定格下來。在這一過程中,直到宋初,詩人們都是以“工”為追求,違反這一標準的便是“拙”詩,是失敗之作,為詩人絕棄。這種詩“工”的追求是唐代詩歌的主流,并在晚唐達到鼎盛,甚至延伸至宋初,且詩人們在創(chuàng)作上愈走愈遠,一度達到“極工”。
自梅堯臣起,到蘇軾、黃庭堅等在宋代有巨大影響力的詩人,開始反對詩歌之“極工”,且背道而馳,轉而求“拙”,并逐漸形成“求拙”之風,使宋詩一方面“用工深刻”,另一方面“有意為拙”。正如葉燮所論:“宋詩在工拙之外。其工處固有意為工,拙處亦有意為拙?!雹诳傊耙宰緸槊馈钡膭?chuàng)作特色,讓宋詩在我國詩歌史上獨樹一幟,具有深刻的審美意義。
一、“以丑為美”的審美意蘊
在古代詩歌中,“工”指的是詩歌的音律、對仗、用字、結構、辭句等的精巧,與之相反,“拙”是在這些方面所顯示出的笨拙,這種笨拙在一定程度上是“丑”的,那么宋人“以拙為美”就是一種風格意義上的“以丑為美”。
馬克斯·德索曾說:“丑也是獨立的審美范疇之一,丑是由不和諧造成的,丑的僅僅是相反于美的事物。在藝術中,丑不僅僅可作為美的陪襯,更重要的則是丑從自身獲取審美價值的能力。”③肯定了“丑”與“美”的對立,如果說美是和諧的話,那么丑便是不和諧,并且這種不和諧的“丑”并非沒有價值,而有獨特意義,值得被人們重視。當然,由于語境不同,德索所強調的“丑的事物”,與宋代詩歌之“丑”是不同的,但二者卻有一定的共性,那就是不和諧,盡管一個是內容的一個是形式的?!傲_氏還將丑分為自然丑、精神丑、藝術丑等。以為丑無形式性、不合規(guī)矩、變形或畸形,等等”④。宋詩的“拙”主要體現(xiàn)在形式的不和諧,反常規(guī)甚至變形,按德索的觀點,這種“拙”便是一種“丑”。正如劉熙載在《藝概》中評價韓愈那樣,“昌黎之詩,往往以丑為美”⑤,宋詩之拙,在很大程度上受到韓愈詩風的影響,因此,其“求拙”的表現(xiàn)正是一種“以丑為美”,而“以拙為美”有自身的審美價值。
在宋初的詩壇上,晚唐體、西昆體大興。詩人們繼承了晚唐詩歌的“極工”之風,聲律用典,處處求精,甚為雕琢,或描寫宮廷思婦,或進行酬唱互答,或留意柔山靡水,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形式上都顯示出“無力”的特點,詩人們認為這種詩歌力量喪失的主要原因是“用工太過”,因此,紛紛舉起“拙”的大旗,矯正這種詩風,正是在這種對比中,詩人們看到了“拙”所具有的審美價值。黃庭堅在《題意可詩后》提到:“寧律不協(xié),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而不使語俗?!雹薏虊翦稣f:“自古詩人,巧即不壯,壯即不巧?!雹哂纱丝芍?,詩論家們往往把“工”、“巧”和“弱”、“柔”相聯(lián)系,認為詩歌的創(chuàng)作若一味地沉醉于音律辭句的精巧之美,則一定會使詩變得“卑弱”而無氣骨。與之相反,形式上的“拙”,即不協(xié)音律,不事對工,不用常辭,反而會讓詩歌的“氣”強盛起來,變得剛健有力,即所謂的“壯”。詩人求“拙”,正是看到了其造成的疏離感,所凝聚的氣的旺盛的特點。同時,“拙”還顯示另一審美價值,那就是“真”。張戒在《歲寒堂詩話》中贊譽杜甫詩時提到:“世徒見子美詩多粗俗,不知粗俗語在詩句中最難,非粗俗,乃高古極也?!雹唷暗耒澘嚏U之日以增,而詩人之本旨掃地盡矣?!雹嵩姼枳鳛橐环N藝術,具有某種固定的范式,其形式的技術性要素固然重要,但如果一味地追求技巧的高超、追求聲律的和諧、對偶的精美,形式上達到“全美”,則會顯得刻意雕琢,詩歌本身的思想感情、意義內蘊便被這種精工的形式所掩蓋,即他所說的“詩之本旨掃地”,詩歌不再是真性情的抒發(fā),不再是“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更像是一種詩人才子的賞玩之物。相反,求形式的不和諧,讓其顯得粗放笨拙,不假修飾,不事鍛造,則讓詩歌擁有一種原始的“真”,讓其思想情感不受言辭的束縛,直接迸發(fā)出來,恰如“高古”的建安之作一樣,雖古樸無華,卻有真實有力的“風骨”。正是看到“拙”所帶來的創(chuàng)作之風的改善,陳師道才會吶喊:“寧拙取巧,寧樸毋華,寧僻毋俗”⑩,這一吶喊是宋詩對晚唐、西昆詩風的反叛。
宋詩“以丑為美”,是看到了丑拙對于詩歌的審美價值,詩歌的最高境界乃是“工拙并驅”,而達到這一境界的人,只有為他們推崇的杜甫。“感覺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著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惡與善并存,黑暗與光明共生”?輥?輯?訛,這是雨果在《克倫威爾(序)》中提到的美丑對照觀。它與“工拙并驅”不屬于一套話語系統(tǒng),但都反映了“美”與“丑”二者對立共生的局面。這種“美”與“丑”、“工”與“拙”的相反相成,便是藝術的高境。北宋的范溫在《潛溪詩眼》中強調:“老杜詩凡一篇皆工拙相半……皆拙固無取,使其皆工,則峭急而無古氣?!??輥?輰?訛他認為杜甫的詩之所以被尊為最妙,是因為其“工拙相半”。在這里,“相半”并非各自一半,而是詩歌不全為“工”,更不求全“拙”,而是讓二者相互融合相互滲透以達到一種和諧的境界?!白尽睆浹a了詩歌過于精巧導致的氣之弱,而“工”又使詩歌免于極丑,二者的結合具有審美意味。正如王若虛所說:“以巧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濟,則使人不厭……所謂游戲者,一文一質,道之中也?!敝挥小扒伞迸c“拙”、“美”與“丑”、“文”與“質”相互配合,才符合道的要求。
二、“陌生化”的創(chuàng)作傾向
宋人在反撥宋初詩風的情況下推崇的這種“拙”,具有“壯”和“真”的審美價值,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因素。同時,其審美意義體現(xiàn)于,“拙”本身是一種陌生化的創(chuàng)作特色,這種“陌生”感,是其審美意蘊產生的重要前提。
“陌生化”這一說法是20世紀初由俄國的形式主義批評家提出的,其提出主要是為了說明文學特別是詩歌的價值在于“反常性”,而其在不斷的發(fā)展和豐富中包含形式上的“陌生”的特點,“拙”便是這種形式的體現(xiàn)。什克洛夫斯基在《作為手法的藝術》中說:“‘陌生化作為一種藝術的手法,是對事物的‘反常化,是復雜形式的手法,它通過增加感受的難度和延長其關注的時間,使人們‘對事物感覺如同你所見的視像那樣,而不是如同你所知的那樣?!??輥?輱?訛他在這里所說的“陌生化”指的是藝術通過造成一種形象的“反?!保⑿纬梢环N疏離感,讓審美主體在感知事物時相應地變得困難且延長時間,從而獲得豐富的審美體驗。他還特別強調了詩的獨特性,認為是詩歌是一種“障礙重重的扭曲的語言”?輥?輲?訛?!澳吧边@一概念,是針對文學藝術的特點所提出的,并不指具體形式的變化,因此很多學者認為不能用這一理論來解釋宋詩之“拙”。這一概念本身是在不斷地豐富的,在其發(fā)展中,漸漸囊括了形式上的、語言上的陌生化的特點。正如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所說:“從陌生化這個基本概念產生出了一套完整的文學理論,這種理論的建立首先是通過析理出純文學系統(tǒng)本身……最后,正如我們剛剛看見,是通過在對一種共時狀態(tài)轉變到另一種公共狀態(tài)中所發(fā)生的那種變化的分析中的所表現(xiàn)出的向歷時返回?!??輥?輳?訛其中,從“一種共時狀態(tài)”到“另一種公共狀態(tài)”的改變,是陌生化的表現(xiàn)之一。宋詩從“極工”到“求拙”,在本質上是一種狀態(tài)向另一種狀態(tài)的過渡,相較于第一個狀態(tài),“求拙”是一種反常的陌生化,同時,“拙”自身也是形式上的“障礙重重”,是“陌生”的,是“疏離”的。
宋陳巖肖云:“本朝詩人與唐世相亢,其所得各不同,而俱自有妙處,不必相蹈襲也?!保枯??輴?訛這種“陌生化”既是反“?!钡?,又是反“工”的,表現(xiàn)在取材、音律、用字、修辭、體例等多個方面,其中梅堯臣、蘇舜欽、蘇軾、黃庭堅等最具代表性。在取材上,他們選取了很多新奇丑怪的事物,開辟了丑詭的意象,如梅堯臣詠丑石、蛆蠅,蘇軾寫水車、秧馬,黃庭堅狀蛤蜊、河鯉、茶、貓、蟹等,其使用為詩增加了“丑”感,“奇”感,也使得詩具有“陌生”的特點。在音韻上,他們都一反常韻,打破了原有的聲律結構和用韻標準,刻意不追求和諧,造成感知的困難,以達到求新的效果。比如梅堯臣的詩押險韻,著奇字,甚至不押韻;黃庭堅同樣喜險韻僻韻,比如對三江韻、三希韻,再加上生僻字的使用,故意造成一種生硬之感。這些標準的打破,使得一向追求音律精工的詩歌,具有陌生化的效果。在修辭上,黃庭堅提出“點鐵成金”、“奪胎換骨”等“求新”的方法。如他在《答洪駒父書》中提到:“故之能為文章者,真能陶冶萬物,雖取古人之陳言入于翰墨,如靈丹一粒,點鐵成金也?!??輥?輵?訛所謂的“點鐵成金”即是在修辭和用典上,將前人的妙語用在自己的詩文中,并進行改造、變化,使其煥發(fā)全新的意義,既暗合前人的詩句,又產生新奇感,奪其胎、換其骨,以追求一種“陌生化”。同時,他們在用字、修辭上都對詩歌的創(chuàng)作進行了革新,以達到“拙”的效果,這在本質上都是一種陌生化的表現(xiàn)。
“陌生化”是文學發(fā)展求新的一種表現(xiàn)手段,特別是對于宋代詩歌的發(fā)展。宋代前期的晚唐、西昆之風不僅使得詩歌的力量變得衰弱無力,特別是“工”達到鼎盛后,人們的審美趣味已經有所轉換,詩歌發(fā)展的多種風格也必須建立以滿足主體的審美需要,此時,“拙”便呼之欲出?!耙环N形式一旦達到鼎盛期,便會被程式化而走向衰落。危機期的到來標志時代對新藝術形式的一種歷史的呼喚”?輥?輶?訛。往往在舊的形式衰落之際,新的形式都是以陌生化的形態(tài)出現(xiàn)的,宋詩的這種對詩歌形式的各個方面的“拙”的追求,便是順應了這種時代的呼喚。但需要明確的是,“拙”的形式并沒有在以后的詩歌發(fā)展中取代“工”的形式,它的出現(xiàn)只是一次陌生化惡變革的需要,在以后的詩歌發(fā)展中逐漸凝固成一種審美風格,成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要素之一。
三、結語
面對宋初詩風的極工而無力,宋人找到了“拙”中蘊含的“壯”和“真”的審美價值,并大力推崇。宋詩的這種“笨拙”本質上是通過“陌生化”的手段,造成強烈的疏離感,以增加其審美意蘊。這種有意為之的“拙”更是宋人為了使宋詩自立于時代的一種“審美驚奇”的自覺創(chuàng)造。盡管有時,宋詩因為刻意求拙而矯枉過正,變得奇險苦澀,甚至喪失了詩的韻味。如葉燮所云:“其工處固有意求工,拙處亦有意為拙”?輥?輷?訛,過于刻意難免會使詩歌變得非自然而刻板。但“以拙為美”確實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一種可能,是詩歌走向高境的必備條件。宋詩看到了“拙”所具有的審美意義,并廣泛地應用于實踐,對后世詩歌的創(chuàng)作與審美取向的發(fā)展都具有重要的價值。
注釋:
①沈約,著.陳慶元,校箋.沈約集校箋[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5,483.
②?輥?輷?訛王夫之,撰.丁福保,編.清詩話(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601.
③張學忠,殷海衛(wèi).韓詩“以丑為美”新論[J].貴州社會科學,2008(9):135.
④張學忠,殷海衛(wèi).韓詩“以丑為美”新論[J].貴州社會科學,2008(9):135.
⑤劉熙載,撰.袁津琥,校注.藝概注稿[M].北京:中華書局,2009:305.
⑥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106冊)[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87.
⑦⑧⑨⑩?輥?輴?訛丁福保,編.歷代詩話續(xù)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202,450,450,311,182.
?輥?輯?訛蔣孔陽,編.十九世紀西方美學名著選(英法美卷)[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0:373.
?輥?輰?訛郭紹虞,輯.宋詩話輯佚[M].北京:中華書局,1980:322-323.
?輥?輱?訛?輥?輲?訛什克洛夫斯基,著.方珊,譯.俄國形式主義文論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9:6.
?輥?輳?訛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著.錢佼汝,譯.語言的牢籠——馬克思主義與形式[M].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1997:44.
?輥?輵?訛郭紹虞,主編.中國歷代文論選(第二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318.
?輥?輶?訛張冰.陌生化詩學[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