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礪鋒 童強
我們接受商務印書館的約請,重新編選一本《杜甫詩選》,即將出版。雖然參考了多種已有的杜詩選本,但是我們的編選工作并未跟著前輩亦步亦趨。比如本書的選目是直接從杜甫全集中選擇的,并未參照或刻意回避其他杜詩選本。全書完稿后,我們將本書與兩種影響最大的杜詩選本——山東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選注的《杜甫詩選》和鄧魁英、聶石樵選注的《杜甫選集》進行比較,發(fā)現山東大學選本所選的144詩題中,有37題未選入本書,差異率達四分之一強。鄧魁英、聶石樵選本所選的226題中,有67題未選入本書,差異率達十分之三。反過來,在本書所選的190題中,有55題未曾選入上述二書的任何一種,新增率達十分之三弱。此外,本書對所選杜詩所做的評析,雖然廣參眾家之說,但也有一些自己的感悟。本書共選杜詩190題、255首,現在選擇其中80余首的評析先行刊布,希望得到讀者的批評指教。
讀罷掩卷,李杜二人痛飲狂歌、飛揚跋扈的形象浮現在我們的眼前。明末王嗣奭評此詩是“友朋交儆之詞”,意思是告誡、警示朋友。清人蔣金式評論這首詩“是白一生小像。公贈白詩最多,此首最簡,而足以盡之”。這首詩很難理解為“交儆之詞”,而是慨嘆之語;不僅是“白一生小像”,也是李、杜二人的共同寫照。因為詩中所寫的“飄蓬”和“未就丹砂”正是李、杜二人的共同的經歷,“痛飲狂歌”也是二人的相同的舉止,“飛揚跋扈”更是二人共有的神態(tài)。所以,這首詩雖是贈送李白的,但其中含有明顯的自我抒情的成份,不妨說它也是杜甫的自我畫像?!顿浝畎住凡粌H是盛唐時代狂放不羈的詩人的自嘲、自贊,也是整個盛唐詩壇浪漫激情的流露。李白與杜甫都是失意而不失志,故全詩氣勢豪邁,奇?zhèn)ゲ环病?/p>
杜甫與李白在經歷了“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杜甫《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的共同游歷之后,相知更深,情誼更篤。分別之后,杜甫寫過多首懷念李白的詩。此詩不僅表達了思友之情,還對李白的詩歌有著恰如其分的評價。杜甫準確地抓住了李詩的特點:清新、俊逸。庾信是南北朝時期著名的文學家,擅長詩賦、駢文,其作品清新艷麗,晚年轉為蒼涼沉雄。鮑照是南朝宋時的文學家,長于樂府詩,特別是七言歌行寫得酣暢感人,風格俊逸。杜甫用庾信與鮑照的例子說明李白詩歌在風格上的特點,體會深刻,評價確切,可謂李白的知己。杜甫時在長安,泛稱“渭北”,他描寫自己所在之處的景色是“渭北春天樹”;李白此時在江浙一帶游歷,即稱“江東”,杜甫想象他所在之地的景致是“江東日暮云”。兩句寫景樸實平淡,無甚奇特,可是上下句放在一起時,頓成奇句:杜甫在渭北思念江東的李白時,想象著遠在江東的李白正在懷想自己。杜甫抬頭遠望,春天的樹木郁郁蔥蔥,仿佛寄寓著詩人無限的情思;而想象中的李白此時也正在舉目遙望,西天的片片暮云,正帶著深深的情誼飄向遠方?!按簶淠涸啤焙髞沓蔀榱曈玫某烧Z,意指思念遠方朋友。清代黃生說:“五句寓言己憶彼,六句懸度彼憶己?!彼馍跏?。
在文學史上,描寫奢華繁盛的場面,向來被當成表露才情的良機。從楚辭的《招魂》,枚乘的《七發(fā)》,直到《紅樓夢》中的元春省親,都是顯例。五七言詩受體制、篇幅的局限,這方面的杰出作品比較少見。杜甫并不以此見長,但由于他筆力雄勁,對各種情境皆能鋪寫形容,且生動精警,此詩就是一例。前十二句從各個方面描寫曲江游宴的奢華場面,極為生動,誠如浦起龍所評:“是時諸楊專寵,宮禁蕩軼,輿馬填塞,幄幕云布,讀此如目擊矣?!笨梢姸鸥Σ帕Τ渑?,無所不能。當然,此詩的最大特點還在于前半描繪游宴之奢華繁盛,后半忽然跌入自嘆生平,落差極大,轉變又極其自然,這就形成了極大的張力,使讀者感受到巨大的心理震撼。在舞袖拂水、歌聲緣云的熱鬧時刻,詩人忽然想起自己的遭遇,不由得樂極生悲。暫時參加宴會獲得一次沉醉的機會,但天下本無不散的筵席,宴罷之后,歸向何處?茫茫人間,前途何在?于是前半首的鋪陳描寫,都轉為滿腹牢騷的觸媒和伏筆。構思細密,妙不可言。末句將心緒與詩情延伸到一片蒼茫中去,境界渾融,意味無窮。此句得到劉辰翁、葉燮等評論家的激賞,不為無因。
從天寶五載(746)來到長安,到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fā)的十年中,杜甫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長安度過的。難得一次的招賢考試沒有結果,杜甫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王公顯貴的推薦上。迫于生計,詩人奔走于權貴之門,“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確實是詩人當時生活的真實寫照。杜甫經常向達官顯貴們投贈詩篇,希望得到他們的賞識、援引。韋濟出身于世家大族,父、祖輩多高官,父親韋嗣立是武后時的宰相。韋嗣立與杜甫的祖父杜審言同輩,且同在武后朝中為官,素有通家之好,故杜甫得與韋濟交往。而韋濟確為賢臣,且對杜甫相當賞識,故杜甫作此詩投贈,希望得到韋濟的汲引。投贈之詩非常難寫。因為既要傾訴自己的不幸遭遇,又不能寫得滿篇寒酸窮愁。既要表明請托之意,又不能過于低聲下氣。既要表明自己的才華,又不能顯得傲慢。杜甫此詩運思細密,照顧周匝,既傾訴了自己的悲慘處境和凄涼心態(tài),又表露出懷才抱器、壯志難酬的氣概,可謂不卑不亢,情真意摯。當然,如此偉大的詩人竟有如此悲慘的遭遇,千古讀者都會悲憤難平。正如陸游《題少陵畫像》所云:“長安落葉紛可掃,九陌北風吹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馀三賦草。車聲馬聲喧客枕,三百青銅市樓飲。杯殘炙冷正悲辛,仗內斗雞催賜錦!”
天寶十一載(752)秋,杜甫、高適、薛據、岑參、儲光羲五人一起登上了長安慈恩寺塔。登高望遠,感慨萬千。高適和薛據率先賦詩,杜甫等三人隨即繼作。五位詩人都是一時之俊杰,杜甫、高適、岑參三人名垂千古,儲光羲和薛據也是當時名家。五位詩人在同時同地創(chuàng)作同題詩歌,這是文學史上千載難逢的盛事。同題共作,不僅是詩人抒發(fā)胸臆、馳騁才思的良機,也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一場文學競技。杜甫此作向稱名篇,思想深刻,藝術成就也很高。詩人登高遠望,不僅不能銷愁,反而頓生“百憂”,是因為天寶后期的那個時代使他深感憂慮。高適、岑參、儲光羲等人的詩作多局限于佛教場所的背景,唯獨杜甫突破了佛寺浮圖的視野,始終抱著現實的情懷,并將眼前的景物與整個社會現實聯(lián)系起來,正如浦起龍所說:“亂源已兆,憂患填胸,觸境即動。只一憑眺間,覺河山無恙,塵昏滿目?!痹谛貞寻賾n的詩人看來,所見景物都蒙上了一層慘淡的顏色?!傲绎L無時休”固然是在高處的實景,但又何嘗不是時局飄搖、天下將亂的征兆?登上高塔,詩人仰觀于天,見象緯之逼近;俯視于地,見山川之微茫。“七星”以下八句極力描摹佛塔之高。凌跨蒼穹之上的高塔使詩人看清了天界中的一切:北斗七星閃耀在北窗之外,平視即可看見;銀河也離得很近,潺潺的流水之聲從西邊傳來。羲和駕著日車,飛快地奔馳;少昊正將秋色灑滿人間。原來連綿一片的秦嶺,在塔上望去卻呈破碎之狀。清渭濁涇,也不再能分辨。既然遠望山川已覺模糊,近瞰城郭當然也只能看到一片煙霧了。單就寫景的角度來說,杜詩想象之奇特,狀物之逼真,均比其他幾首詩技高一籌。“回首叫虞舜”以下八句,由寫景轉為抒情。杜甫回首眺望昭陵,緬懷貞觀盛世的繁榮興盛。他滿懷希望地呼喚盛世的重現,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剩下的只是愁云慘霧而已,于是詩人乃由追昔而轉向撫今。詩中的“瑤池”,舊注多謂暗指唐玄宗常攜楊妃等人前往游宴的驪山溫泉,不無道理。杜甫遠眺驪山,不由得對玄宗沉緬于酒色感到惋惜、憤慨。最后詩人興感及己,乃以黃鵠自比,抒發(fā)賢士失職而無所歸宿的悲憤,并對趨炎附勢、謀取富貴的小人表示輕蔑。天寶末年的大唐帝國,表面看來仍然強大繁盛,可是它的內部正在發(fā)生變化。這幾位詩人都處于同樣的大環(huán)境中,然而,他們對于當時局勢的認識與感受卻有很大的距離,這種距離決定了他們思想高度的不同,并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們詩歌成就的高低。杜甫在當時的詩壇上表現出一種迥異眾人的清醒姿態(tài),所以他能夠透過社會的繁榮外表,看清暗中萌生的種種危機。可以說,當五位詩人登上慈恩寺塔舉目遠眺時,對于觀察自然景觀來說,他們都站在同樣的高度上,可是對于觀察社會現象來說,杜甫卻站在一個迥然挺出的高度上。優(yōu)秀的詩人本應是社會的晴雨表,杜甫就是如此,他以超凡的敏銳預感到一個動亂時代即將到來,“山雨欲來風滿樓”,就是這首登塔詩所蘊含的真切感受。
此詩的形式非常奇特,在整個古典詩史上空前絕后。詩題《曲江三章章五句》,全同漢儒《毛詩》章句之法。全詩分三章,每章五句。前三句為一節(jié),逐句押韻,語氣急迫,體近秦碑或柏梁體。后兩句為一節(jié),隔句押韻,語氣稍趨舒緩,仿佛是急切傾訴后的一聲長嘆。正如詩人自稱,這種形式非今非古,頗現奇崛夭矯之態(tài)。詩中的情緒忽而低沉,忽而激昂,行文跳蕩,突兀奇崛,可見詩人胸中郁積甚深,滿腹牢騷噴涌而出,其內容與形式完全相契??梢哉f,詩人正是為表達獨特的內容而創(chuàng)造了獨特的形式。
全詩九首,環(huán)環(huán)緊扣,誠如楊倫所云,“九首承接只如一首”,宛若一軸長卷逐漸展開,生動地展示出一個士兵應征入伍、從戎邊塞的軍旅生涯。這組詩成功地塑造了一位正直勇敢、品質高尚的軍人形象,細節(jié)敘述如此生動,心理刻劃如此真切,在中國古代的軍旅詩中前所未有。先看前者:中國古典詩歌重抒情而不重敘事,惟獨樂府詩是例外。這組詩既用樂府舊題,也繼承了樂府詩的敘事手法,其細節(jié)描寫非常成功。唐代軍中生活的某些細節(jié)內容,例如以強凌弱:“出門日已遠,不受徒旅欺?!庇秩缑肮ω澷p:“眾人貴茍得,欲語羞雷同。”其它典籍很少記載,而此詩卻描寫得極其生動。有些細節(jié),例如在苦寒之地攀登高山,竟使手指凍折掉落,描寫細膩,如在目前。更可貴的是,全詩九首,按照時間流逝的先后順序,展現從軍生涯的完整過程,仿佛是一串用細節(jié)貫穿而成的珠鏈,前后照應,毫無松懈,例如征夫思念親人,從第一首的“棄絕父母恩”,到第四首的“附書與六親”,再到第七首的“浮云暮南征,可望不可攀”,互相呼應,有如草蛇灰線。再看后者:此詩雖是代言體,但其心理刻劃真實感人,仿佛是征夫自訴心事。征夫原是一介平民,被征入伍,非其本意,故在離別家人之際,心情悲切。及至從軍日久,心理漸強,終于產生了奮身報國的志愿。這個心理上的變化過程,伴隨著關于從軍生涯的完整敘事一并展開,細致入微,感人至深。需要指出的是,詩中的心理刻畫往往是用行動來展示的,例如“磨刀嗚咽水,水赤刃傷手”二句,表面上僅是敘事,但正如蕭滌非所說:“心不在焉因而傷手。初尚不知,見水赤才發(fā)覺??坍嬋胛ⅰ!睆亩普娴乜坍嫵鍪勘膩y如麻的心理狀態(tài)。此外,此詩體現了杜甫關于戰(zhàn)爭的正確觀念:他既主張抵御外族的侵擾,又主張不必過度反擊。而“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二句,雖然如謠如諺,其實蘊含著重要的軍事思想,一直為后人所重視。
《詩經》中有不少篇章對社會現實進行了深刻的揭露,漢儒把那些作品所流露的態(tài)度概括為“美”與“刺”。本詩繼承了《詩經》的后一種傳統(tǒng),對不合理的社會現實進行了深刻入骨的諷刺,堪稱唐詩中最典范的譏刺之作。從字面上看,全詩用工筆重彩對楊氏姐妹的曲江游宴進行鋪陳描寫,諸如美人們嫻美的容態(tài)、華麗的服飾,以及器皿之精美、肴饌之名貴,生動逼真,仿佛是一幅珠光寶氣、花團錦簇的美人群像,所以題為《麗人行》。然而正如浦起龍所評:“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痹娙说淖I刺態(tài)度昭然若揭:嬪妃、內戚們如此奢糜淫逸,乃至暴殄天物,豈是符合禮教的正常行徑?皇帝對嬪妃、內戚如此寵愛驕縱,豈是開明政治應有的情景?至于末尾對楊國忠盛氣凌人、恬不知恥的丑態(tài)的揭露,更是語調冷峻,譏諷入骨。高居相位的大臣竟然行若狗彘,則朝廷政治之混亂不問可知。最高統(tǒng)治集團如此腐朽墮落,整個國家的亂萌已經顯露無遺。此詩不但顯示出杜甫對楊氏兄妹等外戚貴族的極度憎惡與輕蔑,也披露了詩人對國家命運的深切憂患。與《兵車行》一樣,《麗人行》也是杜甫創(chuàng)作道路上的一座里程碑。
如果說《前出塞九首》中,詩人對于唐玄宗窮兵黷武、一意開邊的批判,并不針對特定事例,那么在《后出塞五首》中,他對于朝廷好大喜功、寵信邊將與邊將居功自傲、蓄意謀反的抨擊,已有安祿山這個特定的目標。相對而言,《后出塞五首》的批判鋒芒更加尖銳,其現實意義也更加醒豁。當杜甫寫作此詩時,安祿山的叛旗尚未舉起,但其狼子野心已經昭然若揭。安祿山在漁陽招兵買馬、屯積糧草,并未能瞞過天下人的眼睛,當時到朝廷來告發(fā)的人并不少見。但玄宗一味寵信安祿山,終于養(yǎng)癰遺患,釀成大禍。詩人通過一位忠于朝廷的戍邊將士的親身經歷,生動地描述了這場災難的萌生過程,也深刻地揭露了導致災禍的真實原因。詩人的批判鋒芒,固然對準了安祿山這個叛將,但并未放過唐玄宗這個昏庸之君。比如第三首中用“英雄主”來譏刺玄宗好大喜功,指出這是邊將邀功的根本原因。第四首則對朝廷驕寵邊將、姑息養(yǎng)奸的種種行徑絕無恕詞。毫不夸張,《后出塞五首》就是杜甫用詩歌向世人發(fā)出的叛亂預警。可惜詩人的聲音根本無人理會,就在這組詩寫成不久,漁陽鼙鼓終于動地而來了!
寄岳州賈司馬六丈巴州嚴八使君兩閣老五十韻
》(未完待續(xù))
注釋
:⑤(宋)陸游撰、錢仲聯(lián)校注:《劍南詩稿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74頁。
⑧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3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