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林靜 復旦大學
在1942年出版的《陸地與海洋》中,卡爾·施米特以膜拜般的口吻談論起鯨魚—“一切動物中最強壯者”,以及捕鯨人—“所有獵人中最勇敢者”,他同時提到了美國作家赫爾曼·梅爾維爾(Herman Melville)的名字,并稱,“梅爾維爾之于世界諸大洋來說,正如同荷馬之于東地中?!薄H绻氉x施米特在20世紀40年代的書信就能發(fā)現(xiàn),圍繞梅爾維爾的討論是這位政治思想家在那段時期的中心話題之一,他在通信中向許多朋友推薦這位史詩級的美國作家,尤其是其長篇巨作《白鯨》(Moby Dick)與中篇小說《班尼托·西蘭諾》(“Benito Cereno”)。除了將這些作品與自己的海洋政治觀相聯(lián)系之外,他還隱匿地通過這些文學作品,沉默地為自己在納粹時期的政治行為進行辯解。
這位偉大的小說家如今已被公認為美國文學巔峰之一,甚至被譽為美國的莎士比亞。但這配得的名聲卻是在他死后才遲遲到來的。那部包羅萬象的恢宏巨作《白鯨》在他生前只賣出約三千冊,在圖書館的灰塵中躺了半個多世紀后才被重新發(fā)現(xiàn)。而施米特從四十年代初就開始給予梅爾維爾極高的評價,這在德國思想文化界可以說很具前瞻性,在與作家恩斯特·榮格爾(Ernst Jünger)的通信中,他甚至稱“只有通過梅爾維爾才能理解作為元素的海洋。”施米特賦予梅爾維爾的特別關注,顯然首先與陸地與海洋的二元論在其思想中所扮演的關鍵角色密切相關。這種二元論對施米特的大空間理論以及他對20世紀世界政治、地緣政治的分析和預言性評價都意義重大。
作家梅爾維爾本人曾常年作為普通水手,之后又作為舵手在捕鯨船上工作,他熟知捕鯨世界。他的長篇小說《白鯨》于1851年10月在倫敦以《鯨》(The Whale)為標題出版了第一版。當時,英國圖書監(jiān)察將該書中一系列對君主制和基督教會進行抨擊的文字都刪除了。同年11月,該書又以現(xiàn)在通用的《莫比·迪克》(Moby Dick)為標題,毫無刪減地在紐約出版。這部小說由135個形式不同的章節(jié)組成,故事主線只占了不到一半篇幅,此外還穿插著哲學案語、科學性說明文、捕鯨業(yè)專業(yè)知識、編年史、神話故事等,用榮格爾的話說,這本書“擁有宇宙性”?;蛟S也正因如此,評論界最初批評它的結構臃腫雜亂,使梅爾維爾在歐洲和美國很快就被遺忘了。他在生命的最后20年只能在紐約港做海關督察員,因為單靠寫作根本無法維持生計,而這部巨作直到作者死后才重獲關注。德譯本直到1927年才首次由托馬斯·曼作為編輯出版,但最初的譯本質量不高,因此直到上世紀40年代陸續(xù)出現(xiàn)新譯本,這部小說才在德國得到更廣泛的接受。
這是關于一艘名為“裴龐德號”的捕鯨船船長亞伯與帶有傳奇色彩的白色抹香鯨莫比·迪克之間的抗爭故事。莫比·迪克曾扯掉了亞伯的一條腿,使他成了獨腳船長,從此以后,復仇就成了亞伯的唯一目標。書中的“我”—水手以實瑪利在船長的指揮下駕駛這艘捕鯨船。最終,這位極富個人魅力、卻也極度瘋狂的船長被受傷的白鯨拖到水下,與他的獵物一起沉入大海同歸于盡,整艘捕鯨船都被白鯨莫比·迪克撞沉,以實瑪利則是整個悲劇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
“敵友區(qū)分”是施米特理論體系的核心主張,在他的敵友譜系中,捕鯨者與鯨魚的抗爭首先代表了“陸地”與“海洋”這兩種不可協(xié)調的存在方式之間的對峙。他在《陸地與海洋》中將世界歷史描述為“海洋性國家與陸地性國家之間相互抗爭的歷史。”也就是說,陸地與海洋的二元論不僅是地理上的、暫時的對立,更表現(xiàn)為一種關乎存在的、基本的敵對,施米特又進一步將此上升到形而上的神學層面:基督與敵基督之間永恒的敵對。只有通過這種最深刻的敵友處境,終極的存在性對立才得以顯現(xiàn)。而這種敵對在歷史進程中又具體表現(xiàn)為陸地與海洋之間的絕對對立。這當然可以追溯到《舊約》中的比希莫特與利維坦,以及霍布斯(Thomas Hobbes)以此命名的兩部國家理論著作。
除了這一層面的對峙外,施米特更察覺出在這部小說中,“獵人與他的獵物之間存在一種更私人的關系,一種內在的敵友關系?!?/p>
在固定土地上站立和行走的人類本是一種陸生性生物,因此也帶有陸地傾向的空間意識,然而小說中誓死追捕白鯨的亞伯船長雖然自認為是海上的主宰,事實上卻并不能代表海洋上的海權君主,反而在與巨型海洋生物的抗爭中“越來越被扯入海洋性存在的根本深度中去?!宾L魚與捕鯨人的命運是被捆綁在一起的,他們之間的界限也越來越渾濁:梅爾維爾將鯨魚描述得如人一般聰穎,反之,執(zhí)迷的船長則時常如同一頭野獸。由此,人類觀察這個世界的“立足點”似乎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鯨魚吸引傳統(tǒng)的漁民離開海岸,引領他們深入海洋,由此造就了狂野勇敢的海上獵人。而在這種向海洋性存在轉變的過程中,陸地與海洋相互滲透,界限逐漸消失,整艘捕鯨船也終于不再是海洋上的流動小島,而慢慢成為“海洋的一部分”,甚至“成了一條魚”。這種人類“立足點”的改變源于歷史變化所引起的空間意識的更新,被施米特在《陸地與海洋》中定義為“空間革命”:“每當歷史的力量通過某種新的突破、新的國家和海洋通過新能量的釋放而進入人類整體意識的視野中,那么歷史存在的各種空間也會相應改變。然后就產生了政治歷史活動中新標準和新維度、新經(jīng)濟、新秩序、新生民族或再生民族的新生活。這種擴張可以如此深刻與迅猛,以至于改變的不僅是尺度與標準,不僅是人類的視野,也是空間結構本身。這時才發(fā)生了所謂的空間革命?!?/p>
施米特認為,整個15、16世紀的精神思潮都對這一總體的空間革命做出了貢獻。人的視角發(fā)生了改變,他觀察世界的方式也就不同。因而“所有生活領域,所有存在形式、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所有方式、藝術、科學和技術”全都參與到這場空間革命中。在《陸地與海洋》一書中,他以英國為例,從歷史的視角論述了從陸地性向海洋性存在的轉變背后所隱藏的危機。這個位于歐洲西北部邊緣的島國以海上霸權的身份,在世界各地都建立了殖民地,并由此從“一塊從大陸凸出的土地”轉變?yōu)椤皩儆诤Q蟮囊徊糠帧保蔀檎嬲氖澜缧缘蹏?。施米特將陸地性存在作為一種與原始元素“土”相聯(lián)系的更穩(wěn)固的存在方式。而通過與“神的應許之地”之間的聯(lián)系,這種與土地的聯(lián)系被他賦以神學意義。因此他認為,英美的海洋性存在代表了“失根失本”的無土地性,在政治層面上,陸地性存在意味著國家主權,而海洋性統(tǒng)治則與之相對,將個人與經(jīng)濟的自由權益作為基礎。但是倘若沒有鯨魚和捕鯨者,“海洋的偉大歷史以及人類選擇海洋這一元素就無從談起”。也正是出于這個原因,梅爾維爾以及他恢宏的長篇小說《白鯨》才讓施米特如此癡迷,以至于他將這部長篇小說稱為“最偉大的海洋史詩”。
圍繞美國作家梅爾維爾和愛倫·坡(Edgar Allan Poe)的討論,是二戰(zhàn)期間及戰(zhàn)后施米特與榮格爾書信中的重要主題之一。在1941年9月給榮格爾的一封信中,施米特認為,雖然這兩位作家都思考了人類在歷史中的處境以及海洋在其中的角色,但愛倫·坡與梅爾維爾相比就相形見絀了。榮格爾在回信中表示不贊成,而施米特繼續(xù)回復解釋道:“我這么表述并非固執(zhí)己見,也絕非要貶低坡的價值。我只是想到了《班尼托·西蘭諾》作為處境的象征,這是個永無窮盡的主題。”
梅爾維爾的中篇小說《班尼托·西蘭諾》于1855年首次刊載于紐約的《普特南月刊》(Putnam’s Monthly Magazine),同《白鯨》一樣,這部作品又完全沒有引起當時文學界的重視。這是關于兩個船長的故事:亞瑪撒·德拉諾是一艘名為“單身漢之樂”的美國獵海豹船船長,而班尼托·西蘭諾則是一艘名叫“圣多米尼克號”的西班牙販奴船船長。一天清晨,德拉諾船長發(fā)現(xiàn)了一艘古怪的船漂在海上,似乎無法進港,就打算予以幫助。面對美國船長熱情真摯的關心和詢問,西班牙船長卻一直緘默冷淡、若有所思,似乎有什么無法告人的隱情。事實上,整艘船從根本上就是一場騙局:西蘭諾雖然表面上依舊是“圣多米尼克號”的船長,其實早已在一場黑奴叛亂中失去了權力,并作為人質受到黑奴領袖巴波的威脅;表面上,巴波是西蘭諾忠貞不渝、盡職盡責的仆人,時刻打點著主人每一處的生活細節(jié),事實上他設計了整場陰謀、控制著整個假象,監(jiān)視著船長的一舉一動。整艘船上盡是偽造出的秩序,只是為了給前來營救的美國船長這樣的印象,似乎西蘭諾船長制服了一場騷亂,依舊控制著這艘巨船及船上的奴隸們。真相卻是,巴波已經(jīng)帶領黑人殘暴地殺死了除了掌舵所需之外的所有白人,甚至包括班尼托最好的朋友阿蘭達,并將其骸骨放置在船頭代替了原來的艏飾像,以此威脅剩下的白人將他們帶回故鄉(xiāng)塞內加爾。
在這個故事的結尾,西蘭諾船長在最后關頭克服了他的猶豫不決,冒險選擇縱身跳入德拉諾船長的小船里,同時也瞬間揭露了整個騙局。然而逃離騙局并不意味著問題的解決,因為西蘭諾無法擺脫內心的崩潰。小說結束于一種不可言喻的悲劇性:黑人巴波被系在一匹騾子的尾巴上,拖至絞刑架上絞死了,臨死也沒有說一句話。西蘭諾船長將自己囚禁在個人命運的本質性牽扯中,三個月后在痛苦無望中死去。
正如施米特在書信中多次強調的,他對《班尼托·西蘭諾》的推崇,主要由于這篇小說杰出的象征意義。在致榮格爾的一封信中,他寫道:“我徹底被這種對所處境遇全然無心的、隱秘的象征性所征服了。”他一方面從“圣多米尼克號”的狀態(tài)中找到了對整個歐洲,乃至整個世界境遇的影射;另一方面也在主人公西蘭諾身上找到了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一批歐洲知識分子的身影。施米特的傳記作者保羅·諾瓦克(Paul Noack)認為,“班尼托·西蘭諾可能是施米特對自己在納粹時期所扮演的角色最為清晰的自我闡釋。”西蘭諾這一形象生動地表現(xiàn)出他在1936年被剝奪黨內職務和權利后的無力感。他覺得自己和西蘭諾船長一樣,被迫又無奈地陷入了一場荒唐的丑劇中。
首先是“圣多米尼克號”與當時歐洲境遇間的相似性:從船的名字來看,這艘龐大的西班牙船象征著帶有傳統(tǒng)基督教根源的歐洲大陸秩序,但事實上,這艘巨船卻早已失去了原本的華貴有序,反而彌漫著一種邋遢懶散的氛圍。而真正的可怕之處在于,這艘船表面上依舊存有的秩序與祥和其實卻是迷惑人的假象。在施米特的好朋友安里克·提亞諾·加爾萬(Enrique Tierno Galvan)的論文《班尼托·西蘭諾,抑或歐洲的神話》(Benito Cereno oder der Mythos Europas)中,這位西班牙政治學家稱這篇小說是“真正的”且“唯一的”一個“可以闡釋當今歐洲處境的神話”:
如今,我們歐洲人就如班尼托船長一般身處一艘純粹漂行的船上。班尼托船長的整艘船從根本上來說就是個巨大的假象。德拉諾船長出于直覺發(fā)現(xiàn)這艘船的表象之后還藏有些什么,而這恰恰是表面所呈之象的反極。這并非面具,也不是歪曲,而是其它什么更深切、更根本的騙局,因為在這騙局中,真相并非被隱藏了,而是被替代、被填補了。黑奴們在班尼托船上的行為,并非撤除偽裝,而是一種模擬。他們并沒有隱藏真相,而是虛構了一個根本就不存在的現(xiàn)實來替代真相。他們用規(guī)范、命令和等級制在一艘已然毀滅的船上營造出某種清晰的境況,其中死亡和惡劣的部分被小心翼翼地掩蓋起來。這種混亂是如此令人痛苦,因為它偽造了一種秩序和一致性,而正是這種秩序,使這艘船成為唯一的假象。加爾萬的這段描述很明顯與施米特早年在《三論多伯勒的〈北極光〉》(Theodor D?ublers?Nordlicht“: drei Studien über die Elemente, den Geist und die Aktualit?t des Werkes)中所指出的“安全時代”非常一致:模仿出的秩序與和平。而施米特就將敵基督的特征總結為“對上帝的模仿”。在這本早年的專著中,施米特除了關注詩人多伯勒超驗的語言藝術之外,還花費了大量篇幅指出《北極光》中所折射出的“時代的道德意義”—冰冷世界的精神荒漠。他在不同作品中雖然總是針對不同的具體敵人—自由主義、普遍主義、經(jīng)濟主義,但這些敵人都至始至終表現(xiàn)了他對現(xiàn)代化技術所取得的勝利的根本性藐視。并且,在這些擁有美好假象的具體敵人背后,永遠隱藏著施米特的絕對敵人—敵基督。當人類確信自己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親自承擔起世界創(chuàng)造者的角色,當他們認定自己可以在地上建造一個新天堂,并實現(xiàn)此世的“和平與安全”,“個人的神化”就開始了,而敵基督也正隱藏于此。
在《四論整個歐洲對柯特的解釋》(Donoso Cortés in gesamteurop?ischer Interpretation. Vier Aufs?tze)中,施米特用非常文學性的方式描述了這位西班牙外交官、法哲學家的悲劇性世界觀:“對他來說,世界歷史就如同一艘在海上漫無目的地漂流著的船,船上是一群喝醉的水手,他們大聲叫嚷、跳舞,直到上帝將船拖入海中,沉默再次來臨?!蔽覀儚倪@段描繪中可以清晰辨認出“圣多米尼克號”的影子,但施米特其實已暗暗為船上的人做了區(qū)分:占大部分的是“喝醉的水手”,他們滿足于待在這艘沒有朝任何方向行駛的船上狂歡,但也有少數(shù)精英知識分子,一如柯特(Donoso Cortés)與施米特自己,他們清楚地知道這艘船上荒唐又瘋狂的境況,卻只能消極地承受著,因為無論他們再怎么努力想駕馭這條昏昧之船,也無力將這種漫無目的的漂行轉變?yōu)檎嬲暮叫?,一切最終都是白費,這艘船注定將被上帝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之中。
在那位不幸的西班牙船長身上,施米特發(fā)現(xiàn)了包括他在內的歐洲精英對于當時黯淡處境愈來愈強烈的意識,而且正如小說中的西班牙船長,這種自我意識在與美國船長的相遇過程中越來越清晰,卻也越來越無奈。他們無法忽視或忘記殘酷的事實,因而就開始在反抗和恐懼之間不斷搖擺。而即使逃往象征普遍主義思想的美國船,也無法結束內心的困境,因為他們與他們的土地之間存在本質性的聯(lián)系,那艘船上保留著他們神圣的根源與歷史的記憶,即使它已經(jīng)成為黑暗糜爛之船,他們無法像德拉諾船長一樣,快樂又輕易地“忘記”。小說結尾處兩位船長間一場簡單的對話透露出這種完全無法融合對峙:
德拉諾:“過去已經(jīng)過去了,為什么還要用道德來評判它呢?忘記吧。您看,那明亮的太陽已經(jīng)忘記了一切,還有藍色的海,藍色的天,它們都已翻開了新的篇章?!?/p>
“因為它們沒有記憶,”他(西蘭諾)沮喪地答道,“因為它們不是人類?!?/p>
“那么這溫柔地吹拂在您臉頰上的信風呢,堂· 班尼托先生,它們難道不能像人類一般治愈您嗎?信風是溫暖的朋友,是始終不渝的朋友?!?/p>
“它們始終不渝地把我吹送到墳墓中去。”他的回答帶著不祥的預兆。
“您已經(jīng)獲救了,堂· 班尼托,”德拉諾船長不由喊道,他越來越驚訝和困擾,“您已經(jīng)獲救了,究竟什么在您心里投下了陰影?”
“那個黑人?!?/p>
一片寂靜中,這個憂郁的男人坐著,緩緩地、下意識地用大衣將自己裹住,好似那是一塊裹尸布。
這個無法面對未來,在命運面前顯得如此疲憊無助的形象,無疑讓人聯(lián)想起施米特約十年后關注的另一個文學人物形象—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在1956年出版的專著《哈姆雷特還是赫庫笆》(Hamlet oder Hekuba)中,施米特將哈姆雷特、浮士德和堂吉訶德同列為歐洲文學三大“偉大象征性人物”。后來,施米特在柏林時期的博士生薩瓦·克里科維奇(Sava Kli?kovi?)在一篇闡釋《班尼托·西蘭諾》的文章中,異常準確地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白癡》中的梅什金公爵以及這位虛弱無力、憂郁乖戾的西班牙船長也列入了其中。他寫道:
班尼托·西蘭諾使這一特別的群組變得完整,這些蒼白無力、猶豫不決、由于精神而失落的象征性人物。雖然他們在歐洲誕生于不同地域、不同時間,但都深深扎根于我們時代同一個基本處境中,這個基本處境決定了歐洲的命運:他們是歐洲精神的真實代表。
克里科維奇在戰(zhàn)后曾多次去施米特的故鄉(xiāng)普萊騰堡拜訪自己受貶后的恩師,他的這篇文章《班尼托·西蘭諾 — 一個現(xiàn)代神話》(“Benito Cereno — Ein moderner Mythos”)收錄在紀念施米特八十歲生日的文集中,其闡釋顯然深受施米特影響。他稱梅爾維爾的這篇中篇小說為一部與歷史現(xiàn)實相關聯(lián)的“現(xiàn)代神話”,其論證幾乎完全參照了施米特在《哈姆雷特還是赫庫芭》中關于悲劇與歷史現(xiàn)實關系的論點??死锟凭S奇指出,這篇小說的特質正在于“它與現(xiàn)實間的特殊關系”:一方面,故事基于歷史人物阿瑪薩·德拉諾船長的《航海旅行日志》(Narrative of Voyages and Travels)中的真實記錄,也就是說,小說是“從真實事件的獨一無二性中汲取了力量”;另一方面,“梅爾維爾通過將處境詩意地象征化,從而打開了歷史現(xiàn)實進入小說之門,即,這一處境并非杜撰出來的,而是作家發(fā)現(xiàn)了這一處境,并在一百年前就預言了這一處境。” 克里科維奇認為,正是奇特的寓意和持久的象征力,使《班尼托·西蘭諾》和《哈姆雷特》一樣成為天才式的現(xiàn)代神話,而正如施米特在《哈姆雷特還是赫庫芭》中的論述,這種象征力無法被有意識地賦予作品,它應該是內在的、取之不竭的,因此它可以超越現(xiàn)實,超越一切闡釋。
雖然百般推崇梅爾維爾,但施米特并沒有像對待詩人多伯勒的《北極光》(Das Nordlicht)或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那樣為《班尼托·西蘭諾》寫研究專著,但我們能夠在他與朋友的書信和許多作品片段中勾勒出他關注梅爾維爾的用意之根本所在。
施米特的摯友榮格爾在日記中曾記錄了1941年他與施米特在巴黎的一次會面:“卡爾·施米特把自己的處境與梅爾維爾小說《班尼托·西蘭諾》中那個被黑奴控制的白人船長相比較,并引用了‘Non possum scribere contra eum, qui potest proscribere’。”這句名言出自馬克羅比烏斯(Macrobius Ambrosius Theodosius),意為“我不能用寫作反對可以消滅我的力量”。1945年,施米特在對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Karl Mannheim)一次廣播講話的回應中,以更明顯的自辯語氣再次引用了馬克羅比烏斯在《農神節(jié)》(Saturnalia)中的這句名言,并再次提到了西蘭諾船長這一形象:
1938年夏天,有一本書在德國出版,書中寫道:“如果在一個國家,只有由國家權力組織起的輿論才算為有效,那么這個民族的靈魂就會走向一條神秘之路,一條通往內在之路;那時,沉默和安靜的對抗力量就會增長起來?!卑嗄嵬小の魈m諾,梅爾維爾小說中的這一主人公在德國已升華為一種象征,象征著知識分子在大眾體制下的處境。
這里所指的1938年出版的書,就是施米特自己的《霍布斯國家理論中的利維坦:一個政治象征的意義和失敗》(Der Leviathan in der Staatslehre des Thomas Hobbes: Sinn und Fehlschlag eines politischen Symbols),施米特稍稍修改了一下原文,并與班尼托·西蘭諾的象征意義相結合。他想借自己1938年的文字和西班牙船長的形象來強調,他的內心早在戰(zhàn)前就已有抗爭,但作為一個忠誠于自己腳下土地的謹慎作家,對外卻只能表現(xiàn)出神秘的沉默與密教式的安靜。在1945年的這篇文章中,自我免責的基調顯而易見,他還寫道:
即便一個研究家和學者也無法根據(jù)個人好惡選擇政權。一般而言,學者像其他任何人一樣,首先作為忠誠的國民去容忍它。一旦情況變得完全不正常,一旦從外部已沒有人能保護他免受到內部恐怖的侵擾,他便必須親自定下其忠誠的界限,尤其當情況變得如此不正常,以至于人們甚至不再了解自己最親近的朋友的現(xiàn)實處境之時。
施米特雖然沒有直接自辯,但憑借描述精英知識分子面對強大體制時的窘迫無奈,憑借西蘭諾的形象—那位一直在妥協(xié)和沉默中隱忍,直到觸碰到最后底線才縱身一跳的貴族船長,他無疑在進行隱匿的自白,而在次年的《從被擄中獲救》(“Ex Captivitate Salus”)一文中,施米特更清晰地將自己比作那個無力卻仍舊滿懷尊嚴的西班牙船長:
每種境況都有其秘密,每種科學本身都自帶奧義。我是歐洲公法的最后一個自覺的代表,也是歐洲公法在存在意義上的最后一個教師和學者,我經(jīng)歷了它的結束,正如同班尼托·西蘭諾經(jīng)歷了海盜船的航行。這正是適時適地的沉默。我們不需為此害怕。通過沉默,我們記住了我們自己,以及我們神圣的起源。
德國文學批評家羅特·格洛(Ruth Groh)認為,施米特圍繞《班尼托·西蘭諾》進行的各種闡釋,歸根結底其實是將自己“神話化”為西蘭諾船長。根據(jù)她的說法,梅爾維爾在這部發(fā)表于南北戰(zhàn)爭爆發(fā)前六年的小說中,首先想揭露的是當時最棘手、最熱門的奴隸制問題,但施米特卻通過自己的朋友圈推廣他“虛構出的闡釋模式”,故意回避了奴隸制問題,西蘭諾也由此成為了施米特“自我保護的工具”。
格洛的這一結論稍有偏頗,因為奴隸制問題及貴族制與民主制之間的沖突顯然被設置為小說的大背景,且隱匿在故事的遠景中。梅爾維爾也并未刻意在作品中呈現(xiàn)宗教沖突,只是讓其自然地滲透到故事中,也正因如此,小說才會如此神秘多解,獲得了超越現(xiàn)實的處境性象征力。這一點與《哈姆雷特》亦有異曲同工之妙:莎士比亞并未刻意在劇作中呈現(xiàn)新教與天主教之間的宗教沖突,但這種張力卻不可避免地滲入作品中。施米特將其勾連當時歐洲處境所進行的闡釋,并不違背作者讓其作品具有開放式寓意的本來目的,而是讓我們看到了隱喻的密網(wǎng)中的又一個層面。至于施米特,其闡釋背后的要害問題并不在此。
要害在于:首先施米特總是強調自己屬于特殊處境下的一個“精英團體”,而非孤立的個案。他所屬的這群歐洲精英知識分子共同參與了服務當權者,雖然他們內心早就有了抗爭。當讀者接受了哈姆雷特的猶豫遲疑,理解了西蘭諾船長的悲哀無奈,也就在無意中開始接納施米特的自辯。
然而梅爾維爾筆下的西蘭諾船長真的是一個“精英”的形象嗎?整篇小說中,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形同夢游的船長,他與船上的所有人一樣戴著厚厚的面具,成為那場騙局的一部分。他穿的衣服如此精致昂貴,卻并非出于自愿;他佩帶的那把鑲銀的劍,劍鞘裝得硬邦邦的,其實卻虛有其表—里面是空的;他的脖子上掛著黑奴巨人阿圖法所佩戴的沉重鐵鏈的鑰匙,但這完全不是權力的象征—事實上鐵鏈根本沒有上鎖。梅爾維爾無意為這位貴族船長辯解,他早已不是主人,不但無法控制船上的黑奴,甚至被其中最粗鄙的一個所掌控著。梅爾維爾絕對沒有把他描述為一個殉道者:在黑人巴波被處死后三個月,西蘭諾船長也“被放在棺材架上,真的跟著領袖走了。”他的“領袖”,依舊是那位策劃了整場暴動和騙局的黑奴起義領袖。這是怎樣的諷刺和悲哀啊!
在這部小說中,梅爾維爾首先討論的是包括了全部人類存在之整體道德價值的崩潰。小說還有一個重大的前設性背景:當初將那些黑奴運送到船上,西蘭諾船長也自愿出了力。船上黑奴對白人進行的屠殺固然殘酷,但無法忽視的是,白人對黑人實施的奴隸制一樣可怕。黑奴的反抗是奴隸制暴力自己導致的必然結果。同樣,造成歐洲這種局面,施米特作為曾經(jīng)參與納粹政權的“桂冠法學家”也絕對不是無罪的,他并不只是受害者,也同樣是支持法西斯政權的共犯,必須作為犯罪共同體成員之一共同承擔起道德責任。然而面對歐洲的僵局與自己提出的政治綱領的失敗,他卻用疲乏的尊嚴代替了積極的反抗。他一再強調對統(tǒng)治手段保持“沉默”,以此保守并隱藏其所謂神秘性。在梅爾維爾筆下的“圣多米尼克號”上,其實已難以分辨誰是受害者,誰是施暴者,黑人與白人一起參與了整場騙局。西班牙船長西蘭諾和黑人起義者巴波身上都有洗不掉的“惡”,悲劇是舊“惡”與新“惡”碰撞交織導致的必然結果。而梅爾維爾作為作家的偉大之處也恰好在此:他并沒有簡單地站在任何一邊。他筆下的西蘭諾雖然表面上極具紳士風度、高貴文明、但內心早已支離破碎。而德拉諾雖然心腸慈善、溫厚自信,但同時也過于輕信、目光短淺。黑人巴波雖然是奴隸制的受害者,卻也一樣奸詐無情。梅爾維爾沒有傾向任何一方。西班牙船長雖然代表著與土地、信仰緊密相連的歐洲傳統(tǒng)秩序,但同時也是發(fā)起殖民主義和奴隸制的源頭;美國船長雖然代表著在富足與民主中的新秩序,但卻顯然缺乏對“惡”與“善”、“偽”與“真”的深度感知,塞內加爾的起義領袖雖然代表著原始的秩序,卻完全不存在盧梭宣稱的“人性本善”,而恰恰相反,展現(xiàn)了更本質性、更恐怖的野蠻。我們無法判斷誰更惡,也不會更同情誰,更無法斷言哪種秩序更好,因為人與自然都臣服在這種普遍的暴力必然的邪惡之下。施米特在納粹期間的遭遇同樣是由這種根本的整體性崩潰導致的。如果他只是站在西蘭諾的視角,將自己判定為受害者,并以此為披著歐洲天主教傳統(tǒng)偽飾的秩序辯護,那他就沒有讀懂梅爾維爾小說中所要呈現(xiàn)的無處不在的、絕對的“惡”之存在。
也正因為如此,施米特的闡釋無法達到信仰的源頭。施米特畢生都在進行敵友區(qū)分,在不斷推向“尖銳化”,他的歷史觀本身就是非黑即白的:“亞當和夏娃有兩個兒子,該隱和亞伯。人類的歷史也就由此開始。事情的本源就是這樣?!钡诿窢柧S爾那里,一切全是灰色的,作者在小說中反復用這一顏色描述白人與黑人所共處的環(huán)境—灰色的天空、灰色的水鳥、灰色的水汽團、灰色的陰影,這灰色不僅暗示著被掩蓋的真相,也揭示出該隱與亞伯之后、尤其在現(xiàn)代性處境中善惡糾結、黑白交織的復雜狀態(tài),指向著真正公義所在的奧秘領域。施米特永遠在關注兄弟之間的本質性敵對關系,不僅是基督教傳統(tǒng)中的該隱與亞伯,也是古希臘傳統(tǒng)中的普羅米修斯與厄庇墨透斯,卻避而不談上帝與人類修和的可能:其實,普羅米修斯與厄庇墨透斯還有兩位兄弟:墨諾提俄斯與阿特拉斯,而后者正是在肩頭擎起整個天穹的泰坦神。而在《圣經(jīng)·舊約》中,神又讓亞當與夏娃生了第三個兒子塞特,意為“替代”,正是這位替代者,成為挪亞的祖先,成為人類歷史中艱難地恪守原則一族的祖先,當然,也成為徹底重建了人神關系的耶穌基督的祖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