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 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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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民族都是由男人和女人組成,這是自然規(guī)律。他們共同創(chuàng)造了一個民族的歷史和文化,共同經(jīng)歷著時間歲月的煎熬,完成一個個生動的故事。雖然沒有漢文化對待女性那么嚴酷,但是在很多民族的歷史中女性的地位還是不能和男性相比。她們只是在傳說中輝煌,留存于人類母系氏族時代的諸多傳說之中。應該清醒地看到,即使是在束縛較少的少數(shù)民族文化中,她們?nèi)匀皇翘幱诒粩⑹霰毁澝赖奈恢?,但是對文化的記載和參與并沒有太多的自主權(quán)。所以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各民族婦女,仍然有許多束縛,要經(jīng)歷許多悲歡離合。
她們故事應該由誰來寫,才最有真實感?
在8 個人口較少民族的文學中,一個讓人高興的事實是女作者的出現(xiàn),填補著歷史的空白,也實現(xiàn)了“自我表達”的可能。雖然這支隊伍的人數(shù)還不盡如人意,但是畢竟有了良好的開端。她們的名字應該載入本民族的文學史冊。
但是,以中國作協(xié)編輯出版的《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中云南8個人口較少民族各卷收入的女性作者作品為例,情況并不樂觀。大致統(tǒng)計一下,阿昌族的小說作者有朗妹喊,德昂族的作者有艾傈木諾、艾葉安布,獨龍族的作者有羅榮芬,基諾族的作者有陶亞男、張璨,景頗族的作者有瑪波。布朗族、普米族、怒族的女性小說作者則暫時處于缺席狀態(tài)。這是一個讓人尷尬的事實,它提醒我們各民族女性在文化中的地位還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能進入文學寫作的人首先必須能接受現(xiàn)代教育,有一定社會地位,然后還需要有主體精神的覺醒。
以《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為例,本文把小說中出現(xiàn)的各民族女性形象劃分成兩類進行考察。一類是男性作者筆下的女性形象,一類是女作者筆下的女性形象。她們共同構(gòu)成了8個人口較少民族女性的群體形象,但是在關注點和表現(xiàn)視角方面多少還是有一些差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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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考察一下男作家們筆下的各民族女性形象。對一些還沒有出現(xiàn)女性小說作者的民族來說,本民族女性形象的表現(xiàn)只能由男性作家來承擔。沒有女性小說作者出現(xiàn)之前,這些民族的女性形象是如何被表現(xiàn),被作家賦予了哪些文學特質(zhì)?比如普米族,至今沒有出現(xiàn)寫小說的女作者。
和有著悠久傳統(tǒng)同時也深受孔孟之道束縛的漢族文化相比,女性在普米族民族文化中的地位很高,對女性的尊重和理解也充分體現(xiàn)了人性化的色彩。在普米族的民俗中,每年農(nóng)歷七月十五都要舉行“轉(zhuǎn)獅子山會”,去祭祀“干木”女神。這個節(jié)日既是宗教性的節(jié)日,也是青年男女進行社交和娛樂的節(jié)日。這是一個心靈自由而多情的民族。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普米族的小說中每一篇都有女性形象存在,體現(xiàn)了寫作者對女性的尊重和理解。但是具體到每一位作者的作品中,他們對待女性的審美態(tài)度又各不相同。
在何順明的小說《歌手坎列》中,主人公的妻子瓊琮雖然聰明美麗,但在小說中她只是丈夫的陪襯,以她的溫柔善良來支撐丈夫度過人生的艱難曲折。作家對她取的是贊美的態(tài)度,但人物的個性并未得到展現(xiàn)。小說的主角是她的丈夫坎列,以及他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的遭遇。和善全的小說《山嵐》中的瑪麗妞,同樣也是如此,她以女人的善良溫柔維系家庭,在丈夫和公公之間起一個疏通關系的作用,自己的個性和心靈并沒有得到深入開掘,因為她不是小說的主人公。
尹善龍的小說《騷動的獨龍河》和《多情的獨龍河》,都是以獨龍族婦女的生活為表現(xiàn)內(nèi)容,這種跨民族寫作的現(xiàn)象在云南作家中比較常見。尹善龍長期生活在怒江,對怒江峽谷中的民族村寨和人物非常熟悉,有深厚的生活積累?!厄}動的獨龍河》以潑辣能干的獨龍女人娜鳳為小說的主角。在改革開放的時代背景下,這個獨龍族女人經(jīng)歷著許多前所未有的事情。比如擔任鄉(xiāng)里的計劃生育兼職宣傳員,應對各種復雜的人際關系,離婚,經(jīng)商……但是作家為她設置的人生道路總結(jié)起來就是一個“出走——回歸”的過程:被生活逼迫走出獨龍河,再被母性的角色意識所召喚,回到獨龍河,繼續(xù)做一個讓人稱贊的賢妻良母?;蛘哒f這個人物正是男性心中美好愿望的化身,她擔任著拯救生活的重任。淪落為少年犯的兒子、日漸衰敗的丈夫,都需要她的拯救,有了她以后家才是真正的家。作家在她身上突出了獨龍女人吃苦耐勞、犧牲奉獻的諸多優(yōu)秀品質(zhì),原本已經(jīng)敗落的家庭在她的努力下重新走上富裕之路。小說設置了一個光明的結(jié)尾,讓讀者看到一個家庭在女人的奉獻之下的振興。
《多情的獨龍河》中的獨龍女人都娜,和娜鳳一樣是獨龍女人的優(yōu)秀代表,只不過她的犧牲奉獻是以另一種方式來體現(xiàn)。分別三年的丈夫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家之后,娜鳳并沒有過上期待中的幸福生活。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考驗活著歸來的丈夫因為戰(zhàn)爭而失去了男性功能,給娜鳳的生活帶來了困擾。而后新的不幸接踵而至,丈夫又在一次上山砍柴時摔傷癱瘓,家里還有一個失明的婆婆,一家人的生活重擔全都落到了娜鳳的肩上。小說要著力表現(xiàn)的同樣是人物身上的閃光品質(zhì):犧牲和奉獻。賢惠的娜鳳沒有拋棄丈夫和婆婆,先是不愿意離婚,后來在丈夫的一再堅持下同意離婚,卻提出了“離婚不離家”的要求,要留下來繼續(xù)照顧那對可憐的母子。她因此而得到周圍人的一致稱贊,法院的孟庭長當場伸出大拇指夸她:“好,真了不起!都娜,你真不愧是青蘭丹人的后代啊!”而一直暗戀她的昆丹也愿意和她一起承擔生活的擔子。讓人物實現(xiàn)了道德上的完美升華后,小說在一片美好的贊美聲中落下帷幕。
湯格·薩甲博的短篇小說《江邊小酒店》,從另一個角度表現(xiàn)自己對女性的贊美。小說中嘎洛寨的兩性關系體現(xiàn)出陰盛陽衰的狀態(tài),男人都懶,整天只知道抽煙、曬太陽。而女人卻很強悍,爭相在玉河邊做生意養(yǎng)家。作家以客觀的態(tài)度肯定了女性在生活中的作用和意義。小說的特點之一還有對兩性關系的心理描寫非常細膩,很好地表現(xiàn)了這一關系中的人物在情感上的糾結(jié)、徘徊、掙扎,語言簡練生動,有很好的藝術表現(xiàn)力。但是,作家的敘事是從男性的角度去觀察揣摩女性的心理和情感?!督呅【频辍分械钠彰着霜毈斆利惸芨?,獨自出來做生意闖蕩人生。普米小伙子品楚和次理同時愛上了獨瑪,卻都不敢大膽對她表白,二人處于互相防范對抗的狀態(tài)。使這場三角關系成了兩個男人的對決,而他們其實對獨瑪?shù)膬?nèi)心世界一無所知,只是喜歡她的美貌和能干。她出來做生意的背后有著復雜的隱情,一個女子獨自承擔著家庭的重任,還有父母收了彩禮讓她不能不嫁的婚姻。表面的三角關系后面,是兩性心靈的嚴重隔膜。所以最后在兩個男人長刀和銅炮槍的對決下,獨瑪注定只能成為愛的犧牲品。得不到她真愛的品楚竟然把槍口從情敵身上移過來,對準獨瑪?shù)男靥拧瓙鄣淖运奖举|(zhì)突然顯現(xiàn)出來,讓人震驚。
再來考察一下景頗族作家筆下的女性形象,有什么特色和追求。
木然·石銳的小說《勒干和娜霜》,背景是“文革”時期,女主人公娜霜和民族一起經(jīng)歷著政治運動的傷害,作家是在曲折復雜的人生背景下來表現(xiàn)人物的品質(zhì)。娜霜除了體現(xiàn)出對愛情的忠貞和賢惠,還有一種女性身上少見的堅毅果敢的品質(zhì)。為了掙到婚事所需的彩禮,她忍痛送愛人到異國去打工。面對造反派早山的騷擾引誘,她以堅決的態(tài)度進行反抗,甚至給自己帶來災難也在所不惜。后來傳來愛人死亡的消息,她也堅決不肯相信,謝絕了昔日姐夫排拉諾的求婚,以執(zhí)著的精神一直等待渺無音訊的愛人勒干十余年。雖然表現(xiàn)方式不同,但是從這篇小說中可以看到和漢族文化傳統(tǒng)相似的內(nèi)容,那就是對女性忠貞不移態(tài)度的鼓勵和引導。像娜霜這樣用生命和青春為代價來守護愛情的方式,是能受到本民族成員贊美和肯定的。女性的犧牲奉獻在文化傳統(tǒng)中被默認為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她們的生命也只有在這樣的犧牲中才被賦予價值和意義。從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去看,這樣的行為無可指責。但是如果以現(xiàn)代人的眼光和角度去看娜霜為愛情做出的犧牲,會讓人感覺到濃厚的悲劇色彩。她以十年青春時光為代價,等來的是一場被肯定和贊美的婚禮,而她的身心所遭遇的痛苦和磨難,則被輕輕地一筆帶過。小說結(jié)尾,一對新人幸福地笑著、跳著,開始了幸福的生活。這樣的人物是為了傳統(tǒng)道德標準而存在,為了成為榜樣而存在的。
朵示·擁湯的《山巔羅曼曲》,從技術員勒旺的視角,描寫了景頗女子瑪斑和她的追求。小說雖然是在寫青年男女的愛情生活,但可以看出瑪斑這個人物身上體現(xiàn)了比較新的特質(zhì)。她是接受了專業(yè)教育,有自己的事業(yè)和理想的景頗新女性。她不但聰明漂亮,大方熱情,還畢業(yè)于白云山農(nóng)大茶桑果系制茶專業(yè),和技術員勒干具有“比肩而立”的條件和資格。所以在她大膽的愛情攻勢面前,身為男性的勒干反倒生產(chǎn)了些畏難情緒。瑪斑是當代景頗族文學中比較有特色的知識女性形象,代表著更多景頗女性的人生方向和目標。
通過閱讀以上兩個民族部分男性作家描寫女性形象的作品,可以總結(jié)出兩個基本特點:
第一,他們對本民族的女性充滿熱愛和崇敬,在小說中承認并贊美著她們在生活中不可替代的地位和作用。而且這些作家都擅長從女性身上發(fā)掘優(yōu)秀的品質(zhì)進行文學表現(xiàn),讓本民族女性的形象生動地進入小說文體。雖然之前她們的形象在當代文學中也偶爾有所表現(xiàn),但這是第一次由本民族作家書寫的女性文學形象,其意義自是不同。
第二,他們的小說雖然體現(xiàn)了對女性的熱愛和尊重,但是因為性別的隔膜,他們并不能真正深入地表現(xiàn)女性生命更深層的內(nèi)涵,寫出她們心靈深處的歡樂和痛苦,希望和追求。以及堅韌后面靈魂的掙扎,心靈的呼喚。他們是按照傳統(tǒng)的審美來描寫女性,按照傳統(tǒng)為女性設置好的固定角色來進行文學表現(xiàn)。當她們扮演好母親、妻子、女兒的角色時,才會得到歌頌和贊美。而作為生命個體的更多豐富內(nèi)涵,還有待女性寫作者自己來進行表現(xiàn)和開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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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看看各民族女作者們筆下的民族女性形象。
之所以選擇從性別角度把男作家和女作家的作品分開來進行考察,是希望以一種科學的態(tài)度注意到性別因素對小說寫作的影響。自20世紀80年代女性文學在中國文壇興起,時間已經(jīng)過去30多年,女性文學的體系已經(jīng)比較成熟和完備。文壇早出現(xiàn)了一批批有影響的女性文學作家,還有一批批理論水平可以和國際接軌的女性文學研究者。如女性文學研究界的著名學者盛英說過:“新時期發(fā)軔期,女作家們在對人、人性、人道主義的探究中,漸次進入性別領域,女性意識得以蘇醒,女性感覺得以發(fā)育,女性特征得以復位。她們在對愛的權(quán)力、信念的追逐中,證實了‘愛’對于女性生命的基礎性意義;她們在對真、善、美和溫柔的宣揚里,糾正了以往不談性別差異的平等論以及無性化情狀。人的自覺和女性自覺終于獲取了實質(zhì)性的結(jié)合?!?/p>
這是中國女性的進步,也是中國文學的進步。改革開放以來女性文學在中國已經(jīng)形成獨立學科,有自己的研究系統(tǒng)并取得豐碩成果。所以請不要再說什么“文學不分性別”之類的話,以免貽笑大方。人口較少民族的作家文學雖然起步較晚,女作家的影響也比較稀薄,但是有一點應該看到,那就是各民族能從事小說寫作的女性,都是接受了現(xiàn)代高等教育,在各行各業(yè)從事著創(chuàng)造工作的一批文化人。她們在受教育的程度和思想觀念上應該與傳統(tǒng)的民族婦女有很大區(qū)別。性別意識的覺醒在她們身上不應該是個難題。雖然她們的民族意識可能遠遠大于性別意識,她們的小說也并不是學理意義上的女性文學。但是寫作者自身的性別因素對小說寫作的潛在影響一定是存在的。關于這一點,我們不應該忽略或者假裝看不到。女性文學,并不是為了標新立異。女作家徐坤這句話深刻揭示了它的本質(zhì):“女性文學,說到底,無非就是爭得一份說話的權(quán)利?!毙炖み€非常中肯地地說過一番話,道出了女性文學存在的真正意義:“但愿人人都能冷靜下來,認真地從女性文學中讀出她們那一份不同于男性的、深長而痛楚的生命體驗,她們對于愛與善與美的呼喚的焦灼。唯其如此,才能讓男性與女性同時意識到,這個世界不光是男性一人的世界,不光有男性那粗糲、堅硬、喉結(jié)上下竄動翻滾的聲音,還有女性那纖柔、細膩、充滿彈性與充滿質(zhì)感的聲音于無聲處堅忍不拔地響著?!睉摽陀^地看到無論進入哪個民族的歷史文化和現(xiàn)實生活,性別的因素無所不在。雖然人類歷史上的母系制度,在一些民族的文化習俗中還殘留著痕跡,這些民族的文化習俗中對女性有一定程度的尊敬。但是從整體上看,女性在某些民族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的地位和影響力都早已經(jīng)只剩下一個傳說。文學是一種文化的發(fā)聲,也是女性主體意識覺醒的表現(xiàn)。認真考察會發(fā)現(xiàn),因為性別因素的影響和制約,各民族女性寫作者的作品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些值得關注的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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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小說的選材,她們的小說主要集中于以下幾類題材。
一類是對本民族文化的學習和展示,這是一種自覺的精神意識。長期以來她們在民族歷史文化中并未獲得發(fā)聲權(quán)利,一直處于被寫和被表現(xiàn)的位置?,F(xiàn)在她們一旦有了發(fā)聲的權(quán)利,可以在文學中進行表達和言說之時,她們對民族歷史文化的熱愛和敬重終于尋找到一個表達的平臺?;蛘哒f民族身份意識的覺醒,激發(fā)了她們用小說來表達和書寫民族文化內(nèi)涵的愿望。在小說這個虛構(gòu)的藝術天地中,她們在學習和表達。于是,一些全新的題材從她們筆下向讀者走來。比如德昂族古老的紋身藝術,在艾傈木諾筆下被演繹成小說《紋之路》。德昂族古歌中悠久厚重的民族歷史被艾葉安布演繹成詩意濃郁的小說《達古達楞格來標新說》。她們的創(chuàng)造表明,女性正在用小說的方式參與到民族歷史的重構(gòu)與敘述中。雖然這類作品的數(shù)量還非常有限,但它讓我們看到了一種新的可能。
因為時代的進步和女性自身的努力,她們得以和男性一起實現(xiàn)兩性共同書寫民族歷史的理想和愿望。
第二類題材是對民族婦女傳統(tǒng)生活的表現(xiàn),這些小說寫出了她們的痛苦與掙扎,可以深入細致地感受到各民族婦女的現(xiàn)實處境和心靈重負。
獨龍族作家羅榮芬是獨龍族小說的開創(chuàng)者,也是獨龍族歷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說作者,她和她的作品所負載的意義正在引起更多研究者的重視和關注。應該看到,她的小說除了體現(xiàn)出鮮明的地域性和民族性,還有強烈的女性意識彌漫其間。以她的短篇小說《泛濫河水》為例,小說關注的視點是生活在深山峽谷中的獨龍族女人阿央的婚姻愛情,以及她在生命欲望中的糾纏與掙扎。小說首先給讀者展示的是阿央生命的卑微與渺小,12歲就被父親以一頭牛的代價許給班家做兒媳。定親時班家送給阿央家的禮物是一副大鐵三角,兩罐自釀的苞谷水酒,外加幾包糖果。在雙方家長以實用主義態(tài)度決定下的這場婚事中,沒有人過問或者關心過主角阿央的感受。而她一次到婆家走親戚,她看上的不是那個長得瘦瘦小小將成為她未來丈夫的阿豆,而是對阿豆帥氣大方的三弟阿克心有所動。但是沒有人在意阿央“先甜后苦的心”,雙方家長在喝茶、吃芋頭的過程中就決定了阿央的命運。獨龍女人卑微的命運讓人心生同情和感慨。
結(jié)婚后的阿央一方面忍耐著命運的安排,另一方面又在情欲和道德之間苦苦掙扎。她和阿克的不倫之戀在村子里引起的反響雖然沒有漢族文化中的回響那么大,但是對一個弱小的女人來說心靈的壓抑和彷徨感還是明顯的。因為她沖破禁忌愛上了阿克,但倆人注定不可能結(jié)為夫妻。一方面家人和丈夫用一種隱忍的態(tài)度對待這場不倫之戀,另一方面阿克對愛情的逃離也讓阿央陷入困境。她還必須以一顆堅強的心來承受和阿克的生命結(jié)晶。作家在小說中好幾處使用了“靈魂”這個詞,來傳達阿央內(nèi)心的痛苦與不安。一次是阿克離開村子后,“阿央沒有吃驚,她的靈魂已經(jīng)歇到上岸的竹筏子上”。另一次是生下阿克的孩子后,“阿央的生活照舊。而她的靈魂時不時陷入暗流”。弱小而善良的丈夫阿豆讓阿央失望而又感動,對生活懷有野心的背叛者阿克則讓她的心割舍不下牽掛。羅榮芬用狗和貓兩種的動物習性來形容這兩個和阿央的生活密切相關的兄弟,生動突現(xiàn)了二人習性上的差異。
這篇小說沒有取道德批判的視角,也沒有隨意拔高人物的境界。而是著力于對阿央復雜的感情世界和心靈深處的開掘。卻很好地表現(xiàn)了小人物在命運之網(wǎng)面前的糾結(jié)與掙扎,對女性的復雜心理有細致表現(xiàn)。
小說對阿央的婆婆雖然著筆不多,卻刻畫出了一個獨特的母親形象。這位獨龍母親其實內(nèi)心也有很復雜的糾結(jié)感。因為在三個青年男女的三角關系中,哪一方面都和母親有關聯(lián)。其中的兩個男人是她生養(yǎng)的兒子,女人是她的兒媳。所以她表面上采用了沉默的態(tài)度來對待這場愛的糾葛,內(nèi)心則陷入深深的無奈。好在這位母親有信仰,她選擇進教堂去,“臉上的羞愧只面對手里翻開的圣經(jīng)”。而她對待兒媳阿央的態(tài)度,也體現(xiàn)了充分的女性化特點。她理解兒媳心里的痛苦,因為阿央曾經(jīng)對她傾訴自己的心事:“我想嫁的不是阿豆,媽媽我心里酸呀!”作家把人物置于一種非常特殊的關系之中,既是婆媳,又同為女人。如果沒有女性意識的影響和制約,是不可能如此深刻地把握好人物之間的復雜關系的。
羅榮芬的另一篇小說《孟恰》,也是一篇有著鮮明女性意識的作品。第一次以貼近原生態(tài)生活的視角,把獨龍女人的家族史和生命史展現(xiàn)給讀者。通過獨龍女人孟恰曲折苦難的一生,也折射了獨龍江峽谷的歷史和社會變遷?!睹锨 芬远唐≌f有限的篇幅承載了豐富的社會生活內(nèi)涵,第一次把獨龍族女人的生命歷程寫進文學。小說的情節(jié)性并不太強,而是采用了以人物成長為線索的線性結(jié)構(gòu)方式,寫出了一個女人倔強而曲折的生命歷程。孟恰和母親之間的隔閡看似與生俱來,帶有嚴重的宿命感。但是細品之下,險惡的生存條件和封閉的社會環(huán)境,也是造成這對母女人生悲劇的重要原因。近年來獨龍族與世隔絕的生存方式引起外界很多關注,但更多是從政治、經(jīng)濟、文化的角度去生發(fā)意義。《孟恰》則是第一次以小說的方式,把獨龍女人浸透了悲劇感的生命歷程形象地展示給讀者。其中滲透了作者對母親那一代獨龍女人的理解和悲憫。單是這句“孟恰是母親所生十個孩子中的第四個”,就可以深刻體會到人物悲劇命運的根源所在。
這篇小說的語言生動細膩,對生活細節(jié)的捕捉和渲染很有特色,體現(xiàn)了作者對獨龍江生活和人物個性的熟練把握。比如小說開篇主人公孟恰的出場就很生動,以她尖厲的罵聲拉開帷幕:“我殺了你個沒良心的!”而她一路追殺的不過是幾只偷襲她玉米地的羊。小到賣不出去的野蔥和羊偷襲玉米地這樣的瑣事,大到天上日食的出現(xiàn),無不影響著一個獨居老人的情緒,制造出焦慮和煩惱。而這背后讓人品味到的,還有人物身上濃重的孤獨感和悲劇感。日食的出現(xiàn)猶如神秘的屏幕,在黑與白的交替中引發(fā)對孟恰人生的回顧……
侗族學者楊玉梅在肯定這篇小說價值意義的同時,也中肯地指出這篇小說的存在問題:“敘事比較散淡,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還不夠緊湊。盡管如此,積淀在作品里的內(nèi)容含量足以讓它載入獨龍族文學史,乃至少數(shù)民族文學史。”
從羅榮芬的這兩篇小說中,可以感受到和男性作家筆下完全不同的民族女性形象。作者不是站在社會道德和文化傳統(tǒng)的角度,去要求和規(guī)約她們的行為。而是從女性視角出發(fā),深入女性生命的內(nèi)部深層次地感受和表現(xiàn)她們的歡樂與痛苦,揭示出她們生命底蘊中最隱秘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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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類題材是對現(xiàn)實中復雜社會矛盾的展現(xiàn)。
商品經(jīng)濟時代的文學除了關注民族發(fā)展進步這個基本主題外,還應當看到因為地處邊境沿線,民族地區(qū)深受毒品困擾的現(xiàn)象。它不僅是民族地區(qū)貧窮落后的原因之一,還影響著一個民族的身體和心靈的健康發(fā)展,為很多家庭帶來災難。一些女作家的小說以強烈的責任意識,展現(xiàn)了各民族女性在現(xiàn)實矛盾沖突面前,如何堅強面對,如何努力改變現(xiàn)實的過程。比如景頗族作家瑪波的中篇小說《村官來電》和峁朵·波東的中篇《努努》,德昂族作家艾傈木諾的中篇《竹子花開》。
穆智·瑪波的中篇《村官來電》中,女主人公鄧拉瑞原本是個普通的鄉(xiāng)村婦女,卻被命運推到了村民小組長的位置上,而且要面對千頭萬緒的問題和矛盾:老村長交出公章不交賬本,以表現(xiàn)對她的不滿。丈夫早坤是末代山官的兒子,只會躺在火塘邊喝酒睡覺,還以種種方式阻撓妻子的工作……
小說描寫了一個景頗族婦女心靈的智慧和對正能量的傳播。以鄧拉瑞當選村民小組長這一中心事件,對景頗山的現(xiàn)實生活進行了生動細致的表現(xiàn)。鄧拉瑞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抓村子里的禁毒工作,她帶著十五個婦女聯(lián)防隊隊員,埋伏在村道上抓吸毒人員,然后把他們送去戒毒。其中就有年近六十歲的村民張沖,小說借鄧拉瑞之口揭露他:“你是我們村第一個買汽車的人,你現(xiàn)在吸食毒品,連大嫂都跑到山東改嫁了,你還不清醒?”小說中年近七十的村民辛都保因為病痛不但吸毒,還販毒。鄧拉瑞痛心地勸她:從前“您是我們村的壓寨美女,看現(xiàn)在吃得只剩一把骨頭了。害人害己不值得!”
瑪波的小說沒有回避邊境民族村寨復雜的社會問題,而是通過鄧拉瑞的艱苦努力和處理各種事件的復雜過程,把邊境民族基層干部的犧牲奉獻精神展現(xiàn)給讀者。這是民族作家強烈責任意識的體現(xiàn),瑪波沒有簡單地肯定或否定,而是以生動形象的人物和情節(jié),把景頗山寨的復雜現(xiàn)實呈現(xiàn)出來,塑造了鄧拉瑞這樣的在云南民族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作為最基層的女村官,她已經(jīng)突破了以往文學中的村官形象,體現(xiàn)出豐富而多元的審美內(nèi)涵。她所面對的問題也遠比以往文學中的村官所面對的要復雜得多。不但要考慮民族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發(fā)展,還要面對家庭、社會的種種磨煉。既要把吸毒人員抓起來戒毒,還要考慮他們的身體和心理的健康,要組織他們進行籃球比賽。目的就是要把他們從滅絕人性的黑線上拉回正常的生活中。鄧拉瑞是瑪波小說中塑造得比較成功的形象之一。
峁朵·波東的中篇小說《努努》表現(xiàn)了一個景頗婦女努努的人生悲劇,她的丈夫也是毒品的受害者。她悲劇的命運走向,和丈夫吸毒之間就有密切關系。一個吸食毒品的人會變得冷酷無情、六親不認,完全無視親情和人性。小說開篇努努便需要面對染上毒癮的丈夫卡庫,他不但把家里的水田賣了吸毒,連妻子剪頭發(fā)賣的幾百元錢也不放過。毒品使人性和親情淪陷的現(xiàn)實讓人觸目驚心。
還有一篇小說《竹子花開》在這里也值得一提,它出自德昂族作家艾傈木諾之手,寫的卻是景頗村寨的故事,并且對邊境毒品泛濫的現(xiàn)象沒有回避?!拔尽涠尽睒?gòu)成了小說的基本情節(jié)和矛盾沖突。
《竹子開花》是一篇有著強烈現(xiàn)實感的作品,屬于跨民族生活的寫作。小說表現(xiàn)的是景頗山曼冒寨一對景頗夫婦的悲劇人生,以及他們在苦難中的覺醒與自救。懷揣著對生活美好理想的女主人公木玲,為了實現(xiàn)“蓋一間和娘家一樣的木樓,有長長的階梯,有寬寬的曬臺,木玲可以坐在有豎條的木窗前織筒裙”的理想,她早出晚歸辛勤勞作,把掙到的錢放進陪嫁帶來的紅木箱子里。箱子里盛放的是一個景頗女人對未來生活的美好希望。而她的丈夫勒干,卻像個賊一樣,背著她偷偷從紅木箱子里把錢拿去換毒品。小說前半部分懸念的設置和人物的心理描寫非常生動,圍繞著紅木箱子里錢物的放與取,展開一個充滿悲劇感和現(xiàn)實感的故事。
作為一個普通平凡的景頗女人,木玲的希望簡單而質(zhì)樸,一直視丈夫為天,是她和兩個孩子的依靠。她的娘家原本幸福的生活已經(jīng)被毒品所摧毀,憨厚樸實的丈夫勒干是她最后的希望和依靠。可是一夜之間丈夫也成為“四號客”的現(xiàn)實讓她墜入了深淵。木玲一家的遭遇,折射了邊境村寨因為毒品而凋敝的現(xiàn)實。
小說要表現(xiàn)的不僅僅是現(xiàn)實的殘酷,更重要的是要表現(xiàn)景頗女人面對現(xiàn)實的堅強和勇敢。在木玲的努力和組織下,村寨成立了以十八個婦女加上老村長組成的獨特的戒毒小組,開始了艱難而曲折的戒毒之路。其實作家也不能給主人公的生活一個圓滿的結(jié)局,只是以憂慮的目光注視著她的行動關注著她的努力,小說以一段景頗山的春天寫景而結(jié)束。畢竟春天還是能帶給人新的感受和希望。
像前文提到的鄧拉瑞、木玲這樣的景頗婦女,在當代文學中屬于比較新的形象。她們是現(xiàn)實生活的產(chǎn)物,也讓人看到了各民族婦女面對生活困境時,身體和靈魂中爆發(fā)出的力量與智慧。
雖然表現(xiàn)視角和審美標準不盡相同,但是也應該看到正是8個人口較少民族的男作家和女作家的共同努力和創(chuàng)造,才在當代文學的舞臺上誕生了一批全新的民族女性形象。她們或是打上了古老神秘的傳統(tǒng)烙印,帶給讀者沉重的嘆息;或是帶著新時代的新鮮氣息,帶給讀者新的希望和感受。如同獨龍女人采摘陽光和大自然的元素用心血織成的獨龍?zhí)海k麗多姿,美麗迷人。期待各民族的作家們,寫出更多具有生活氣息的小說,塑造出更多既能體現(xiàn)時代風采,又具有鮮明女性特色的民族文學形象,為中國當代文學增光添彩。
【注釋】
[1] 盛英.融合之路:女性文學三十年.文藝報.2008-12-16
[2]徐坤.因為沉默太久.中華讀書報,1996年12月10日
[3] 楊玉梅.獨龍江畔一枝花.中國作家網(wǎng)2012年0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