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楊 遙
一
下午一點多,大巴把我放在晉南X縣縣城的西街口時,雨還在下。這天早上七點多,我從太原的家里往太原西客站趕時就一直在下雨。沒想到汽車從西客站出來行駛了六個多小時,奔波了五百多里,雨還在下。我心里盤算著:六個多小時,坐高鐵的話,可以從太原到北京往返一次;坐飛機的話,可以從太原到達中國任何一個城市;想到以后每周要花這么多時間用來趕路,有些心疼花去這么多時間。
這是國慶節(jié)后第一天上班,一場雨讓氣溫本來比太原高的晉南X縣縣城寒冷徹骨。因為不知道從X縣縣城去Y鄉(xiāng)政府駐地有幾點的車,怎樣坐車,我便打算先吃飯。穿過十字路口時,大概因為下雨,馬路上沒有一輛車,但我還是等綠燈亮起才默默過了馬路。在街角拐彎處一面墻壁上掛著兩排碩大的人像展板,是X縣的“好人榜”。每個好人都努力微笑著,在雨的沖刷下,展板顯得十分鮮亮。我在汽車站附近吃了一碗砂鍋面,向老板打聽去Y鄉(xiāng)怎樣走。他說有公交車,但得等到五點才開。想想還要再等三個多小時,頓覺頭大,便打算打出租車去。我之前在地圖上查過,從X縣縣城到Y鄉(xiāng)政府駐地不到三十公里。沒想到連續(xù)攔了幾輛出租車,都要價八十元,說是去了那兒回程拉不上人,所以價錢貴。一碗面的熱量,在攔車的過程中很快消耗完了,望著扯不斷的細雨,不知道那是個怎么荒涼的地方,想八十就八十吧,但心里還是在計較。
出租車往西邊的大山里行駛,偶爾有輛拉煤的大車駛過,公路上望不到一個人,雨把公路兩邊的植物葉子沖得干干凈凈,散發(fā)著清冽的亮光。進了山區(qū),路變窄了,但更好行駛,因為都是柏油路,且路上沒有車輛和行人。我在山西,好像沒有見過這么寂寥的地方。出租車駛了好久,終于看到一座新建的很氣派的仿古牌樓,樣子有點像是給現代人穿上了古代服裝。我看到仿古牌樓上面寫著“Y鄉(xiāng)歡迎您”幾個大字。穿過牌樓,路兩邊電桿上掛著一串串紅燈籠,紅燈籠兩旁都是果園,果樹上掛滿紅通通的蘋果,像縮小了的紅燈籠。
這個鄉(xiāng)一共來了八位掛職干部,我是從省直單位派下來的,其余七位是X縣縣直機關派來的。Y鄉(xiāng)騰不出這么多辦公室和宿舍,據說正在改造以前的會議室。暫時安排我和另一位從X縣畜牧局派來掛職的副鄉(xiāng)長住在一起。是原來鄉(xiāng)會計和果樹站合用的一間辦公室。這是一孔窯洞,墻壁和屋頂都貼了PVC板,有兩張破舊的桌子、兩個老式的柜子、兩張床,床上還放著別人的鋪蓋,床底下是一堆各色各樣的鞋,空余的地方堆著些裝水果用的塑料框子。
掛職干部的工作,鄉(xiāng)里已經研究過,讓我協助以前分管農業(yè)的馮副鄉(xiāng)長抓“精準扶貧”。我去與馮鄉(xiāng)長接頭,他住在前排的窯洞里,布局和給我們安排的那間一樣,只是屋里多了個電暖氣,幽幽轉動著,散發(fā)著昏黃的光。他給了我一摞資料,讓先熟悉鄉(xiāng)里的情況。然后把他的電暖氣給了我,說晚上涼。我問他自己怎么辦,他說晚上他不在鄉(xiāng)里住。
每天早上寫作,晚上讀書,是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慣。吃過晚飯后讀本雅明的《啟迪》,其中一篇《弗蘭茨·卡夫卡——逝世十周年紀念》的文章吸引了我,本雅明在文章中引用了梅特尼科夫《文明和歷史河流》中關于大運河和黃河堤壩的一段話:“肯定是幾世幾代精密組織的聯合勞作所成。在這種不尋常的情況下,挖溝或筑壩時最微小不慎和自私的行動,都會成為社會性的罪惡,變成廣泛社會災禍的源頭?!庇蛇@段文字,想到即將要參與的精準扶貧工作,覺得消滅貧困這種壯舉足可以和開鑿大運河、治理黃河媲美,在人類歷史上也大概是個先例,也許其中任何一個不慎和自私的行動,也都會成為社會性的罪惡,頓時感覺責任和意義都十分重大。讀了幾章書后,雨似乎停了,傳來夜鳥的叫聲,格外清脆,似乎催促我睡覺。坐了大半天車,確實也累了,幸好來之前做了準備,帶了條睡袋。便把會計的鋪蓋放到一邊,鉆進睡袋里。
第二天是陰天,鄉(xiāng)里召集村干部和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開會。有幾位早到的來我這兒找會計,他們不知道已經把這間辦公室分給我了。他們討論起掛職這件事情來,說鄉(xiāng)鎮(zhèn)辦公條件本來就緊張,根據以往的職數和崗位根本解決不了這么多人的辦公、住宿問題。開完會就中午了,在鄉(xiāng)里的食堂吃飯的有十幾位。吃的是面條。澆一種非常稀的鹵的面條,沒有另外的菜。以后每天中午基本都這樣吃,沒有菜。我想可能一是因為這里窮,人們沒菜吃,二是每戶人家家里的地都比較多,吃完飯得早點去地里干活兒,沒時間做菜。后來看縣志,歷史上這里的人們就不講究飲食,而是比較講究穿戴。確實,做飯的大師傅和她的看門打掃衛(wèi)生的老公手腕上都戴著明晃晃的金鐲子。
吃完飯,院子里就基本沒有人了,大風吹過一樣。
到晚上,一直胃脹,大概是受了涼。
第三天,天氣大晴,氣溫也開始回升,感覺舒服多了,但胃還是脹。到街上走了走,從東邊的牌樓到街道的另一端只需要十幾分鐘時間,路兩邊有幾家小館子和小賣部,意外地看到一家磨坊,有人在磨谷子,頭上圍著一塊布,臉色灰蒙蒙的,只有眼睛很亮。很遺憾沒有找到客棧。以前看《新龍門客?!贰峨p旗鎮(zhèn)刀客》和美國西部片,總感覺在任何荒涼的地方都有家客棧,那是收集素材的好地方。
等我回到鄉(xiāng)政府,一同來掛職的副鄉(xiāng)長邀我和他一起去村里填表,渴望了解老百姓生活的我迫不及待地答應。鄉(xiāng)里的張主任主動給我們帶路,先是經過一片果園,樹上都掛著紅通通的蘋果。蘋果經過雨水的沖刷和太陽的照耀,飽滿又明亮,像小燈籠。拐上水泥鋪的通村路,遠處的山頭與路邊的溝底都鋪滿植物,很多的樹葉變了顏色,有黃的,有紅的,與綠色的交織在一起,五彩斑斕,在湛藍的蒼穹下,散發(fā)著迷人的氣息。偶爾有農用三輪車突突駛過,幾只野雞驚起來,咕咕叫幾聲,飛到遠處,又安靜下來。真有種遠離喧囂的感覺。
轉眼間星期五到了,從鄉(xiāng)里坐公交車到X縣縣城,我在汽車站等了一個多小時才坐上回太原的大巴。上路不久開始堵車,拉煤的大車一輛接一輛,頭尾相交像巨大的蜈蚣。車進一個產煤大縣時,空氣明顯差了,整個天空籠罩著霧霾,一路暈暈乎乎,天黑之后打開手機,有短信通知鄉(xiāng)里下周一九點開會,市督察組要來檢查“一村一品一主體”。
在路上晃蕩了七個多小時,到了太原西客站已經晚上七點四十多。望望城市的天空,燈海中一片朦朧,想起在鄉(xiāng)里,晚上起夜上廁所,冷風中看到的滿天星空,連每一個星座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不知道哪種生活更讓人向往。
二
第二周去Y鄉(xiāng)的時候,又是下雨,真是雨季到了。我的單位還有兩人在同一鄉(xiāng)鎮(zhèn)下邊的村里任第一書記,我搭了他們的順風車。路上又接到鄉(xiāng)里通知開會的消息,可是趕不上了,到鄉(xiāng)里會議已經快結束。我看到鄉(xiāng)政府院子里停滿小車,停不下又順著大門兩邊停了一長溜??吹竭@場面的一剎那,挺震撼,這畢竟是貧困鄉(xiāng)鎮(zhèn)開會呀!
會議通知上周住的那排窯洞明天要全部騰空,拆除后在原址蓋一棟兩層高的辦公樓,天氣上凍前要把主體結構蓋起來。我想馬上就要入冬了,這么多人去哪里辦公和住宿呢?有人說是因為上面撥了一筆蓋周轉房的款,縣里又配套了一些資金,要解決掛職和駐村工作人員的辦公住宿問題。
第二天早上雨淅淅瀝瀝還在下,來了一群工人,幫助干部們搬家。安排我與畜牧局掛職的副鄉(xiāng)長搬進側面的一間屋子,又把市人大派來駐村的第一書記杜書記安排了進來。本來村里安排杜書記住在黨員活動室的,但那里四處走風漏氣,凍得不能住人。來之前,我就做好吃苦的準備,但想著再艱苦也能獨自住一間屋子吧,因為讀書、寫作、思考都需要安靜,而且我睡著后打呼嚕,怕影響別人睡覺。
下午東西搬完了,工人開始拆卸門窗,晚上還要加班干,因為后天房子必須整體拆除。雨一直下,新搬過來的這間房子更加陰冷。這時鄉(xiāng)里只剩下三個人:杜書記,我,還有張主任。張主任是從百公里之外的其他縣考公務員考到Y鄉(xiāng)來的。杜書記笑稱,一個鄉(xiāng)政府,居然只剩幾個從外邊來這里工作的人,本地的工作人員一個也不在。確實如此,本地干部的家都在縣城,又大部分有車,一到晚上就都回去了。
外面,工人一直在叮叮當當施工,到我準備睡覺的時候,他們還在干著。我有些發(fā)怵,便又想這里要是有個客棧多好,便對杜書記說:“我打呼嚕厲害,你先睡吧。”杜書記睡不著,讓我先睡。我又看了會兒書,頂不住,就先睡了。不料半夜肚子脹起來,以前還能忍住,這晚越想忍越忍不住,看看離起床時間還早,只得小偷一樣躡手躡腳穿上衣服,輕輕開門,去二百米遠的地方上廁所。工地上漆黑一片,工人們也休息去了,天空黑乎乎的,看不到一顆星星,只是感覺冷。回來的時候,看見杜書記頭蒙著被子睡著了,我卻沒睡意了。
鬧鐘一響,知道五點半了,以往每天這個時候起床寫東西。今天要不要起來?又躺了幾分鐘,想想還是起吧。躡手躡腳穿好衣服,怕影響杜書記睡覺,不好意思開燈,便打開電腦開始寫,可是太暗了,想下次來時帶個臺燈。忽然想起這周來時帶的頭燈,本來想的是有時間的話,爬山時用的。于是找出來,戴上它開始寫東西,感覺自己像煤礦工人下井一樣,可是怎樣也進入不了寫作狀態(tài)。
上午工人繼續(xù)拆房子,馮副鄉(xiāng)長通知我明天到縣城“博文”文印室?guī)兔ε牧?。在這里我見到縣里許多鄉(xiāng)鎮(zhèn)的同志在弄材料,七八臺電腦同時忙著。我以前看到媒體上報道扶貧資料太多的問題,看來確實是真的。我熟悉了一段時間之后,鄉(xiāng)里召開脫貧攻堅專題會議,讓我分管“一村一品一主體”工作,其他來掛職的七位同志有兩位分工弄材料,其他幾位分別分到“光伏發(fā)電”“移民搬遷”“養(yǎng)殖”等等工作,很復雜很重要的扶貧工作都分給了掛職干部。我一邊覺得掛職干部很重要,一邊想沒有這些掛職干部,鄉(xiāng)里怎樣完成這些任務?
分完工作之后,我去參加杜書記所在村的工作會議,存在資料不完善的問題。晚上去另一個村開會,資料更欠缺。從了解的情況來看:一是這些村前段時間資料工作做得不扎實,老百姓和村干部文化程度不高;二是都比較務實,沒心思與精力應付各種材料和檢查;三是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和兩委班子分工不明確,有互相推諉、扯皮現象,而且工作重心有問題。
會議之后,杜書記當第一書記的那個村的駐村工作隊來了一大批人,一起動手補資料,完善檔案。這時又一個村打電話來,說是不會弄檔案,讓我去指導。我?guī)е鴦倢W到的經驗,帶了些文件匆匆趕了過去。
這周的星期五,即十一月三日,一早接到鄉(xiāng)里轉發(fā)的縣政府辦通知:“為迎接國定貧困縣滿意度市際交叉檢查,本周不休息。各單位負責人、第一書記、下鄉(xiāng)工作隊全部進村入戶結隊幫扶。縣委、縣政府將進行隨機檢查,對擅自離崗者,將追究責任?!?/p>
我一星期沒洗澡了,身上癢得難受。
沒有想到,從這天開始直到新年,每個星期天都安排有加班。
三
冬至了,應該很冷,在家鄉(xiāng)今日習慣吃餃子。老家人們有句順口溜,“冬至不吃餃餃,耳朵凍個殼殼”,許多同學在微信群里發(fā)吃餃子的照片。我們吃的還是面條,沒有菜。天氣卻不冷,太陽又大又紅,天空藍得能照得見人影。出去拍了幾張照片,發(fā)到微信群里,許多朋友感覺很美,紛紛點贊。我也感覺美,想起兒時唱的《外婆的澎湖灣》,這里沒有海浪沙灘仙人掌,卻有藍天星空梨果樹。
下午鄉(xiāng)里只剩我一人,杜書記去貧困戶家里完善扶貧手冊,張主任去他負責的村里做換屆選舉的前期工作。鄉(xiāng)里沒有安排我去“包村”,我只跟著參加過幾次村委換屆。因為白天農民干活兒忙,每次選舉,都安排在夜晚。
這里的農民分到的土地,一家?guī)资€的很常見,上百畝的也不少,這些地除了種水果,大部分種了玉米高粱。尤其是玉米成熟后,農民們每天在地里掰玉米,一家人一天掰一畝多地的玉米,要掰一個冬天。種果樹的人家,則需要給果樹施肥、疏枝,反正都挺忙。所以農民們只有晚上有時間開會、選舉。使我記憶最深的是,在一個村子里選舉,黨員們在里面投票,室外的窗戶上趴著許多村民,邊議論邊眼巴巴地等待結果。老百姓們都希望黨員們能選出一位負責的帶頭人。想著這些,我突然想多去村子里轉轉,一來推進我負責的“一村一品一主體”工作,二來多了解些老百姓的情況??墒沁@兒都是深溝大壑,每一個行政村之間不僅相隔距離遠,而且坡陡溝深。有一次我騎著鄉(xiāng)里的電動車去十公里外的一個村子,上坡時車子馬力不夠,推了一個小時。在這兒,沒有車簡直行動不了。于是我又打了退堂鼓,只好在鄉(xiāng)里安心學習文件政策。讀縣里編發(fā)的《扶貧政策你問我答》,感覺Y鄉(xiāng)領導對“一村一品一主體”中的“五有”理解有誤。那天研究工作,鄉(xiāng)領導安排村干部要帶動企業(yè)與貧困戶簽訂勞務合同,要求工資在日常平均水平上上浮百分之幾,比如平時雇一個工人一天一百元,雇貧困戶時要一百一、一百二。當時感覺不好理解,這樣一來不是違背市場經濟了嗎?這天學習資料,發(fā)現要求的是解決貧困戶的就業(yè)問題,并不是拔高用工報酬。能就業(yè),自然就擺脫貧困了。如果像以前那樣執(zhí)行,帶動主體不會有積極性。我后來與其他同志探討這個問題,他們說許多貧困戶有活兒不想干,不得已才提高報酬。因為到了蘋果和梨套袋子或采摘的季節(jié),雇他們干活兒一天給一百多,這兒的人們不是忙得顧不上,就是不愿意干,還得去縣城里雇工人??磥磉@還是個復雜的問題。
早上,食堂大師傅給我端來剛蒸好的一大碗油汪汪的豬皮,上面還帶著些肥肉。大師傅說:“吃吧,蒸得可綿了?!边@是我來這兒一個多月第一次吃上肉,吃了幾塊拉了一天肚子,大概長期不吃油水,腸胃受不了。
工人們仍然在加緊趕活兒,晚上也加班。有一次晚上七點多了,我聽到外面有哄笑聲。出去看,夜色中工地上拉著一盞燈,一群人圍在一起,在大風中吃飯,每個人拿著個大饅頭,不時傳來歡笑聲。這種歡笑感染了我,覺得真正的勞動是快樂的,忽然非常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偷偷拍照時,有個小伙子看見了,羞澀地把頭低下去。此時,新建筑底層的框架已經弄好,第二層的墻壁砌起來一部分,但馬上要降溫了,最低氣溫將降到零下七度。
還記得有天晚上十一點多,杜書記忽然說好久沒有洗澡了,身上癢得難受,要去縣城洗個澡。說完就穿衣服,去院子里發(fā)動車。杜書記走后,我熱了一壺水,也把身子擦了擦。
每天看資料,整理材料,開始讓我感到乏味,我便想多下去走走。用鄉(xiāng)里的車不方便,便想走著去。我選擇一個晴天,帶了一瓶水和一個蘋果去離鄉(xiāng)駐地十里遠的一個村子。冬日鄉(xiāng)村的天空寂寥而高遠,一團團白云在絲綢一樣的藍天上浮動,特別悠閑。路邊白楊樹的葉子都已枯萎,卻還沒有掉光,不時出現幾只喜鵲啄食東西。走在路上靜悄悄的。那天,進村子問了五戶人家,其中有一戶老兩口都有病,一個是高血壓、腦血栓這類慢性病,一個是風濕性關節(jié)炎,走路都成問題。他們的兒子是糖尿病,兒媳不在了;老兩口住在一個沒有院墻的破院子里,里面堆著一小堆玉米棒子,屋里非常冷。老人打開抽屜拿出一堆藥瓶讓我看,說每天光藥錢也花不起。他家沒有評上貧困戶,以前男人吃著低保,現在低保只針對貧困戶,可能要取消了。村干部答應在產業(yè)上幫扶他們,讓他們種辣椒,可是他們家的人都有病,連現在的十幾畝地也種不了,哪能種得了辣椒?其他幾戶人家對自己家沒有評上貧困戶,意見也十分大。
精準扶貧首要任務是要做到精準。向一位村委主任了解最初確定貧困戶的事情。村委主任說:“貧困戶的確定都有個民主評議過程,扶貧局根據國定貧困縣的標準擬了人數,分發(fā)下去,各村干部拿回去研究。村民評議時,家族勢力大、在村里人緣好的就容易被評上,因為票數多,單門獨戶人緣差的,真貧困的,反而票數上不去。比如,有的人家真的很貧困,可是村里人不給他投票,就評不上?!迸c鄉(xiāng)領導談及這個問題,他說貧困縣、貧困鄉(xiāng)的貧困人口都有規(guī)定比例,許多人收入差不多,農民的財產多少又不好估算,加上當時確定貧困戶時,誰也不知道國家對貧困戶的幫扶力度這么大,所以沒列進去的,心理就開始不平衡了。
隨著我的調查的深入,從普通村民到村干部、鄉(xiāng)鎮(zhèn)干部,都認為他們這里如果按現行標準看,沒有這么多人處于貧困線以下。因為他們這兒土地多,主產的梨果在全國很有影響,市場效益好,以至于摘果季節(jié),都是從縣城里雇人,本村根本雇不到人。我從網上看到財政部農業(yè)司的一位領導說,“脫貧縣不愿摘帽”“爭當貧困縣”等問題,是因為貧困縣不愿放棄到手的各種補貼和優(yōu)惠資源。確實,前些年要是哪個縣領導能把自己縣爭取成國家級貧困縣,是屬于很重要的政績。
還有一個更不好的現象,是村里的兩委班子成員,許多在縣城里買有房子,一到晚上就回縣城去住了。而本縣下來駐村的干部,也都回縣城去了。于是真正能在村里住下來的,都是省里、市里下來的扶貧干部。扶貧工作,本來應該激發(fā)當地干部的積極性才有效果,結果他們一下班就回了縣城,只留下我們這些不熟悉本地情況的外來干部,難免心有余而力不足。當然,我想的這些問題,可能上邊早想到了,因為很快鄉(xiāng)里開會傳達了上邊下達的精神。一是要解決好第一書記、駐村工作隊、包村干部“三支隊伍”的駐村問題,要在生活上關心他們,力所能及解決些實際問題;二是提出要精準核實貧困戶問題,防止錯評、錯退、漏評,實事求是上報。后來知道從中央到省里面,不斷強調“精準”的問題,每年都要開會進行強調,而且準退、準入。
快到新年時,下了一場大雪,房屋和樹木,山頭和溝壑都被大雪覆蓋,公交車停運了。有幾位是開私家車來鄉(xiāng)里工作或扶貧的,有的車在路上壞了,有的出了交通事故。大雪封了山,下面的人回不到縣城,上面的人下不到鄉(xiāng)里,所以那幾天鄉(xiāng)里只剩下杜書記、張主任和我。我們三個人守在Y鄉(xiāng),望著白茫茫的大雪,像待在童話里。我們掃了一會兒雪,決定去看看附近村里的貧困戶,大雪天有沒有生活困難,房子會不會壓塌。當我們走進村子,勤快的人們已經把路打掃開,我們到了每一戶村民門前,狗跟著我們搖尾巴,并不怕人。由于進行了危房改造,這個村的房子都沒有出現問題。但是聊起具體的生活,有的人面露難色。
下午,我們突然接到來自武漢市中建三局的一個電話,說是來自Y鄉(xiāng)某個村的民工薛鎖龍,從施工現場的梁上掉了下來,現在還沒有蘇醒,急需和家屬取得聯系。薛鎖龍的手機因為鎖屏打不開,對方只知道他是X縣的,把電話打到縣政府才問到Y鄉(xiāng)政府以及我們的電話。我們都不認識薛鎖龍的家屬,只好把該村村委主任和該村扶貧干部的電話給了他。望著白茫茫的大雪,我不禁又發(fā)起愁來,不知道薛鎖龍家屬怎樣去武漢。
過了新年,不知道從哪兒傳來的消息,說是貧困對象脫貧檢查、驗收工作終于確定了,這次國家考核和省際交叉檢查都沒有抽到X縣。說是這么說,可沒有人宣布這個消息,但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氣似的。這一天,手機上平常無比熱鬧的第一書記群、駐村工作隊群、全鄉(xiāng)工作人員群等七八個關于扶貧的工作群,都安安靜靜的,那是掛職以來最安靜的一天。
在這最安靜的一天里,突然,前段時間和鄉(xiāng)長一起下鄉(xiāng)的情景浮現出來。那是X縣最偏遠的一個小村子,只有十幾戶人家,和其他兩個縣相鄰。一路上不知道上了多少坡,有的坡度大概有五六十度,但是都通了水泥路。由此,想起很久以前讀過的一篇文章,是寫韓國教育的。說是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韓國為了快速崛起,實行義務教育,有個小島上只住著一戶人家,為了這戶人家的孩子上學,國家專門在上面建了一所學?!,F在我們的脫貧攻堅工作,和韓國修那所學校一樣,在無數個這么偏遠的地方投入這么多資金,修路,打井,架網,通電……
文章寫到這里,慢慢思考自己體驗到的扶貧工作,對于個體來說,許多人離開比較舒適的工作環(huán)境到艱苦地方,離妻別子,付出了很多。從資金投入和效益產出的角度來說,也許不是那么成效明顯。但是如果把時間拉長,過上三年、五年、十年或更長的時間,或許會發(fā)現當年因為這些人的付出,幾千萬貧困戶的生活確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因為那些不講效益的投入,中國的農村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那時,或許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