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再往前一小步就是謬誤
——評微小說《我在等你說謝謝》

周國瑞

“真理再往前一小步就是謬誤”，有人說它是出自世界革命導師列寧的名言（參見列寧：《共產主義運動中的“左派”幼稚病》），也有人說它最初只是俄羅斯的一句諺語而被列寧所引用。但不管這句話是出自哪里，它本身就揭示了一條真理，即強調指出了任何事物與性質的“度”的重要性，“適度”也許就是真理，“失度”可能就成謬誤。我最近讀到一篇長度只有400多字的微小說《我在等你說謝謝》，其故事情節(jié)簡單而清晰，其主題意義鮮明而突出，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它未避免“真理再往前一小步就是謬誤”的誤區(qū)。原作如下：

我在等你說謝謝

布 丁

一輛轎車從度假村出來后，在鄉(xiāng)村的泥道上拋錨了，身穿名牌西服的車主焦急地對圍觀的人喊著：你們有誰愿意幫我爬進車底鎖一下螺絲??？

原來他車子的油管出了問題，漏出來的油已經流到地面，而那里離最近的加油站有上百公里，難怪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他身旁打扮妖艷的女子鼓吹著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

于是他趕緊掏出一張大鈔：誰幫我鎖緊，這錢就是他的了！

圍觀的人群里有個小伙子動了一下，卻被他的同伴拉?。簞e相信有錢人的話！

這時只見一個小孩子走了過去，說：我來吧！

操作很簡單，小孩在那人的指揮下不到一分鐘就鎖好了，爬出來后他就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那人，男人剛想把那張鈔票遞給小孩，卻被女人喝斥住了：你還真打算給他?。拷o他一點零錢就好了！

于是男人從女人手里接過零錢后遞給小孩，小孩搖了搖頭。

聽見人群中的噓聲，男人只好拿出大鈔，小孩子竟然還是搖頭，男人有些生氣了：你嫌少？再嫌，錢都不給你了。

不，我沒有嫌少，我的老師說，幫助人是不要報酬的！

男人很納悶：那你怎么還不走？

小孩說：我在等你跟我說謝謝！

（摘選自《教師博覽》2017年第7期）

通讀全篇所講述的故事，以及篇末點題的那句“我在等你跟我說謝謝”，可知這篇微小說是在一種“主題先行”或“意在筆先”創(chuàng)作思想或創(chuàng)作方法指導下完成的作品，筆者在此絕不對“主題先行”或“意在筆先”這兩種創(chuàng)作思想或創(chuàng)作方法的利弊作任何褒貶與評議，還是那句富有真理性的大白話管總：“不管白貓黑貓，能逮住耗子就是好貓。”因為在中外文學史上，不難看到許多以“主題先行”或“意在筆先”這兩種創(chuàng)作思想或創(chuàng)作方法為指導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和藝術作品。

這篇微小說《我在等你說謝謝》，其主題非常鮮明，一點也不含蓄：往高處看——就是在大力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誠信”和“友善”；往低處觀——就是在積極倡導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要遵守的基本禮節(jié)，對幫助自己的人應真誠地說聲“謝謝”。所以，盡管這篇微小說帶有明顯的“主題先行”或“意在筆先”的傾向，再說得直白一點是在圖解和宣講一種正確的道德禮儀，但仍能看出創(chuàng)作者是出于良好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主觀愿望的。同時，作品中也不乏一些精當的外貌描寫、語言描寫、動作描寫和對比描寫，故值得肯定和贊揚。然而，文學作品要獲得良好的藝術效果，僅憑良好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主觀愿望，以及一些精心的表現技巧卻是不夠的，因為在很多時候，文學創(chuàng)作還可能出現一種“真理再往前一小步就是謬誤”的事與愿違的客觀效果。

在微小說《我在等你說謝謝》中，創(chuàng)作者僅僅通過一個特定的環(huán)境，就把所有出場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刻畫表現出來了。如微小說的前四自然段開門見山、筆墨簡練、節(jié)奏快捷地交代了故事的起因和矛盾的癥結：“一輛轎車從度假村出來后，在鄉(xiāng)村的泥道上拋錨了”，眼見“漏出來的油已經流到地面，而那里離最近的加油站有上百公里”，只見“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的“身穿名牌西服的車主焦急地對圍觀的人喊著：你們有誰愿意幫我爬進車底鎖一下螺絲??？”“他身旁打扮妖艷的女子鼓吹著說：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于是車主趕緊掏出一張大鈔：誰幫我鎖緊，這錢就是他的了。”——從上面的描述中，我們不難看出那位能開著轎車來鄉(xiāng)間度假村休閑度假的、“身穿名牌西服”且隨手就能“掏出一張大鈔”的車主應是一位富人，而且是一位怕苦、怕累、怕臟卻不怕花錢的富人，再加上他車上還坐著一位身份不明的“打扮妖艷的女子”可以任意支使他，可見這是一位典型的富二代公子哥兒形象。

面對那“一張大鈔”（應該是百元面值吧）的賞金的誘惑，“圍觀的人群中有個小伙子動了一下，卻被他的同伴拉?。簞e相信有錢人的話！”——這里“動了一下”和“被他的同伴拉住”兩個細微的動作描寫，以及“別相信有錢人的話”的語言描寫，既從正面刻畫和表現了鄉(xiāng)下人對“錢”的看重和對“事”的謹慎，也從側面刻畫和表現了有些富人不講誠信早已是“廟里的和尚撞鐘——名（鳴）聲在外”了。

“這時只見一個小孩子走了過去，說：我來吧！”——這“走了過去”的動作描寫極其簡練；這“說：我來吧”的語言描寫極其簡潔。同時也由此將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極快地推進到了這篇微小說的藝術表現的最精采之處——欲揚先抑。

其實“操作很簡單，小孩在那人的指揮下不到一分鐘就鎖好了，爬出來后他就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那人?！薄@“期待的眼神”似乎是在表現小孩對那“一張大鈔”的渴望——其實這是創(chuàng)作者“欲揚先抑”的第一步。

“男人剛想把那張鈔票遞給小孩，卻被女人喝斥住了：你還真打算給他啊？給他一點零錢就好了?。ㄗ髡咔擅畹卣諔饲懊婺蔷洹皠e相信有錢人的話”）于是男人從女人手里接過零錢后遞給小孩，小孩搖了搖頭。”——這面對“零錢”的“小孩搖了搖頭”似乎是在表現對未能得到那“一張大鈔”的極度不滿——其實這是創(chuàng)作者“欲揚先抑”的第二步。

“聽見人群中的噓聲，男人只好拿出大鈔，小孩子竟然還是搖頭，男人有些生氣了：你嫌少？再嫌，錢都不給你了?！薄@小孩子面對人家拿出的大鈔“竟然還是搖頭”似乎是在表現一種“人心不足蛇吞象”——其實這是創(chuàng)作者“欲揚先抑”的第三步。

經過如此的“一波三折”，這篇微小說本可以完美地把故事結局推向最高潮，亦即達到那種“主題先行”或“意在筆先”的最佳感人效果——“不，我沒有嫌少，我的老師說，幫助人是不需要報酬的！”——倘若行文到此打住，既能藝術地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中的“誠信”“友善”的時代主題，又能巧妙地反映學校和老師對學生進行思想品德教育的實際成果，言有盡而意無窮，這多好呀！

然而，創(chuàng)作者卻非要給微小說來個“畫蛇添足”不可：“男人很納悶：那你怎么還不走？小孩說：我在等你跟我說謝謝！”——正是這小孩最后說的這句“我在等你跟我說謝謝”，就不僅一下子把整篇作品的思想境界與審美價值降到了最低點，而且也印證了“真理再往前一小步就是謬誤”的真理性。從表面上看，小孩助人是在不要那張“大鈔”這樣一種“物質的報酬”；可從本質上看，他索要的那聲“謝謝”——其實是一種“精神的報酬”。不要“大鈔”而索要“謝謝”——這種化實（物質報酬）為虛（精神報酬）的做法，還不是一種變相的“五十步笑百步”嗎？幫助了別人，別人理應主動道聲“謝謝”。但有些不主動道謝者，只反映了對方的道德水平低下和人品素質欠佳，而對于道德水平高和人品素質好的我們，卻不宜當面苛責對方，甚至向對方索要“謝謝”。因為這樣做的話反而會降低了我們自身的人格與品位。再說，按照中華民族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民族氣節(jié)，人們也不宜主動向他人索要“謝謝”或乞討“謝謝”。諸如“善莫人知，方為真善”；“助人為樂，不圖回報”；“舉手之勞，何足掛齒”；“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贈人玫瑰，手有余香”；“人家?guī)臀遥乐静煌?；我?guī)腿思?，莫記心上”（華羅庚語），等等，才是助人者應有的思想境界和精神品質。如今社會上有些舉行隆重儀式來高調捐款的人或企業(yè)，其實都不是什么“真善”——不扯遠了，回到正題。

正因為這篇微小說的標題和主題都是在明確要求別人對自己的助人行為說一聲“謝謝”，所以，或多或少地帶有一種道德綁架的意味在其中。對于出力幫人、助人之后能否收受報酬，這要具體情況具體對待。像文中所述，受助人主動向助人者支付約定的勞資，小孩（或其他大人）坦然地接收非常合理，小孩（或其他人）真誠地謝絕亦非常合情。這接收與謝絕都只體現了助人者的一種道德修養(yǎng)程度和思想境界層次之不同罷了，而并無好與壞、是與非的性質上的分水嶺。但是，這篇微小說所宣揚的寧可不要受助人的物質報酬（“大鈔”），也要索求受助人的精神報酬（“謝謝”），就把一件本是很高尚的事情弄得有點猥瑣了。所以我認為，這最后“我在等你跟我說謝謝”的“蛇足”，是導致整篇微小說的最大“敗筆”，它充分證明了“真理再往前一小步就是謬誤”的真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