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前子
神性是人的秘密,據(jù)說如此。那么詩性是不是人的秘密?我這樣想的,并加以壓縮:詩是神性一種。
我的宇宙是語言,我的星球是文字。詩人在很多時候是位業(yè)余天文學家。詩人在很多地方都是業(yè)余的,并加以引申:沒有專業(yè)詩學家。有專業(yè)神學家嗎?詩學是最接近神學的,瞧,山坡下有個割草的禪宗和尚。他們損失慘重……
不是創(chuàng)造與這個世界并行的另一個世界,是創(chuàng)造兼容這兩個世界的“人”。你說的是詩人嗎?
在這個世界是記事,在另一個世界是書寫。記事不是書寫。記事僅僅具有“寬泛意義上的”書寫性。
從少年的力量到老年的智慧,這次旅行,需要百年。你較為樂觀,計算錯誤?!靶枰话倭阋荒辍?,“也就是一年”。
我說,如果在我詩里,你沒有感到丁點語言的喜樂,那么,你還是個野蠻人。這么說,多少有點不自信,往好處想,也許出于謙卑。
一首難懂的詩,當然不是謎語,你不能把它看成謎語,因為謎語有謎底,它沒有。
再說一遍:一首難懂的詩,當然不是謎語,你不能把它看成謎語,因為謎語有謎底,它沒有。
也不是密碼,僅僅具有“寬泛意義上的”密碼性。
自我在非自我的感覺中。
要——強烈一點!
一首詩的陰陽:有清晰部分,有模糊部分。但總體來說,是混沌的。
邏各斯不是道,努斯也不是道,道是陰陽。邏各斯是陽,努斯是陰,兩者合起才是道。
一個把世界置之度外的人如何在世界上生活?寫詩是一種方法。
正是內容對形式有所要求,才產(chǎn)生形式,而形式一旦發(fā)現(xiàn)與呈現(xiàn),內容就會禮讓——它多彬彬有禮啊——以致消失。
形式是一種美德,也是一種解脫。
接下來,我用左手寫詩,它會不會激活我的右腦?
詩就是現(xiàn)實世界里的一個事故。
……也就是說,它有自己的聲音。
不但有自己的聲音,而且——它常常在艱難之際,能夠發(fā)出自己的聲音。
我寫詩已經(jīng)四十年了,這有點出乎意料!
我的詩,不是太讓讀者習慣的詩。閱讀是種習慣,我的詩,多多少少與這種習慣背離,我甚至不無偏激地議論:這種閱讀習慣有點懶惰。真正的閱讀,是對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經(jīng)驗所進行的挑戰(zhàn),是對想象力的尊重,以及養(yǎng)育,而不僅僅是對自己的生活、對自己的經(jīng)驗簡便地驗證。閱讀在本質上是種冒險,如果尚能指認本質。去年還是前年,我僥幸得了個詩歌獎,頒獎詞中有這么一段:“他一直以一種在路上的姿態(tài),不斷地深入詩歌語言的未知之地作孤獨的探險。他選擇的道路如此狹窄.又如此奇崛,以至于和公眾乃至所謂詩歌界形成隔絕。當他的作品進入普通的閱讀者的視線時,形同冒犯。”說實話,我不想冒犯誰,我只是聽從我的內心,誠實,勤勉,與邂逅之語言作著交談。有時大概我是健談的,話說多了,不覺天色已晚,彼此尷尬,快回家吧……
有關寫詩,在我聽到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的勸告之前,我就這么工作:“真正通靈的、作新語的,或講陌生話語的能力?!彼终f:“令語言口吃,成為一個身在其母語之中的陌生人?!?/p>
為什么要令語言口吃?其實并非令語言口吃,是我面對語言因為虔誠而緊張,而羞怯,以至于口吃。是我口吃了。至于成為一個身在其母語之中的陌生人,在我看來,就是——
我們一定要讓我們的母語青春永駐,無論世道滄桑,我們有責任保持和捍衛(wèi)母語的活力、新鮮度。
保持和捍衛(wèi)母語的活力、新鮮度,不讓母語在外力的侵犯與污染之中腐敗,這是詩人的責任,也是詩人的事業(yè)。
常常,更是,激發(fā),雖然不自量力!
泉水每天都是新的。
我想摘錄美國詩人馬克·斯特蘭德在一次訪談中的回答:
“有些詩是不能釋義的,正如有一些經(jīng)驗是無法被輕易理解的——而我們與這樣的經(jīng)驗生活在一起。我們可以愛一首詩而不必懂它,我認為。我們也沒有理由不能接受一首并不馬上傳達意義,甚至也許永不傳達意義的詩。”
作為作者,同時作為讀者,我要有好奇心,也要有勇氣與能力——進入豐富多變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詩歌閱讀狀態(tài),不斷擴大由于詩教匱乏而變得越來越狹窄的空間。
是的,泉水每天都是新的。
另外:我去年回答某媒體的兩個問題,移錄于下:
問:我們的詩歌盤點將詩歌在新媒體平臺上展示,讓詩歌被很多人讀到,您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讀者的?
答:詩人是很尊重讀者的,這種尊重,并不是說詩人就要去寫老嫗能解之作。詩人也是對讀者最有好感的,所以會不厭其煩把自己的詩讀給讀者聽,我聽過八九百個詩人讀詩,從沒聽過一個小說家讀小說,一個散文家讀散文。讀者對詩人來講,有三種,一種是耳朵讀者,一種是眼睛讀者,還有一種,要求比較高,是心腦讀者。而心腦讀者相對來說,又是抽象讀者的形式——可遇不可求。所以詩人與讀者建立的關系作為內容是良好的,因為他知道可遇不可求。但詩人在寫作時,又幾乎不考慮讀者,或者,特別考慮讀者——這個讀者就是時間。當然,我對具象讀者也極有興趣,我現(xiàn)在遇到一些“90”后“00”后的孩子,他們在我的詩歌中讀到幽默感,這在以前是沒有人說過的。但也有孩子不這樣認為,說讀我的詩像參加高考。
問:不少詩歌評論家對您的詩作也很推崇,對于詩歌圈的評價反饋,您是怎么對待的?
答:沒有不少吧,果真如此的話,說明他們無私。我認識的詩歌評論家不多。但我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近來由于年輕一代的評論家顯身,詩歌評論變得好看了。還不僅僅詩歌評論,我偶爾會讀一點小說評論,覺得評論比他們評論的小說更有語感、更有文體意識。我讀有關我的詩歌評論,我更關注的是評論家的思維,有的評論比我的作品還有意思,我會放松,充分享受這種閱讀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