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廣輝 高擎擎
[摘要] 元代學(xué)者黃澤、趙汸于春秋學(xué)卓有建樹,自成一派。自漢代以來,治《春秋》之學(xué)者,動言“微言大義”,眾說紛紜。黃澤力排眾議,認(rèn)為治《春秋》當(dāng)先弄清史實,然后再作價值判斷。要弄清史實,就要回歸《左傳》。他認(rèn)為《左傳》首先由史官左丘明撰寫,而由其子孫續(xù)成之。這種說法與現(xiàn)代學(xué)者認(rèn)為《春秋》為戰(zhàn)國人所撰的觀點不同,似更合理。趙汸師承黃澤,他不贊同孟子、董仲舒、朱熹等人“尊王賤霸”的思想,主張“尊王”亦“尊霸”。并提出孔子當(dāng)年要得志,會先“修桓、文之業(yè)”,由霸道而致王道。以往治《春秋》者或認(rèn)為《春秋》字字寓褒貶之意,或認(rèn)為《春秋》只是“實錄”。趙汸的觀點是,《春秋》一經(jīng)中既有實錄部分,也有孔子所寓褒貶之意。其所著《春秋屬辭》一書就是要將此二者區(qū)分清楚。
[關(guān)鍵詞] 黃澤;趙汸;回歸《左傳》;“尊王”亦“尊霸”;《春秋屬辭》
[中圖分類號] K247[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 A[文章編號] 1008—1763(2018)05—0032—08
Research of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by Huang Ze and Zhao Fang in the Yuan Dynasty
JANG Guanghui, GAO Qingqing
(Yuelu Academy, Hunan University, Changsha410082, China )
Abstract:Huang Ze and Zhao Fang had special contribution to the study of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in the Yuan Dynasty. Since the Han Dynasty, the scholars who studied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frequently mention the idea of “sublime words with deep meaning”, which caused many explanations for the book. Huang Ze fought through various oppositions and claimed that historical facts should be a higher priority than value orientation judgment. To find out the historical facts, we should resort to Zuo Zhuan. Huang Ze held the idea that Zuo Zhuan was started by Zuo Qiuming and finished by his later generations. This idea is different from modern scholars that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as composed by the people in the Warring States. It seems that Huangs idea is more reasonable. Zhao Fang was a pupil of Huang Ze, he did not agree with the idea of “respect the human but despise the highhanded authority”, which was supported by Mencius, Dong Zhongshu and Zhu Xi, he argued that we should both respect the human and highhanded authority. Furthermore, he suggested that Confucians should learn more highhanded techniques like King Huan and Wen, for highhanded technique is a key point to achieve a humane government. Former scholars considered there were different judgments throughout the context of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or considered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merely as a memoir. Zhao Fang made a compromise, the purpose he composed Chun Qiu Shu Ci was to mark off the two ideas.
Key words: Huang Ze; Zhao Fang; resorting to Zuo Zhuan; Respecting the human and highhanded authority;Chun Qiu Shu Ci
學(xué)術(shù)史上反復(fù)呈現(xiàn)這樣的規(guī)律:當(dāng)學(xué)界厭倦了千篇一律的老生常談時,便渴望推陳出新、別開生面。然而一味求新,便又有逞異炫奇、迷途忘返的積習(xí)發(fā)生。于是又有人登高一呼,回歸常道。漢以后春秋學(xué)的發(fā)展,便是一個典型。漢代學(xué)者于《春秋》三傳之學(xué),各立門戶,各守家法,不敢妄自損益,另立意見。自唐中葉啖助、趙匡、陸淳舍傳求經(jīng)、斷以己意之后,遂開喜新厭舊之學(xué)風(fēng),于是學(xué)者紛紛創(chuàng)說,靡有定說,乃至顛倒錯亂,無有所統(tǒng)。沿流而至元代,則有學(xué)者如黃澤者出,逆挽狂瀾,還返故道,重振三《傳》之學(xué)。此正如清代張尚瑗《左傳折諸·卷首上》所說:“有唐之世,學(xué)者鑿空好新,欲舍傳以求經(jīng),于是入主出奴,三《傳》皆茫無質(zhì)的,而《春秋》之大義益晦。元季有黃澤楚望者,獨知宗《左氏》以通經(jīng),以其說授之于東山趙汸。東山《屬辭》諸書,殆髙出宋、元諸儒之上?!?/p>
(清)張尚瑗撰:《左傳折諸·卷首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77冊,臺北:商務(wù)印書館,1986年,第13頁(下文所引《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僅注冊數(shù)和頁碼)。本文所論,即是對黃澤、趙汸師徒春秋學(xué)的初步探索。
一黃澤:回歸《左氏》,兼及二《傳》
黃澤(公元1260—1346年),江西九江人,字楚望。元大德年間,曾為景星書院山長,又為東湖書院山長,后退而精研六經(jīng)。黃澤治學(xué)多采取“決疑”的方法,他曾“揭《六經(jīng)》中疑義千有余條”“好為苦思,屢以成疾,疾止復(fù)思,久之如有所見”
(明)宋濂等撰:《元史》卷一八九《儒學(xué)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4322-4323頁。。黃澤精于《周易》與《春秋》之學(xué)。著有《易學(xué)濫觴》《春秋指要》等書,吳澄觀其書,謂“平生所見明經(jīng)士,未有能及之者”。其《春秋指要》已佚,賴其弟子趙汸著《春秋師說》,使其春秋學(xué)思想得以傳之后世。
宋元時期,以春秋學(xué)名家者有孫復(fù)、劉敞、王晳、孫覺、蘇轍、蕭楚、崔子方、張大亨、葉夢得、胡安國、髙閌、呂祖謙、陳傅良、沈棐、魏了翁、程公說、戴溪、李明復(fù)、張洽、李琪、黃仲炎、洪咨夔、趙鵬飛、呂大圭、家鉉翁、陳深、俞皋、吳澄、陳則通、齊履謙、程端學(xué)、王元杰、李亷、鄭玉、汪克寬、黃澤、趙汸等三十余家。其中最著名者為胡安國。其前之孫復(fù)、劉敞有開宋學(xué)之先的意義。后之黃澤、趙汸則有回歸漢晉之學(xué)的意義。
朱熹可謂孔孟之后儒學(xué)的集大成者,但于春秋之學(xué),卻三緘其口,以為紛亂難治?!吨熳诱Z錄》中多載朱門師弟問答之語,其中有云:
問胡文定《春秋》。曰:“他所說盡是正理。但不知圣人當(dāng)初是恁地,不是恁地,今皆見不得。所以某于《春秋》不敢措一辭,正謂不敢臆度爾。”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六十七,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1650頁。
問:“諸家《春秋》解如何?”曰:“某盡信不及。如胡文定《春秋》,某也信不及?!?/p>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八十三,第2155頁。
問:“《春秋》,胡文定之說如何?”曰:“尋常亦不滿于胡說。”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八十三,第2157頁。
朱熹的意思是說,諸家《春秋》經(jīng)解,多主觀“臆度”之辭,他自己“不敢臆度”。至元代,黃澤分析這種解經(jīng)的紛亂現(xiàn)象說:
《春秋》自三《傳》已多異同,又益以三家之注,實有矛盾。至啖、趙、陸氏又往往自為說,及近代孫泰山、胡文定所見,又往往不同?;掴炙圆唤狻洞呵铩氛撸瑸榇斯室??;騿栔熳雍我圆唤狻洞呵铩??答以“‘元年,春王正月,某已不曉。”據(jù)此,則是已不滿于胡《傳》,但不肯翻然立異耳。凡解《春秋》,不與先儒立異,則經(jīng)旨不明;若與先儒立異,則于事體又甚不便。正說未見信,謗議已隨之,所以晦庵答門人問胡《傳》曰:“不若且聽他如此說,得三綱五常不至廢墜足矣?!贝瞬坏靡阎f,其實不滿于胡《傳》也。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303-304頁。
黃澤的分析是很中肯的。其實,最主要的原因乃在于《春秋》經(jīng)文過于簡略,《春秋》所記人與事在當(dāng)時人皆知之,無須箋注;然時過境遷,人們已逐漸忘卻那些歷史記憶,《春秋》經(jīng)文就變得“其事難定,其義難明”了。所以黃澤又指出:
《春秋》當(dāng)詳考事實,以求圣人筆削之旨,而三《傳》去圣未久,已多異同,如魯隱公不書“即位”,《左氏》《公羊》以為是攝,《榖梁》以為讓桓不正,三者所見各不同;君氏卒,《左氏》以為隱公之母,二《傳》以為天子之卿;夫人子氏薨,一以為惠公妾母,一以為桓母仲子,一以為是隱公之妻,遂使三世母妻不辨,汩亂人倫。說《春秋》之最謬,未有甚于人倫不辨者。僖公八年禘于大廟,用致夫人,一以為立妾母為夫人見廟,一以為哀姜有罪既沒不得入廟,故因大禘而致之,使得與享,一以為僖公立妾為妻因禘而廟見。蓋此一事或以為生,或以為死,或以為妾母,或以為妾妻,或以為適(嫡)母哀姜,其間非無正說,但為曲說所蔽耳。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67-268頁。
這里提到幾件事:一是魯隱公不書“即位”。按理,新君即位是一件大事,作為史書應(yīng)該記上一筆:某年某君即位。但《春秋》于魯隱公卻不書“即位”,這是為什么?《左傳》和《公羊傳》認(rèn)為是魯惠公去世,太子(后來的魯桓公)尚幼,暫由庶出長子魯隱公攝政,故不書“即位”。《榖梁傳》認(rèn)為魯隱公本為世子,理應(yīng)為君,因欲成先父遺愿而有意讓國于弟,乃是“不正”之舉,《春秋》貴公義和不貴私惠,故不書“即位”,以寓褒貶之意。爭論的焦點在于,魯隱公究竟是不是合法君主,史有闕文,事理難明。二是《左傳》“君氏卒”,并將“君氏”解釋為魯隱公的母親。《公羊傳》《榖梁傳》皆作“尹氏卒”,認(rèn)為“尹氏”是周天子的卿大夫,不書官名,意在“譏世卿”,即反對世襲制。三是“夫人子氏薨”,宋國是子姓,“夫人子氏”是指宋國公主嫁給魯君為夫人,但她具體是誰呢?《左傳》認(rèn)為是魯桓公之母仲子;《公羊傳》認(rèn)為是魯惠公的小妾,魯隱公的母親;《榖梁傳》認(rèn)為是魯隱公之妻。三家之說,各不相同,而皆無佐證。四是“僖公八年,禘于大廟,用致夫人”,禘祭是指在太廟三年舉行一次的大祭,“用致夫人”是說在這次大祭中,將新死去的國君夫人進(jìn)列太廟中。但這位夫人是誰呢?《左傳》說是魯莊公的夫人哀姜,《公羊傳》說是魯僖公立妾為妻,死后進(jìn)列太廟,《榖梁傳》說是魯僖公之母成風(fēng)。三家之說也各不相同。這些說法中應(yīng)該有一種說法是正確的,但因為沒有佐證,已很難辨別真?zhèn)?、是非了。那怎么辦呢?黃澤認(rèn)為,治春秋學(xué),當(dāng)先作事實判斷,然后再作價值判斷。《春秋》三傳,誰更接近歷史真實呢?黃澤認(rèn)為是《左傳》,他說:
孔子作《春秋》,以授史官及高弟,在史官者則丘明作《傳》,在髙弟者則一再傳而為公羊髙、榖梁赤。在史官者則得事之情實,而義理間有訛。在髙弟者則不見事實而往往以意臆度,若其義理則間有可觀,而事則多訛矣。酌而論之,則事實而理訛,后之人猶有所依據(jù)以求經(jīng)旨。是經(jīng)本無所損也。事訛而義理間有可觀,則雖說得大公至正,于經(jīng)實少所益。是經(jīng)雖存而實亡也。況未必大公至正乎?使非《左氏》事實尚存,則《春秋》益不可曉矣。故舍事實而求經(jīng),自公羊、榖梁以后,又不知其幾公羊、榖梁也。然則《春秋》之道何時而可明邪?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59-260頁。
這是說,當(dāng)年孔子作《春秋》經(jīng)后,傳給了兩類人,一是以左丘明為代表的魯國史官,即通常所說的“國史”,左丘明為孔子《春秋》作傳,即《左傳》。一是傳給了自己的弟子,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形成公羊、榖梁兩派,數(shù)傳之后,分別成書,即《公羊傳》和《榖梁傳》。史官因為其職責(zé)和專業(yè)的緣故,具有廣博的知識,掌握著相對全面而可靠的歷史資料,能比較準(zhǔn)確地陳述歷史事實,因而較為可靠。孔門弟子,雖然好學(xué)多聞,但畢竟身在民間,對歷史的了解多得之于傳聞,事多舛訛。
經(jīng)學(xué)家評論三傳特點,多批評《左傳》“浮夸”,稱其“浮夸”,即意味有不實的成分摻雜在里面。對此,黃澤回應(yīng)說:
說《春秋》者,多病《左氏》浮夸,然其間豈無真實?茍能略浮夸而取真實,則其有益于經(jīng)者,亦自不少也。學(xué)者最忌雷同是非,世人多譏《左氏》,而澤于《左氏》往往多有所得,故不敢非之。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62頁。
黃澤表彰杜預(yù)作《春秋經(jīng)傳集解》有功于《左傳》,但也對杜預(yù)提出了批評,指出他一味曲從《左傳》的錯誤并不可取。他說:
說《春秋》當(dāng)據(jù)《左氏》事實,而兼采《公》《榖》大義,此最為簡要。杜元凱專修丘明之傳以釋經(jīng),此于《春秋》最為有功。澤之用工大略亦仿此,但《左氏》有錯誤處,必須力加辯眀,庶不悖違經(jīng)旨,此所謂愛而知其惡,而杜氏乃一切曲從,此其蔽也。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89頁。
有人提出,《左傳》后面寫到了孔子去世以后的事情,甚至寫到了戰(zhàn)國初年三家分晉之事,由此認(rèn)為《左傳》作者并不是左丘明,而是由戰(zhàn)國時期的人撰寫的。黃澤認(rèn)為,古代學(xué)術(shù)常有家族傳授的方式,《公羊傳》曾由公羊氏一家五代傳其學(xué),《左氏傳》也是如此。左氏一家應(yīng)是世代史官,《左氏傳》首先由左丘明撰寫,而由其子孫續(xù)而成之。他說:
戴宏序《春秋》傳授云:子夏傳與公羊髙,髙傳與其子平,平傳與其子地,地傳與其子敢,敢傳與其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共弟子齊人胡母子都著于竹帛。據(jù)此,則公羊氏五世傳《春秋》。若然,則左氏是史官,又當(dāng)是世史,其末年傳文亦當(dāng)是子孫所續(xù),故通謂之《左氏傳》,理或當(dāng)然。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61頁。
這種解釋雖然屬于推測,但是一種較為合理的推測。至少比認(rèn)為《左傳》為戰(zhàn)國人所作的推測更為合理。而這一看法,在此前的《左傳》研究史中并未見有人提出。所以黃澤的議題雖然是一個老問題,但其見解卻使得問題的討論有了新的推展。
前已言及,黃澤治學(xué),善于“決疑”,好為苦思。他對《春秋》經(jīng)中的許多疑問都有自己的理解和判斷,這些理解和判斷,依據(jù)的材料雖然以《左傳》為主,兼及二《傳》,但還有根據(jù)情理設(shè)身處地的周密思考。譬如前面提到的關(guān)于魯隱公不書“即位”的原因,黃澤分析說:
魯隱公不書“即位”,《榖梁》謂之“讓桓不正”,《左氏》以為“攝”,而不明斷其是非。然既謂之“攝”,是有先君之命,非諸大夫扳而立之也,應(yīng)立而讓則謂之“讓”,不應(yīng)立故謂之“攝”?;改杆刭F,稱夫人故也?;莨砟暝偃㈦m是失禮,然須是有王命然后可以成其為夫人。所以經(jīng)書“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赗”。王室知有仲子者是將娶之時,已請命于王。王之此舉雖亦失禮,然乃是為桓公之地,以見桓母素貴,則桓公當(dāng)立耳。又據(jù)《左氏》“惠公之薨也,有宋師,太子少,葬故有闕,是以改葬”,如此則惠公已立桓公為太子,隱公之立,不過承父命攝以奉桓,安得謂之讓哉?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62-263頁。
依《左傳》所說,魯惠公開始娶宋國公主孟子為夫人,當(dāng)時諸侯一娶九女,一國公主出嫁諸侯,另有同姓國的八位娣或侄陪嫁,身份為媵妾。當(dāng)時為孟子陪嫁的有聲子等人。孟子去世后,聲子為繼室,其身份仍為妾,不為夫人。夫人的位置空缺。聲子生子,名叫“息姑”(即后來的魯隱公)。在那時,夫人所生子為“嫡出”,天然高貴;妾所生子屬于“庶出”,天然低賤。息姑因為是妾所生,屬于“庶出”。正好此時宋武公有一女仲子,生時手掌有紋“為魯夫人”四字,有若天命,所以魯惠公決定再娶仲子為夫人。仲子生子,名叫“允”(即后來的魯桓公),允是夫人所生,屬于“嫡出”,為太子。而魯惠公去世,因允尚年少,遺命“息姑”攝政,即為魯隱公。魯隱公是賢君,一直準(zhǔn)備讓弟即位。但其弟聽信奸臣讒言,以為魯隱公將來不肯讓位,與奸臣合謀弒殺了魯隱公。對于這一事件,黃澤以《左傳》記載為根據(jù)繼續(xù)分析說:
宋武公生仲子,以手文之瑞,故魯欲聘為夫人。然惠公前已娶孟子,蓋已數(shù)十年,及晚而再娶仲子,既不可有兩適(嫡),又難同侄娣,又非是待年于父母家。當(dāng)時宋人蓋要魯以為夫人,魯之娶仲子蓋已先告于天子,若不獲命,則宋人必不與。天子既許魯,乃以夫人禮聘之,則仲子必素貴,與隱母不同。此雖失禮,然卻是事之情實。何休以為隱母是左媵,桓母是右媵,亦不過測度之辭,此亦非是。隱母乃是媵,桓母是失禮再娶耳。既娶而生桓公,未幾而惠公沒,隱公之?dāng)z實出于先君之命,使之?dāng)z而俟桓長?!秱鳌贩Q惠公之薨有“宋師,太子少”,是惠公之時桓公已正太子之位,夫桓公既已正太子之位,則隱公之?dāng)z乃父命明矣。然則隱雖欲不讓,烏得而不讓乎?又宋、魯為婚姻,而惠公未葬,宋來伐喪,此何故也?豈非以桓公仲子故邪?夫太子少而隱公立,斯固宋人之所疑者,桓公內(nèi)有國人歸向之情,外有宋之援,使隱果不賢,亦未敢遽奪之也。而況隱之志本能讓乎?《榖梁》以為“讓桓不正”,此不知當(dāng)時事情,若在當(dāng)時必導(dǎo)隱公為亂,非殺桓公母子不可得國,而隱亦終必不免,此《榖梁春秋》開卷第一義最謬者也。若從《左氏》《公羊》則合事情,而隱之賢終可取。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63頁。
學(xué)者研究歷史,應(yīng)了解當(dāng)時社會的法制、禮俗、心理等文化背景,做出判斷要符合那時的情理。這就需要歷史學(xué)者有一定的想象力,能將這些因素整合在一起,“若身親見之,親當(dāng)之,則自然合事情而無過論”。因而黃澤說:
《榖梁》謂隱公不當(dāng)讓,此不達(dá)禮之變,而亦不知當(dāng)時事情。儒者生于后世而追斷古事,往往不合者,不達(dá)事情故也。使榖梁生于斯時,則親見當(dāng)時國人之情,知惠之貴桓,見桓母之存,而國人貴之,隱公母事之。而先君立桓之命,人之所知。隱公讓桓之舉,實為能遵先君之命,則自不敢如此說矣。……故儒者若欲追論古人,必若身親見之,親當(dāng)之,則自然合事情而無過論也。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63-264頁。
在我們看來,黃澤這種善于“決疑”,好為苦思,在充分占有材料,能了解當(dāng)時社會制度、禮法習(xí)俗、文化心理的歷史背景情況下,輔以想象力,來復(fù)現(xiàn)歷史的方法,不僅是經(jīng)學(xué)研究的不二法門,也是一切歷史研究的不二法門。
二趙汸:尊王亦尊霸
趙汸(公元1319-1369年),字子常,徽州休寧縣(今安徽省休寧縣)人,因筑東山精舍,人稱東山先生?;罩莨艦樾掳?,自朱子之后,儒風(fēng)熾盛,名儒輩出,素有東南鄒魯之稱。趙汸少年勵志向?qū)W,不事科舉,十八歲時拜黃澤為師,二十五歲時又“從臨川虞集游,獲聞吳澄之學(xué)”
(清)張廷玉等撰:《明史》卷二八二《儒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7226頁。。趙汸一生著述頗豐,其著作現(xiàn)存七部,其中除一部易學(xué)著作《周易文詮》和一部詩文書信集《東山存稿》以外,余下五部皆為春秋學(xué)著作,計有《春秋師說》三卷、《春秋集傳》十五卷、《春秋屬辭》十五卷、《春秋左氏傳補(bǔ)注》十卷、《春秋金鎖匙》一卷。
明末陳子龍稱贊趙汸“度越漢、宋諸儒,當(dāng)為本朝儒林第一。”
(清)朱彝尊撰:《經(jīng)義考》卷一百九十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9冊,第614頁。清儒皮錫瑞則稱“元、明人之經(jīng)說,惟元人趙汸《春秋屬辭》義例頗明,孔廣森治《公羊》,其源出于趙汸。”
(清)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jīng)學(xué)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第284頁。兩人均給予趙汸以很高的評價。而明初宋濂對趙汸更是推崇備至,以為趙汸之春秋學(xué)獨能“直探圣人之心于千載之上”“世之說《春秋》者至是亦可以定矣”
(清)朱彝尊撰:《經(jīng)義考》卷一百九十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9冊,第610頁。。
黃澤、趙汸春秋學(xué)的真正意義在于返本開新。如果說中唐的啖助、趙匡、陸淳攻駁三傳,開啟了宋代舍傳求經(jīng)、自出己意的春秋學(xué),那么,元代的黃澤、趙汸主張回歸三傳,則開啟了清代《春秋》三傳的考證求真的風(fēng)氣。以今日之視角觀之,趙汸最值得稱道的見解有兩點:(一)尊王亦尊霸
千余年來,研究《春秋》之學(xué)者皆謂《春秋》“尊王賤霸”,以為春秋時期齊桓公、晉文公為霸主,削弱了周天子的地位。其實,是由于周王室已先衰落,不能號令諸侯,以保障華夏地區(qū)的公共安全,因而諸侯興起霸業(yè),“尊王攘夷”。春秋時期,“五霸”相繼崛起,最具代表性的是齊桓公、晉文公的霸業(yè)。對齊桓公、晉文公的評價,在某種意義上便是對“霸道”的評價。其實,孔子對齊桓公的評價是相當(dāng)正面的,《論語·憲問》載孔子之語說:“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p>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論語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54頁。這雖然主要是對管仲的肯定,但同時也是對齊桓公的評價。
但自孟子以后,儒者將“王道”與“霸道”完全對立起來,“王道”是“以德服人”,“霸道”是“以力服人”,孟子說:“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p>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36頁。齊宣王問孟子:“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孟子對曰:“仲尼之徒無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無傳焉,臣未之聞也。”
(宋)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孟子集注》,第206頁?!爸倌嶂綗o道桓、文之事”這分明不是事實,我們上引《論語》中的話,便是孔子回答弟子所問齊桓公之事,而且孔子明明表彰齊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的。因為周天子“王道”衰落不振,齊桓公興起“霸道”以扶持之。在孔子那里,“王道”與“霸道”并不是對立的?!巴醯馈迸c“霸道”的對立是從孟子開始的。到了漢代,董仲舒進(jìn)一步發(fā)揚了孟子的思想,他說:
仁人者,正其道不謀其利,修其理不急其功,致無為而習(xí)俗大化,可謂仁圣矣。三王是也。《春秋》之義,貴信而賤詐,詐人而勝之,雖有功,君子弗為也。是以仲尼之門,五尺之童子言羞稱五伯,為其詐以成功,茍為而已也,故不足稱于大君子之門。五伯者比于他諸侯為賢者,比于圣賢,何賢之有?譬猶珷玞比于美玉也。
(漢)董仲舒撰:《春秋繁露》卷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81冊,第756-757頁。
但是,董仲舒還是承認(rèn),“五伯”(五霸)“比于他諸侯為賢”,只不過董仲舒有更高的標(biāo)準(zhǔn),就是上古三王的“圣賢”標(biāo)準(zhǔn),即告誡統(tǒng)治者當(dāng)學(xué)“三王”,不當(dāng)學(xué)“五伯”。但是,漢代也有學(xué)者能夠比較客觀地看待“王霸之辨”“德力之爭”,如王充認(rèn)為:“治國之道,所養(yǎng)有二:一曰養(yǎng)德,二曰養(yǎng)力?!怂^文武張設(shè),德力具足者也?!庖缘伦粤?,內(nèi)以力自備,慕德者不戰(zhàn)而服,犯德者畏兵而卻?!?/p>
黃暉撰:《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38頁。王充的意見較少偏頗,公允可行。
到了宋代,學(xué)者不僅強(qiáng)化“王道”與“霸道”的對立,而且更做出“貴王賤霸”的概括。如劉敞認(rèn)為孔子修《春秋》,意在批評霸主專權(quán),“故異其文,以見伯者之罪于專封之中,而又有不善焉,此皆貴王賤伯、羞稱桓文之意?!?/p>
(宋)劉敞撰:《春秋意林》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47冊,第507頁。朱熹一生于《周易》《詩經(jīng)》《中庸》《大學(xué)》《論語》《孟子》等皆有經(jīng)注,唯獨于《春秋》自謂不敢臆度。但他也明確說過:“《春秋》大旨,其可見者,誅亂臣討賊子,內(nèi)中國外夷狄,貴王賤伯而已?!?/p>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八十三,第2144頁。但是,與朱熹同時的陳亮卻不贊同此說,而主張“義利雙行,王霸并用”,因而招致朱熹的抨擊:“老兄高明剛決,非吝于改過者,愿以愚言思之,絀去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之說,而從事于懲忿窒欲、遷善改過之事,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則豈獨免于人道之禍,而其所以培壅本根、澄源正本,為異時發(fā)揮事業(yè)之地者,益光大而高明矣。”
(宋)朱熹撰:《晦庵集》,《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44冊,第17頁。這也就是說,凡以“粹然以醇儒之道自律”的儒者必須持守“貴王賤霸”的主張,而不能另立“義利雙行,王霸并用”的主張,因為有此主張便是“雜霸”,便不可謂之“醇儒”,這在孟子之后差不多成了一個牢不可破的觀念。
趙汸不贊同孟子、董仲舒、朱熹等人“尊王賤霸”的思想,對齊桓公、晉文公的霸業(yè)基本持肯定的態(tài)度,其《春秋集傳·原序》開宗明義說:
《春秋》,圣人經(jīng)世之書也。昔者周之末世,明王不興,諸侯倍畔,蠻夷侵陵,而莫之治也。齊桓公出,糾之以會盟,齊之以征伐,上以尊天王,下以安中國,而天下復(fù)歸于正。晉文公承其遺烈,子孫繼主夏盟者百有余年,王室頼之。故孔子稱其功曰:“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賜?!?/p>
(元)趙汸撰:《春秋集傳·原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頁。
趙汸不是就《春秋》論孔子,而是就孔子而論《春秋》,《論語》中記載了孔子的言行,趙汸從《論語》中孔子對齊桓公的態(tài)度,認(rèn)定孔子修《春秋》旨在表彰齊桓公所建樹的霸業(yè),一部春秋史,實際就是一部霸業(yè)史。趙汸說:
隱、桓之世,王室日卑,齊伯肇興,春秋之所由始也;定、哀之世,中國日衰,晉伯攸廢,春秋之所由終也?!浮⑽闹虏豢烧_也。
(元)趙汸撰:《春秋集傳·原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3頁。
春秋之所以始也,為天下之無王也。春秋之所以終也,為天下之無伯也。春秋之初,周為天下之共主,而鄭伯不朝,至勤王之伐,則天下無王之禍,鄭實為之也。春秋之終,晉為中國伯主,而齊景不服,至敢晉國之伐,則天下無伯之禍,齊實為之也。一則無王,一則無伯,此固春秋之所以始終也。
(元)趙汸撰:《春秋金鎖匙》,《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416頁。
齊桓公霸業(yè)興起,為春秋之始。齊國的霸業(yè)后來由晉國繼承,晉國霸業(yè)衰落,為春秋之終。這等于以齊、晉的霸業(yè)興廢來修春秋史,而不是以周平王東遷為標(biāo)志來修春秋史。治《春秋》經(jīng)者,對于當(dāng)時諸侯勤于朝覲霸主、疏于朝覲天子,深致不滿。趙汸則認(rèn)為情有可原,因為當(dāng)時能“安靖天下”的并不是周天子,而是齊桓公、晉文公等霸主。他說:
或曰:諸侯不朝天子,而以朝伯主為禮可乎?是蓋不知《春秋》經(jīng)世之旨者,《春秋》固責(zé)諸侯之無王,而亦不廢中國之有伯;固罪諸侯之不朝京師,而亦不絶諸侯之事伯主也。當(dāng)是時,方藉伯者以安靖天下,則朝聘固不可無節(jié)矣。
(元)趙汸撰:《春秋屬辭》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609頁。
在春秋時期,維護(hù)世道人心的早已不是周天子,而是齊、晉兩國的霸業(yè)。人們失望于周王室,而寄希望于新霸主,亦無可厚非。所以趙汸說:
是時諸侯無王而伯者興,雖曰假“尊王”以示義,而天下大權(quán)由此實歸齊、晉,人情絶望于周矣。
(元)趙汸撰:《春秋集傳》卷十五,《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49頁。
在趙汸看來,春秋時期的悲哀主要并不在于“天下無王”,而在于“天下無伯”:“君臣大義以無伯而廢,天理民彝以無伯而泯?!?/p>
(元)趙汸撰:《春秋屬辭》卷十一,《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699頁。所以,當(dāng)孔子之時,天下的首要之事,不是去扶持那早已“扶不起來的天子”,而是要使齊桓公、晉文公的霸業(yè)得以延續(xù)下去。趙汸認(rèn)為,孔子當(dāng)年要得志,他首先要做的是“修桓、文之業(yè)”,先由霸道而致王道。趙汸說:
仲尼得君,復(fù)周公之法,修桓、文之業(yè),率天下諸侯以事周,則文王之至德,吾無間然矣。
(元)趙汸撰:《春秋集傳·原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頁。
趙汸這一類說法對傳統(tǒng)的春秋學(xué)具有改造性的意義,可惜當(dāng)時即后世學(xué)人并未能很好領(lǐng)會其中的深刻含義。
(二)《春秋》既有“褒貶”,也有“實錄”
趙汸春秋學(xué)著作共有五部,其中最著名者為《春秋屬辭》?!皩俎o”二字出于《禮記·經(jīng)解》:“屬辭比事,《春秋》教也?!笨追f達(dá)《禮記正義》:“屬,合也;比,近也?!洞呵铩肪酆蠒o是屬辭,比次褒貶之事是比事也。”
(清)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禮記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609頁。春秋時期,二百四十二年之間,簡策如山,事不勝其多,辭不勝其繁,而要在兩萬字之內(nèi)做到敘事有條不紊,評價不至偏頗,那就必須在義例上下工夫。所以《春秋》不同于其他經(jīng)典,而特別強(qiáng)調(diào)“屬辭比事”。“比事”講究以類相從,“屬辭”講究下語精嚴(yán)。趙汸研究《春秋》幾十年,最后悟道:《春秋》最重要的特點便是“屬辭比事”,因此他將《春秋》經(jīng)文拆散,以類相從,看其在相近之事上是如何“屬辭”的。而其“屬辭比事”并不全是孔子的功勞,在《魯春秋》之中已經(jīng)奠定了基礎(chǔ),孔子正是根據(jù)《魯春秋》來施加筆削之權(quán)的。所以,趙汸說:“必屬辭比事而后可施筆削。所以學(xué)《春秋》者若非屬辭比事,亦未必能達(dá)筆削之權(quán)?!?/p>
(元)趙汸撰:《東山存稿》卷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21冊,第259頁。
當(dāng)年,趙汸從黃澤學(xué)《春秋》,黃澤曾對他說“《春秋》所以難看,乃是失卻‘不修《春秋》。若有‘不修《春秋》互相比證,則史官記載、仲尼所以筆削者,亦自顯然易見。”
(元)趙汸撰:《春秋師說》卷上,《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259頁。又說:“《春秋》有魯史書法,有圣人書法,必先考史法,而后圣人之法可求?!?/p>
(清)黃宗羲撰:《宋元學(xué)案》卷九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88頁。黃澤的話無疑是對的,其實其他學(xué)者也都明白這個道理,但因為“不修《春秋》”(即《魯春秋》)早已遺佚,若再求“不修《春秋》”,那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但偏偏趙汸特別較真,非要去探求那“不修《春秋》”。趙汸“自始受學(xué),則取《左氏》傳注諸書,伏而讀之?dāng)?shù)年,然后知《魯史》舊章,猶賴左氏存其梗概?!?/p>
(清)黃宗羲撰:《宋元學(xué)案》卷九十二,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088-3089頁。“《左氏》書首所載‘不書之例,皆史法也,非筆削之旨?!豆颉贰稑b梁》每難疑以不書發(fā)義,實與左氏異師?!?/p>
(清)朱彝尊撰:《經(jīng)義考》卷一百九十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9冊,第603頁。
《左傳》有許多似應(yīng)書寫而不書的例子,如經(jīng)文:魯隱公“元年春王正月”,不書“即位”?!蹲髠鳌分^“元年春王周正月,不書‘即位,攝也。”又如經(jīng)文:“三月,公及邾儀父盟于蔑。”不書邾君的爵位,《左傳》謂“邾子克也,未王命,故不書‘爵?!睂W(xué)者通常認(rèn)為這是孔子筆削之意,但是趙汸指出,這乃是史家舊例,并非魯史已書,而孔子將它刪削,孔子只是保存了舊史策書的原貌。所以《公羊傳》《谷梁傳》在這些“不書”之例上大做文章,講孔子的所謂“微言大義”便沒有意義了。《左傳》之所以能正確解釋出這些“不書”之例的原由,是因為左丘明乃是與孔子同時的史官,他了解當(dāng)時史書的書寫規(guī)則。
趙汸運用這個思路研究《左傳》,發(fā)現(xiàn)了舊史策書書寫的十五種體例:
策書之例十有五。一曰君舉必書,非君命不書。二曰公即位不行其禮不書。三曰納幣、逆夫人、夫人至、夫人歸,皆書之。四曰君夫人薨,不成喪不書;葬不用夫人禮,則書卒;君見弒,則諱而書薨。五曰適(嫡)子生則書之;公子大夫在位書卒。六曰公女嫁為諸侯夫人,納幣、來逆、女歸、娣歸、來媵、致女、卒葬、來歸皆書;為大夫妻,書來逆而已。七曰時祀、時田,茍過時越禮則書之;軍賦改作、踰制亦書于策,此史事之錄乎內(nèi)者也。八曰諸侯有命告則書,崩卒不赴則不書,禍福不告亦不書,雖及滅國,滅不告敗,勝不告克,不書于策。九曰雖伯主之役,令不及魯亦不書。十曰凡諸侯之女行,惟王后書適(嫡),諸侯雖告不書。十一曰諸侯之大夫奔,有玉帛之使則告,告則書。此史氏之錄乎外者也。十二曰凡天子之命無不書,王臣有事為諸侯則以內(nèi)辭書之。十三曰大夫已命書名氏,未命書名。微者名氏不書,書其事而已,外微者書人。十四曰將尊師少稱將,將卑師眾稱師,將尊師眾稱某帥師,君將不言帥師。十五曰凡天災(zāi)物異無不書,外災(zāi)告則書之,此史氏之通錄乎內(nèi)外者也。
(元)趙汸撰:《春秋集傳·原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4-5頁。
這十五類體例見于《春秋》經(jīng)文的應(yīng)視為《魯春秋》本來就有的,并非孔子刪修時所制定。那么,孔子所刪修的內(nèi)容及其原則是什么呢?趙汸所撰《春秋屬辭》總結(jié)出孔子八條刪修原則,其說甚繁,四庫館臣則作了簡要介紹:
《春秋屬辭》十五卷,元趙汸撰。汸于《春秋》用力至深。至正丁酉既定《集傳》初稿,又因《禮記·經(jīng)解》之語,悟《春秋》之義在于“比事屬辭”,因復(fù)推“筆削”之旨,定著此書。其為例凡八:一曰存策書之大體,二曰假筆削以行權(quán),三曰變文以示義,四曰辨名實之際,五曰謹(jǐn)內(nèi)外之辨,六曰特筆以正名,七曰因日月以明類,八曰辭從主人。
(清)永瑢等撰:《四庫全書總目》卷28《春秋類三》,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228頁。
孔子刪修《春秋》,古人稱之為“筆削”。古人著書是在竹簡上操作,所用工具為筆和刀,以筆書墨于竹簡稱為“筆”,以刀去除竹簡之字稱為“削”??鬃訐?jù)《魯春秋》來修《春秋》,《魯春秋》是魯國的國史,著作有一定體例,孔子不能隨便加進(jìn)自己的話。那么,孔子靠什么來表達(dá)自己的評價意見呢?他主要是靠“筆削”的高超手法來表達(dá)自己的意見。所謂“筆”就是把《魯春秋》原有的內(nèi)容抄錄在自己的竹簡上,這叫“存策書之大體”,這部分內(nèi)容還是《魯春秋》的內(nèi)容。當(dāng)然,孔子不是全部照抄《魯春秋》的內(nèi)容,《魯春秋》有一些內(nèi)容不為孔子所抄錄,這叫“假筆削以行權(quán)”。這是兩個總的原則,亦即春秋學(xué)所常講的“書”與“不書”的原則。這正如趙汸《春秋屬辭》卷八所說:“古者汗竹為簡,編簡為策,故有筆削之事??鬃幼鳌洞呵铩芬栽⑵鋼軄y之志,而國史有恒體,無辭可以寄文,于是有書有不書,以互顯其義。其所書者則筆之,不書者則削之?!?/p>
(元)趙汸撰:《春秋屬辭》卷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606頁。當(dāng)然,孔子所抄錄的《魯春秋》的策文內(nèi)容,并不是一字不差的“照錄”,而當(dāng)所錄魯史內(nèi)容“事有非常,情有特異”,孔子會刻意改變其中的一些字詞,以此來表達(dá)他的褒貶好惡的意見,這種手法叫“變文”和“特筆”, 所以趙汸所說的“三曰變文以示義,四曰辨名實之際,五曰謹(jǐn)內(nèi)外之辨,六曰特筆以正名”四種情況即屬其例。但類似的事件,由于有上下身份的區(qū)別,內(nèi)外國別的不同,程度的輕重差別等,對之褒貶好惡也應(yīng)表現(xiàn)出差異來,于是又有“七曰因日月以明類”區(qū)以別之。第八條“辭從主人”,主人是指魯史(《魯春秋》)本身,凡是孔子不加褒貶之意的,就不去修改《魯春秋》文字,照實轉(zhuǎn)錄。
以往治春秋學(xué)者大體分為兩大派:一是認(rèn)為《春秋》為“褒貶”之書,以為《春秋》筆法字字句句皆有微言大義,一是認(rèn)為《春秋》乃是“實錄”,“只是直載當(dāng)時之事”“非是于一字上定褒貶”
(宋)黎靖德編,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卷八十三,第2144頁。。趙汸的觀點是,《春秋》一經(jīng)中既有實錄部分,也有孔子所寓褒貶之意?!洞呵飳俎o》一書就是要將這二者區(qū)分清楚。因之趙汸說:“說經(jīng)大旨,不出二途:曰褒貶,曰實錄而已。然尚褒貶者文苛例密,出入無準(zhǔn),既非所以論圣人;其以為實錄者,僅史氏之事,亦豈所以言《春秋》哉?是以為說雖多,而家異人殊,其失視三《傳》滋甚。”
(元)趙汸撰:《春秋左氏傳補(bǔ)注·原序》,《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64冊,第329頁。
學(xué)者對趙汸的《春秋屬辭》有很高的評價,如明初宋濂稱:《春秋屬辭》于《春秋》經(jīng)文“何者為史策舊文,何者是圣人之筆削,悉有所附麗,凡闇昧難通,歷數(shù)百年而弗決者,亦皆迎刃而解矣?!瓭镱H觀簡策所載說《春秋》者,多至數(shù)十百家……子常(趙汸)獨能別白二者,直探圣人之心于千載之上,自非出類之才、絕倫之識,不足以與于斯。嗚呼!世之說《春秋》者至是亦可以定矣?!?/p>
(清)朱彝尊撰:《經(jīng)義考》卷一百九十八,《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9冊,第610-611頁。
至清代中葉,莊存與借鑒《春秋屬辭》的研究方法,而作《春秋正辭》。但與趙汸不同的是,趙汸是以《左傳》為主,兼及二傳,而莊存與則以《公羊傳》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由此開創(chuàng)了名揚天下的常州今文學(xué)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