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肖斌
清代的黃宗羲說,朱熹一生能和他切磋得力的,只有東萊、象山、南軒幾個人而已。東萊、象山、南軒分別指的是呂祖謙(出身東萊呂氏)、陸九淵(曾講學于象山書院)和張栻(號南軒)。
朱熹和陸九淵都是呂祖謙的好朋友,但兩人走的是兩條截然相反的學術道路,理學和心學,在那個年代是針鋒相對的兩個陣營。但呂東萊特別熱心地要幫朱陸安排一次和談——事實證明,很多時候和談可能變成“掐架”。
這一天終于到來了。
宋孝宗淳熙二年(1175),呂祖謙到福建寒泉精舍拜訪朱熹,兩人又一同到了信州(今江西上饒鉛山縣)的鵝湖寺。呂祖謙又約了陸九淵和陸九齡兄弟。這一年,朱熹46歲,陸九淵37歲,呂祖謙39歲。此后,鵝湖牢牢豎立起了中國哲學的一個地標。
中國古代書院的主要功能和現(xiàn)在的大學相似,教學和研究兩手抓。教學可分為個別教學和集體教學,前者是老師與學生個人交流,后者則是大班課,又分講會和會講兩種。
講會通常是一位老師在堂上講,學生在堂下聽,會講則往往是兩位或兩位以上老師一起講。由于老師們的學術觀點不盡相同,很可能發(fā)生激烈的辯論,圍觀學生更加喜聞樂見。于是,這些歷史故事也更容易流傳史冊——鵝湖之會不僅開書院會講之先河,還是吵得最兇的一次,幾無可比肩者。
照理雙方都是成名已久的大師,呂祖謙的本意是讓大家坐下來喝喝茶、聊聊學術,求同存異。但沒想到朱陸火力全開,連表面的客氣話都沒有,各說各話,爭論不休,同沒求成,異倒是越存越多,乃至最終不歡而散,搞得作為“中介”的呂祖謙也只能笑而不語。
鵝湖之會結束后,氣還沒消的朱熹經(jīng)常在小本本上寫評語,說陸九淵太過自信,格局狹隘。而且這次交鋒對朱熹的思想基本沒有產(chǎn)生什么影響,甚至對這次會講的詳細記錄,他都沒有收錄在《朱子文集》《語錄》之內(nèi),只能在陸九淵的《年譜》《語錄》中查到。
有一位研究宋代思想史的美國學者認為,“鵝湖之會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呂祖謙沒有調(diào)解成功,因此是一次失敗的學術聚會”。但中國人的傳統(tǒng),并非著眼于一時的輸贏,兩種不同思想的論辯,讓中國人的思維面積起碼擴大了一倍。
鵝湖之會給三方帶來的學術影響都是豐厚的——是的,是三方,呂祖謙并不是一個只會給雙方安排交通食宿的“中介”,而是一個有主見的學術參與者。
在朱陸辯論之前,呂祖謙其實是站在朱熹這邊的,約二陸兄弟,是想幫助朱熹勸說他們放棄心學,歸附理學??赊q論一開始,他很快就變了態(tài)度,既沒有幫朱隊友對二陸發(fā)難,也沒有像和事佬一樣調(diào)停,而是“甚有虛心相聽之意”。
呂祖謙是朱熹的“師弟”,陸九淵的長輩,但沒有一絲唯諾或居高臨下。他批評朱熹過于較真,認為“爭較是非,不如斂藏收養(yǎng)”。而對二陸,他也一針見血地指出,“大抵陸子靜病在看人不看理”——你們倆就是對朱熹有成見,而非絕對反對他的學說。
春風化雨的呂祖謙,讓朱陸雙方在事后都一再表示,自己在鵝湖之會中的偏激態(tài)度是不對的,但你的思想我也是不接受的。
不過,雖然在學術上不相為謀,但朱陸之間的私交并無嫌隙,真是學術的歸學術、友誼的歸友誼,作出了君子之交的典范。
鵝湖之會后的第六年,淳熙八年(1181)春天,陸九齡病故,陸九淵請朱熹替兄長寫墓志銘,到南康(朱熹時任南康太守,今江西九江境內(nèi))拜訪。兩人一同泛舟湖上,歷史沒有記載聊了什么,想必是風花雪月,并無紛爭。
朱熹還請“持不同學見者”陸九淵到白鹿洞書院講席。當陸九淵講到《論語》“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一章時,朱熹大為感動,說:“我應當和學生們一同恪守,不忘陸先生的訓誡(熹當與諸生共守,以無忘陸先生之訓)?!敝祆溥€請陸九淵把他的講詞寫了下來,這就是著名的《白鹿洞書院講義》,并親自作跋。
光宗紹熙三年(1193),陸九淵去世,朱熹聞噩耗,率領門下弟子到寺院設靈位祭奠,哭得肝腸寸斷——但不知為何沒寫祭文。
在中國哲學的編年史上,朱熹和陸九淵都是當時的儒學巨擘。他們一方面堅持自己的學術主見,學養(yǎng)深厚;另一方面,前輩并不以位分之尊強迫年輕人改弦更張,而是充分尊重其學術自由,兼有提攜之意;更可貴的是,盡管互為“學敵”,卻彼此欣賞,私交甚篤,演繹了坦坦蕩蕩的君子之度和儒者風范。
然而,我們今天之所以不忘鵝湖之會,更在于朱陸的風范和實踐,在稷下學宮之后,又一次開啟我國民間思想的共和景象:理學心學,中國思想史上空,雙虹輝映,余脈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