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華, 呂利利
(延安大學 歷史系, 陜西 延安 716000)
曾鞏(1019-1083年), 字子固, 北宋建昌軍南豐(今江西南豐縣)人, 世稱南豐先生, 是著名政治家、 史學家、 散文家, “唐宋八大家”之一。 曾鞏出身于儒學世家, 一生勤學苦讀, 筆耕不輟, 著述豐富, 文名享譽當世、 流傳千古。 不過, 其在史學方面的成就被其文學的光芒所掩蓋, 人們大多只知道他是一位卓爾不群的文學家, 不知道他還是一位頗有建樹的史學家。
曾鞏曾在宋仁宗嘉祐五年(1059年)經(jīng)歐陽修舉薦, 被召為館閣???、 集賢校理, 負責搜集、 整理和校訂古代典籍, 前后長達九年時間。 后朝廷因“曾鞏以史學見稱士類, 宜典五朝史事”[1]795召曾鞏典修國史。 曾鞏著有許多史論文章, 反映其豐富的史學思想。 本文擬結合曾鞏史論文章對其史學思想作一簡要探討, 不足之處, 敬請方家指正。
借鑒歷史經(jīng)驗教訓治理國家的以史資治思想早在先秦時代就已受到思想家的重視。 如《詩》云:“殷鑒不遠, 在夏后之世?!盵2]1161先秦時期的以史資治思想為后世所繼承和發(fā)揚, 如漢高祖劉邦曾命陸賈:“試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 吾所以得之者何, 及古成敗之國?!盵3]2699歷史發(fā)展到宋, 宋代士大夫有感于唐末五代以來的社會動蕩, 常感儒道淪喪, 綱常敗壞, 而人君陷于無奈。 于是, 一批有強烈使命感和責任感的文人士大夫以天下為己任, 力圖幫助人君匡扶朝綱。 他們懂得從一些歷史的教訓中總結某種治世之道供人君參考。 曾鞏就是其中一位, “蓋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1]188, 他認為史學可以提供給人們治理天下的辦法。 曾鞏的以史資治思想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是推崇先王之道。 先王即堯舜二帝與夏禹、 商湯、 周武王三王。 他認為歷史自成康以后, 社會動亂, 直到秦才一統(tǒng)天下。 后漢雖代秦, 東西共歷時四百年, 但大抵沿襲秦法, 有變革之處, 也是為維護漢朝的統(tǒng)治而變, 并非效仿先王之法。 漢亡之后, 強者分天下之地, 晉與隋雖曾統(tǒng)一天下, 但時間很短就滅亡了, 其余諸朝沒有值得稱道的地方。 值得肯定的是, 代隋而立、 更十八君、 垂三百年的唐朝, 尤其是唐太宗時期的政治十分清明。 然而即便是這樣, 唐代也沒能達到三代盛世的境界。 曾鞏以能效法先王之道稱贊太祖“上追唐虞三代荒絕之跡, 修列先王法度之政, 為其任在己, 可謂有出于數(shù)千載之大志”[1]437。 至于如何效法先王之道, 曾鞏在給宋神宗所上奏疏中建議神宗借鑒《洪范》 《大學》中治國理政的經(jīng)驗。
二是重視對漢唐五代的借鑒。 曾鞏雖對三代之治充滿向往, 但并不排斥漢唐。 他認為自三代以后, 王朝之盛莫過于漢、 唐。 又自周以后, 人主中可傳與后世者, 唯有漢文帝、 漢宣帝, 唐太宗, 因此, 漢唐自然有值得借鑒之處。 如曾鞏在《請令州縣特舉士札子》中說到漢代在郡國實行察舉之制, 結合當下情狀, 可以參考使用。 又在《正長各舉屬官詔》中提到漢魏以來公府郡國皆是自行征召其屬官, 而唐代陸贄也請使臺省長官自擇僚屬。 曾鞏在這里引證經(jīng)典, 鑿鑿有據(jù), 認為當下也可效仿前代, 令正長各舉其屬, 可以收得人之效。 曾鞏在《唐論》一文中, 論及唐太宗之為君有“天下之志”, 有“天下之材”, 又有“治天下之效”, 但其在法度、 禮樂、 田疇之制、 庠序之教等方面仍有所不足。 曾鞏明確指出其論唐太宗為政得失的目的在于“非獨為人君者可以考焉, 士之有志于道而欲仕于上者可以鑒矣”[1]141, 說明作此文的目的, 就是供人君、 出仕者鑒戒。 除漢唐之外, 五代距宋最近, 亦有可借鑒之處。 如其在《熙寧轉對疏》中談及:“唐太宗即位之初, 延群臣與圖天下之事, 而能絀封倫, 用魏鄭公之說, 所以成貞觀之治。 周世宗初即位, 亦延群臣, 使陳當世之務, 而能知王樸之可用, 故顯德之政, 亦獨能變五代之因循。”[1]433這是曾鞏借唐太宗、 周世宗的事跡來稱贊宋神宗納諫之賢。
三是曾鞏重視對歷代各種制度的研究, 以為當世之用, 這主要體現(xiàn)在其《本朝政要策》一篇中。 在此篇中, 曾鞏論述了各項制度古今流變之情狀, 然后歸結到北宋。 如馴兵之制的討論, “戰(zhàn)國至于漢唐, 兵法尤具焉。 自府衛(wèi)廢, 而執(zhí)兵者皆市人, 故有天寶之敗。 ……至周世宗高平之退, 遂收驍勇之士, 命太祖習焉。 取其尤者為殿前軍, 而禁衛(wèi)之精, 自此始也”[1]653。 《本朝政要策》一篇內(nèi)容包括考課、 馴兵、 兵器、 宗廟、 貢舉、 雅樂、 水災、 刑法、 學校、 賦稅、 水利、 邊防、 義倉、 茶等具體措施, 幾乎涉及到宋代經(jīng)濟、 政治、 軍國大事的方方面面, 涉及到關乎國計民生的主要內(nèi)容。 曾鞏此篇通過敘述各項政策的原委, 以便指導當下之決策。 正如蘇軾所言:“試之策以觀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盵4]1424清人何焯評價此篇曰:“以上諸策, 皆真得其要, 而其文無不出入漢之西京, 此固五朝國史諸志之椎輪也?!盵5]851
曾鞏的史學思想還體現(xiàn)在重視道德教化方面。 唐末五代以來, 士風頹廢, 儒道遭到破壞, 曾鞏從士大夫個人的品質出發(fā), 寫了許多文以載道的文章, 尤其是一些序、 記、 墓志銘等, 都記錄著曾鞏所稱贊的道德標準。
曾鞏稱其祖父曾致堯:“公于是勇言當世之得失。 其在朝廷, 疾當事者不忠, 故凡言天下之要, 必本天子憂憐百姓、 勞心萬事之意, 而推大臣從官執(zhí)事之人, 觀望懷奸, 不稱天子屬任之心, 故治久未洽, 至其難言, 則人有所不敢言者。 雖屢不合而出, 而所言益切, 不以利害禍福動其意也?!盵1]194他稱贊其祖父“勇言當世之得失”之高貴品格, 認為直言進諫是做臣子的一種優(yōu)良品質。 又曾鞏作《撫州顏魯公祠堂記》一文, 記述顏真卿以區(qū)區(qū)之地, 奮勇抵抗安祿山之叛軍, 不懼生死, 多次直言不諱, 忤逆奸臣, 接連遭到貶斥, 仍不改初心。 曾鞏在文中反復慨嘆顏公屢次觸犯奸佞而不悔的事跡, 以彰顯顏公之不與奸邪小人同流合污的忠貞品質, 并表明寫此文的目的是為曉喻當世, 為世人學習之典范。 《瀛洲興造記》一文記敘了河北地震時, 諫議大夫李恭肅抗險救災、 興建瀛洲之事。 此文略記賑災一事而詳敘興造之舉, 是為體現(xiàn)李公勤政愛民之德。 《分寧縣云峰院記》一文前半部分介紹了分寧縣人勤于生計但又視財如命的鄉(xiāng)俗; 后半部分敘述了云峰院僧人道常自給自足并樂善好施、 與世無爭的性格。 曾鞏描寫分寧縣鄉(xiāng)俗目的在于襯托道常超然物外的精神法度, 其更深層次的意義在于以此激發(fā)鄉(xiāng)民對于道義的崇敬與遵循。 曾鞏通過對先賢的記載, 以此來感化世人, 使其知有可為有可不為。
曾鞏有一種憂患意識, 這種意識主要表現(xiàn)為對于朝代、 國家的興亡盛衰的關注, 以及對于社會治亂、 人民生活的憂慮。 北宋的積貧積弱, 使得曾鞏的憂患意識更為明顯, 關注社會民生, 從而形成濟世安民的思想。
曾鞏在《上歐陽舍人書》一文中說到古往今來, 沒有民富且安而國家動亂的現(xiàn)象。 他認為社會之所以動亂是因百姓貧困, 現(xiàn)如今, 兵、 佛、 老食民之食, 導致百姓貧困, 不能安居樂業(yè)。 鑒于此狀, 曾鞏提出要裁抑兵與佛、 道之食, 給兵士土地, 令其忙時耕種, 閑時習武, 并限制佛道人數(shù), 以為救民之務。 清人張伯行評此文曰:“裕民一段, 皆中當世切務。 子固留心經(jīng)世如此, 已不得行而惓惓以望之當世者, 固圣賢之用心也?!盵6]156
《救災議》是曾鞏針對熙寧元年七月甲申時于河北的地震和水災所作的救災文。 他首先指出現(xiàn)有賑災舉措之弊端, 說到開倉放糧只能解災民燃眉之急, 從長遠角度考慮并不能解決百姓災后生計之本。 后給出自己的救災之策, 提出通過賜錢貸糧之策, 此法既能保證災民生存需求, 又能恢復百姓謀生之計, 于國于民皆是兩全之策。 張伯行評云:“讀子固此議, 下為百姓計, 上為公家計, 大要存破去常法而逮為之賑救, 深思遠慮, 無微不徹, 真經(jīng)濟有用之文, 學者所當留心者也?!盵6]206
曾鞏在《越州趙公救災記》一文中記述了熙寧年間吳越大旱, 知越州趙公救災一事。 曾鞏從趙公寫信詢問各縣受災情況、 可救濟錢糧之事記起, 事無巨細地記載了趙公整個救災過程, 無一遺漏。 曾鞏詳細的記載此事, 一為彰顯趙公仁政愛民的品質, 二為將趙公的救災之法推行出去, 后世救災者只要熟讀此文, 便可知應如何行事了。 曾鞏心系百姓, 所書之事, 皆中當下之時務, 足可見其濟世安民之思想。
古今通變思想是曾鞏的又一重要史學思想。 他在《禮閣新儀目錄序》中說到:“古今之變不同, 而俗之變習亦異, 則亦屢變其法以宜之?!盵1]182這表明曾鞏認識到歷史是一個不斷發(fā)展變化的過程。 曾鞏的古今通變思想體現(xiàn)為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損益的歷史變化觀。 曾鞏自稱“家世為儒”, 從祖輩、 父輩到他都有從政為官的經(jīng)歷, 從小在家庭中受儒學的熏染。 《論語·為政》篇載: 子張問孔子“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 所損益可知也; 周因于殷禮, 所損益可知也?!?在孔子看來, 夏商周三代是盛世, 但三代之中也有變化, 后世之人會在前代的基礎上有所因襲變革, 這體現(xiàn)出孔子的一種損益歷史變化觀。 因而曾鞏所說:“合乎先王之意”[1]182即是因襲之意, 又“何必一一以追先王之跡哉”[1]182則體現(xiàn)出變革之意。 曾鞏的古今通變思想實質上是繼承了孔子損益的歷史變化觀。
二是因時適變。 曾鞏雖歷來推崇先王之道, 但他也認識到時代在變, 習俗在變, 社會也在變, 因此, 不必固守先王之道。 正如他在《戰(zhàn)國策目錄序》中所說:“夫孔孟之時, 去周之初已數(shù)百歲, 其舊法已亡, 舊俗已熄久矣。 二子乃獨明先王之道, 已謂不可改者, 豈將強天下之主以后世之所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 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 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盵1]184現(xiàn)今距離三代已遠, 三代之舊法、 舊俗已改變, 其制度、 習俗等也應發(fā)生相應的改變。 至于如何變, 曾鞏也有所表述:“其所改易更革, 不至于拂天下之勢, 駭天下之情, 而固已合乎先王之意矣?!盵1]182曾鞏認為變革要順應天下大勢, 符合歷史潮流。 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 曾鞏針對北宋的實際情況, 撰寫《本朝政要策》一文, 提出了一系列禮制、 官制、 兵制等改革建議。
前人的歷史經(jīng)驗教訓要發(fā)揮它的借鑒作用, 需以文字作為載體, 在記錄的過程中, 如何才能客觀公正地將這些史實記錄下來, 史家的修養(yǎng)就顯得尤為重要。 早在唐朝, 劉知幾就提出良史需具備“才”“學”“識”三長。 劉知幾之后, 在史家修養(yǎng)論方面值得稱道之人有宋代曾鞏和清代章學誠, 其中曾鞏的“明”“道”“智”“文”四點良史品質的提出, 更加豐富了史家修養(yǎng)的理論。
曾鞏關于史學修養(yǎng)的論述集中體現(xiàn)在其作品《南齊書目錄序》中。 曾鞏在文中提到作史的目的是“將以是非得失興壞理亂之故而為法戒”[1]187, 即史學的種種成果是前人歷史經(jīng)驗教訓、 可為后人借鑒的載體。 但如果所托非人, 則可能“失其意”“亂其實”, 或“析理不通”, 或“設辭不善”, 導致功德不顯, 奸邪掩藏, 史學將不能發(fā)揮其功用。 因此, 曾鞏對史家提出要求:“古之所謂良史者, 其明必足以周萬事之理, 其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 其智必足以通難知之意, 其文必足以發(fā)難顯之情, 然后其任可得而稱也?!盵1]187這也就是說良史必須具備的條件是: 其明察必定能遍及天下萬事萬物的道理; 其所持的道必定能夠適用于天下; 其才智必定能夠通曉難以理解的意思; 其文章必定能夠闡發(fā)難以顯露的感情。 曾鞏關于良史品質的論述可以歸納為四點, 即“明”“道”“智”“文”。 曾鞏所提到的“明”當屬于史學范圍, “文”當屬于史才范圍, “智”當屬于史實范圍。 曾鞏提出的這些概念, 一是在理論上更加豐富了對史學的認識, 二是在史學與社會的關系上更加強調(diào)“適天下之用”。 他所提到的“道必足以適天下之用”一條, 有超出才、 學、 識“三長”的地方, 這是中唐以來史學經(jīng)世致用思想的反映, 也就是要求史家要有積極的入世思想, 作史要適用于社會。 曾鞏“道”的提出, 具有積極的社會意義。 章學誠對《南齊書目錄序》一篇也極為贊賞, 認為“古今序論史事, 無若曾鞏此篇之得要領者”[7]525。
此外, 曾鞏提出作銘者需是“畜道德而能文章者”。 其中“畜”通“蓄”, 即作銘者既應是道德高尚且文筆不俗之人。 曾鞏在《寄歐陽舍人書》中提到銘與史相近, 二者都有警勸后世的作用。 不同的是史作對于善惡無所不書, 以發(fā)揮其鑒戒作用; 而銘通常是后世為人子孫者因其先輩有功德或才行高潔, 因而作銘以記述其事跡, 以夸后世。 但有些人, 想要褒揚其先人而不在乎客觀事實, 雖然其先祖品行不佳, 但仍偽造事實借以抬高家族地位。 因此, 作銘者需是“畜道德而能文章者”。 道德高尚則不為惡人作銘, 作銘時亦可分辨真假, 秉筆直書, 防止后人夸大事實。 同時, 作銘者的文采要好, 如若文辭不佳, 不能流傳后世, 就不能發(fā)揮其警勸之功用了。 因史與銘相近, 作銘者所具備的品質也應是史家所擁有的。
綜上所述, 曾鞏繼承和發(fā)揚了史家以史資治的優(yōu)良傳統(tǒng), 具有重民愛生的意識, 從而形成道德教化與濟世安民的思想; 還具有古今通變的眼光, 提出了“明”“道”“智”“文”的良史標準, 深化了劉知幾“史家三長”的理論, 對后世史學思想發(fā)展具有積極意義。 但是, 曾鞏過分推崇先代, 即便他肯定司馬遷是“雋偉拔出之才、 非常之士”, 仍認為自三代之后未有人能達到其“明”“道”“智”“文”的良史標準, 這表明曾鞏還未曾從三代圣賢的籠罩之下走出來, 這實是不可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