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熾成
關(guān)于董仲舒的人性論,前人有多種多樣的說法。在筆者看來,這些說法過分依賴于王充對它的概括,無法反映其實情。本文認為,王充的概括是很有問題的。立足于董仲舒自己的論述可以對他的人性論作出與前賢大異的探討。我們認為,他的人性論可以用三個字來概括:性樸論。
王充對董仲舒的人性論的說法,往往成為人們的先入之見。我們先撇開它們,而直接看一下董仲舒自己的論述:
“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善者,王教之化也。無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無其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①[清]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13,311,312頁。
“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雹冢蹪h]班固撰,趙一生點校:《漢書》,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799頁。
“以麻為布,以繭為絲,以米為飯,以性為善,此皆圣人所繼天而進也,非情性質(zhì)樸之能至也,故不可謂性?!雹郏矍澹萏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13,311,312頁。
“善,教訓(xùn)之所然也,非質(zhì)樸之所能至也,故不謂性?!雹埽矍澹萏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313,311,312頁。
上面所引董仲舒的話非常明確地表明人性樸或質(zhì)樸。董甚至以“質(zhì)樸”來替代“性”。這些是理解董仲舒人性論的重要論述。但是,研究他的人性論的學(xué)者甚少注意到它們。而我們則緊扣之。只要不對董仲舒的人性論有先入為主的看法,你會認為以“性樸論”來概括“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質(zhì)樸之謂性”“情性質(zhì)樸”這些論述是不合理的嗎?具有最普通的漢語閱讀水平的讀者都不會否定這樣的概括的合理性。
樸(樸)的本義指沒有加工的木材。《說文解字》曰:“樸,木素也?!逼湟炅x為:天然、未經(jīng)雕琢、不加文飾、沒有人力的作用、本來狀態(tài)等。樸與質(zhì)很接近?!墩撜Z·雍也》有名言:“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雹伲矍澹輨氶吡魉c校:《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233頁。質(zhì)與文相對,早已成為漢語的傳統(tǒng)。董子在《春秋繁露》中也常將質(zhì)與文相對,例如,《三代改制質(zhì)文》說:“王者以制,一商一夏,一質(zhì)一文,商質(zhì)者主天,夏文者主地。”②[清]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204,27,312頁?!队癖氛f:“志為質(zhì),物為文。文著於質(zhì),質(zhì)不居文,文安施質(zhì)?質(zhì)文兩備,然后其禮成?!雹郏矍澹萏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204,27,312頁。正因為樸與質(zhì)很接近,所以董仲舒才會并用質(zhì)樸,上引四條都出現(xiàn)此并用。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以質(zhì)樸來定義性:“質(zhì)樸之謂性?!?/p>
另外,還可以從“璞”來理解“樸”,兩者的發(fā)音、意義比較接近。璞是指包藏著玉的石頭,它還不是玉,但璞中含玉質(zhì),玉出于璞。如果說玉相當于人性善之狀態(tài),璞則與此狀態(tài)有一定的距離,這表明初生人性是不夠完美的,而這也是董仲舒不贊成性善論的原因。他說:“玉出于璞,而璞不可謂玉;善出于性,而性不可謂善?!雹埽矍澹萏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204,27,312頁。但是,董子也肯定不贊成性惡論,因為璞的狀態(tài)只是不夠完美而已,不能說是惡。璞石畢竟不是頑石。如果說人性惡,這就是以璞石為頑石了。董子的性樸論既不同于性善論,也不同于性惡論。它也異于性有善有惡論,這種人性論認為,有現(xiàn)成之善和惡這兩面包含在初生的人性之中。性樸論傾向于承認初生人性中含有向善發(fā)展的潛質(zhì),但不肯定其中有現(xiàn)成之善。此外,性樸論與性無善無惡論有接近之處,因為兩者都比較注重后天的作用,都承認人性之或善或惡之非先天性。但是,性樸論肯定人性有不完美的地方,需要“偽”來完善之,而性無善無惡論則不明確如此主張。性樸論并未對人性采取純自然主義的態(tài)度,而性無善無惡論則似乎有此態(tài)度。
董仲舒的性樸論是對荀子性樸論的繼承與拓展⑤周熾成:《董仲舒對荀子性樸論的繼承與拓展》,《哲學(xué)研究》2013年第9期。。董學(xué)與荀學(xué)淵源頗深,這一點,兩人在人性論上有明顯的展示。不過,董子在他的書中未明確提到荀子。上引董子的關(guān)于性樸的論述與荀子的論述非常一致。荀子說:“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雹蓿矍澹萃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下冊),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366頁。后文引用《荀子》均出自此本,不再出注。把這些話與前面所引的董仲舒的第1條作比較,兩者實在太相似:
董子之“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與荀子之“性者,本始材樸也”非常相似。
董子之“善者,王教之化也”與荀子之“偽者,文理隆盛也”非常相似。
董子之“無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與荀子之“無性,則偽之無所加”非常相似。
董子之“無其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與荀子之“無偽,則性不能自美”非常相似。
這些非常相似當然不能用巧合來解釋,而應(yīng)該用董仲舒吸收和繼承荀子的觀點來解釋。荀子的“性者,本始材樸也”和董子的“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都是性樸論最有代表性的話。
董仲舒的性樸論來自荀子。這一點,在以荀子為性惡論代表的強大慣性之下很難被發(fā)現(xiàn)。事實上,只要我們認真看《荀子》一書,就能發(fā)現(xiàn)荀子在很多地方都明示性樸論的思想。除了上引《禮論》中的話之外,《荀子》多篇都有體現(xiàn)性樸論的話:
《大略》:“人之于文學(xué)也,猶玉之于琢磨也。《詩》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謂學(xué)問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為天子寶。子贛、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學(xué),服禮義,為天下列士?!薄洞舐浴凡皇擒髯铀鶎?,但作為其后學(xué)對他的言論的記錄,它是體現(xiàn)荀子思想的可靠資料,正如《論語》是體現(xiàn)孔子思想的可靠資料一樣。玉石有玉質(zhì),但需要玉人琢磨才能成為玉。與之類似,天生人性有善質(zhì),但需要后天努力(如學(xué)問、被文學(xué),服禮義等)才能成善。質(zhì)樸人性中沒有現(xiàn)成的善。性樸論更為注重后天的作用。這一點,從荀子到董仲舒一脈相承。
《勸學(xué)》:“蘭槐之根是為芷,其漸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質(zhì)非不美也,所漸者然也?!碧m槐之根之美質(zhì)比喻天生人性之善質(zhì)。但性樸論強調(diào)善質(zhì)不可恃。天生善質(zhì)絕對不是現(xiàn)成的、固定的、不易的,后天不好的作為、影響完全可能使之變惡。《勸學(xué)》:“干越夷貉之子,生而同聲,長而異俗,教使之然也。”“生而同聲”屬于“性”,“教”則屬于“偽”。不同的人生而具有種種相同的潛質(zhì),但不同的后天作為卻使人與人非常不同?!秳駥W(xué)》此言很容易讓我們聯(lián)想到孔子的名言“性相近也,習相遠也”。它們都很形象、生動地表達了性樸論的思想。通篇《勸學(xué)》都貫穿著性樸論的思想,沒有任何性惡論的痕跡。
《榮辱》:“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jié)異也……可以為堯禹,可以為桀跖,可以為工匠,可以為農(nóng)賈,在埶注錯習俗之所積耳?!比伺c人的差別不是質(zhì)樸之本性使然,而是注錯習俗使然。質(zhì)樸之本性相近,注錯習俗相遠?!度逍А芬灿蓄愃浦裕骸熬映?,居越而越,居夏而夏,是非天性也,積靡使然也?!比诵灾勺冃?、后天作為與環(huán)境之重要性,反襯出天性之質(zhì)樸。
假如我們承認《荀子》一書中《禮論》《勸學(xué)》《榮辱》《儒效》等出自荀子之手的文章主張性樸論,而不主張性惡論,那么,說該書《性惡》也出自他之手,這就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正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性惡》不是荀子所作,而是其后學(xué)所為①參見周熾成《荀韓:人性論與社會歷史哲學(xué)》(廣州:中山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第17—34頁)、《荀子非性惡論者辯》(《廣東社會科學(xué)》2009年第2期)、《儒家性樸論:以孔子、荀子、董仲舒為中心》(《社會科學(xué)》2014年第10期)。。論者們早知《荀子》一書并非全為荀子一人所寫,但未發(fā)現(xiàn)引人注目的《性惡》不是他所寫?;氐絼⑾蚓幍摹盾髯印罚覀?nèi)菀卓吹秸嫦?。他將《性惡》夾在《子道》和《法行》之間,而這兩篇雜言雜語公認非荀子所作。《性惡》不像《勸學(xué)》《禮論》《正名》等論說文,而是由七個不同的模塊拼湊起來的雜言雜語,由此才可解釋它前面說“人之性惡”,而后面卻說“知仁義法正之質(zhì)”“能仁義法正具”“性質(zhì)美”。把《性惡》作為一篇論證人之性惡的論說文,實在說不通②周熾成:《〈性惡〉出自荀子后學(xué)考——從劉向的編輯與〈性惡〉的文本結(jié)構(gòu)看》,《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6期。。
荀子與董仲舒都是性樸論的代表。荀子的“性者,本始材樸也”與董仲舒的“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均為性樸論的名言。但是,對兩人之人性論的先入為主的看法阻礙了人們?nèi)グ盐账麄兊男詷阏摗4蚱葡热霝橹?,客觀面對他們自己的話,則不難看到其性樸論。
董仲舒關(guān)于性樸的說法非常明確。但以前研究他人性論的論者,似乎都沒有以它來說董子的人性論。為何如此?其原因非常復(fù)雜。在我看來,王充之言的導(dǎo)向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關(guān)于董仲舒的人性論,王充有影響深遠的說法:“董仲舒覽孫、孟之書,作情性之說曰:‘天之大經(jīng),一陰一陽。人之大經(jīng),一情一性。性生于陽,情生于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若仲舒之言,謂孟子見其陽,孫卿見其陰也?!雹郾本┐髮W(xué)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論衡注釋》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198—199頁。學(xué)者們據(jù)此而產(chǎn)生典型的對董仲舒人性論的多種主張:
主張之一:性有善有惡論。按持此主張的論者的看法,董仲舒認為與生俱來的人性不純是善的,也不純是惡的,而是善惡兼有。例如,曾振宇在說到董仲舒人性論時指出:“善惡、仁貪等人倫觀念先在性地包容于抽象的人性范疇之中,同時又完好無損地外現(xiàn)于每一個認知主體的人性之中。人性既不能單純地評判為善,也不能片面地歸納為惡,而是善惡仁貪兼?zhèn)洹恳粋€人的本性中都全息地兼容著善惡仁貪等倫理觀念的‘因子’。在董仲舒看來,善惡等人倫觀念,是先驗性的實有,是類似于萊布尼茨哲學(xué)意義上的‘預(yù)定和諧’?!雹茉裼睿骸抖偈嫒诵哉撛僬J識》,《史學(xué)月刊》2002年第3期。王琦、朱漢民說:“人性所含善質(zhì)與惡質(zhì)的多少則取決于陰陽之氣相濟相成之比例,天通過陰陽之氣的互動而將善質(zhì)或惡質(zhì)賦之予人?!雹萃蹒?、朱漢民:《論董仲舒的人性論建構(gòu)》,《北京大學(xué)學(xué)報》2014年第5期。
主張之二:性善情惡。按持此主張的論者的看法,董仲舒認為,人之性是善的,而情是惡的。如,黃開國如此說董子人性論:“由陰陽所生之性包含性與情兩個方面,陽善陰惡,故天生人性包括善惡。”⑥黃開國:《董仲舒的人性論是性樸論嗎?》,《哲學(xué)研究》2014年第5期。徐復(fù)觀指出:“董氏則顯然將性與情分開,認為性善而情惡;此一分別對后來言性的,發(fā)生了很大的影響?!雹咝鞆?fù)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2年,第248頁。徐復(fù)觀對王充有所警惕(詳后),但這里他的說法可能主要來自王充。
主張之三:調(diào)和或綜合孟荀人性論。按持此主張的論者的看法,董仲舒的人性論調(diào)和或綜合了孟子的人性論和荀子的人性論。如,梁啟超早就指出:“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董子調(diào)和兩家,主張兼含善惡……調(diào)和孟荀的性說,主張成善抑惡?!雹倭簡⒊骸肚宕鷮W(xué)術(shù)概論·儒家哲學(xué)》,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131—132頁。馮友蘭說:“董仲舒之性說,按一方面說,為調(diào)和孟荀?!雹隈T友蘭:《中國哲學(xué)史》(下卷),北京:中華書局,1961年,第517頁。劉國民指出:“仲舒認為,性非全善,性有善有惡,善主惡從。這是對孟、荀人性論的整合。”③劉國民:《悖立與整合——論董仲舒對孟子、荀子之人性論的解釋》,《衡水學(xué)院學(xué)報》2006第3期。
以上幾種主張連成一體,很難有明顯的邊界,很多論者同時持有這三種看法。關(guān)于這幾種主張之種種論述實在太多了,上面所引的只是其中極小的一部分。這三種主張其實應(yīng)該都來自王充,或者是從他對董子人性論的概括中推出的。我們理解董仲舒的人性論,應(yīng)該以董子自己的話為準,而不是以王充的話為準。如果我們先不看王充的說法,而先看董子在《春秋繁露》中最集中、最系統(tǒng)地闡發(fā)人性論之《深察名號》和《實性》,就會得出完全不同的結(jié)論。上述三種主張都是對董子人性論的誤解,都很難在董仲舒自己的論述中得到可靠的、系統(tǒng)的支持。
不過,《深察名號》中的“身亦貪仁之性”可能被人認為可以證明第一種主張(董子主張性有善有惡論),但是“性”應(yīng)為“情”之誤(本文第四部分對之將會詳細說明)。如果將此誤澄清,這一所謂“支持”就不成立了。有論者還會以如下的話作為支持董子持性有善有惡論的根據(jù):“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惡惡之性,可養(yǎng)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若形體之可肥臞而不可得革也。是故雖有至賢,能為君親含容其惡,不能為君親令無惡。書曰:‘厥辟去厥祇?!掠H亦然,皆忠孝之極也,非至賢安能如是。父不父則子不子,君不君則臣不臣耳。”④[清]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4,34頁。這里的“善善惡惡之性”,被一些人解釋為有善有惡之性。但是,更多的人會認為,它應(yīng)該被解釋為以善為善、以惡為惡之性。如這種解釋成立,那就意味著性善論的解釋成立。但是,董仲舒是明確批評性善論的(詳后)。我認為《春秋繁露義證》的作者蘇輿對此話的解釋可以接受:“此節(jié)非董子原文。董主性待教而善,既云有善善惡惡之性,又云不可得革,義相違反??梢梢?。善善惡惡,本為美德,乃云可養(yǎng)不可改,文不聯(lián)屬??梢啥?。將順匡救,臣子之職,而云不能為君親令無惡。可疑三?!稌芬齻巍短住罚梢伤?。父子相隱,人道之常,目為至賢。可疑五。末二語雜入不倫,可疑六?!雹荩矍澹萏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4,34頁。
第二種主張與董仲舒對性善論的批評不一致。實在無法解釋一位明確反對性善論的人會承認人性善。董仲舒明確區(qū)分善質(zhì)與善,前者為善的潛質(zhì),后者為現(xiàn)成的、完備的善。他接受有善質(zhì),但沒有接受天生人性有善。承認性有善質(zhì)和承認性善是兩碼事。對此,下一部分會有詳細的分析。
第三種主張與董仲舒對孟子人性論之鮮明批評、對荀子人性論之不置于一言不一致?!洞呵锓甭丁分袑γ献有陨普摰呐u,大家看得見,但我們看不到董子對所謂荀子的性惡論有只言片語。前面指出,他事實上繼承荀子的性樸論,但畢竟沒有明說。劉向說董仲舒作書“美荀卿”,但在留傳下來的文獻中看不到他是如何美荀卿的?!洞呵锓甭丁泛汀短烊巳摺范紱]有明確提到荀子,雖然董子多有繼承荀子之處。不過,我們明顯可以看到的是他對孟子性善論的批評。面對這種批評,再面對他對所謂荀子性惡論之無言,還說董仲舒調(diào)和或綜合孟荀人性論,怎能說得過去呢?假如說董子暗中繼承荀子的人性論,實際接受的是性樸論,而非所謂的性惡論。性惡論事實上為荀子后學(xué)所持,而非荀子所持。
董子人性論有一個特別鮮明之處:反復(fù)批評孟子性善論。他將孟子所說的性善(“性有善端,動之愛父母,善于禽獸,則謂之善”)與圣人所說的性善(“循三綱五紀,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愛,敦厚而好禮”)作分別。董子在引孔子的“善人,吾不得而見之,得見有常者,斯可矣”之后說:“圣人之所謂善,未易當也,非善于禽獸則謂之善也,使動其端善于禽獸則可謂之善,善奚為弗見也?夫善于禽獸之未得為善也……萬民之性善于禽獸而不得名善……孟子下質(zhì)于禽獸之所為,故曰性已善;吾上質(zhì)于圣人之所為,故謂性未善?!雹伲矍澹萏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04—305,302,312,292—299頁。這里董子對孟子性善論的批評絕對不能概括為王充所說的“孟子見其陽”。在董子看來,孟子以低的標準說善,異于圣人以高的標準說善。孟子只是從性有善端、善于禽獸的角度來表明人性善,而董仲舒則依照孔子之言“善人,吾不得而見之”對善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從這種高要求出發(fā),他明確主張:性未善。也就是說,性還不夠善。董仲舒高標準的善是“人道之善”,依賴于后天艱苦的努力,不可能在天生人性中具備。善很不容易達到,不可輕許之。從董仲舒這些對孟子性善論的批評完全得不出王充式的結(jié)論:孟子只見人性之陽而不見其陰。這些批評完全不涉及人性之陰陽問題。
天生人性中有善端或“善質(zhì)”(善的潛質(zhì)、善的萌芽),董子接受此點。但是,他對善質(zhì)與善(現(xiàn)成的善)作出嚴格的區(qū)分,批評孟子把兩者混淆。董仲舒以很多例子來說它們的分別。例如,人們睡覺時,眼睛看不到東西,而醒來后則能看見東西。睡覺時眼睛有“見質(zhì)”,而不可謂有“見”。與此類似,天生人性有善質(zhì),而不可謂有善。再如,雞蛋能孵出小雞,顯示雞蛋有潛質(zhì),但畢竟還不是雞;繭能成絲,顯示繭有絲的潛質(zhì),但畢竟還不是絲。董子說:“天生民性有善質(zhì)而未能善,于是為之立王以善之,此天意也。民受未能善之性于天,而退受成性之教于王,王承天意以成民之性為任者也?!雹冢矍澹萏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04—305,302,312,292—299頁。善是王教的結(jié)果,而不為天性所有。如果現(xiàn)成、完備之善已存在于人的天性之中,還需要王教干什么?董仲舒認為,萬民之性,待外教然后能善,善當與教,不當與性。善質(zhì)在天,但成善在人。在董仲舒看來,孟子說人性善,便相當于說目即見、繭即絲、卵即雞。以善質(zhì)為善,便使王、王任、王教成為不必要。
董子還批評孟子的性善論把天之所為與人之所為混淆。天生人性有善質(zhì),那是天之所為,而善則是人之所為的結(jié)果。在他看來,天之所為只提供繭、麻,但以麻為布,以繭為絲,則是人之所為。兩種所為界線分明?!靶源凉u于教訓(xùn),而后能為善;善,教訓(xùn)之所然也,非質(zhì)樸之所能至也,故不謂性。”③[清]蘇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04—305,302,312,292—299頁。董子認為,孟子的性善論實際上把人之所為看作天之所為。按照董子觀點,天提供給人“善質(zhì)”,但未提供現(xiàn)成、完備的善。董仲舒的性樸論強調(diào)人之所為,只有經(jīng)過此種所為,才能完成從善質(zhì)到善的過程。在董子的心目中,孟子的性善論承認天性已善使人為的作用成為多余的。
上面說的董子對孟子性善論的批評,當然不能概括為王充所謂孟子只見其陽而不見其陰。他完全未提荀子,更不能說所謂荀子只見其陰而不見其陽。以陰陽說人性乃漢代的視野,先秦人沒有這種視野。由這些批評能再進一步看到:以性有善有惡論、性善情惡論、綜合孟荀論來說董子人性論也是不成立的。
正如本文第一部分指出的,董仲舒非常明確地以“樸”“質(zhì)樸”來說人性。如果承認董仲舒是性樸論者,那怎么理解他的“身亦貪仁之性”這句話?此話被大家經(jīng)常引用。請看它出現(xiàn)的前后文:“性者質(zhì)也。詰性之質(zhì)于善之名,能中之與?既不能中矣,而尚謂之質(zhì)善,何哉?性之名不得離質(zhì)。離質(zhì)如毛,則非性已,不可不察也……栣眾惡于內(nèi),弗使得發(fā)于外者,心也。故心之為名栣也。人之受氣茍無惡者,心何栣哉?吾以心之名,得人之誠。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于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天有陰陽禁,身有情欲栣,與天道一也。是以陰之行不得干春夏,而月之魄常厭于日光。乍全乍傷,天之禁陰如此,安得不損其欲而輟其情以應(yīng)天?天所禁而身禁之,故曰身猶天也。禁天所禁,非禁天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雹埽矍澹萏K輿撰,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第304—305,302,312,292—299頁。完整地看這段話,可以發(fā)現(xiàn):“身亦兩有貪仁之性”中之“性”,應(yīng)該為“情”?!靶浴迸c“情”兩字相似,后人在傳抄這句話過程中搞混兩字了。如果性中真的有“貪”,那不是與“性者,天質(zhì)之樸也”相矛盾?“身亦兩有貪仁之情”與前文“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于身”和后文“身有情欲栣”“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陰陽也”相吻合。說“身亦兩有貪仁之性”則與其前文和后文都不吻合。
更關(guān)鍵的是,“身亦兩有貪仁之性”與董子的多個比喻所表明的意思不合。這些比喻含有:禾與米、見與目、卵與雞、麻與布、蠶與絲、璞與玉等。他的意思很清楚:善出自性,但不能說性已善,就像米出自禾、玉出自璞……但不能說禾就是米、璞就是玉……性還不夠完美,但“不完美”不是惡。這些比喻顯示:性有善質(zhì),但性沒有善;而不顯示:性有惡(惡質(zhì))或貪(貪質(zhì))。“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這種自然之資就像璞之資。“性者質(zhì)也”,這種質(zhì)就像璞之質(zhì)。董子不會承認質(zhì)中有惡。因此,前引一個論者的話“在董仲舒看來,善惡等人倫觀念,是先驗性的實有”,肯定不體現(xiàn)董仲舒之意思。
王充對董子人性論所說的話往往成為人們的先入之見。一般人在讀《春秋繁露》中系統(tǒng)、完整論述人性論的《深察名號》和《實性》之前都早已接受王充的說法。他們會覺得“身亦兩有貪仁之性”與王充之說很吻合。先入為主之作用使他們攻其一點而不及其余,緊緊抓住此話不放,而置兩篇對人性之整體看法于不顧,或強使它們合于“身亦兩有貪仁之性”。但是,兩篇中所舉的多個比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曲解的。面對這些比喻,你用王充的話如何解釋得通①周熾成:《再論儒家的性樸論——兼與日本學(xué)者和國內(nèi)同行商榷》,《社會科學(xué)》2015年第8期。?但用性樸論講這些比喻就完全講得通。質(zhì)樸之性不夠完美,但不能說其中有惡或惡質(zhì)。如此的人性需要王教來完美之。王教使人性完美的過程,一如從璞到玉的過程、從蠶到絲的過程、從麻到布的過程②周熾成:《性樸論與儒家教化政治:以荀子與董仲舒為例》,《廣西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1期。。王充的說法頂多只與“身亦兩有貪仁之性”這句話相一致。我們前面已經(jīng)說過,此話的“性”應(yīng)為“情”之誤。如果你堅持認為此話無誤,怎么解釋得通董子說的那么多比喻?怎么解釋得通這句話的前后文?怎么從整體上解釋《深察名號》和《實性》這兩篇論人性的經(jīng)典?是用我所說的性樸論來概括兩文對人性的看法好,還是用性有善有惡論或性善情惡論或綜合孟荀論來概括更好?只要保持客觀的心態(tài),讀者們不難作出自己的評判。
總之,王充對董子人性論的說法不對,由此而衍生出來的種種說法也不對。我們認為,董仲舒對人性的看法可概括為:天生之人性質(zhì)樸,有善的潛質(zhì),但尚未有完備的善,故不可說性善,也不可說性有性惡;惡為情或身所有,但情也不純粹是惡的,而是有善有惡。這些看法用性樸論來概括是合適的。
有人認為,今本《春秋繁露》不可靠,是宋人拼湊出來的,故其中對人性的看法不如王充說的可靠。我們認為,這部著作基本上還是研究董仲舒的可靠材料,因篇幅所限,本文對這個復(fù)雜的問題先不作討論。退一步來說,就算《春秋繁露》不可靠,那么,載于《漢書·董仲舒?zhèn)鳌返摹短烊巳摺房隙煽堪?。下面再立足于《天人三策》來討論董仲舒的人性論。其中體現(xiàn)的人性論無疑是性樸論。
《天人三策》對人性的最集中論說是以下一段話:“天令之謂命,命非圣人不行;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度制不節(jié)。是故王者上謹于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wù)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于天,固超然異于群生……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yǎng)之……是其得天之靈,貴于物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饔谔煨?,知自貴于物;知自貴于物,然后知仁誼;知仁誼,然后重禮節(jié);重禮節(jié),然后安處善;安處善,然后樂循理?!雹郏蹪h]班固撰,趙一生點校:《漢書》,第799頁。
在上引董子的一大段話里,“質(zhì)樸之謂性”很關(guān)鍵,這里最明顯不過地表達了性樸論。這段話強調(diào)命、性、情三位一體和順命、成性、防欲三位一體,沒有一點性惡論的痕跡。但可能有論者會說其中有性善論的意思。如果我們按董仲舒的思路,分開善質(zhì)與善,并完整地理解這段話,應(yīng)該得不出這種結(jié)論。天令之命,是潛在性的、方向性的,而不是現(xiàn)成性的、完備性的,需要圣王好好領(lǐng)會來執(zhí)行、實行、落實。質(zhì)樸之性有善質(zhì)而沒有現(xiàn)成、完備之善,故需要教化以成之?!靶苑墙袒怀伞边@句話特別重要。如果天生之性中已有現(xiàn)成、完備之善,還需要教化干什么?董仲舒在《天人三策》中反復(fù)強調(diào)教化,是基于性樸論,而不是基于性善論。天生之人如璞,因有善質(zhì)而有教化之根基,因不夠完善而有教化之必要。成性是漫長的過程,不可一蹴而就。明天性—知貴于物—知仁誼—重禮節(jié)—安處善,這些環(huán)節(jié)都是人后天之作為。沒有這些作為,就沒有善。情(欲)需要節(jié),需要防,但不需要禁。董仲舒的話可能隱含著情有惡的可能性或傾向性,但并不表明情本身是惡的。董子對情欲的看法與荀子的非常接近:“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爭則亂,亂則窮。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以養(yǎng)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乎物,物必不屈于欲。兩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故禮者養(yǎng)也?!雹伲矍澹萃跸戎t撰,沈嘯寰、王星賢點校:《荀子集解》(下冊),第346頁。兩人都認為,過分的欲望需要禮(法度)來節(jié)制,但適度的欲望則需要滿足。董仲舒說的“生五谷以食之,桑麻以衣之,六畜以養(yǎng)之”當然就是指滿足欲望。他的話與荀子的很一致。
胡適在說到上引董仲舒之言時指出:“命,性,情,都是自然的……承天意,教化,度制,都是人為的……都是說人事重于天然?!雹诤m:《中國中古思想史長編》,姜義華主編:《胡適學(xué)術(shù)文集·中國哲學(xué)史》(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1年,第438頁。確實,《天人三策》的基調(diào)是重人為。性樸論的基調(diào)也是如此。天生善質(zhì)不可恃,關(guān)鍵在后天的努力。對于這些努力,本三策最為注重的是教化?!敖袒笔瞧渲谐霈F(xiàn)最多的關(guān)鍵詞之一,共有10多次:“此皆禮樂教化之功……而以深入教化于民……教化不立而萬民不正也……不以教化堤防之,不能止也。是故教化立而奸邪皆止者……教化廢而奸邪并出……南面而治天下,莫不以教化為大務(wù)……教化行而習俗美也……復(fù)修教化而崇起之。教化已明,習俗已成……太學(xué)者,賢士之所關(guān)也,教化之本原也……質(zhì)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務(wù)明教化民,以成性也。”③[漢]班固撰,趙一生點校:《漢書》,第793—799,793—799頁?!短烊巳摺分械慕袒f與性樸說密不可分。如果天生之人性已經(jīng)很完美,那么,就沒有教化的必要性。之所以需要教化,是因為人性樸。教化使質(zhì)樸之性變善,就如加工使玉石成為玉。而通過教化讓民成善,這正是君王的責任。另一方面,性樸論也表明教化成善之可能性。樸之性是教化成善的基礎(chǔ)。玉石可加工而成為玉,而普通石頭則無論如何加工,也不能成為玉。如持性惡論,則教化之必要性沒問題,但教化成善之可能性卻大有問題。將惡之天性教化成善,很像把頑石加工為玉,這怎么可能?而在性樸論之下,教化成善完全可能,關(guān)鍵在于性有善質(zhì)(善的潛質(zhì))。教化的過程就是培育、完備、發(fā)揮這種潛質(zhì)的過程。這是人為與自然統(tǒng)一之過程④周熾成:《性樸論與儒家教化政治:以荀子與董仲舒為例》,《廣西大學(xué)學(xué)報》2015年第1期。。董子的性樸論把教化的可能性與必要性結(jié)合得很好。
君王是教化的主導(dǎo)者。董仲舒的《天人三策》強調(diào)這一點:“臣聞命者天之令也,性者生之質(zhì)也,情者人之欲也?;蜇不驂?,或仁或鄙,陶冶而成之,不能粹美,有治亂之所生,故不齊也……故堯、舜行德則民仁壽,桀、紂行暴則民鄙夭。夫上之化下,下之從上,猶泥之在鈞,唯甄者之所為。”⑤[漢]班固撰,趙一生點校:《漢書》,第793—799,793—799頁。注重君王在教化過程中以身作則,是儒家的一貫傳統(tǒng),董仲舒是此傳統(tǒng)的有名倡導(dǎo)者。董仲舒在此又再次顯示性樸論的思想:民性質(zhì)樸、易變,陶冶至為重要。
《漢書·董仲舒?zhèn)鳌匪d《天人三策》公認為研究董仲舒的可靠材料。它先于王充《論衡》,肯定比之更可靠。王充關(guān)于董仲舒在人性論上說的“孟子見其陽,孫卿見其陰”,在《天人三策》中無任何顯示或暗示,在《春秋繁露》中也無任何顯示或暗示,應(yīng)該是不可靠的。由王充之言衍生出來的關(guān)于董仲舒人性論之幾種說法(性有善有惡論、性善情惡論、調(diào)和或綜合孟荀人性論)也是不可靠的。關(guān)于王充,20世紀有夸大他的傾向。徐復(fù)觀說:“切就王充而論,他個人的遭遇,對于他表現(xiàn)在《論衡》中的思想所發(fā)生的影響之大,在中國古今思想家中,實少見其比……他身處鄉(xiāng)曲,沉淪下僚,沒有機會接觸到政治的中心,因而也沒有接觸到時代的大問題?!雹扌鞆?fù)觀:《兩漢思想史》第二卷,第344頁。這些評價大體上是中肯的(但如述,奇怪的是,徐先生在《兩漢思想史》中又主要相信王充的話而說董子人性論)。王充的話不能成為說董子人性論的根據(jù)。關(guān)于董仲舒人性論之可靠概括是:性樸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