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璟
(中共河北省委黨校文史教研部,河北石家莊 050000)
宋是中國歷史上一個偉大的朝代,其政治、社會、文化等領域均在漢唐的基礎上有所發(fā)展,尤其是經濟方面。英國著名學者伊懋可(Mark Elvin)認為,唐宋之際發(fā)生了一場“經濟革命”,它不僅涉及農業(yè)、水運、貨幣和信貸等方面,還在一定程度上引發(fā)了市場結構的變動。哈佛大學宋史研究專家黃仁宇甚至宣稱,中國的物質文化是由宋展開的。以“茶”為例,茶初興于唐,卻繁盛于宋。宋代三百年間,茶的生產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種植、管理、采摘日趨精細,產品種類層出不窮,加工工藝不斷革新。作為上至帝王下至百姓日不可缺的商品,茶葉的生產、流通及消費還極大地促進了社會經濟繁榮和文化興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甚至改變了整個社會經濟尤其是農業(yè)的產業(yè)結構,使宋代呈現(xiàn)出現(xiàn)代社會氣息。加之文人雅士頻頻吟誦歌詠,宋茶逐漸走進社會各個階層,滲透到世人生活的每個角落。
在我國,茶葉的種植和飲用歷史悠久。早在西漢,就有“武陽買茶”、“烹茶盡具”[1]的記錄。隋唐時,茶葉的種植更加普遍,陸羽在《茶經》中就提及了產茶的43州郡。到宋代,淮北及江南處處有茶,其中以東南諸路(包括福建)種植最廣、產量最大、茶質最佳。據專家測算,僅北宋茶葉產量就超過了1億斤。
宋代茶園按所有制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政府直接控制的官茶園,名蓋群芳的北苑御茶園就屬其中,宋代高檔名茶多出于此。另一類則是民間經營的私茶園,分布地域廣泛,出產茶葉品類不一,質量也參差不齊。
私茶園的擁有者身份各異,有寺院、官僚士大夫、也有普通茶園主和茶農。據《宋會要輯稿》記載“產茶州軍諸寺觀園圃甚有種植茶株去處”,著名書法家黃庭堅也在家鄉(xiāng)雙井擁有茶園。即使是園主和茶農經營的茶園,規(guī)模也大小不一,年產量從幾萬斤到一二百斤均有,因而經濟實力相差懸殊。作為個體小生產者的茶農多為一家一戶經營,從種植到采摘加工都親力親為,有些規(guī)模稍大的茶農會在采摘的繁忙季節(jié),雇短工“薅采”。大茶園主,包括寺院和官僚士大夫既可以將占有的茶園分租給無茶園或茶園甚小的茶農,自己坐地收租,也可以直接參與經營,只雇傭農民及客戶作為短工或日工。在兩宋未施行榷茶之期,園主可直接將茶葉出售給商人,有時商人也會提前預付一筆錢作為明年購買茶貨的定金,園主可以利用這筆定金來雇傭人工,開展生產。因此,在宋代商業(yè)資本已與茶葉生產締結了緊密聯(lián)系。在資金緊張,茶園無法維系之時,園主也會“逐年舉取人上摘利糧食,雇召人工”,待茶售出后,“得錢填還債利”[2]。由此可見,宋代高利貸資本也已滲透到茶園的日常運營之中。
此外,由政府直接經營的官茶園雖然總量不多,但管理卻極為嚴格。這些茶園主要負責督辦官焙貢茶,運營所需的各項費用及支出都有保證,絕大多數(shù)產品只為帝王專享,即使作為朝廷重臣的宰執(zhí),如能稍沾余潤也是莫大榮耀。眾所周知,歐陽修是一位愛茶之人,但其身居要職二十余年,也僅得過一塊皇帝賞賜的茶餅。更有甚者,據北宋王鞏《隨手雜錄》記載,哲宗皇帝曾讓人秘密傳帶貢茶給蘇軾,想來也是怕其他重臣知曉而眼熱心酸吧。
宋時,茶葉從種植到采收一般要歷時三年,培植、管理、制作等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精心勞作。茶樹要種在傾斜背陰的山坡上,選擇排水性較強的地塊,用糠、焦土、蠶沙培植,以淘米泔水或小便糞水澆灌效果更好;茶葉采摘必須在日出前完成,只能用指甲迅速掐斷,不能以手指揉擰;加工時要將鮮葉精挑細選,濯洗干凈,上甑蒸香,火候恰當。宋時許多茶園對茶葉的生產、加工都極為重視,以建安地區(qū)(今福建建甌)北苑御茶園為例,其采茶時每日雇工二百二十五人,只挑選當?shù)赝林用窕蛑O曉茶性之人,于每早辰時鳴鑼聚集。鮮葉采摘揀選完畢,進行烘蒸研治時甚至要求茶丁剃去所有須發(fā)(后變更為凈手更衣),之后再經蒸、榨、研、造、過黃等程序制成茶餅,最后再以珍膏油其面才算完工。其出產的大小龍團,密龍、翔龍等為北宋貢茶的巔峰之作,被譽為“獨冠天下,非人間所可得也”[3]。
當然,并非所有茶葉的加工都能達到如此精細的程度,一般片茶制造僅較注重“蒸”和“碾”的環(huán)節(jié),加工者將清洗過的茶葉放人甑中用沸水蒸,既不能過熟,又不能不熟?!澳搿钡墓ば螂m然對技術要求并不高,但所需的勞動強度卻很大,有條件的地區(qū)往往會借助水力驅動磨盤來加工茶葉,因此有“水磨……比之陸磨,功力數(shù)倍”[4]之說。南宋時,民間更是大量生產出迎合中下層人民需求的散茶(即草茶)和末茶。宋代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記載“自建茶入貢,陽羨不復研膏,只謂之草茶而已”,名噪一時的“雙井”、“顧渚”就屬散茶之類。末茶或散茶的加工比片茶要簡易得多,便于大量生產,因此價格也相對較低。值得注意的是,南宋加工散茶時除蒸清之外,還出現(xiàn)了“不團不餅”的炒青之法,可以說是茶葉制作工藝的一大變革。
茶葉作為重要農產品之一,其交易往往經歷從分散到集中再到分散的諸多環(huán)節(jié),而這一過程也必然建立在宋代國家法律基礎之上。
北宋初年,田賦或者說是農業(yè)稅是國家稅收的主要來源,后茶、鹽、酒等構成的商業(yè)稅所占比重逐漸增大,“夫邦國之本,財賦攸先;山澤之饒,茶苑居最”[5],這直接導致了由政府高度控制的征榷茶法被頻繁采用。
宋太祖乾德二年始設榷茶場,除川峽、廣南諸路外,茶戶在繳納茶稅之后要將所有余茶出售給官府,不得藏匿。宋政府還在主要的茶葉生產地和集散地設置“六榷貨務”及十三山場,集中控制茶葉購銷環(huán)節(jié)。商人只能從設在京城的榷貨務購買茶引,再憑引前往產地榷務部門領取茶葉。通過這種“交引法”,國家獲得了巨額茶利,也不可避免地引發(fā)了政府、商人與茶園戶之間的矛盾。太宗時期,西北戰(zhàn)事頻繁,物資匱乏,為鼓勵商人向邊防輸送各類物資,“交引法”發(fā)生了變更,所謂的“貼射法”開始施行?!霸S商人輸錢京師,給券就茶山給以新茶”[6]。雖然商人仍要于京師付錢領券,但其后可以直接到產地同園戶交易,榷茶機關不再干預,政府對茶葉貿易的控制相對放松,因而這項做法也被稱為“通商法”。然而,不久通商之法又被變更回交引榷茶法。規(guī)定商人向西北輸送糧草或錢貨后到京師榷貨務領取報酬,這種報酬傳統(tǒng)上稱之為“三說法”,即將輸入貨物的總價析而為三,一份給付現(xiàn)錢,一份以犀象雜貨沖銷,還有一份用茶引折抵。此后,茶法基本就在交引榷茶法與貼射通商法之間交替輪換了,至徽宗朝蔡京推行“政和茶法”時,兩宋茶法進入了相對穩(wěn)定階段。政和茶法結合了通商與禁榷兩種做法,既不干預茶的生產過程,也不禁止商人同茶戶進行直接貿易,但卻通過進一步嚴密對茶戶控制和茶商的管理,保證了國家在茶利分配上的最大份額。
宋代大型茶葉集散市場主要包括東南七路產地市場,汴京為中心的北方銷地市場,川峽四路及西部和南部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的產銷地市場和永興秦鳳、熙河為中心的西北諸路及鄰邦的銷地市場,茶貨多由南向北進行大規(guī)模長途販運。以崇寧元年(1102年)為例,茶葉從園戶手中匯集到政府直接控制的十三山場,然后再輸往六榷貨務。茶商要想取得茶貨必須先向京師榷貨務交納錢物,再前往設在各個市場的榷貨務領取,之后才能經水陸輾轉到各地銷售。當時,政府直接設置的十三山場和六榷貨務是全國重要的茶葉集散市場,每個山場都有自己相對固定的受納茶源與運銷路線。而在在未施行榷茶的時期和地區(qū),除大中型茶葉集散市場外,遍布城鄉(xiāng)各地的小集市、草市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初級市場的作用?!鞍韫}入小市,雞鳴犬吠東西鄰”[7]、“雞飛過籬犬吠竇,知有行商來買茶”[8]就是這一情況的生動寫照。
宋代,茶葉之所以能深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還與其運輸方式和運輸能力密不可分。西南地區(qū)茶貨主要依靠傳統(tǒng)的陸路運輸。以四川為例,宋朝與西北少數(shù)民族貿易時多采取以茶易馬的方式,這使得川茶主的主要銷售市場就集中在熙秦路。因此,政府沿茶馬交易路線設置了多個茶遞鋪,由當?shù)貛娀虬傩粘湟?,監(jiān)管茶葉的運輸。盡管史書對此法多有詬病,常訴其勞民傷財之害,但這一制度也在一定程度上為川茶的跨境運輸提供了有力的保障。此外,宋代發(fā)達的漕運對茶葉運輸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尤其是在北宋,運河上經常可見繁忙往來的運茶船只。各類茶貨源源不斷輸往北方、西北地區(qū),在一定程度上刺激著沿途的經濟發(fā)展。茶利甚厚,輾轉銷售,常能獲利數(shù)倍,因此各大商賈趨之若騖。宋代海上茶葉運銷路線也非常發(fā)達,東亞、南亞、非洲等許多國家都通過海運從中國大量進口茶葉,茶貨輸出港多集中在明州、廣州、泉州三地。借助各種運輸方式,茶不斷突破地域限制,逐漸成為了全國性甚至是全球性的日用消費品。
在實行榷茶法的地區(qū),宋政府通過低價購買園戶所產茶貨,加價出售給茶商的方式,坐享壟斷式茶利。據《文獻通考·征榷考五》記載:宋政府買入蠟茶(今福建出產)的價格為每斤在35到190錢之間,片茶在65至250錢之間,散茶則在16至38.5錢之間,而出售給茶商時每個種類、等級的茶葉均有較大幅度的加價。至道末年(公元997年),宋政府僅靠售茶一項就收入2,852,900余貫,天禧末年(公元1021年),這一數(shù)字又增加了450,000余貫,即使扣除運輸途中的各項費用,宋政府仍然能夠通過低買高賣的方式賺取巨額茶利。
除政府外,多數(shù)情況下,從事茶葉貿易的大商人也能獲得數(shù)額相當?shù)睦麧?。例如,之前提到宋太宗時期為調動商人向西北邊境輸送糧草物資而實行了交引榷茶法,此法通過以茶引償付三分之一貨款的做法吸引商人參與。然而要想充分調動商人的積極性就必須在償付貨物價格、運費、正常利潤的基礎上加付一定比例的超額利潤作為報酬。這種額外支付的報酬常被稱為“加饒”或“加抬”、“虛估”,且并無定分,可以由轉運使酌情裁處,“當?shù)檬辶е炼?,輒加給百千”[9]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帶來超高利潤的“虛估”逐漸為商人酬勞的重要組成部分,與之相比貨物本身的價值甚至可以忽略不計了。一些大茶商還借助其強大的行業(yè)影響力,在銷售時采取規(guī)定市場價格的方法,進一步攫取茶利。當時京城茶行中居壟斷地位的大商人約有十幾家,如有外地客商來京售茶,常會先宴請當?shù)卮蟛枭滩⒄埶麄冎贫ㄤN售時的指導價格。有了超強的經濟實力做保障,大茶商們往往可以在茶法變更時參與討論與決策,進而影響相關政策的出臺。例如,至道年間,陳恕就曾召集數(shù)十位茶商,聽取他們對茶法變革的意見。宋代,大茶商的勢力甚至可以影響到身處王朝權利最頂層的人。據宋人記載,仁宗郭皇后被廢之后,京城大茶商陳子成曾游說楊太后,太后竟許諾助其女成為后宮之首。一個茶商可以打動當朝皇太后,其經濟及政治勢力當不容小覷。
宋代,茶葉在種植、加工、流通、銷售等各個領域均達到了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一個新高度,為中國茶文化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不可磨滅的功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