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浩偉·
內(nèi)容提要 清末民初時期,《老殘游記》因書中的“讖緯”內(nèi)容受到了舊派人士的追捧,而胡適和阿英等“五四”新文學提倡者卻認為這部小說是帶有“科學精神”的,“寫實”的,語言“脫俗”的白話小說。與舊派人士相比,胡適和阿英等人雖然認為《老殘游記》在“文學技術”上接近于“五四”新文學,但對小說中的“讖緯”內(nèi)容感到無所適從。他們潛意識依然遵循“思想”先于“文學”的思維方式,未能看到小說中的“讖緯”描寫更多是文學想象力的表現(xiàn),并且忽視了其中所包涵的真摯情感。這種熔鑄真情實意的游戲筆墨,接近于席勒口中的“審美游戲”,可能才是“五四”文人苦苦追求的文學現(xiàn)代性。
《老殘游記》作為經(jīng)典的接受與建構是一個緩慢且曲折的過程。在建國初期,因為眾所周知的原因,對《老殘游記的》的解讀多是充滿著意識形態(tài)的批評與指責。而出自經(jīng)濟上考慮,目前市面上出版的《老殘游記》的封面上多會印上“四大譴責小說”的廣告字樣,以供促銷。如今這個概念多有夸譽的意思,但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只是稍帶有貶意地提出了“譴責小說”的概念,也并未直接以“四大譴責小說”命名。這些誤讀是相對容易辨別的,然而若考察清末民初時期《老殘游記》刊登及出版后的批評和接受狀況,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關于“讖緯”的解讀不僅是一種誤讀,還遮蔽了小說所暗含的現(xiàn)代性特征。
《老殘游記》前后的熱銷來自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其濃厚的“讖緯”色彩蠱惑了人心,二是胡適以文學眼光批評所引起的。至于政體改革后“讖緯”色彩為何得以受到讀者追捧,這是因為小說第十一回預言的“南拳北革”事件應合了已經(jīng)發(fā)生的義和團運動和此后的辛亥革命。而至于“節(jié)錄其文字入學校課本內(nèi),無形中推倒讖緯,打破迷信不少也”,似乎并不是作為“銷數(shù)大增”的原因而論述的,但卻與“胡適之以文學眼光批評”并置一句。看起來并無深意,但仔細琢磨,卻潛在暗含了一個接受視野的變化,即“胡適的文學眼光批評”和“節(jié)錄于課本”的效果都與“讖緯”相對,代表了劉大紳自己所主張的立場——推倒讖緯,打破迷信。在劉大紳的敘述中,這種“科學”的眼光和立場不僅沒有使得《老殘游記》的銷售減少,反而帶來了新一輪的熱銷。劉大紳口中所言的“胡適之以文學眼光批評”的文章是為1925年上海亞東圖書館《老殘游記》所作的序,至于選入課本也是20年代的事。從《老殘游記》的出版歷史中可以看出,在1916到1923年間未曾見到任何《老殘游記》的版本出版,前后也確實以1913年和1925年出版的版本居多,都各有三版。這證明劉大紳所言非虛。
上述現(xiàn)象反映了清末民初文學讀者群體的分化和復雜。在清末民初的前后幾年,“讖緯”一直是吸引讀者閱讀小說的主要原因。而胡適所作的文學批評和入選小學課本之事都是發(fā)生在十幾年之后。在這十幾年間,文學市場經(jīng)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培養(yǎng)了新的接受群體,也自然對《老殘游記》重新看待,這是其再次熱銷的原因之一。但劉大紳所言的,胡適的批評和入學課本這兩件事打倒了“讖緯”和“迷信”,值得過多解釋。因為這前后并非幾年的時間,而是十幾年的時間。“其后此風稍熄”(在1916年到1923年間未有新的版本出現(xiàn))也可能僅僅表明了市場熱潮后讀者熱情的自然退卻。以此推論,這個時期的讀者要么囤于舊習轉(zhuǎn)而閱讀更具有古典情趣和娛樂閑情的“鴛鴦蝴蝶派”文學,要么因為新文化運動和新文學的興起,對這類“新小說”式的傳統(tǒng)小說不再有興趣。因而,只有當胡適以“五四”新文學的角度去闡釋,才使人們看到其新的文學價值,從而引起新的接受群體的重新閱讀。當然,胡適打破的就不僅僅是“讖緯”和“迷信”,而是關于《老殘游記》與傳統(tǒng)小說間的種種守舊和負面聯(lián)系。從這個角度而言,《老殘游記》閱讀視野的變化也反映出了現(xiàn)代性。
事實上,不僅是當時的讀者有著濃重的“讖緯”思想,劉鶚本人對《老殘游記》的自評中也多少反映出“讖緯”的色彩。劉鶚在第十一回,也就是小說中主要的“讖緯”章節(jié)中自評到:
聞人說:《易經(jīng)》能辟邪,一切妖魔鬼怪,見之即走。此卷書亦能辟邪,一切妖魔鬼怪,見之亦走。聞人說,《陀羅尼咒》若虔心誦讀,刀兵水火不能傷害。此卷書若虔心誦讀,刀兵水火亦不能傷害。聞人說,《大洞玉真寶箓》佩在身邊,自有金甲神將暗中保護。此卷書佩在身邊,亦有金甲神將暗中保護。聞人說,通天犀燃著時,能洞見鬼物。此卷書讀十遍,亦能洞見鬼物。聞人說:洞天石室有綠文金簡天書,凡夫讀之,不能解釋,不能信從。此卷書,凡夫讀之,亦不能解釋,不能信從。
有論者對此評論道:“從這段話可以看出,劉鶚在寫作小說這一部分的時候,企圖讓它們成為具有神異功能的文字。所以,讀者把《老殘游記》當做‘讖緯’之書來讀,并非完全是誤讀。劉鶚所生活的時代與他的兒子劉大紳所生活的時代有了很大的不同,后者生活在一個崇尚科學的時代,因此對‘讖緯’無條件地否定?!眲⒋蠹澾@篇文章作為擬出版的《老殘游記全編》的代序(這本全編因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未能出版)寫于1936年,其站在“五四”的科學立場去批評小說中“讖緯”是自然的事情。這樣看來,《老殘游記》確實是包含濃重的“讖緯”思想。而“五四”新文學的提倡者站在“科學”和“文學”的立場,對《老殘游記》因“讖緯”而暢銷的情況作有意或無意地規(guī)避和遮掩,轉(zhuǎn)而“強調(diào)《老殘游記》的成功在于其描寫、敘事等方面的長處以及同新文學的關系”,似乎也是顯而易見的事實。但其實不是在辛亥革命后,讀者才發(fā)現(xiàn)《老殘游記》是一部“讖緯”之書,也不是直到“五四”之后,新派人士才有意排斥或忽略其中的“讖緯”內(nèi)容。早在1903年《老殘游記》在《繡像小說》上刊載的時候,小說就已經(jīng)因為“迷信”的原因而被刪改過了,這也導致了劉鶚退稿,改登他報。但奇怪的是,當時《繡像小說》的編輯是李伯元,雖然無法確定《文明小史》的后半部是李伯元,還是歐陽巨源所作,但掛名為李伯元所作的《文明小史》其中一段幾乎完全抄襲了《老殘游記》中被刪掉的“迷信”內(nèi)容。這又使得“迷信”成為一個極具戲劇性的事件,它在某些時候可以被當做真正的“讖緯”而必須接受刪改,某些時候又可以被同一雜志編輯團體抄襲,從而又可被看作文學創(chuàng)作的虛構和游戲手法。可見當時人們對“讖緯”的態(tài)度是很復雜的。至于“五四”新文學提倡者的“科學”眼光,也并不完全相同。錢玄同與辛亥革命前后“讖緯”的讀者們都認為《老殘游記》中含有“讖緯”思想,但立場不同——前者認為這本書中的“讖緯”不應該相信,而后者認為可以相信。而新文學的另一旗手胡適,雖并沒有否認小說因“讖緯”而暢銷的歷史事實,但認為這種“買櫝還珠”的謬見沒能看到小說真正的價值,并前后對錢玄同的批評意見作出三次不同的回應。這些都是我們應該仔細考慮的。
胡適對《老殘游記》作出的評論主要在20年代,但卻具有代表意義,因為直到40年代,當時的批評家對《老殘游記》的批評視角幾乎與胡適在大體上沒有差別,即都是從“文學”和“思想”兩個方面上對《老殘游記》作出評價。他們都十分重視小說的“思想內(nèi)容”或“社會效用”,而相對輕視敘述和描寫等文學手法的層面。但如果考慮得更為廣泛和細致些,“五四”新文學提倡者之間仍存在著一股潛在的張力。在進入胡適與錢玄同的爭論之前,我們可以先看一下許嘯天在1923年為《老殘游記》作的序,以便更好地了解當時爭論的歷史語境。
在1916到1922年間,《老殘游記》未曾出過單行本,也沒有引起人們的重視,因而也沒有可見的評論。直到1923年,上海百新公司才出版了單行本《劉氏原本老殘游記》,此后這個出版公司又出版了四種,其中在1925年的第三版中由許嘯天作了一篇序。在這篇序中,許嘯天先是論述《老殘游記》是受到當時新法在文學界的影響,“從虛浮趨向到實在”,雖然魄力和秩序上還有所欠缺,但立意和效用上還是可觀的,“注意到國計民生社會實狀”。接著,許嘯天痛斥了道學先生和咬文名士,也對所謂做小說的八股先生進行了批評,認為他們“大搬其駢四驪六的爛調(diào),硬湊七發(fā)八義的古典,抄襲九美團圓二美奪夫而且臭的下流思想,亦發(fā)揮他思想上的獸欲!”他認為“小說在文學上,果然有極高的地位;在社會上,有極大的效用”,所以應“竭力提倡整理那寫實的、有文學意味的關于國計民生社會問題的小說”;“這《老殘游記》,雖算不得什么有文學價值的著作,但他卻是能實地描寫社會狀態(tài)的,在舉世虛浮的時候,能注意到國計民生的。我看來,比那些爛調(diào)什么魂、什么緣的冒牌小說高得多多……講到書中有許多思想錯誤的地方,卻是時代的錯誤,你們要原諒他的”。
在許嘯天的序中,可以看出他對《老殘游記》的文學價值是漠視的,而只關注其社會價值。我們無法得知許嘯天所謂的“文學價值”具體指的是什么方面,但依據(jù)他對《老殘游記》的標榜和對“鴛鴦蝴蝶”式的通俗小說進行的嚴厲批評,都表明了他的論述角度與提倡“新小說”時的梁啟超等人的觀點并無很大不同。在他們眼中,新文學依然是要“載道”的,而文學價值并不是決定性的因素。
有了這個對照,反觀胡適的序,就能夠看出胡適在哪些地方進行了突破,哪些地方?jīng)]有。胡適主要從劉鶚本人身世、小說的思想、小說的文學技術三個方面對《老殘游記》進行了解讀。在思想層面,胡適強調(diào):“這部小說是作者發(fā)表他對于身世,家國,種教的見解的書。一個倜儻不羈的才士,一個很勇于事功的政客,到頭來卻只好做一部小說來寄托他的感情見解,來代替他的哭泣:這是一種很悲哀的境遇,我們對此自然都有無限的同情。所以我們讀《老殘游記》應該先注意這書里發(fā)揮的感情見解,然后去討論這書的文學技術?!焙m雖然強調(diào)代替“哭泣”的“感情見解”,但事實上他這一節(jié)側重于小說中的反“清官”的“見解”,而未見同情之感情,更未見其討論所謂的“哭泣”。很大程度上,他所理解的“感情”和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感情在內(nèi)涵上有些許不同。對胡適而言,道義上的見解就是感情的內(nèi)核,討論其中的思想,就足以判斷作者的感情內(nèi)容,而不是其表現(xiàn)形式。在這句話中,胡適還提醒我們“感情見解”的重要性是先于“文學技術”的,但根據(jù)他的討論,兩者之間并沒有聯(lián)系,也不存在理解“感情見解”之后就更好地理解其“文學技術”的意圖。因而,胡適并沒有為其討論的先后給出充足的理由,而是很自然地踏入了他潛在的論述定式,即“思想”在“技術”之前。但在胡適討論小說“文學技術”的時候,他又這么說道:“但是《老殘游記》在中國文學史上的最大貢獻卻不在于作者的思想,而在于作者描寫風景人物的能力。古來作小說的人在描寫人物的方面還有肯用氣力的;但描寫風景的能力在舊小說里簡直沒有?!痹诤m看來,《老殘游記》中寫黃河浮冰的描寫是“全靠有實地的觀察作根據(jù)”,是刻畫出了景物個性的差別;而另外一處月景的描寫,胡適則認為:“只有精細的觀察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底子;只有樸素新鮮的活文字能供給這種描寫的工具?!笨傮w而言,這足以讓我們“明白白話文學的真正重要了”。很明顯,胡適認為《老殘游記》“文學技術”更有貢獻,是因為它與“五四”白話新文學更接近,是“個性”的描寫,是“寫實”且“活文字”的。而《老殘游記》在思想方面則與“五四”新文學相差甚遠。
考慮上述兩個方面,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胡適在討論《老殘游記》時的糾結。一方面,他陷于“思想”優(yōu)于“文學”的思維定式,而借“感情見解”的名義先討論和評判了小說的思想,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站在新文學的“文學”立場對小說的文學手法進行了贊賞。在胡適的論述中,“思想”和“文學技術”是分開的,且是有先后順序的,他不過是重復了許嘯天的論述方式。雖然胡適還看到了《老殘游記》的文學價值,贊賞小說的風景描寫,但風景描寫在小說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因而胡適的贊賞顯得模棱兩可,他給予的贊賞很高,但卻針對的是小說中的一小部分。而如果我們仔細考察胡適與錢玄同之間關于《老殘游記》的論述往來,就更可以看出胡適的糾結所在。
胡適關于《老殘游記》的評價并不僅限于這篇序中。在其1917年1月作的《文學改良芻議》中,他談到:“吾每謂今日之文學,其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比較無愧色者,獨有白話小說(我佛山人,南亭亭長,洪都百煉生三人而已)一項。此無他故,以此種小說皆不事摹仿古人(三人皆得力于《儒林外史》,《水滸》,《石頭記》。然非摹仿之作也),而惟實寫今日社會之情狀,故能成真正文學。”在此,胡適突出了《老殘游記》等白話小說的“寫實”和創(chuàng)新,而并沒有談及其思想部分。依照胡適《文學改良芻議》的總體論調(diào),這些足與世界“第一流”文學相比的白話小說自然是“言之有物”“講求文法”和“不做無病之呻吟的”。但就在2月份,錢玄同致函陳獨秀云:“劉鐵云之《老殘游記》,胡先生亦頗推許;吾則以為其書中惟寫毓賢殘民以逞一段為佳,其他所論,大抵皆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之見解,黃龍子論‘北拳南革’一段信口胡柴,尤足令人忍俊不禁。”錢玄同對《老殘游記》的讀解則僅限于其寫實的社會作用,而以“科學”的眼光對其中“讖緯”的部分進行了批評,當然他根本沒有關注其“文學技術”的層面。針對錢玄同的指責,胡適5月份作出了回應:“其評《老殘游記》,尤為中肯。適客中無書,所舉各書皆七年前在上海時所見。文成后思之,甚悔以《老殘游記》與吳趼人、李伯元并列。今讀錢先生之論,甚感激也。”從表面來看,胡適對錢玄同的論述是很贊同的,但胡適的話本身卻有一些疑問。胡適說自己所舉之書是七年前上海所見,那么他寫《文學改良芻議》時談及《老殘游記》,當然憑的是當時閱讀所留下來至今的第一感覺,然而他卻把過錯歸結于當下自己的記憶不清。胡適這么說,有推脫之嫌,他沒有直接為自己根深蒂固的感覺辯護,也沒有想真正意義上批評自己的想法。
從后來胡適所作的《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和上述《老殘游記》的序中來看,胡適表面上總是引錢玄同的話,先承認自己觀點的錯誤,表示自己對他的贊同,但實際上仍然在為自己的觀點作“委婉”的辯護。例如在1922年寫作的《五十年來之文學》中,胡適先是說與吳沃堯、李伯元同時的,還有一個劉鶚,也是一個小說好手,然后說:“錢玄同說他是‘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的見解’真是不錯。書末把賈家冤死的十三人都從棺材里救活出來,也是無謂之至。但除了這兩點之外,這部書確是一部很好的小說。他寫玉賢的虐政,寫剛弼的剛愎自用,都是很深刻的……但《老殘游記》的最大長處在于描寫的技術……只有白話的文學里能產(chǎn)生這種絕妙的‘白描’美文來?!倍谏厦妗独蠚堄斡洝返男蚶镉懻摗八枷搿钡牟糠郑m在闡述完小說的反“清官”的中心觀點后,有意空了一行,針對錢玄同的指責專門辯解到:“我的朋友錢玄同曾批評《老殘游記》中間桃花山夜遇嶼姑、黃龍子的一大段(八回至十二回)神秘里夾雜著不少舊迷信,他說劉鶚先生究竟是‘老新黨頭腦不清楚’。錢先生的批評固然是很不錯的。但這一大段之中也有一部分有價值的見解,未可完全抹煞。就是那最荒謬的部分也可以參見一個老新黨的頭腦,也未嘗沒有史料的價值。我們研究思想史的人,一面要知道古人的思想高明到什么地方,一面也不可不知道古人的思想昏謬到什么地步?!焙m的這段話說得極其委婉,他并沒有與錢玄同針鋒相對。他接下來承認“《老殘游記》里最可笑的是‘北拳南革’的預言”,“《老殘游記》的預言無一不錯”,而以“讖緯”推崇此書的妄人“買櫝還珠”的謬見也“未免太污蔑這部書了”。胡適認為,劉鶚“他說拳禍,只是追記,不是預言。他說革命,也只是根據(jù)當時的趨勢,作一種推測,也算不得預言。不過劉鶚先生把這話放在黃龍子的口中,加上一點神秘的空氣,不說是事理上的推測,卻用干支來推算,所以裝出預言的口氣來了”。而且“《老殘游記》的預言無一不錯的。這都是因為劉先生根本不贊同革命,‘北拳南革都是阿修羅部下的妖魔鬼怪’,運動革命的人‘不有人災,必有鬼禍’,——他存了這種成見,故推算全錯了”。在這里,胡適認為《老殘游記》中的預言是劉鶚不贊同革命的委婉表達,并不算作真正意義上的預言。但胡適的批判重心并不在小說中的“讖緯”,而在“讖緯”傳達的所謂反革命思想。胡適的話使人感覺,如果劉鶚同意革命,那么他的預言就可以被接受了。胡適拋開“讖緯”,對劉鶚的反革命思想作出指責后,接下來也沒有對劉鶚為什么用“讖緯”來表達觀點作出正面有力的解釋,而是筆鋒一轉(zhuǎn),說道:“然而桃花山的一夕話也有可取之處”,那就是劉鶚借嶼姑之口批評宋儒理學,“在這一方面,這位老新黨卻確然遠勝于今世恭維宋明理學為‘內(nèi)心生活’、‘精神修養(yǎng)’的許多名流學者了”。直到結尾,胡適仍然想著要為《老殘游記》作一番思想上的辯護。
總體來看,當錢玄同最初指責他時,胡適是表示十分后悔的,但其實他這番話多有推脫之嫌。而當多年后,他在專門論及《老殘游記》時,雖然再也沒有把《老殘游記》比作世界“第一流”的文學,但還是一步步在為自己的說法作“委婉”的辯解。他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中只承認劉鶚的文學描寫技術不錯,而在三年后專門為此作的序中,更加詳細地在思想上為小說進行了辯護。而且他還是要引用錢玄同的話,看來錢玄同對他的指責始終讓他“耿耿于懷”。但他的引用看起來又是極其具有策略性,好像承認錢玄同的指責給了他心理和名義上的保護,讓他多少在心理上彌補自己的“過錯”,而他又可以在“讖緯”的部分之外,盡量為自己的“過錯”作出挽回的努力。那么,不得不問,除了名聲上的原因,還有什么迫使胡適始終感受到了“過錯”,并還要前后兩次委婉地挽回這種“過錯”呢?
那就是我們上面所論的“五四”新文學的“思想”優(yōu)先性與“文學”性之間的糾結和矛盾。在錢玄同看來,《老殘游記》的“讖緯”色彩使得這部小說完全無法并列于世界“第一流”小說,因為它根本是不“科學”,是與新文化運動的啟蒙目標截然相反。只要在這點上犯了錯誤,那這部小說就根本不值得稱道。而同樣作為新文化運動旗手的胡適同樣無法跳出這個邏輯,他一定要與這方面的判斷“失誤”扯開關系,甚至以同樣的理由指責錢玄同所欣賞的《孽?;ā芬餐瑯映錆M迷信,而不能陷入到與“科學”相反的目標中去。但胡適并未多么看重《老殘游記》思想中的“讖緯”色彩,倒是他真正從心里覺得《老殘游記》從“文學”上來看是一部不錯的小說,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論述這部小說在道德和文學上的長處,甚至辯解“讖緯”并不是預言,只是劉鶚反革命思想的歪曲表現(xiàn)。但即使如此,他還是不能擺脫“思想”上的陰影,所以他才指責劉鶚的“反革命”思想。而為了修飾或彌補他名義上的“過錯”,他每論必引錢玄同,從而造成他模棱兩可的修辭策略。
胡適雖然突破了關于傳統(tǒng)小說“文學技術”上負面評價的圈子,但在他認為小說最重要的思想部分上,他并沒有突破“新小說”至“五四”以來的思維框架,未能給《老殘游記》的“思想”找到“感情”的歸宿和依托,也未能把小說完全當做一種“文學技術”來看,從而無法解決“思想”和“文學技術”間的隔閡和分歧。在他潛意識的文學觀念中,“思想”和“文學技術”是二分的,而且“思想”是“文學”中最重要的部分,因而無論他怎么在“文學技術”上撇開“思想”對《老殘游記》稱贊,他還是不能給予這部小說整體優(yōu)秀的評價。一遇到“讖緯”或者“反革命”,他就必然會引用錢玄同的話來為自己掩飾。
說《老殘游記》有“讖緯”的因素確實不假,但值得疑問的是,《老殘游記》中的“讖緯”到底表達了何意?如錢玄同所言是真正意義上的“讖緯”,還是胡適所謂的“反革命”的成見?有論者舉出劉鶚在十一回中的自評,自評中劉鶚認為他自己這部書“能辟邪”,可使人“刀兵水火亦不能相害”,并有“金甲神將暗中保護”,還能“洞見鬼物”,這樣就可證明劉鶚本人也含有十分濃重的“讖緯”思想。但情況并沒有這么簡單。
《老殘游記》中主要是在十一回中借用黃龍子之口,用“讖緯”的方式預言天下大事。但相當奇怪的是,劉鶚在這前后幾回中也用了很多“科學”的知識。在第十回的結尾,黃龍子對子平說,一年之后局面又要變動了,十年之后局面就大不同了。子平不解,問黃龍子是好是壞。黃龍子說,壞就是好,好就是壞。子平又不解,黃龍子問他可知道“月圓月缺”,申子平便以月亮受太陽之光不同為答。黃龍子說,你既明白這個道理,就明白好即是壞,壞即是好。但申子平駁斥道,“盈虧圓缺”是人觀察的錯覺,但月亮卻始終總有一半明,一半暗,萬不能相混,與理性不通。這時,嶼姑加入了辯論,認為申子平錯了。因為不僅“盈虧圓缺”是人的錯覺,就連“月明月暗”也是人的錯覺。月明月暗是因為其旋轉(zhuǎn)被太陽之光照射,那么“無論其為明為暗,其于月球本體,毫無增減,亦無生滅”。申子平仍舊不解,所以才有黃龍子那番“讖緯”之論。從上述三人的爭辯來看,劉鶚對“月圓月缺”背后的科學解釋可謂通徹,但卻被他用來作為對黃龍子“讖緯”言說的鋪墊,難道他真的認為“月圓月缺”的自然現(xiàn)象能夠預測“三元甲子”的天下劫變嗎?
參觀小說的全文,劉鶚是十分精通“科學”的。他了解外國向盤的功能、驪珠和洋燈發(fā)熱的原理、算學和治河的道理,了解火車、東洋煙火和西洋藥。他不僅熟悉西方的器物,也知曉西方制度上的“公司”和“專利權”,還引用西洋各國宗教中的上帝和阿修羅王來論述“讖緯”。這還只是他在小說中表現(xiàn)的一小部分。按照《丹徒縣志》的描述,他還“熟諳機器、船械、水學、力學、電學、算學、測量學等藝,著有《勾股天元草》《弧角三術》《歷代黃河變遷圖考》”等。況且劉鶚不僅是在思想上涉獵中西,博取百家,而且是一個實干家。他早年賣煙草、開設書局和藥房、治黃河,后來因受洋人雇傭開采煤礦不成,便棄官從賈,辦五層摟的百貨公司,在上海辦汽機織布廠,擬創(chuàng)設鐵機織綢廠、炭素煉鋼廠、自來水和電車。他后又創(chuàng)設海北公司,制煉精鹽,運銷朝鮮,再后又從事海運航船的事業(yè)。這些思想上的種種跡象和實際的工作經(jīng)歷都表明,劉鶚在現(xiàn)實中不會不知道“讖緯”的道理和黃龍子口中預言的真假,也不會不知道“科學”和“讖緯”之間的對立。他一定不會是錢玄同口中的“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
在《晚清小說史》的初版中,阿英談到劉鶚本人,也說道:“他很相信科學,認為只有提倡科學,興辦實業(yè),可以救垂亡的局面。這一種科學精神,當然會反映到他的小說的描寫上,這就形成了《老殘游記》在藝術上的價值,所謂科學的寫實?!卑⒂⑦€更進一步認為,劉鶚之所以能夠?qū)懭藢懢?,不落俗套,主要的原因不在胡適所說的“實物實景的觀察”和“語言文字上的關系”,而是“劉鐵云頭腦科學化的結果”。在這里,阿英并沒有提胡適所謂的小說中的“讖緯”描寫,而把這種“科學精神”與其藝術價值相連,認為其表明了劉鶚對“科學”的態(tài)度——他相信并描寫自己親眼所見的,不拘書,不泥古。這雖然同樣有為新文學造勢的嫌疑,但并非沒有一點道理。這一點在劉鶚對宋理儒學的批評、力排眾議治黃河水,以及不惜被罵為“漢奸”也要為了長遠的民族利益和洋人合伙開礦方面上是可以看到的。此外,劉鶚的四侄劉大鈞也說過一件軼事。劉鶚在北京時曾租住過的一間寓所,這間寓所被紀曉嵐稱之為北平四大兇宅之一。劉鶚租住前后鬧鬼不斷,無人敢住,而劉鶚既不相信,也不害怕,一人獨住,夜晚無人,還在樓中看書寫字??傊?,劉鶚在現(xiàn)實中對“讖緯”一定有清晰的認識,他在小說中寫“月球繞地是人人都曉得的”,那么他還會覺得他的“讖緯”能夠迷惑他人嗎?如果他自己都不信,那他又為什么會在小說中用這些“讖緯”的語言和修辭呢?胡適的解答只是批評了劉鶚思想上的糊涂,卻沒有真正意義上為劉鶚為什么用“讖緯”的方式表達思想作出合理解釋。而在《晚清小說史》的改稿章節(jié)中,阿英再次談到《老殘游記》,這一次他并沒有忽略其中十一回前后的“讖緯”部分,他認為:“這段故事的存在,也就是魯迅先生所說的:‘作者信仰,并見于內(nèi)’?!痹诎⒂⒖磥恚≌f這幾回由超塵脫俗的人物嶼姑帶出了一個黃龍子:“從《易經(jīng)》一直談到‘北拳南革’,污蔑義和團和革命黨,說他們‘破敗了天理國法人情’,警告:‘若遇此等人,敬而遠之,以免殺身之禍!’中間還夾著勝姑、扈姑、嶼姑等的迷人古樂場面,山中的虎嘯狼嗥,冰墜崖裂的聲音,把環(huán)境空氣渲染得驚險幽邃,迷離醉人,期讀者與其謬論俱化?!?/p>
阿英在改稿中刪去了原版中認為劉鶚具有“科學精神”和“頭腦科學化”的論述,轉(zhuǎn)而認同胡適的判斷,并專門增加了對小說中“讖緯”描寫的批評,這可能主要是受到建國初期政治上意識形態(tài)的影響。阿英在原版中引用胡適的批評,不可能不注意到小說中的“讖緯”,但阿英卻避而不談,反而認為劉鶚具有“科學精神”,足以見小說中所謂的“科學”和“讖緯”在不同話語語境和評論者的敘述策略下呈現(xiàn)出的復雜形態(tài)。阿英雖然因為意識形態(tài)的原因把劉鶚這幾回的論述當作“謬論”,但有一點他卻看得很準,那就是劉鶚“把環(huán)境空氣渲染得驚險幽邃,迷離醉人,期讀者與其謬論俱化”。劉鶚在這幾回的苦心經(jīng)營,借“讖緯”言說天下大事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讖緯”,而是一種文學的想象和虛構,并希望借此審美感人的想象和氛圍來感染讀者,使讀者認同他對“北拳南革”的態(tài)度和觀點。正如胡適所看到的,“加上一點神秘的空氣,不說是事理上的推測,卻用干支來推算,所以裝出預言的口氣來”。這點神秘的空氣正如曾樸《孽?;ā分忻鑼懜挡试剖墙饹J死去的情人轉(zhuǎn)世一般,不過是借西方文學中類似的神異情節(jié)增加文學的表現(xiàn)力,未必如胡適借錢玄同所言說曾樸也是“老新黨頭腦不甚清晰”。胡適既然不明白《老殘游記》中的“讖緯”預言是一種文學表現(xiàn)手法,而認為只是劉鶚的“成見”,并還一條條驗證其預言的對錯,那么他自然也不明白曾樸的文學手法。因為他“思想”和“文學技術”的二分法,使他在思想的“讖緯”面前無法作出正面的“文學”反應。在這點上,阿英雖比胡適要認識得更為深刻,認識到其中“讖緯”的描寫是具有美感的文學手法,但仍舊逃不脫意識形態(tài)先行的束縛,把這種文學手法僅看作表達“反革命”思想的形式工具,并因此報以指責。
那么劉鶚的自評又該如何看待呢?其實,無論是小說中的描寫,還是小說外的自評,對于劉鶚來說,都不過是一種無關真假的“自我表演”。所謂的“自我表演”是不能從現(xiàn)實來判斷真假的,而必須從小說自身的文本傳統(tǒng)和邏輯著眼,它遵循的是小說自身敘述和描寫的傳統(tǒng)與歷史。劉鶚創(chuàng)作《老殘游記》是十分偶然的事情,其寫小說是為了救濟朋友連夢青,因為連夢青拒絕了劉鶚直接的救濟,因而劉鶚才托小說的稿費來幫助他。對于劉鶚和連夢青來說,小說的稿費不那么正式,而類于正式社會交際外的“玩物”,而恰好這種“玩物”可以賺錢,那么連夢青接受起來就沒有那么勉強。正如其子劉大紳所追述的:“《老殘游記》一書為先君一時興到筆墨。初無若何計畫宗旨,也無組織結構……先君常欣然,以為隨意筆墨,不虞得譽,殊非所愿。故雅不欲人知真姓名,并因此故,嘗欲重作一稿,名為《老殘游記外編》?!痹诤髞硭l(fā)現(xiàn)的僅存十五頁的《老殘游記外編》中,劉鶚的筆墨幾乎完全轉(zhuǎn)入了政治方面的討論,更貼近梁啟超所提倡的“新小說”,確實更加嚴肅了。因而,劉鶚并不完全把寫作《老殘游記》(一編、二編)看作嚴肅的事情,他在日記中也只是寥寥幾筆記述他寫作的進程。就連《繡像小說》因其“迷信”而刪改導致的退稿,也不是劉鶚本人的意思,而是連夢青的做法。因為當時簽了“不得更改一字”的合同,連夢青作為被資助者的心理,勢必要比資助人劉鶚更加重視《老殘游記》的刊登情況,而非內(nèi)容被刪節(jié)的是什么。劉鶚本人在日記或其他文章中對此僅有一點記載,也多少表明了其不在意的態(tài)度。
劉鶚在自評和自序中都十分贊賞自己的表現(xiàn),并帶有很強的“戲劇性”的愉悅口吻。而當劉鶚的“匿名”書寫被公眾知曉,使他覺得這些“隨意筆墨”存在種種缺陷時,他后續(xù)的寫作就變得“正襟危坐”了。這種“匿名”的書寫狀態(tài)和劉鶚暗自的“自信”使他在寫作小說時擺脫了歷史和現(xiàn)實的慘痛遭遇,得以自由抒發(fā)自己真摯的情感。他種種不合情理的“讖緯”描寫,也不過是其在小說這個歷史的文本空間內(nèi)自由馳騁的想象力表現(xiàn)。他的自評也無非是增加他這一小說敘述者角色的戲劇性,他十分迫切讀者能夠跟他一同進入這個戲劇性的情境,這個近乎拉伯雷小說中的狂歡世界。他對“說書人”的角色感到十分愉悅,可以帶著這副假面自由地表現(xiàn)他豐富的近乎百科全書式的知識和閱歷,盡情地“自我表演”,不關真假,也不怕有人發(fā)現(xiàn)。正如他自己所說的,“興之所至,任意歌詠”。
和傳統(tǒng)的詩文相比,在雜志上匿名連載小說使劉鶚獲得了更加自由的書寫空間。它不僅使劉鶚很大程度上擺脫了傳統(tǒng)詩文作者正統(tǒng)身份的倫理和認知束縛,也傳接了中國傳統(tǒng)說部和西方偵探小說中的種種豐富的想象和情節(jié),為劉鶚打開了一個近乎巴赫金口中的“狂歡化”世界,使他可以盡情描寫各種“離奇怪誕”的情節(jié)。對這樣一個“真假顛倒”“神奇古怪”的想象世界,現(xiàn)實中的“讖緯”“科學”或者“反革命”的解讀既無法完全解釋通,也沒有抓住其中的文學特性。那么對于“讖緯”的描寫,或許可以解釋說,劉鶚的創(chuàng)作跟同時的“譴責小說”都是極度夸張和謔仿的,并不強調(diào)真實性和嚴肅性。王德威曾在《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第一章第四節(jié)“模仿與謔仿”與第四章“荒涼的狂歡——丑怪譴責小說”中論述了晚清小說中的“游戲筆墨”式的書寫,他認為這類小說根本的特質(zhì)在于以“戲仿”和極度夸張的描寫顛覆和擾亂現(xiàn)存的價值體系,并把這種現(xiàn)象看作晚清小說“現(xiàn)代性”的特征之一。不過,趙毅衡在《苦惱的敘述者》中卻認為追求“戲趣”的晚清小說不過是再次墜入了傳統(tǒng)小說“亞文化”的定位,因而是保守和復古的。在這點上,筆者認為單純戲趣并不足以支撐古典小說“現(xiàn)代性”的轉(zhuǎn)向,而部分晚清小說之所以重要,不在于它是完全戲趣的,或是完全載道的,而在于它在脫離載道的游戲筆墨中,恰恰得以放入作家真誠嚴肅的情感和志意(劉鶚的傳統(tǒng)文人身份和報刊小說作家身份是并于一體的),這樣才得以具有現(xiàn)代性的特征——既是自由的創(chuàng)作,又是作家嚴肅的自省。
劉鶚雖然未自覺把小說看作嚴肅的事業(yè),但其確實在小說寫作的過程中感受到了“抒憤”和“抒情”的自信和愉悅。他在自序中稱《老殘游記》與屈原、太史公等人的文章都屬于最“有力的哭泣”,在自評中稱“百煉生著書,為文章絕調(diào)”,這都表明他對小說的看法是類比于正統(tǒng)詩文的。他雖然在創(chuàng)作時“隨意筆墨”,但與同時期完全漠視任何價值和倫理的“游戲”小說表同里不同,而具有嚴肅的道德和情感意義,因而更加貼近席勒口中的審美的“自由游戲”。正因為此,他在書寫“讖緯”時的“信仰與成見”不應該被單純地指責為“謬論”,反而應當被認為是嚴肅的自我表現(xiàn)。但魯迅、胡適、阿英以及當時的廣大讀者都受到自身文化、知識和經(jīng)歷的影響,各執(zhí)一端,互相攻詆,沒有看到《老殘游記》與西方現(xiàn)代的審美藝術“殊途不妨同歸,異曲不妨同工”的意義。
共收集到頭頸部腫瘤患者100例,其中男77例、女23例,21~74歲、平均(47.78±10.69)歲,30歲以下患者7名、僅2名患者超過70歲,農(nóng)村患者76名、城市患者24名。
綜上,從清末民初關于《老殘游記》中“讖緯”和“科學”的爭論中可以看到的是,“五四新文化運動”看似是一場思想觀念的革命,但實際上并沒有改變?nèi)藗儗Υ拔膶W”的思考方式,因而當時的批評家忽視了劉鶚在創(chuàng)作《老殘游記》時有一種“自我表演”式的游戲動機。正如席勒口中的游戲是審美的最直接表現(xiàn),這種無意識的游戲動機雖然沒有審美現(xiàn)代性追求那樣具有高度嚴肅的自覺性,但其起點和方向卻是一致的。無論是《繡像小說》的編者、辛亥革命時期“讖緯”的讀者,或是“五四”新文學的提倡者,他們之間雖然爭論不斷,但實際上都有著“思想”先行的文學觀念。在這種觀念下,《老殘游記》不是被當作迷信的“讖緯”,就是被當作反革命的思想,而沒能從“文學”意義上給予正面的闡釋。這難道不是王德威所說的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嗎?
注釋:
① 關于魯迅對《老殘游記》的評價,參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05-215頁。
②③⑨? 魏紹昌《〈老殘游記〉資料》,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54、55、58、107頁。
④ ⑥ ? ? ? ? ? ? ? 劉 德 隆 等 編 《劉 鶚 及 老 殘 游 記 資 料 》,四 川 人 民 出 版 社1985年版,第536-538、77、436-437、305、405、392、390、392、28頁。
⑤ 參見陳平原《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起點》,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06-114頁。
⑩ 關于《繡像小說》編輯身份的考證,參見魏紹昌《晚清四大小說家》,上海書店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頁。
? 關于魏紹昌、張純、樽本照雄諸家對于《文明小史》抄襲《老殘游記》問題的討論,參見劉霞《〈文明小史〉研究》,碩士學位論文,魯東大學中文系,2012年,第4-5頁。
?? ????? ? 胡適《胡適文集》(四),北 京大學出版 社1998年版,第446、453、455-457、450、450、450、451、451-453頁。
???? 胡適《胡適文集》(二),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8、22-23、30、32頁。
? 胡適《胡適文集》(三),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248-250頁。
??? 劉鶚《老殘游記》,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61-63、63、53頁。
?? 阿英《晚清小說史》,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35、38頁。
? 阿英《關于〈老殘游記〉——〈晚清小說史〉改稿的一節(jié)》,《文學評論》1962年第4期。
? 參見楊聯(lián)芬《晚清至五四:中國文學現(xiàn)代性的發(fā)生》,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275-277頁。
? 參見王德威《被壓抑的現(xiàn)代性》,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65、213-290頁。
? 參見趙毅衡《苦惱的敘述者》,四川文藝出版2013年版,第215-2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