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正怡(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浙江金華 321004)
童志斌(浙江師范大學教師教育學院,浙江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浙江金華 321004)
魯迅在《娜拉出走后怎樣》中提到“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翱纯汀笔囚斞缸髌分惺种匾拇嬖?,也是我們分析魯迅作品的關注點之一。但不僅僅魯迅作品如此,在古今中外許多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中,“看客”都有其特殊的意義和價值。
統(tǒng)編教材《語文》(九年級)就選有三篇值得放在一起對比分析“看客”群像的課文——九年級上冊的《范進中舉》和九年級下冊的《孔乙己》《變色龍》。三篇課文都有意描繪“看客”的言行,語言盡顯諷刺和深意。以“‘看客’形象及其意義”為主題對比閱讀這三篇課文,既能強化學生對文本的深入把握,又符合《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年版)》中“探究性學習”的要求,還能借此窺探小說中“看客”的形象及其存在的意義。
“看客”是愚弱國民的代表。他們或以群體出現(xiàn),如咸亨酒店里的酒客、范進的眾鄰、廣場上的群眾等等;或聚焦于某一特殊個體,如酒店的掌柜和“我”。不論何種身份、何種姿態(tài),“看客”都必然擁有“愚昧無知”“麻木冷漠”的共性,而這樣的共性往往通過典型行為——笑——來體現(xiàn)。
范進眾鄰的第一次笑是在看到范進瘋癲之態(tài)和屠戶打范進時。在他們眼中,此時的范進仍是原先那個沒有出息的范進,衣衫不整、發(fā)狂無禮,他們無須巴結(jié)和討好,只要站在一旁“觀看”這場精彩的鬧劇,適時發(fā)笑,相機喝彩?!淅淠疅o情由此可見。
眾鄰的第二次笑是在胡屠戶對范進的一番夸贊之后,他們笑胡屠戶對范進前后言行的天差地別,笑他的虛偽和勢利,卻不知自己也是如此,足見其愚昧無知。
魯迅筆下的“看客”亦是笑聲不斷。早在孔乙己還未出現(xiàn)時,就已寫道“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他一到店,又寫“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而不論他說什么、做什么,總是“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哪怕悲慘到只能用手爬來喝酒,他也只能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手慢慢走去。細數(shù)全文出現(xiàn)的11次“笑”,像一把利刃,對孔乙己本已不幸至極的命運再橫添幾刀,將酒客放肆嘲笑的冷漠麻木形象更刻深三分。
酒客中有短衣幫,他們的社會地位并不比孔乙己高,可他們?nèi)匀灰钥滓壹旱牟恍覟榫坪笮α稀T谛Φ哪且豢?,他們甚至比孔乙己更加悲慘、更加不幸,因為他們?yōu)樽约旱臒o知而“驕傲”,他們永遠也無法清楚地看到自己同樣是被壓迫、被殘害的那一群人。
酒客中有長衫幫和掌柜,他們的地位和生活條件或許比孔乙己高一些,但他們沒有同情、沒有關心,只有嘲諷和譏笑。若說短衣幫的笑讓人氣憤卻心疼,那么長衫幫和掌柜的笑則讓人沮喪且心寒。在惡毒的嘲笑中,他們早已喪失了人性的善意和淳樸。
契訶夫沒有對“看客”作明顯的等級、地位區(qū)分,而是將其看作一個整體。他們和赫留金的階層相似,是在社會官僚制度之下被壓迫的人群,法律的公正于他們毫無意義。按理他們應當和赫留金有惺惺相惜之感,抱團取暖共同對抗官僚的壓榨,可他們卻選擇了對赫留金哈哈大笑,笑他維權(quán)不成反被警官恐嚇,笑他地位不如一只小狗。
“看客”們的“笑”,明顯是看了一出“好戲”之后的心滿意足。赫留金和奧楚蔑洛夫的來回拉扯是他們無聊生活中的一場精彩演出,不論結(jié)局如何,都已為他們增添了無比樂趣。而赫留金的敗訴更讓他們得到了一個可以玩笑的機會,試想若是奧楚蔑洛夫處罰了那只狗,那么群眾的笑又該去哪里釋放呢?群眾笑赫留金,殊不知自己也是會被隨意取笑的同類。他們自以為站在高點取笑赫留金地位之低,卻對自己也身處欺壓之下的實際命運渾然不覺。
以他人悲慘、不幸的遭遇為笑柄取樂自身無聊、庸俗的生活,可謂冷漠至極;不見自身之不幸而笑不幸之人,可謂愚蠢至極?!翱纯汀敝?,實為悲哀之淚。
在不同文本中,“看客”雖本質(zhì)相同,其表象卻不盡相似。
《范進中舉》中的“看客”,可細分為兩撥人——眾鄰與眾人。文章沒有刻意點明二者之別,在多處描寫中“眾人”即指“眾鄰”。但需要注意的是,在第八段胡屠戶打范進時,文章寫道:“眾人和鄰居見這模樣,忍不住的笑?!笨梢妰烧邞兴鶇^(qū)別。根據(jù)前后文推斷,此處“眾人”所指是除鄰居外的其余旁觀者,他們先前或許并不清楚范進的舉人身份,只是“圍觀”胡屠戶打范進,當他們得知來龍去脈后,自然地加入了“眾鄰”隊伍。
在“眾人”中作者有意突出廟口郎中。這是一個很容易被忽視的人物,但筆者認為他恰恰是“看客”形象分析中不可遺漏的。
郎中出現(xiàn)在課文第八、九段,共四處,除“郎中又拿了茶來吃了”外,沒有直接描寫他的言行。仔細品讀,不難咂摸“郎中”在此出現(xiàn)的用意。眾鄰未到前,郎中一直在廟口,但并未理會犯病瘋癲的范進,得知范進中舉的消息后,郎中卻“拿了茶來”。因為范進身份地位的變化,郎中從無視職業(yè)責任、冷眼旁觀到主動獻茶,作者通過郎中這一角色展現(xiàn)了“眾人”前后態(tài)度的差異,揭露了封建等級制度之下,人們欺下媚上、阿諛奉承的性格。
對眾鄰的刻畫,可謂極盡筆墨。從第三段“鄰居都來了,擠著看”開始,眾鄰的“看客”形象便躍然紙上。在嘲笑之外,作者重點著墨于眾鄰的巴結(jié)、奉承。
“飛奔”“眾鄰居一齊上前”“早把那一只鞋尋了來”等描寫都彰顯眾鄰的阿諛、討好姿態(tài)。更妙的是,當范進回到家時,作者有意打亂了人物動作的順序:先由胡屠戶報訊,再寫老太太歡喜;本應順接范進拜見母親,卻橫插一筆,寫“眾人問報錄的”??梢娝麄儗Ψ哆M中舉一事的關心在意,甚至超過范進及其家人,阿諛之態(tài)盡顯。
吳敬梓借“眾人”“眾鄰”各自鮮明的言行、態(tài)度對比,突顯封建等級制之下人們的阿諛之姿;借未知范進舉人身份的冷漠“眾人”與知道范進舉人身份的“熱情”“眾鄰”對比,突顯社會巴結(jié)權(quán)貴之風。兩群“看客”,三種對比,使文章諷刺之意更濃、批判之味更重。
《孔乙己》中的“看客”也可細分——酒客、掌柜和“我”。在魯迅的作品中,“看與被看”是“看客”逃不過的命運,此文也不例外。
酒客“看”孔乙己的悲慘命運,“諷”孔乙己故作清高的性格,以此為平庸生活增添一絲歡樂。他們會在孔乙己不理會調(diào)侃時“故意高嚷”,他們會說孔乙己“一定又偷”人家的東西,他們會問孔乙己“當真”識字否,怎連“半個秀才”都撈不到……對于酒客來說,孔乙己只是一份“下酒菜”,他無須擁有自尊,無須擁有形象,甚至無須擁有名字,換個人也完全可以。
當孔乙己被打斷腿后,酒客與掌柜的對話耐人尋味?!昂髞碓趺礃??”“怎么樣……”“后來呢?”“后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三次問答,酒客皆以重復掌柜之問開頭,可見他們在敘述時的漫不經(jīng)心、毫不在意。而掌柜一開始的“哦”和聽到孔乙己“許是死了”之后不再問,“仍然慢慢算他的賬”,可見他的問也非真心關注,同樣漫不經(jīng)心、毫不在意。在有一搭沒一搭的問答間,盡顯酒客和掌柜的冷漠。
這樣冷漠的“看客”本身亦是“被看”的對象。魯迅借“我”的眼審視這群看客,看他們的麻木冷漠,看他們的愚昧無知,看他們可笑又可憐的言行舉止?!鼮橐馕渡铋L的是,本應清醒的“我”,最終也加入了無知“看客”的群體。
“我”可以附和著笑孔乙己,而掌柜“決不”責備?!拔摇贝驈男睦镆舶芽滓壹寒斪髌蜇?,認為他“不配”和自己對話。文章沒有特別描寫“我”對孔乙己言語上的嘲諷和取笑,但“我”的心理早已和那些酒客一樣,對孔乙己充滿了不屑和鄙視,充滿了冷漠和無情。
當“我”淪為看客的時候,也注定了是“被看”的一員。而審視“我”的,是故事之外理智的作者和讀者。我們看不分年齡的愚昧,我們看不分等級的不幸。
酒客與掌柜是成年世界的“看客”,他們的無知和冷漠都已不可救,是人之不幸,可氣又可嘆?!拔摇笔俏闯赡晔澜绲摹翱纯汀?,理應是被救的一代,但在那樣的社會中無人去救,也無力去救,最終依然淪為“看客”。不幸之嘆從個體延伸至整個社會,甚至數(shù)代輪回,如何不令人欷歔?
如果說前兩篇文章中“看客”的存在是“錦上添花”,那么《變色龍》中的“看客”則是“不可或缺”:少了他們故事就不再完整,情節(jié)呈現(xiàn)會受阻,主角形象也不能豐滿。
事情發(fā)生在“連一個乞丐”也沒有的廣場上,可見環(huán)境之壓抑、死寂。但當人喊狗叫傳遍時,“很快”就聚了一群人,像是“一下子”從地底下“鉆”出來的,這些人臉上甚至還“帶著睡意”。契訶夫有意描寫廣場前后人氣對比,不僅為了烘托整個社會的窮困、無生機,還為“看客”的出現(xiàn)奠定戲劇化的基調(diào),使讀者不得不注意這群重要的“配角”。
“看客”群體出現(xiàn),為“看戲”而來,他們積極參與,最終一哄而散。他們湊狗咬人事件的熱鬧,他們看奧楚蔑洛夫處理此事的過程。文章對這些人的描寫并不多,但都至關重要?!斑@好像是席家洛夫?qū)④娂业墓贰薄皼]錯兒,將軍家的”,兩處對狗身份的指認直接影響了奧楚蔑洛夫處理事情的態(tài)度和方向。此外,就這兩處指認來看,群眾雖對狗的身份從不確定到肯定無比,卻并未拿出切實的證據(jù),可見是滿口胡謅,他們并不關心事情是否公正裁斷,看熱鬧(能夠助推熱鬧則更佳)才是他們的唯一目的。
契訶夫描寫這群“看客”,固然有借他們批判國民之愚的用意,但與前兩文不同的是,他還以“看客”為鏡,照出了主角的丑陋形象。奧楚蔑洛夫和赫留金無疑是在這批“看客”面前賣力“演戲”,一個演自己的公正威嚴,一個演自己的委屈無辜,可事實卻是一個勢利虛偽,一個無賴世故。若沒有這群“看客”,他們何苦精心表演,表里不一的形象又怎會如此赤裸真切地暴露在大眾面前呢?
作者為何要安排這些“看客”?綜合三篇文章,我們基本可以把“看客”存在的意義歸結(jié)為以下三點:
不論“看客”以何種方式出現(xiàn),最終都代表了大多數(shù)中下階層民眾,具有國民性。因此,“看客”所展現(xiàn)的性格之弊往往也是社會普遍存在的病態(tài)。
就三文來說,社會弊病的共性是封建等級壓迫,在“位高即權(quán)重”的社會中,人們對等級的追求和阿諛、對底層的嘲諷與無情似乎都是“人之常情”。但三文的側(cè)重點又有些許不同:《儒林外史》更強調(diào)科舉制對人的殘害,科舉帶來官職和地位,人際之間沒有鄰里情甚至親緣情,只剩趨炎附勢和攀結(jié)權(quán)貴的心理;《孔乙己》雖也寫科舉制帶來的問題,但更是借“看客”凸顯國民的劣根性,一代又一代“看客”的輪替,使讀者更感社會悲涼和亟待拯救;《變色龍》則突出沙皇統(tǒng)治下,官僚主義、專制主義導致的人情冷漠和勢利心理。
三篇小說無疑都是體現(xiàn)語言諷刺藝術的佳作。從“看客”言行描寫來看,三文用詞、句式、標點等都暗含強烈的諷刺意味。如《儒林外史》中“早把那一只鞋尋了來,替他穿上”,一個“早”、一個“替”使鄰人奉承巴結(jié)之態(tài)盡顯;《孔乙己》中重復出現(xiàn)“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將“看客”以他人之悲為消遣的冷漠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變色龍》中獨眼龍一句“狗呢——可不肯做傻瓜”,一個破折號強調(diào)了狗的身份地位,言語中透露著對赫留金的嘲笑和輕視。
從“看客”的存在之于主人公的意義來說,“看客”使主角形象更加立體和豐滿,尤其在《變色龍》中,主角有了表演的場所和對象,勢利、虛偽等形象更加直接地暴露在讀者面前,諷刺之味更濃。
一方面,正是因為“看客”代表著國民群體,所以其存在擴大了文章的視野范圍,引導讀者在對個體角色形象與品性成因的關注之外,更注重對社會大眾群體行為的思考。這一方面與第一部分“內(nèi)容上映射社會環(huán)境”相互映襯:沒有內(nèi)容的拓展,何談思想的升華;沒有思想的深刻,內(nèi)容便只??斩?。另一方面,看客的存在促進讀者群體對自身行為的反思。在“看”與“被看”的對立中,讀者應當是“看”的一方,看作品中國民劣根性的展現(xiàn),思考改變甚至拯救社會之法;同時,讀者也應當避免淪為“被看”一方,故須時刻反省自身是否以高高在上之姿對待不幸者,是否以冷漠旁觀之態(tài)對待弱勢者。
總體而言,“看客”的存在使作品主旨由點到面得以升華,讓讀者不僅能眼觀社會,還不忘反省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