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煒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 法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3)
學界對代持協(xié)議中受托人已經成為目標公司的股東后,顯名股東與隱名股東的權利義務糾紛有深入討論,但對受托人未能成為目標公司的股東,且目標公司未能返還資金時,由何方當事人承擔這種不利后果鮮有議論。實踐中,實際出資人出資可分為兩種,一種是約定實際出資人僅享有投資收益,股東的其他權利義務均由名義出資人享有和承擔,為完全隱名出資;另一種是約定實際出資人委托名義股東持有股權,但所有股東權利、義務均由委托方享有并承擔,為不完全隱名出資。鑒于實踐中多為后者,本文所討論的代持協(xié)議為后者,但又排除“掛名股東”行為,即僅使用他人名義,一切出資、手續(xù)等均由實際出資人一手操辦的代持協(xié)議[1],且該代持協(xié)議以不存在《合同法》第五十二條情形為前提。
界定代持股協(xié)議中一方當事人的義務必須首先明確代持股協(xié)議的性質。代持股協(xié)議涉及兩方當事人,多約定為“甲方委托乙方作為某目標公司的名義持有人并代行股東權利。乙方以其名義將甲方委托行使的代表股份作為出資設立目標公司,并行使約定的權利?!睆募s定的目的和結構看,這種由一方當事人授權,另一方當事人以自己名義為了對方當事人的利益與第三人進行法律行為,并由對方當事人承受法律行為后果的行為方式,與隱名代理極為相似。因此,學界存在代理說,認為隱名代理制度的理念適用于隱名投資爭議的解決。在司法實踐中,法院多認為代持協(xié)議為委托合同,但亦有信托說的觀點[2]。以下分別將隱名代理制度和委托合同與代持股協(xié)議進行比較,進而對代持協(xié)議定性[3]。
隱名代理與純正的代理最直接的區(qū)別是代理人以自己名義為他人利益實施行為,間接代理中,以行紀合同為例,委托人與行紀人之間不存在代理授權行為,基于行紀契約拘束,行紀人有義務將自第三人處取得的權利轉交給委托人;由于行紀人未曾取得法律效果直接歸屬于委托人之權利,故在與第三人訂立契約時,只能以自己名義為之;行紀人與第三人系契約的雙方當事人,委托人與第三人之間不存在直接的法律關系。根據(jù)間接代理的特征,多數(shù)學者認為受托人類似于隱名代理中被代理人身份,公司類似于交易相對人,出資關系直接約束受托人與公司,因此從內容與效果上可得出代持協(xié)議性質為意定代理,茲不詳述[4]。但是隱名代理說的功能僅在于解釋受托人將自公司處取得的權利轉交給委托人,并沒有解決受托人與委托人之間的基礎關系,因而不能解決受托人未成為目標公司股東時與委托人間的權利義務糾紛[5]。
雖然代理制度與委托十分相似,亦有法院并未做詳細區(qū)分,但仍必須承認二者差異[6]。既然代持協(xié)議并不與隱名代理制度完全吻合,那么我們就三方當事人的法律關系進行更加細致地討論。現(xiàn)將目光鎖定在委托人與受托人,二者間完全符合委托合同的定義,在代理說中亦承認二者間的委托關系,只是代理又欲進一步解決受托人與第三人為法律行為的效果歸屬問題。實踐亦存在信托說,認為實際出資人在未得到公司其他股東認可時,不能成為公司的實際股東,所以應當視為隱名股東將出資交于顯名股東管理和處分,而將該資金用于認購相應股權系顯名股東管理和處分出資的方式,顯名股東因其受托人的地位而取得信托財產所有權,信托財產系對應的出資。雖然《信托法》第2條采用“委托”二字,但“委托給”的含義實際上是指財產權的移轉,信托實際上是靈活的財產保有與處分機制,是為了使信托財產增值、產生收益,并將收益交給受益人[3]。較之于信托,代持協(xié)議受托人顯然不是理財者去挑選理財工具,僅是依照委托人的指示將資金投入目標公司,即受托人的權限是不同的[7]。信托關系人包括委托人、受托人和受益人,具有涉他性,其中受益人是委托人指定的人,當然也存在自益信托,委托人與受益人是重合主體的情形。另外,除了信托文件和法律另有規(guī)定外,信托合同的受托人具有為實施信托事務所必須的權限,是信托的所有者和管理者。因此從受益人的角度和信托人的資質要求,信托說不具有普遍性,因此仍應當認定代持協(xié)議為委托合同[8]。
上文論證了代持協(xié)議的性質為委托合同,因而受托人的義務應滿足一般委托合同中對受托人設定的義務。委托合同中,受托人的主要義務如下:(1)處理委托事務的義務,受托人應按照委托人指示處理事務,親自處理事務,依誠實信用原則處理事務;(2)報告義務;(3)交付財物及轉移權利的義務;(4)謹慎注意義務;(5)披露義務[6]。以上義務中,最易產生爭議的是按照指示處理事務與謹慎注意義務。契約的全部意義和終極目的在于履行,設定這些義務正是為了實現(xiàn)這個目標。受托人為了委托人的利益而與第三人為法律行為,當結果不滿足受托人的預期要求時,不能簡單以結果的未能實現(xiàn)直接判定委托人違約,這與委托合同的性質有關。委托合同不以委托事務的完成為要件,如委托人指示受托人與他人訂立合同,不是以締約成功為要件,其注重受托人處理委托事務的過程[9]。簡言之,委托合同在于“認真做事”,而非“成功做事”[8]。因此,對于受托人履行合同不符合約定下的違約責任的判斷當謹慎,應結合具體情形依法判斷。另外,注意義務也可作為判斷受托人履行不符合約定的情形下是否構成違約的判斷標準之一,簡言之,在有償委托合同中當具有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在無償委托合同中僅應當與處理自己的事務一樣,負有同樣的注意義務。具體而言,如果受托人依指示購買一件商品,事后發(fā)現(xiàn)為假貨,不能以假貨這一結果的出現(xiàn)當然要求受托人承擔違約責任,需要結合注意義務的程度、貨物的仿真度等綜合考量。
在委托合同中,最易產生爭議的是履行不符合約定的違約責任判斷,具體到股權投資前代持協(xié)議中,在委托人未能成為目標公司的股東時,受托人是否依照委托人的指示全面履行了出資義務,成了最易產生糾紛的爭議點。
受托人履行出資義務,在無償情形下僅盡到和委托人未為委托、親自出資時相同程度的注意義務即可。在出資人對公司履行完出資義務后,簽發(fā)出資證明書、置備股東名冊應為公司的義務,是為公司法中公司的法定義務,并非委托合同中受托人的義務。因此,如果受托人將款項匯入公司,但公司并未在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將其登記為股東,不符合委托人的委托目的,并不能認定受托人未完全履行投資義務而承擔違約責任。
在委托合同為有償?shù)那樾蜗?,按照一般理論,受托人當盡到善良管理人的注意義務。何為善良管理人注意義務?筆者認為,應積極確認目標公司是否在工商行政管理部門將其登記為股東,敦促目標公司簽發(fā)出資證明書并將其記載于股東名冊。如果受托人怠于履行上述義務,未能使得委托人成為目標公司股東,委托人可否要求其承擔違約責任呢?即當公司未履行其法定義務,受托人未履行其合同義務時,委托人的損失應如何處理?應該肯定的是,受托人怠于履行督促的義務,并不必然導致公司不進行工商登記,從而致使委托人未能成為股東,但是如果受托人積極履行督促義務,是有可能使得公司進行工商登記而避免委托人未成為股東的結果。簡言之,受托人盡到注意義務后具有結果回避的可能性。因此,在此情況下,可以認定受托人未盡到委托人的受托義務,從而要求受托人承擔違約責任。如果受托人已經積極履行了以上義務,目標公司仍未在工商登記部門登記其為股東,此種情形受托人不應當承擔違約責任,不能成為公司股東當由委托人自行承擔這種不利后果。
由此可見,此種代持協(xié)議中受托人的義務并非像“掛名”如此簡單。在股權投資完畢后,積極促使公司完成股權工商登記,記載于股東名冊,積極參加公司股東會和董事會,行使表決、監(jiān)督等股東權利,充分了解公司的經營管理和財務狀況等亦屬于代持協(xié)議的義務。但是受托人的義務并不是無邊的,目的未實現(xiàn),因委托合同僅強調履行過程,在盡到善良管理人義務后,不利后果自然當由委托人承擔,委托人尚且需要對受托人處理事務時,因不可歸責于自己的事由而蒙受的損失承擔賠償受托人風險損失義務,舉重以明輕,那么對于其本身當由自己承擔的風險更不可能通過代持協(xié)議轉嫁風險,使得代持協(xié)議成為投資領域的“保險”措施,投資人只坐享收益,從而導致權利義務的不對等。一項制度設計當帶來便利,而非成為投機的手段。
委托合同中受托人的義務已闡明,在受托人盡到了相當?shù)淖⒁饬x務時,即使未能成為目標公司的股東,受托人依然不構成違約。未能成為目標公司股東的原因可能有多種,但不論是公司未達成同意轉讓或增資的股東會決議,還是公司未進行股權工商登記,乃至公司破產倒閉,種種情形均不屬于不可抗力,應當屬于投資領域的一種商業(yè)風險。投資本身具有投機性,此種風險當由委托人自行承擔,與受托人無關,并且委托合同中的風險負擔并不同于買賣合同中的風險負擔,存在風險轉移的時間問題。目的不能實現(xiàn)的風險始終由委托人承擔,因為不存在通過委托他人轉移自身風險,如同雇傭合同中,是利益的享有者、風險的開啟者必然要對自己手足的延長負同自己親力親為之替代責任。另做更細致的假設,雖然在委托人與受托人的委托合同關系中受托人不存在違約情形,但是在受托人與目標公司的合同中公司存在違約未能成為目標公司股東,由于公司未履行相應的義務,即公司存在違約,委托人可否突破合同相對性直接向公司申請退還資金?
依據(jù)《合同法》第四百零三條,受托人是具有披露義務的,委托人因此而得以介入,行使受托人的權利?!豆痉ā返诙鍡l又對委托人的介入權做出了限制,即隱名股東具有顯名化的風險,必須要經過公司過半數(shù)的股東同意這一程序方才實現(xiàn)。仔細分析,之所以對委托人的介入權進行限制,是出于公司內部管理需要,委托人替代受托人成為公司股東,但此時的情形是受托人并沒有取得公司的股東資格,委托人亦不是替代受托人成為公司股東,因此并不會對公司內部管理造成任何影響。所以,委托人仍然可以行使《合同法》中的介入權,直接向公司要求返還資金,而不論公司知情與否。如果否認委托人此時的介入權,因受托人不存在違約而由委托人承擔不利,違約的公司卻無任何損失,實違公平之理。
當受托人未能盡到相當?shù)淖⒁饬x務時,受托人便成為委托合同的違約方。造成委托人不能成為目標公司的股東是由于公司的違約行為的情形下,當屬于因第三人原因導致的違約。
盡管在立法中對“第三人”無明確規(guī)定,但不論是“建議草案”中對第三人的“與自己有法律關系”的限制,還是第三稿加上“第三人的過錯”的條件,不論哪種表述,目的均在于限定第三人的范圍,不至于使得債務人對于與自己毫無關系的第三人負責,以免負擔過于沉重[10]。因此,不論對“第三人”有何種爭議,均不影響此處判定受托人應當對公司的違約承擔責任。盡管實際投資人是委托人,不能成為目標公司的股東是公司違約,但是由于三個法律主體間存在兩個合同,因此對受托人而言,委托人與受托人間的委托合同是受《合同法》調整的約定義務;受托人與目標公司間的股權投資關系是受《公司法》調整的法定義務。由于委托合同中存在違約行為,就當對委托人承擔違約責任,至于公司存在的違約行為,當由受托人對公司進行追償,而不能以委托人是實際投資人、最終利益的享有者,切斷兩個合同的相對性的束縛。這與上述情形受托人不存在違約,自始由委托人承擔風險大相徑庭。
此種情形下,委托人未能成為目標公司的股東,委托人可以要求受托人返還資金,這與委托人的風險不能因委托于他人轉嫁風險的理念并不相悖,此時受托人之所以承擔目的不能實現(xiàn)返還出資的義務,不是承擔投資風險,而是一種違約責任,導致投資款項不能收回,是委托合同的風險,而導致這種結果的原因在于受托人未能盡到委托合同苛以受托人依指示履行及相當?shù)淖⒁饬x務。基于此,委托人可以依據(jù)《合同法》第九十四條第四款,行使法定解除權。該條文采納了根本違約的概念,而受托人的違約行為剝奪了委托人訂立合同所追求的目的——成為目標公司的股東,則構成根本違約,委托人便有權解除合同,要求受托人返還出資及相應利息。
充當顯名股東具有風險,并非簡單“掛名”,應當忠實履行受托義務,如需要取得目標公司同意轉讓或增資的股東會決議,積極促使公司修改公司章程等,但隱名股東亦不可能通過代持股協(xié)議轉嫁本該屬于其應當承擔的投資風險,顯名股東在盡到作為受托人注意義務后,無需承擔未成為目標公司股東的不利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