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雪
資本權力已然成為現代人無法逃避的枷鎖,對資本權力的闡釋和批判,是當代政治哲學必須面對的主題。資本何以具有權力?這個問題是解構資本權力的入手點。資本權力暴露出的種種問題早已被馬克思所預言。為了解構資本權力,我們必須回到馬克思解析資本權力的哲學視域。在馬克思的經典論述中,蘊含著兩種解析資本權力的路徑。其一是從勞動范式出發(fā),以“勞動—資本—權力”的詮釋途徑揭示資本獲取對人的掌控權的發(fā)生機理,這條路徑已被學界所熟知,我們稱之為解構資本權力的“顯邏輯”;其二是從消費范式出發(fā),以“消費—資本—權力”的詮釋途徑解釋資本主宰現代人生存方式的繼生機理,這條路徑常被業(yè)界所忽視,我們稱之為解構資本權力的“隱邏輯”。本文試圖闡明隱邏輯在馬克思政治哲學中的位置,并以此為基礎,解析現代性語境中資本權力的運作方式。
“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9頁。。這是馬克思對資本權力的直白描述。探討資本何以成為“支配一切”的權力,是馬克思政治哲學的重要主題。早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就意識到資本是一種支配性的權力:“資本是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力。資本家擁有這種權力……只是由于他是資本的所有者。他的權力就是他的資本的那種不可抗拒的購買的權力?!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38-239頁。資本對勞動的支配和指揮形成了“勞資矛盾”,這種矛盾作為基本矛盾貫穿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發(fā)展的始終。對勞資矛盾的分析是馬克思透視資本主義秘密的鏡片,也是馬克思解構資本權力發(fā)生機理所依據的顯邏輯。
資本擁有支配和指揮勞動的權力,這種指揮迥異于真正聯合體中“作為一種同其他職能相并列的特殊的勞動職能”的指揮,而是作為一種權力, “把工人自己的統(tǒng)一實現為對他們來說是異己的統(tǒng)一,而把對他們勞動的剝削實現為異己的權力對他們進行的剝削”[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2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98頁。。資本的人格化表征資本家通過對勞動的統(tǒng)攝、對剩余勞動的剝削和對生產過程的掌控,實現了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統(tǒng)治和從屬關系。馬克思于1849年發(fā)表在萊茵報上的《雇傭勞動與資本》清楚地論述到,資本權力使得勞動從“工人本身的生命活動”“工人本身生命的表現”轉變成為“由其所有者即雇傭工人出賣給資本的一種商品”,這種轉變只有一個目的:“為了生活”。[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31頁,第331頁,第342頁。勞動從一種自由人確證自身的活動成為“對自己生活的犧牲”,對于工人來說,“勞動是已由他出賣給別人的一種商品”[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31頁,第331頁,第342頁。,一種不得不出賣的商品。勞動變成了商品,“作為一種獨立的社會力量,通過交換直接的、獲得勞動力而保存并增大自身……是積累起來的、過去的、對象化的勞動支配直接的、活的勞動”[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31頁,第331頁,第342頁。,作為商品的勞動成了資本的一部分。人們只有無限期地出賣這種商品,才能夠獲得極為有限的生活資料。在這種交換中,工人失去了寶貴的再生產力量,也失去了最為寶貴的自由。
資本家通過購買勞動力這種商品實現了資本對勞動的占有,資本獲得了權力,資本的所有者——整個資產階級——對除了勞動一無所有的無產階級行使權力。在資本權力的支配下,勞動者除了接受資本家的剝削壓榨,出于生存競爭的壓力,勞動者之間也互相壓迫排擠,資本權力形成了對人的雙重宰制,不僅控制了人的自我實現路徑,也打碎了人與人之間的聯合的可能。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成為一種 “支配工人勞動的物化的權力……自私的權力”[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8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71頁。。
“勞動—資本—權力”的過程循環(huán)往復,勞動因資本家對剩余價值的剝削被扭曲,從一種展現人類創(chuàng)造性的自由活動變成人們像逃避瘟疫一般卻又不得不生產并出賣的商品。資本家通過對這種商品的控制而不斷積累資本,攫取權力,進而實現資本權力對人的統(tǒng)治和禁錮,并再次實現對勞動的扭曲。如此循環(huán)往復,資本權力不斷擴張,人失去了人之為人的尊嚴和根據。這是資本權力形成的顯邏輯。
在馬克思的哲學文本中,另有一種解讀資本權力的范式,即“消費—資本—權力”的隱邏輯。與資本通過對勞動的控制而攫取權力的路徑相比較,資本以消費為中介攫取權力的路徑具有隱蔽性。如果說在“勞動—資本—權力”的顯邏輯中,資本權力布控的核心是生產過程,那么,“消費—資本—權力”的隱邏輯顯示資本權力的抓手向日常生活領域遷移。
在《巴黎手稿》中,馬克思對消費的論述主要集中在《穆勒摘要》部分。在《論消費》一節(jié)中,馬克思指出:“生產、分配、交換只是手段。誰也不為生產而生產。所有這一切都是中間的、中介的活動,目的是消費?!盵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7頁,第178頁。馬克思將消費分為生產性消費和非生產性消費?!吧a性消費本身是一種手段,即生產手段;非生產性消費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是通過消費得到的享受,是消費前的一切活動的動機?!盵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7頁,第178頁。資本權力的布控多集中于非生產性消費。這種消費之所以能夠作為生產的目的,就在于人通過消費得到的享受。在馬克思的語境中,消費得到的享受等同于人的需要的滿足,因此,需要的滿足即消費是在日常生活中布控資本權力的樞紐。
需要的滿足不僅指對維持人的生存的生理需要的滿足,更重要的是對“人的本質力量的新的證明和人的本質的新的充實”[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20頁,第120頁,第120頁。。但在資本權力的布控下,需要的滿足僅僅被等同于人對物的占有欲望的滿足。在經濟生活中,對物的占有欲望通過消費實現。馬克思描述了這種膚淺的滿足:“在生產中,社會成員占有(開發(fā)、改造)自然產品供人類需要;最后,在消費中,產品脫離這種社會運動,直接變成個人需要的對象和仆役,供個人享受而滿足需要?!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13頁。于是,在私有制的范圍內,通過消費行為,個人與產品的角色被顛倒了。人本應作為物的主體而存在,但是在消費中,物被主體化,人反而成為物的仆役。對物的無限追求導致人們服從于資本權力的統(tǒng)治,直接表現為對消費的中介——貨幣——的無度追求。資本家通過對消費的控制獲取貨幣,完成資本積累,并以已有的資本再次控制并生產新的需要,以便產生新的消費。在這一過程中,需要的滿足也發(fā)生了異化,僅僅滿足當下所需是不夠的,對于新的需要的滿足成為人們通過消費得到的享受。在這個往復循環(huán)過程中,資本的權力不斷擴張,以一種隱蔽的方式控制了人們的日常生活。
“消費—資本—權力”的邏輯不僅具有隱蔽性,也具有漸進性。這種漸進性表現為從對個人的控制延展到對人與人關系的控制。為了獲得需要的滿足,在私有制范圍內,“每個人都指望使別人產生某種新的需要,迫使他作出新的犧牲,以便使他處于一種新的依賴地位并且誘使他追求一種新的享受,從而陷入一種新的經濟破產。每個人都力圖創(chuàng)造出一種支配他人的、異己的本質力量,以便從這里面找到他自己的利己需要的滿足。”[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20頁,第120頁,第120頁。資本權力所帶來的支配性力量使得人與人的關系重新回到了霍布斯所說的“人與人為敵”的狀態(tài),并形成一種資本權力的“叢林法則”:只有占有大量貨幣和資本的人,才有資格成為需要的創(chuàng)造者,才能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需要,獲得消費附帶的享受和快樂?!跋M—資本—權力”的邏輯是漸進的,正如馬克思所描述的:“隨著對象的數量的增長,奴役人的異己存在物的王國也在擴展,而每一種新產品都是產生相互欺騙和相互掠奪的新的潛在力量。”[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20頁,第120頁,第120頁。消費并不是通過個體的滿足來化解社會的沖突,相反,消費是用某種對需求的刺激和彼此競爭來馴化個體。人成為相互對立的個人。在極端貧困狀態(tài)下,人們有可能反抗資本權力,但消費卻用溫和的手段和間斷性的滿足感使人們產生一種幻覺——我永遠不會陷入極端貧困,于是,人們麻痹在消費的溫情和快感中放棄了反抗。
在“勞動—資本—權力”與“消費—資本—權力”兩種邏輯中,資本獲得權力的方式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資本通過控制勞動獲取權力的手段是明顯的,并且對人們來說是一個痛苦的過程;消費攫取資本權力的手段卻是隱秘的,似乎能夠讓人們享受到短暫的自由和快樂。本·阿格爾將其概括為“勞動—閑暇二元論”,并指出,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勞動中缺乏自我表達的自由和意圖,就會使人逐漸變得越來越柔弱并依附于消費行為。”[注]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慎之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493-494頁。隨著資本權力布控范圍的開拓,消費社會形成?!跋M—資本—權力”這一隱邏輯不斷外顯,在當代資本主義社會成為資本攫取權力的主要方式。
當代資本主義社會中,“消費—資本—權力”這一隱邏輯異化成為一種外顯的現象,本質被現象入侵了。最明顯的例子是,社會中席卷著一場“消費的狂歡”,人們甚至為這場狂歡制造出一個節(jié)日,不僅為消費制造出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甚至為這一“節(jié)日”匹配出相應的程序和禮儀。消費逐漸被異化為此岸世界的神圣形象,快樂工業(yè)的意識形態(tài)。為了打破這一無堅不摧的面具,筆者將采取一條斯賓諾莎的思路,將消費主義假定為永恒的形相,并說明消費主義資本在對權力進行攫取的過程中,如何再生產它自身、延續(xù)它自身,獲得自我保存的力量。換句話說,批判的資格和前提是對事物的形成進行本質和深刻的理解。
從“消費—資本—權力”的范式出發(fā),我們可以從三個環(huán)節(jié)透視資本權力憑借消費而奠定的過程,這三個環(huán)節(jié)即對需要的控制,對剩余價值的榨取,以及對社會階級劃分標準的重設。
在“消費—資本—權力”的循環(huán)中,主導行為是消費。如前所述,消費在日常生活中布控資本權力的樞紐是“需要的滿足”,詭計在于創(chuàng)造新需要的權力被牢牢把握在資本家手中,手段在于設計了一種消費社會的通用語言——廣告。廣告扮演的社會角色是向購買者通報資本家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的需要。在公眾的認知里,只有被貼上廣告標簽的商品才具有經濟價值。同時,因為“只有那些付得起高額廣告代理費用”的資本家才可以作為賣方進入虛構市場,廣告成本最終會流回到大公司的口袋里。這樣,即使不通過勞動競爭也可以打敗不受歡迎的外來競爭者,“廣告保證權力留在同樣的人的手里……是社會權力的純粹表現?!盵注]馬克斯·霍克海默,西奧多·阿多爾諾:《啟蒙辯證法》,渠敬東、曹衛(wèi)東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47-148頁。通過廣告創(chuàng)造新需要固定化為少數人的權力。
在廣告的刺激下,人們的欲望升級為“不斷滿足新的需要”。在這一過程中,人淪為消費商品的奴隸。這是人們自由選擇的結果。資本權力這種新的支配方式讓人們感到愉快和適意。馬爾庫塞將這種感受稱為“壓抑性的非升華”,人們把無止境的消費當作對異化勞動的補償,這種“非升華”誘導人們相信自己在一個受剝削的制度中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注]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慎之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368頁。人們處于壓迫之中而不自知。消費如同一位手段懷柔的暴君,以一種平和高效的手段統(tǒng)治人們。正如托克維爾所描述的,在消費主義的壟斷下,這個“暴君使身體獲得了自由,卻把矛頭指向了靈魂。統(tǒng)治者不再說:你必須像我那樣思考,否則就割掉你的頭;而是說:你可以自由思考,不用像我那樣;你的生命,你的財產,你的任何東西都應該是你的,不過,從這一天起,你在我們中間就變成一個陌生人了”[注]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1989年,第151頁。。
消費主義不斷向消費者許諾,卻又在不斷抑制這種許諾。它許諾說,通過消費人們可以獲得滿足和快樂,而快樂以貨幣為中介數量化。也就是說,消費主義預設了這樣一個原則:消費者付出的貨幣數量越多,滿足感就越強,快樂就越多。但事實上,這種許諾從來沒有兌現,作為消費者的人們從來都處于“抑制許諾”的狀態(tài)——這種許諾不過是幻相。每當消費者遵循消費主義的規(guī)則換取需要的滿足和被承諾的快樂時,卻發(fā)現消費主義通過抑制許諾的方式抑制滿足感和快樂感。消費主義的詭計是為消費者不斷設立更高的消費等級臺階,并狡辯說,人們之所以沒有獲取承諾的快樂,是由于沒有到達應有的等級。如此周而復始。為了升級消費能力,人們繼續(xù)忍受畸形制度和異化勞動的折磨,永遠處于不滿足的狀態(tài)。正如生態(tài)馬克思主義者萊斯所言,消費主義“鼓勵所有人把消費活動置于他們日常關注的中心位置,同時在每一個已獲得消費水平上強加不滿足的體驗”[注]William Leiss,TheLimits To Satisfaction: An Essay on the Problems of Needsand Commodities,Kingston and Montreal: McGill-Queen’s University Press,1988,p.100.。通過這種手段,消費主義獲得自我保存的力量。
消費主義為不斷制造許諾并壓抑許諾而定義了一個新的名目:潮流。正如食客面前的菜單,包含著所有光彩照人的名字和形象,吊起食客的胃口。潮流的游戲規(guī)則是自詡為最前沿的趨勢,通過追逐潮流,人們就可以獲得消費主義所承諾的快樂。潮流將自身造就成帶有蠱惑性質的權威的化身、不容辯駁的既存秩序的先知,甚至將自身的存在根據定位為對大眾精英意見的匯總和提煉。消費者們未免有這樣一種錯覺:潮流是“我”參與創(chuàng)造的,反映了“我們”的共同偏好。事實上,在大數據時代,人們的意見以數據的形式匯總到文化工業(yè)的符號體系之中,數據并不是人們真實需求和真實個性的表達,正相反,資本所有者通過對數據的分析提取人們的消費偏好,以更新潮流,創(chuàng)造新的需要。在新的潮流和新的需要的不斷創(chuàng)造和更迭中,人自身異化為數據,成為消費主義控制性游戲的參與者,而吊詭的是,這似乎是人們自主選擇的結果。
用鮑德里亞的話說:“消費的時代是生產率在資本的旗號下加速發(fā)展的整個過程的歷史頂點?!盵注]Baudrillard,J. The Consumer Society,London: Sage Publications,1998,p.191.在消費的時代,僅僅要求消費者追求潮流、不斷購買商品,是遠遠不能滿足資本權力的擴張欲望的。為跟上資本權力的雄心,與必需品相對應的奢侈品出現了。資本權力擴張的一個趨勢就是把奢侈的需要變成必要的需要:“把每一生產部門腳下的自然形成的基礎抽掉,并把這種生產部門的生產條件轉移到它外部的普遍聯系中去,……于是,過去多余的東西便轉化為必要的東西,轉化為歷史地產生的必要性,……這就是資本的趨勢?!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525頁。資本通過這種趨勢實現資本權力的擴張。在資本權力的浸淫下,消費者擁有了更高的“必要需求”與更大的享受欲望。對于消費者而言,奢侈品不僅是需求和欲望得到滿足的必需品,也是實現階層跨越的重要憑據。奢侈品給人這樣的心理暗示:奢侈品代表了更高的階層地位,人們可以通過消費奢侈品實現階層跨越。這種心理暗示使得奢侈品成了消費者的“必需品”,為了獲取消費奢侈品的貨幣,人們對異化勞動和制度壓迫有著無盡的忍耐力,虔誠地服從資本的法則,使得資本權力的布控根深蒂固。這印證了桑巴特對奢侈品的判斷:“奢侈品,它本身是非法情愛的一個嫡出的孩子,是它衍生了資本權力?!盵注]維爾納·桑巴特:《奢侈與資本主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15頁。
在馬克思政治哲學的框架中,充足需要是資本主義盈利的關鍵,潮流和奢侈品以刺激需要為目標。然而,與消費主義的狡黠許諾相反,在私有制下,人們永遠無法通過忍受異化勞動的壓迫而獲取能夠滿足自己消費的貨幣。如鮑曼所言:“消費主義意味著對一系列‘固態(tài)’障礙的打破,這些障礙限制了需求和幻想的自由飛翔,把‘快樂原則’削減到了由‘現實原則’決定的尺寸。”[注]Bauman, Z.,Liquid Modernity,Cambridge:Polity Press,2000,p.7.消費主義希望人們滿足于消費行為產生的快樂,而消費行為受制于貨幣不足的現實困境,為了克服這個矛盾,重要的消費輔助手段——信用卡和信貸機制——被發(fā)明出來。
萊斯利·斯克萊爾將信用卡稱為“消費主義的文化意識形態(tài)之所以可能的20世紀的重大發(fā)明”[注]Sklair L.“Culture-Ideology Of Consumerism”.in The Wiley-Blackwell Encyclopedia of Globalization,ed. by G. RitzerOxford:Wiley-Blackwell,2012.。表面看來,信用卡似乎為人們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實質上卻束縛了人們自由選擇的能力,使人們沉溺在消費的誘惑中。信用卡的出現改變了資本主義壓榨剩余價值、獲取資本權力的方式。資本行使霸權的傳統(tǒng)模式是,通過延長工人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和降低工資使資本家獲得剩余價值和利潤。在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這種模式已經不再適用。現代資本主義以建構“福利國家”的形式完善福利制度,例如八小時工作制、相對合理的工資、必要的閑暇時間等,資本權力的新模式應運而生,消費成為資本家獲取剩余價值的新工具。人們通過工作獲得工資,而工資通過消費的方式重新回到資本家手中。資本家通過消費所攫取的剩余價值,遠遠大于通過延長工人的社會必要勞動時間所獲得的部分。在這種背景下,信用卡的出現充分刺激了有效需求的產生,工人們作為消費者的同時也成為負債者。剝削的事實并沒有改變,人們在債務無法償還的情況下依然感到痛苦,這種痛苦迫使人們繼續(xù)服從無休止的異化勞動的壓迫。理查德·皮特以“消費中的剝削”描述這種事實。他指出,消費主義的剝削方式與傳統(tǒng)方式不同,“傳統(tǒng)工業(yè)資本主義主要通過工資體系剝削生產工人,金融資本主義添加了基于負債對消費個人的剝削。”[注]Peet, R.“Contradictions of finance capitalism”,in Monthly Review,2011,Vol.63,No.7,pp.25-26.資本家通過債務實現了經濟危機風險的轉嫁。在傳統(tǒng)剝削方式中,由于需求不足所導致的經濟危機主要由資本家承擔,而在消費主義剝削方式中,以債務危機為表現形式的經濟危機則使普通消費者成為風險承擔者。消費者并沒有享受到資本家所獲得的利益,卻與資本家共同承擔經濟危機的風險。
以“孿生子”形象伴隨信用卡一同出現的是信貸。信貸同信用卡一起,以信用為名義建立起以貨幣作為唯一規(guī)則的信用評價體系。信貸的出現向人們灌輸一種“提前消費”的觀念,極大地輔助了消費欲望的實現,也將消費者全體納入資本權力的統(tǒng)轄之中。信貸的基本原理是以經濟學的方式對一個人的道德作出評判。正如馬克思所言,在信貸關系中,“不是貨幣被人取消,而是人本身變成貨幣,或者是貨幣和人并為一體。人的個性本身、人的道德本身既成了買賣的物品,又成了貨幣存在于其中的物質。構成貨幣靈魂的物質、軀體的,是我自己的個人存在、我的肉體和血液、我的社會美德和聲譽,而不是貨幣、紙幣?!盵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9頁,第171頁。通過信貸,資本家與工人之間以及大資本家與小資本家之間的對立越來越大。信貸的唯一標準是資本,因此,信貸會在極大程度上為富人提供資本積累的機會,使資本家成為消費主義的主導著。而作為消費者的窮人,只會在信貸的陷阱中泥足深陷。無法得到信貸或者無法償還信貸的人們,不僅被評判為窮人,而且被評判為不道德的人。
通過信用卡和信貸,消費主義滲透人們的生活中,消費者已然成為現代人的共同身份。信用卡和信貸的出現不僅使人們沉溺在消費主義編織的烏托邦中,也使資本作為一種價值主宰社會生活,資本權力支配一切。在消費社會中,消費和資本已經成為劃定社會階層的新標準。列斐伏爾舉過一個例子:通過一位女士購買的白砂糖,我們就可以分析出這位女士的“生活、生平、工作、家庭、階級、家庭預算”[注]Henri Lefebvre,Critique of Everyday Life,translated by John Moore, London: Verso,1991,p.57.。以消費能力評價消費者,已經成為一種新的規(guī)則。資本以消費主義的形式操控社會的評價標準,這種評價標準不僅適用于對社會階級和社會地位的評判,也適用于對個人道德的評價。人被劃分為“窮人”與“富人”,也被劃分為“守信者”與“失信者”。能否按時償還信貸成為信用的評價標準,并代替善行成為一個人道德上能否被承認的重要理由。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建立在基于資本之上的信任中,這種經濟學意義上的“信任”以“不信任”為基礎,因此,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脆弱的。用馬克思的話說,資本成為一種價值闡明了這樣一個事實:在資本權力的支配下,人“支配物的權力表現為物支配他的權力,而他本身,即他的創(chuàng)造物的主人,則表現為這個創(chuàng)造物的奴隸”[注]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9頁,第171頁。。
通過對需要的控制、對剩余價值的榨取、對社會階級劃分標準的重設,消費主義獲得了自我延續(xù)的力量,以隱秘的方式攫取資本權力。通過消費主義,資本權力控制了作為消費者的個人,也將布控權力的領域從社會生產的宏觀視域轉移到日常生活的微觀視域。在消費主義的滲透下,人們主動成為資本權力布控的參與者與共謀者。如何消解資本權力,成為我們亟須面對的問題。
在當今資本主義社會,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對于工人甚至所有現代人來說,“資本的存在是他的存在、他的生活,資本的存在……規(guī)定他的生活的內容?!盵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81-282頁。概言之,資本權力控制了現代人的生活及其方式與質量。對問題的解構需要回到問題本身,因此,消解資本權力的前提是解析資本權力的運行機理。
如前所述,對需要的控制是消費主義獲取自我更新力量、攫取資本權力的秘密,所以,對需要理論的重新闡釋是解析資本權力的樞紐。薩林斯在《文化與實踐理性》一書中提出:“馬克思從未拋棄‘需要’的概念,更不用說拋棄作為滿足自身的有目的的行動的‘生產’概念了。歷史唯物主義依賴于關于勞動作為滿足需要的過程而具有的自然主義決定作用。”[注]馬歇爾·薩林斯:《文化與實踐理性》,趙炳祥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08頁。薩林斯希望通過對需要理論的重釋回應后現代理論對馬克思的挑戰(zhàn),但他的闡釋歪曲了馬克思需要理論的實質。在這一點上,阿爾都塞對需要的闡釋更符合馬克思的本意。在阿爾都塞看來,這種把“主體的需要和有用性看成現實中經濟事實的基礎”的觀點,是作為政治經濟學意識形態(tài)的“人本學”。[注]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147頁,第151頁,第151頁。馬克思對人的需要的思考恰恰動搖了人本學的理論需求。根據阿爾都塞的解讀,馬克思提出了需要理論的兩個層面:“需要只有在‘有支付能力’的前提下才能作為經濟的需要得到承認;同時,需要是歷史性的,不是絕對的既定存在?!盵注]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147頁,第151頁,第151頁。對資本權力的消解可以從對需要的這兩層理解出發(fā)。
首先,在馬克思看來,需要只有在具有“支付能力”的前提下才是對生活有意義的需要。由此看來,以信用卡、信貸等方式擴大并滿足的消費需要并不是人們真正的需要。在消費社會,消費主義大行其道,反復宣揚一個虛假信條:通過消費能夠滿足任何需要。事實上,在資本權力的控制下,人們通過消費只能在一定程度上滿足自然需要,深層次和高位階的需要始終處在被遮蔽的狀態(tài)?;氐今R克思的視域中,馬克思所關心的問題是:“個人消費本身表面上雖然把使用價值和需要聯系起來,但它一方面使我們注意到了生產的技術能力(生產力水平),另一方面注意到了決定收入分配(剩余價值和工資的分配形式)的生產的社會關系。這第二個方面又使我們看到人分成社會各個階級,而這些階級在這種情況下就成了生產過程的‘真正主體’?!盵注]路易·阿爾都塞,艾蒂安·巴里巴爾:《讀〈資本論〉》,李其慶、馮文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8年,第147頁,第151頁,第151頁。在馬克思看來,“支付能力”不是由人的自然本質所決定的,而是取決于個人收入分配水平。所以,需要的滿足必須在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變革中實現。
其次,需要是歷史性的,并不是絕對的存在。所以,對于需要和享受“是以社會的尺度,而不是以滿足它們的物品去衡量的”[注]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68頁。。在消費社會中,商品交換是滿足需要的唯一方式。這種方式的核心缺陷在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異化。消費主義妨礙了人們直接參與可提供滿足范圍廣泛的需求活動的能力,人的活動完全圍繞市場購買進行。但是,正如伊萬·伊利奇所描述的,人本身有“愛交際的特性”,社會是建立在“基于人與人之間的自主的和創(chuàng)造性的交往和基于人同自己環(huán)境交往”之上的。[注]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慎之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479頁,第496頁。這種交往的社會將促成各個個人盡可能多的直接參與生產活動。所以,以生產活動代替消費活動成為滿足人的需要的手段,成為消解資本權力的必經之路。
回到馬克思的政治哲學,我們不難發(fā)現馬克思對生產活動的關注。通過生產活動進行的勞動是人真正發(fā)揮自身創(chuàng)造力、自我實現的活動。所以,人們需要從非異化的勞動中,而不是從商品交換中得到滿足。滿足需要的方式的這種變革被阿格爾稱為“期望破滅了的辯證法”。阿格爾主張“粉碎人們對資本主義社會‘物質商品永遠豐?!@一許諾的期望,人們對物品供應有限的世界的最初覺醒,將最終在那些習慣于把幸福等同于受廣告操縱的消費的人們中間產生完全新的期望及滿足這些期望的新方法”[注]本·阿格爾:《西方馬克思主義概論》,慎之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479頁,第496頁。。一旦人們對自己應過什么樣的生活形成新的期望,勞動就會代替消費成為人們自我實現的新手段。
克服消費主義對人的異化,不僅要求用勞動代替消費作為人們滿足需要的手段,更重要的是,要使勞動擺脫異化狀態(tài),使勞動不再僅僅作為謀生手段。在馬克思的早期著作中,非異化勞動具有自我表達、自我外化的性質。從這個意義上說,馬克思是反對傳統(tǒng)的自由與必然二元論的。在傳統(tǒng)的自由與必然二元論中,閑暇代表“自由”,勞動代表“必然”,自由與必然的對立意味著人們必須從勞動以外的活動中尋求自由和需要的滿足。非異化勞動表明,勞動與自由并不是對立的,人可以在勞動中獲得自由。所以,變革人們需要滿足方式可以使消費主義帶來的異化消費轉變成“生產性閑暇”,人們參加勞動,但不再把勞動看作獲得用于未來消費的貨幣的手段,而是把勞動看作實現自身的愿望和價值的社會生產活動。
在現代社會,我們不可能“消滅消費”,消解資本權力的路徑只能寄托于對“需要的滿足”重新定位。勞動必須代替資本成為新的價值,唯其如此,擺脫資本權力對人的奴役才是可能的。
資本通過兩種邏輯攫取權力,使自身成為支配現代世界的力量。從顯邏輯到隱邏輯,資本攫取權力的方式變得溫和而隱秘,人們從被迫接受剝削變成主動接受剝削,現代資本主義制度以新的方式維持自己的合理性。在馬克思的文本中,生產領域本身內部的生產所有制的私人性質與生產過程日益社會化性質之間的矛盾是首要問題,而在發(fā)達資本主義階段,生產與消費之間的扭曲關系以及消費主義的剝削性質成為首要問題,“消費—資本—權力”的隱邏輯成為破解資本權力機理的出發(fā)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