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高啟的“詩余”之詞

(復旦大學 古籍整理研究所， 上海 200433)

高啟作為明代文學史上極為重要的一位詩人，在其短暫的一生中留下了兩千余首詩歌，“實居明一代詩人之上”[1]1472。因而，歷來研究者多將關(guān)注點放在其詩歌上，對其詞的關(guān)注則少之又少。相對于高啟詩歌數(shù)量，高啟詞的創(chuàng)作確實顯得“微不足道”：流傳下來的高啟詞只有《扣弦集》一卷(見《高青丘集》[2])，收錄詞32首；中華書局2004年版的《全明詞》[3]159-165收錄的高啟詞，除《扣弦集》32首之外，另增入《御選歷代詩余》[4]所收高啟詞三首(《竹枝》一首、《轉(zhuǎn)應(yīng)曲》二首)。創(chuàng)作數(shù)量的有限，元明時期詞的式微，都造成了研究者對高啟詞的忽略。為數(shù)不多的關(guān)于高啟詞的研究文章亦多從傳統(tǒng)論詞、解詞的角度分析解讀，這本無可厚非，然而從實際的研究情形來看，若只是單一地去解讀作為“詞人”的高啟，試圖通過三十余首詞作來探討高啟的“詞學思想”及其心路歷程的話，不免掛一漏萬，是難以具有說服力的，甚至多數(shù)論述都帶有強烈的先入之見，即在對高啟詩歌及其生平的已有認知之下去解讀詞作，因而會顯得有些牽強附會。因此，筆者認為，在詞作數(shù)量極少而詩歌數(shù)量龐大的客觀情況下，解讀高啟詞無需刻意避開其詩歌的強大光環(huán)，因為高啟本就是一位詩人，他是以詩人的身份進行詞的創(chuàng)作，以詩入詞是高啟詞作的一大特色。再則，高啟的創(chuàng)作時間相對集中，詩與詞除了在體裁、風格上的差異之外，必然有著許多共通之處。因此，無論從數(shù)量還是內(nèi)容上來看，詞都是詩人高啟的創(chuàng)作“余筆”，貼合古人稱詞的“詩余”注詞的“詩余”之名，古代有多種解釋，如“詩之余唾”、“《詩》之余音”或“樂府之遺”等，其中以與詩歌的體裁區(qū)別的意義為主。本文所采用的“詩余”之意，一方面傾向于體裁意義上的區(qū)分，另一方面是為了凸顯或著眼于詩與詞的關(guān)聯(lián)，故謂“詩余”之詞。之謂。本文嘗試從“詩之余”即詩與詞聯(lián)系的角度來看待高啟的三十余首詞作，肯定兩者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探討高啟詩與詞之間的共性與差異，既可以對高啟詞有更加深入的理解，也可以增加對高啟詩歌及其本人的進一步認知。

一、高啟詞的創(chuàng)作概況

高啟詞集名曰《扣弦集》，最初于明英宗正統(tǒng)九年(1444)由周忱刊印，共收錄詞32首,使用詞牌27個；除《玉漏遲》之外，其他每首詞都另有一個標題，可以較為直觀地看出其寫作內(nèi)容。從篇幅來看，小令、中調(diào)、長調(diào)皆有創(chuàng)作。另有《歷代詩余》所收高啟的三首小令，兩個詞牌。如此，高啟現(xiàn)存詞作共35首。盡管高啟只有三十余首詞作，但詞的內(nèi)容卻涉及諸多領(lǐng)域，不同題材之間也呈現(xiàn)出一定的風格差異。然而，由于高啟詞的數(shù)量相對于詩歌數(shù)量極其微小，詞的寫作內(nèi)容自然未能超出其詩歌所涉及的范圍。臺灣蔡茂雄先生在其著作《高青丘詩研究》[5]中，將高啟的詩分為“自述詩”“諷刺詩”“詠史詩”“題畫詩”“詠物詩”“詠懷詩”“田園詩”“贈答詩”“紀游詩”等九大類，[5]140-224若以此作為參照，則高啟的35首詞作皆可劃分到這九種類型當中，也就是說，高啟以詩入詞，詞在內(nèi)容上與其詩歌可以很好地對應(yīng)起來。因此，按照蔡茂雄先生的分類，高啟的詞或可作如下歸類(見表1)：

表1 高啟詞的分類

由上可知，除“諷刺”類作品外，高啟詞對其詩歌所涵蓋的內(nèi)容都有所涉及，其中又以“詠物”和“詠懷”類最多，這也符合其詩歌分類的情形。從整體來看，這些詞多為高啟生命后期所作，而彼時正是高啟心境逐漸發(fā)生轉(zhuǎn)變的時期，因而直接遣懷或詠物抒懷成為其作品內(nèi)容的主體部分。

詞的風格方面，雖然高啟詞沒有像其詩歌那樣呈現(xiàn)出豐富多樣的風格特質(zhì)，卻也有一定的獨特之處。高啟詞中所表現(xiàn)的情感整體上趨于深沉內(nèi)斂，而其詩歌中還有《青丘子歌》或《登金陵雨花臺望大江》等充滿積極、昂揚精神的作品，這一方面或許與詞的體裁有一定的關(guān)系，“詞言情”的傳統(tǒng)在高啟這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體現(xiàn)；另一方面，相對于詩來說，高啟詞的創(chuàng)作時間跨度應(yīng)該更短，且多為后期所作，這一點從詞中作者多次感慨和回憶自己過去最為動蕩曲折的“十年”可以看出，而“十年”后的高啟心境趨于悲觀、沉郁，這自然會影響到其詞的整體風格。

二、與詩歌關(guān)聯(lián)的“詩余”之詞

詞在宋代繁盛以后，至元、明逐漸式微。雖然詞的創(chuàng)作形式一直存在，但元明兩代并未出現(xiàn)有突出成就的詞人。高啟在文學史上的地位，也主要是以他的詩歌成就而奠定的。高啟的詩人身份使他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帶有很深的詩歌烙印，甚至常常“以詩為詞”，詞或是高啟的“詩余”之筆；而高啟詞中的意象、遣詞、情感、風格等都可以在其詩中找到相對應(yīng)的內(nèi)容——高啟的詩為其詞提供了一個宏大的注解空間。這里，我們從意象的重疊、用字的偏好以及情感態(tài)度三個方面來探討高啟詩與詞的關(guān)聯(lián)性。

(一)詞與詩中意象的重疊

高啟在其短暫的一生中創(chuàng)作了兩千余首詩歌，內(nèi)容豐富，題材廣泛，誠如其在《缶鳴集序》中的自述：“凡歲月之更遷，山川之歷涉，親友睽合之期，時事變故之跡，十載之間，可喜可悲者，皆在而可考?！盵2]906-907可見，高啟的詩歌內(nèi)容涵蓋了其生命歷程的諸多方面，這對高啟詞也具有一定的適用性。從上文對其三十余首詞的歸類可知，高啟詞以“詠懷”和“詠物”類居多，“詠物”之作也往往是借物抒情、托物言志，而抒發(fā)情感必然會借助相應(yīng)的意象以進行更加藝術(shù)化的表達。在高啟的詩詞中，反復出現(xiàn)了一批文學意象，這些意象是構(gòu)成詩人情感世界的梁柱，也是聯(lián)結(jié)高啟詩和詞的一個重要線索。從三十余首詞來看，出現(xiàn)的意象以大雁、夜、雨、花最為典型，而它們也恰恰是高啟詩歌中最常出現(xiàn)的意象。

首先是“雁”的意象?！肚邎@春·雁》是高啟以“雁”為題專意寫作的一首詠物詞：

木落時來，花發(fā)時歸，一年又一年。記南樓望信，夕陽簾外；西窗驚夢，夜雨燈前。寫月書斜，戰(zhàn)霜陣整，橫破瀟湘萬里天。風吹斷，見兩三低去，似落箏弦。

相呼共宿寒煙，想只在、蘆花淺水邊。恨嗚嗚戍角，忽催飛起；悠悠漁火，長照愁眠。隴塞間關(guān)，江湖冷落，莫戀遺糧猶在田。須高舉，教弋人空慕，云海茫然。[2]970

此詞描繪了大雁的生存狀態(tài)。本是隨著自然節(jié)序生活著的大雁，卻因為戰(zhàn)爭破壞了原有的生活環(huán)境，失去了曾經(jīng)的同伴，棲宿在寒冷的邊關(guān)淺水之畔；它為了保存生命，避免落入網(wǎng)羅，必須忍受饑餓，期待高飛而去，然而云海茫茫，似乎也無處可去……這只大雁所處的情形帶著幾分高啟生平的影子——經(jīng)歷元明之際的動亂，為明哲保身他隱居在故鄉(xiāng)青丘，卻被新朝征召修編元史，最后為了遠離禍患而辭官返鄉(xiāng)；在此過程中，他又經(jīng)歷了喪女、好友被殺等痛楚之事，同時又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生活在朱元璋肅清張氏余黨的陰影之下……然而，大雁尚有“高舉”以后令“弋人空慕”的可能，高啟卻不知自己能否擺脫未來的厄運。與大雁相似的遭遇或許是高啟偏愛描寫大雁的原因之一。另外，高啟對時間節(jié)令有著異常的敏感，而大雁作為一種節(jié)令飛鳥也正好契合了高啟的時空敏感性。

除了這首專意寫雁的詞之外，其他詞中也多次有“雁”的出現(xiàn)，如“雁來時節(jié)，寒沁羅裳”(《行香子·芙蓉》)[2]970、“叵奈燈前過雁，一聲又送秋來”(《清平樂·夜坐》)[2]969、“鼓動江城一雁秋，夕陽山色滿長洲”(《鷓鴣天·秋懷》)[2]974等，雁之聲響以及雁所帶來的季節(jié)訊息都是高啟執(zhí)著書寫的對象。對應(yīng)到高啟的詩中，以大雁為代表的“飛鳥”意象更為普遍。高啟詩中的飛鳥有大雁、鴻鵠、烏鴉等，但仍以大雁寫得最為深刻，如《池上雁》[2]151《孤雁》[2]460《聞雁》[2]679《雁》[2]682《夜坐聞雁》[2]708等，其中以《池上雁》的描寫最為深刻形象，較之詞作《沁園春·雁》，《池上雁》一詩的“自傳性”意味更為濃厚：

野性不受畜，逍遙戀江渚。冥飛惜未高，偶為弋者取。幸來君園中，華沼得游處。雖蒙惠養(yǎng)恩，飽飼貸庖煮。終焉懷慚驚，不復少容與。耿耿宵光遲，摵摵寒響聚。風露秋叢陰，孤宿斂殘羽。豈無鳧與鶩，相顧非舊侶。朔漠饒燕云，夢澤多楚雨。遐鄉(xiāng)萬里外，哀鳴每延佇。猶懷主恩深，未忍輕遠舉。儻令寄邊音，申報聊自許。[2]151

詩一開頭便陳明大雁“野性不受畜，逍遙戀江渚”的性情，“冥飛惜未高，偶為弋者取”則與《沁園春·雁》中的“須高舉，教弋人空慕”隔空對應(yīng)——被擒之后的大雁即使表面上被人“惠養(yǎng)”，但最終還是會落得“飽飼貸庖煮”的下場，這顯然是高啟被朱元璋政權(quán)征召之后的切身感受；雖然高啟也曾懷著一腔熱血愿意為朱明王朝效力，但隨之發(fā)現(xiàn)新朝對他們其實并不信任——故交舊友的相繼被殺給了高啟極大的危險信號，使他對自己未來的命運充滿茫然與恐懼，恰如那只流落江渚、孤苦無依的大雁。因而，在高啟筆下，大雁或成為詩人自己的化身，或是為詩人的愁思增添幾許蕭瑟之感，大雁成了高啟孤寂的內(nèi)心深處同有天涯淪落之悲的典型物象。

其次，高啟詞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夜”，且往往與“雨”“雁”“燈”等意象相組合而出現(xiàn)。縱覽高啟在作品中透露出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和時間，可以發(fā)現(xiàn)高啟對時空極為敏感——無論是四時的節(jié)候還是一日之內(nèi)的時辰，都曾在高啟筆下留過痕跡。自古以來容易引發(fā)文人情思的時間或季節(jié)也都在高啟這里得到加強。就時間而言，高啟詞中寫的最多的是夜，尤其是雨夜構(gòu)成了高啟獨特的寫作空間，也是催生詩人創(chuàng)作最多的一種時空。高啟筆下的雨夜是凄冷的、孤獨的，所以才寫出了“多事明月來，照出小窗孤影。宵永，宵永，鐵做梅花愁冷”(《如夢令·寒夜》)[2]971的詞句。高啟的夜仿佛已然習慣了凄風苦雨，對于歷來多為文人喜愛的明月竟是如此拒絕，只因為它照出了詩人孤寂的身影，使他倍感凄涼。

夜是高啟沉思的“背景”，茫茫夜色暗合了高啟內(nèi)心深處的茫然與恐懼，也似乎能夠掩蓋他內(nèi)心的不安，但同時也容易催生更多的不安?！肚迤綐贰ひ棺芬辉~較為全面地涵蓋了高啟摹寫的“夜”的景況：

新詩吟罷，兀坐寒窗下。寂寞家中如客舍，風雨江南今夜。

侍兒勸我深杯，好懷恰待舒開。叵奈燈前過雁，一聲又送秋來。[2]969

“寒”“寂寞”“客”“風雨”“燈”“雁”“秋”，這些都是高啟寫于夜間的作品中最常出現(xiàn)的字眼。這些帶有蕭索寒意的意象相繼出現(xiàn)，可以明顯感受到作者心頭的層層涼意。其他詞中的“夜況”，如“炙了青燈初掩帳，四壁蛩鳴催旅況”(《天仙子·秋夜客中》)[2]972、“夜雨心頭，秋風鬢腳，總是相尋處”(《酹江月·遣愁》)[2]969亦是在寫凄清孤冷的秋夜。而“雨夜”在高啟詩歌中的頻繁出現(xiàn)較其詞更甚一籌，單就詩題中包含“雨夜”之意的便俯拾即是，如《冬至夜雨感懷》[2]507《臘月廿四雨中夜坐二首》[2]508《夜聞雨》[2]700《夜聞雨聲憶故園花》[2]738《夜雨客中遣懷》[2]768《夜雨宿東齋》[2]506《江館夜雨》[2]772《雨夜》[2]816等等，其中《夜雨不寐》一詩與《清平樂·夜坐》一詞在意境與情感上較為接近：

雨窗燭盡漏迢迢，秋滿床幃酒易消。蟋蟀催寒輸絡(luò)緯，梧桐鬧雨勝芭蕉。漸知老去非前日，豈信愁來是此宵？莫聽曉鐘聊穩(wěn)睡，久居閑退罷趨朝。[2]618

這首詩在意境營造、情感態(tài)度方面與《清平樂·夜坐》極為相像，只是相對而言，《清平樂·夜坐》詞中的生活氣息更為濃厚，詩則典雅深邃，引入了“蟋蟀”“梧桐”“芭蕉”“鐘”等傳統(tǒng)詩歌中的抒情意象；最后一句“久居閑退罷趨朝”則流露出幾許縉紳氣息，是作為士大夫的高啟特有的表達口吻，因而使詩歌的格調(diào)和情懷更為高遠厚重。

另外，即使詩題中單有“雨”或“夜”的詩，在詩句中仍會較多地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如《秋雨》詩中的“秋雨亂我行，堂上中夜驚”“瑟瑟復瀟瀟，燈前滴此宵”[2]176，《夜坐有感》中的“一鴉不驚城鼓低，窗雨入竹暗凄凄”[2]429等。這種雨、夜的交融，加上時而伴有的孤燈、雁鳴、秋風等，構(gòu)成了高啟夜晚的詩意世界，一個幽閉的精神空間——雨和夜形成了一堵天然“屏障”，可以使詩人在這樣的幽閉空間里自我紓解、自我對話，將自己的一腔愁緒淹沒在無邊的夜色和雨聲中。由此，我們可以感受到高啟生命深處沉重的憂愁和濃厚的孤獨感。

高啟詞中另一個值得注意的意象是花，其中以梅花和芙蓉花為主?！墩丫埂ご呙贰穂2]968是一首只有40字的小令，內(nèi)容較為簡單，但卻充分表現(xiàn)了作者希望梅花早開的迫切心情，可見他對梅花的喜愛程度。而高啟寫梅花最具代表性的當屬著名的《梅花九首》[2]651-653，這九首梅花詩在藝術(shù)上和思想上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有寫梅花高潔品格的，如“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其一)；有借梅花表達自己隱逸之思的，如“騎驢客醉風吹帽，放鶴人歸雪滿舟”(其三)；也有寄托自己無限憂愁的，如“斷魂只有月明知，無限春愁在一枝”(其九)；有表現(xiàn)自己孤獨之感的，如“立殘孤影長過夜，看到余芳不是春”(其六)，等等。另外，《看梅漫成三首》[2]799也是寫詩人對梅花的喜愛，達到了“不見梅花應(yīng)不休”的程度。可見，梅花在高啟心中占有重要地位，對梅花的喜愛和留戀非同一般。如此，我們就更能理解高啟在詞中所說的“火急報花知，要題詩”的急切心情了。

高啟筆下另一個常見的花是芙蓉，他在《行香子·芙蓉》中寫道：

如此紅妝，不見春光。向菊前、蓮后才芳。雁來時節(jié)，寒沁羅裳。正一番風，一番雨，一番霜。

蘭舟不采，寂寞橫塘。強相依、暮柳成行。湘江路遠，吳苑池荒。恨月濛濛，人杳杳，水茫茫。[2]970

芙蓉美麗卻只開放在菊前蓮后，不與他花爭艷，承受著“一番風，一番雨，一番霜”的摧殘，但“路遠”“池荒”“人杳”“水茫”，對于未來的生存倍感迷惘，這何嘗不是作者自身的寫照？在詩歌中，高啟寫到芙蓉的詩有五言絕句《芙蓉》[2]833、七言古詩《東池看芙蓉》[2]347，《東池看芙蓉》以充滿深情的筆觸摹寫了芙蓉的獨特風韻，其“秾艷低將流水映，寒香遠逐廻風裊”、“天公似厭秋冷淡，故發(fā)芳叢媚清曉”、“蘭舟雖無美人采，日暮孤吟自行繞。明朝重到恐銷魂，零落紅云波渺渺”等詩句，與《行香子》詞中描寫芙蓉的時節(jié)、遭遇以及觸發(fā)的情思都極為相似，甚至可以猜測這兩個作品有可能是同時寫作的。

古詩詞中的意象是構(gòu)成詩詞意境、表現(xiàn)詩人情感的重要因素，高啟在為數(shù)不多的詞作當中所使用的諸多意象，在其詩歌中都可以找到相似的運用，并且表現(xiàn)得更為豐富、細膩，使我們在探討高啟詞時也有了一定的參考方向。高啟習慣于對某類意象傾注深厚感情，以至于這類意象會反復出現(xiàn)在其筆下，這為我們了解高啟的創(chuàng)作特點、梳理其思想脈絡(luò)提供了很好的依據(jù)，也讓我們看到其詩詞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

(二)高啟詞的用字偏好

除了對一些意象的頻繁使用之外，高啟在一些字的使用上也有著某種執(zhí)念。有些字會反復出現(xiàn)在其詩歌中，甚至往往成為“詩眼”，這一點在其詞中亦得到印證。在高啟的詞中，最典型的常用字莫過于“愁”和“驚”二字。

“愁”字在高啟的35首詞中一共出現(xiàn)了16次，這是一個極高的比例，甚至有一首專意寫愁的詞——《酹江月·遣愁》：

問愁何似,似掃除不斷,無根狂絮。應(yīng)是羈懷難著盡，散入江云江樹。夜雨心頭，秋風鬢腳，總是相尋處。重門難掩，幾曾障礙他住。

難學盧女情腸，江淹庾信，空賦凄涼句。偏要相欺閑里客，端的此情難恕。見月還悲，逢花也惱，對酒方無慮。他來休怕，但教能遣他去。[2]969

如狂飛的無根柳絮一般的愁思，重門難掩，掃除不盡；花與月亦惹人愁思，只得借酒消憂，但依然難遣羈旅愁緒。詩人以比喻、用典、烘托等形式展現(xiàn)羈旅之“愁”的無處不在，極具感染力。除了羈旅之愁外，高啟也在詞中寫到了其他形式的愁緒：有“回首暮山青，又離愁來也”(《石州慢·春思》)[2]964的離別之愁；有“收拾詩愁都在篋，比山多幾疊”(《謁金門·渡江》)[2]966的文藝之愁；有“喚回好夢，呼起閑愁”(《倦尋芳·曉雞》)[2]966的閑居之愁；有“兩處秋聲愁一樣”(《天仙子·秋夜客中》)[2]972的秋思之愁……濃濃愁緒充溢在高啟的詞作之中，我們可以深刻感受到詩人創(chuàng)作時的慘淡心境！

同樣的，高啟詩歌中的“愁”字更是觸目可見?！俺睢彼坪醭闪烁邌T常的情緒狀態(tài)，如“閑居誰我顧，惟有愁相隨”(《我愁從何來》)[2]174、“愁如天絲遠悠揚，搖風曳日不可量”(《長相思》)[2]36、“客里愁傾送別杯，鱸鄉(xiāng)亭下暮潮回”(《客舍送周履道往松陵》)[2]810、“春過一半未能知，此后還愁不肯遲”(《惜春》)[2]811……愁思、愁緒滲入到高啟生活的各個方面，成為其詩歌中最為顯豁的情感。相較而言，詞中的“愁”更加細膩、典雅，抒情性更強，詩歌中言愁則更為厚樸、靈活。

另一個頻繁出現(xiàn)在高啟筆下的是“驚”字。如果說“愁”作為情感表達的一個常用字歷來就常見于文人筆下，那么“驚”字應(yīng)該是高啟特有的用字偏好了。高啟筆下的“驚”多為驚動、驚嚇、驚醒之意，在詞中既有人之“驚”，又有物之“驚”。寫人之“驚”，如“最匆匆，念帳中驚聽，送郎行卻”(《倦尋芳·曉雞》)[2]966、“驚回首，漫十年風月，四海塵埃”(《沁園春·寄內(nèi)兄周思誼》)[2]968；寫物之“驚”，如“西窗驚夢，夜雨燈前”(《沁園春·雁》)[2]970、“蕙火紅銷金鼎，鴉樹不驚風靜”(《如夢令·寒夜》)[2]971、“不怕鴛鴦驚起了，怕江上，有人愁”(《江城子·江上偶見》)[2]972、“晝夢驚起，雞叫斗喈喈”(《水調(diào)歌頭·謝惠酒》)[2]973等。在為數(shù)不多的詞作中出現(xiàn)如此之多的“驚”字，的確是一個罕見的現(xiàn)象，可見“驚”字或“驚”字所蘊含的內(nèi)容在高啟的潛意識中有著極為特殊的印記。在詞中，“驚”的主體或許是其他物象，但卻是高啟內(nèi)心情感的間接流露。

高啟詩中自然也出現(xiàn)了大量的“驚”字，如“秋雨亂我竹，堂上中夜驚”(《秋雨》)[2]176、“秋風忽驚客，梧葉鳴聲頻”(《秋夜懷張參軍思廉》)[2]303，寫詩人被自然界的風雨所“驚”到，表現(xiàn)出極大的恐慌和驚悸之狀；“啼鴉井上驚風散，殘雪窗前助月明”(《客舍夜坐》)[2]584、“呼儔射鳴雁，深驚東山坡”(《秋懷十首》)[2]138等，寫啼鴉、鳴雁等被驚散、寧靜的環(huán)境被驚破的情景，這些無處不在的“驚”字使高啟筆下的動植物仿佛擁有了人類的知覺一般，在它們時刻高度戒備的狀態(tài)下被“突然襲擊”，透露出絲絲的陰郁和蒼涼之感，而實際上這些或都是詩人自身心境的折射。高啟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時期是極度不安的，他的不安也投射到其所見所聞之上，使得他筆下的事物也大多緊繃著神經(jīng)，動輒出現(xiàn)驚恐、驚悸的狀態(tài)。這也不難理解，高啟在生命后期的確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身邊好友的相繼殞命，自身命運的不可預測，讓即使是辭歸隱居的詩人也難以求得內(nèi)心的安穩(wěn)，因此，他才有了草木皆兵般的精神焦慮。事實上，他的擔憂也是對的，一代天才詩人高啟最后還是被朱元璋殺害了?？梢哉f，高啟筆下的那些“驚”字或許是他對自己命運的一種隱約感知。

(三)高啟詞的情感表現(xiàn)

相比于數(shù)量龐大的詩歌，高啟在詞中流露出的情感自然十分有限，但從整體來看，還是能深刻地感受到他的羈旅之思、逆來順受的無奈以及他的“旁觀者心態(tài)”。

高啟的羈旅之思不僅僅是指他在現(xiàn)實生活中客居他鄉(xiāng)時所產(chǎn)生的思鄉(xiāng)念親的情感，還有更深一層的“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的生命感悟。這種反復流露出的生命的羈旅之感是高啟自我意識、生命意識涌動的體現(xiàn)。他在詞中多次寫到了“客居”，一方面是“歲晚客天涯”(《滿江紅·客館對雪》)[2]970式的現(xiàn)實生活中真實的客居，這一點在其詩中也很常見，不少詩題就冠以“客”字，書寫在他鄉(xiāng)的羈旅情懷，這是古代文人較為普遍共通的內(nèi)容。但比較特殊的是，高啟在《清平樂·夜坐》[2]969中所寫到的“寂寞家中如客舍”的感受。在自己的家中卻覺得像在“客舍”一般，這實是一種上升到生命層次的“客居”之感，這種情感對于高啟來說應(yīng)該是真實的、持久的，他在詩歌中亦有相似的表述，如五言古詩《步至東皋》[2]523后兩聯(lián)“鳥啄枯楊碎，蟲懸落葉輕。如何得歸后，猶似客中情”，寫詩人在歸家之后依然感覺是在客居之中，有種茫然悵惘的恍惚之感：人來自何處，終歸何方？大有《紅樓夢》中《好了歌》所唱的“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的意味。如此，詩人在客居之際所生發(fā)的羈旅之思就不僅僅是單一的思鄉(xiāng)懷舊了，也是詩人逐漸超脫于現(xiàn)實人生之外的生命體驗，同時也透露出詩人對生命終極歸宿感的殷切追尋。

至于高啟逆來順受的無奈之情，則體現(xiàn)在其詞中所流露出的“命由天定”的思想：“從來不會治生涯，誰與些些，天與些些”(《一翦梅·閑居》)[2]956、“還如舊，思量前事，是天成就”(《憶秦娥·感嘆》)[2]969、“這后段行藏，從天發(fā)付，何須問龜卜”(《摸魚兒·自適》)[2]973等，這些表達順天由命的詞句，實是作者在經(jīng)歷了一定的人生起伏以后寫下的自我寬慰之詞。誠如其《念奴嬌·自述》[2]963詞所言，年輕時的自己“壯志平生還自負”，然而最終還是落得“十年舊事都成夢，半篋新詩總是愁”(《鷓鴣天·秋懷》)[2]974，在經(jīng)歷了十年的人生翻覆之后，高啟終于放棄了追求功名事業(yè)的心，感慨著“人生處宇內(nèi)，行止無定依。惟當乘大化，逍遙隨所歸”(《寓感二十首·其一》)[2]107，開始以一種表面“恬適”但內(nèi)心波蕩的狀態(tài)接受現(xiàn)實，這是他無奈之下的妥協(xié)，也是左東嶺教授所說的“旁觀者心態(tài)”[6]的極致。

高啟這種“旁觀者心態(tài)”多體現(xiàn)在抒發(fā)隱逸思想的詩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詠隱逸十六首》[2]113-123。這十六首詩分別吟詠了向長、周黨、王霸、梁鴻、法真等歷史上的十六位隱士，表達了對這些隱士的贊許和仰慕。“士固有本志，圣主焉能拘？”(《周黨》)“造廷抗高辭，不肯臣萬乘”(《王霸》)等，這些隱士的性情和氣節(jié)都是高啟所欽慕的，而他自己只能像一只受困的大雁一般，無法擁有真正的自由。高啟因為無力抗爭，所以只能發(fā)揮最后的主動性而選擇隱逸，然而他又未能達到古代隱士那種真正自由、自愿的隱逸，不過是一種無奈之下的妥協(xié)，與其詞中所表露出的順應(yīng)天命、逆來順受的思想具有一致性。

三、小結(jié)

高啟的創(chuàng)作作為一種現(xiàn)實人生和精神世界的有意識的記錄，無論是詩還是詞都有他獨特而細膩的匠心所在。高啟的詞與詩之間緊密的關(guān)聯(lián)性不僅是內(nèi)容上的銜接和互補，也有著大量的情感共性，同時，還讓我們看到了同一對象在詩與詞兩種不同文體中所呈現(xiàn)的風格差異。通過分析，我們可以知道，凡高啟詞中引人矚目的特點幾乎都可以在其詩中得到進一步的呈現(xiàn)和印證，這一方面說明高啟創(chuàng)作的一致性，讓我們得以通過詩歌的宏大背景對其詞作有更加深入、細致的理解；另一方面，通過對少量詞作的把握，我們可以快速拮取高啟詩歌中的重要特質(zhì)，從而為進入其詩歌世界提供一個登岸的筏。總之，高啟的詞雖然數(shù)量有限，卻極具特色和表現(xiàn)力。作為“詩余”的高啟詞，既充當了高啟詩歌的小小綠葉，也讓我們看到了天才詩人高啟在詞作方面所呈現(xiàn)出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