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再林
內(nèi)容提要 長期以來,即使從“同情”出發(fā)難以解決我與他人如何互為一體的問題,對“惻隱之心”的同情說的解讀卻依然是“惻隱之心”之所以可能的統(tǒng)治性觀點。然而,由于儒家一種更深入的“識痛癢”的仁學的興起,由于疼痛體驗屬于觸覺而觸覺又具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一特有的感覺“雙重性”的特點,這使觸覺的“雙重性”揭示不啻成為解決“惻隱之心”之所以可能的真正答案。認識到這一點,不僅有助于我們理解“惻隱之心”何以通向無間爾我的“一體之仁”,同時也使“惻隱之心”所具有的諸如直覺性、知行合一、以生訓仁以及存在論等等特性也相繼無一不得以合理闡明。
儒家學說乃仁學學說,而“惻隱之心”又是仁學的至為核心的概念。自孟子推出“惻隱之心”以來,對其之所以可能的解讀就議論蜂起,自古至今從未中斷。在筆者看來,就今人對該問題的解讀而言,較之他人,陳立勝先生的觀點尤不失為頗中肯綮和諦當之見。①下面,筆者將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切入,嘗試對立勝先生的觀點再作進一步的發(fā)掘,以期使“惻隱之心”之所以可能的內(nèi)在理路得以更深入也更真切的豁顯。
關(guān)于“惻隱之心”的“惻隱”,朱子注曰:“惻,傷之切也;隱,痛之深也”(《孟子集注》);又,關(guān)于“惻隱之心”的“心”,陽明則謂“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傳習錄》下)。故綜上所述,所謂“惻隱之心”,即疼痛知覺,也即疼痛體驗。然而,實際上,這種疼痛體驗卻是一體兩面的。一方面,它既是疼痛者自身的體驗,另一方面,它又是旁人對此體驗的體驗(而儒家的“惻隱之心”則更多強調(diào)的是這一方面)。無獨有偶,這疼痛體驗的一體兩面亦可見之于古漢語的辭義的考證,如在古漢語里,“惻隱”的“隱”字既有疼痛義,又有憐憫義。②因此,在這里,我們看到了這種疼痛體驗在人際間由此及彼的一種轉(zhuǎn)換、一種延伸。于是,一個問題就隨之產(chǎn)生了:這種轉(zhuǎn)換、這種延伸又如何成為可能?
對于這一問題,一種“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同情說”的解答似乎是一不錯的選擇。表面上,這種“同情說”的“同情”(sympathy)顯屬西方思想的術(shù)語,然若深入追究的話,它實際上卻是發(fā)端于中國思想的地地道道的中式概念。易言之,“同情”恰恰就是孟子所謂的“心之同然”。關(guān)于“心之同然”,孟子寫道:“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 心之所同然者何也? 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孟子·告子上》)。在這里,孟子指出,正如人有同覺一樣,以此類推,人心亦有同然之理,故他雖沒有言明卻不言而喻地告訴我們,惻隱之心之所以可以“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也恰恰是這種同然之心的必然產(chǎn)物。
人們看到,在孟子思想的忠實傳人宋儒陸象山那里,這種“心之同然”的觀點則更進一步地得以空前的彰顯。象山謂“東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千百世之下有圣人出,此心同,此理同也”(《年譜》,《陸九淵集》卷三十六)。在象山的筆下,“心之同然” 不僅由日常當下經(jīng)驗走向超時空的先驗,而且借此也為宋明心學的“心本”學說推出作出了堅實的理論輔墊。
值得注意的是,就古人提出“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盡心上》),提出“恕,仁也”(《說文》)而言,這種對惻隱之心(仁)的同情說的解讀同樣也體現(xiàn)在其對“恕”的解讀之中。故楊復(fù)所稱“恕者,如心之謂,人己之心一如也”(《明儒學案·泰州學案三·楊復(fù)所證學編》),賈誼稱“以己量人謂之恕”(《賈子道術(shù)》),顧炎武稱“推己及人之謂恕”(《日知錄》卷七引慈溪黃氏語),王逸稱“以心揆心為恕”(《楚辭章句》)。顯然,在這些命題里,無論是“以己量人”,還是“推己及人”,抑或是“以心揆心”,其之所以成立,無一不是以“人己之心一如也”這一“心之同然”為前提為依據(jù)的。
此外,這種對惻隱之心(仁)的同情說的解讀還可見之于《大學》所謂“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毋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毋于左,毋以交于右”這一“絜矩之道”。而這種“絜矩之道”就是后來戴東原所力申的“以我之情絜人之情,而無不得其平是也”(《孟子字義疏證》) 的“以情絜情”。盡管這種“以情絜情”備受容肇祖、胡適、勞思光等人在學理上的質(zhì)疑和抨擊,乃至被視為是一種從我的好惡出發(fā)的主觀主義,但這并不可否認他的這種“乾嘉新義理”的提出,作為理學唯理論的道德學說的力辟,作為向孟子同然之心思想的皈依卻具有的不可低估的時代意義。它和孟學大師焦循的“旁通之情”之說一起,標志著久已沉寂的中國古老的情本體思想的再度崛起。
無獨有偶,在中國古人屢屢借助于同情為人際間架起一座橋引之際,一種同樣基于同情的道德學說亦在近代的英國哲學中蓬勃興起,并借以與歐洲大陸風頭正勁的唯理論的道德學說分庭抗禮、一決高低。休謨與斯密的“道德同情論”的推出即其顯例。例如,休謨提出“廣泛的同情是我們的道德感所依靠的根據(jù)”,③并分析道:“當任何情感借著同情注入心中時,那種情感最初只是借助其結(jié)果,并借臉色和談話中傳來的這種感情觀念的那些外在標志,而被人認知的。這種觀念立刻轉(zhuǎn)變成一個印象,得到那樣大的程度的強力和活潑性,以致變?yōu)槟莻€情感自身,并和任何原始的情感一樣產(chǎn)生同等的情緒”。④再如,斯密亦提出“對自己的不幸?guī)缀鯖]有什么感受的人,對他人的不幸必然也總是沒有什么感受,而且更不愿意去解除這些不幸。對自己蒙受的傷害幾乎沒有什么憤恨的人,對他人蒙受的傷害必然也總是沒有什么憤恨,并且更不愿意去保護他人或為他人復(fù)仇。對人類生活中的各種事變得麻木不仁,必然會消減對自己行為合宜性的一切熱切而又誠摯的關(guān)注。這種關(guān)注,構(gòu)成了美德的真正精髓”,⑤并且他把這種美德的真髓歸因于設(shè)身處地的聯(lián)想:“無論當事人對對象產(chǎn)生的激情是什么,每一個留意的旁觀者一想到他的處境,就會在心中產(chǎn)生類似的激情”。⑥
顯然,較之于中國古代的同情說,英國近代的同情說更富西方哲學特有的精細分析色彩。然而,若與現(xiàn)代胡塞爾的同情(empathy,亦譯移情)說相比,后者的分析色彩則不能不小巫見大巫,因為在胡塞爾那里,對同情之所以可能的論證竟運用了五個步驟之多!在胡塞爾《笛卡爾沉思》的“第五沉思”里,為了從“我”推出他人的“另一個我”(alterego)并最終發(fā)現(xiàn)“交互主體性”,胡塞爾為我們展開了以下五個步驟:A.對異己身體的構(gòu)成,B.對異己心靈和異己我的移情的體驗,C.對客觀世界的主體間的構(gòu)成,D.把他人統(tǒng)覺為完全自在的統(tǒng)一的客體,E.把“屬人的存在”這種客觀統(tǒng)一體轉(zhuǎn)移到我自身。⑦因此,不難看出,這是迄今為止人類哲學史上對同情說的最為嚴密、也最具說服力的論證。雖然這種論證僅僅是一種從認識論出發(fā)并服務(wù)于認識論的論證,但它卻實開西方哲學本體論上主體間性轉(zhuǎn)向之先河,并預(yù)示著作為人我關(guān)系的倫理學終將成為人類哲學中的“第一哲學”。
明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近些年來,隨著“漢學熱”的出現(xiàn),西方學者從同情出發(fā)去解釋、闡發(fā)孟子的“惻隱之心”已勢所難免,不難理解為什么“其中,耿寧先生從現(xiàn)象學立場對‘惻隱之心’與‘同情心’的關(guān)系的所做的闡述尤為精細。論者將‘惻隱之心’作為一種道德情感而置入情感心理學、情感現(xiàn)象學的光譜之中加以辨析,進一步坐實了孟子‘惻隱之心’這一人性論述的普遍性”。⑧不過,真理與謬誤之間往往只有一步之遙。這些古今中外對“惻隱之心” 的同情說的解讀看似言之成理、無懈可擊,實際上卻存在著理論上難掩的深深的弊端和巨大的誤區(qū)。依筆者之見,這種弊端、誤區(qū)體現(xiàn)為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它從個體性自我出發(fā),而非從中國哲學固有的互體性“關(guān)系”出發(fā)。不難看出,無論是中國古人的“推己及人”、“以我之情絜人之情”,還是西方近現(xiàn)代的“我的知覺”、“我的構(gòu)成”,都表明中西同情說無一例外都是以一種個體性自我為其基礎(chǔ)、為其來源,故這種個體性自我毋寧成為同情說的真正阿基米德點。而他人不過是“我”的摹寫、我的副本的“另一個我”,由此才使“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同情說得以自圓其說。這一點,不僅有悖于中國哲學所力主的“無我而后大”的“祛自我中心主義”,也與“從人從二”“相人偶”的仁學的關(guān)系邏輯,也即人際間“和而不同”的邏輯大異其趣。
其二,它訴諸于間接經(jīng)驗的推導,而非訴諸于中國哲學徹底經(jīng)驗的直覺。這種間接推導,在中國古人的同情說里表現(xiàn)為“推己及人”的“推”,“以情絜情”的“絜”(衡量、測度),在西方近現(xiàn)代的同情說里表現(xiàn)為休謨以他人“外表”的借助,斯密以“他人處境”的植入為中介,胡塞爾以我的“這兒”與他的“那兒”的轉(zhuǎn)換為中介(盡管胡塞爾不無牽強地將之標榜為“另一種當下化的經(jīng)驗方式”)。故無論是中式的同情說還是西式的同情說,其都不得不求助于所謂的類比的“推演”、設(shè)身處地的“想象”。而這種類比的“推演”、設(shè)身處地的“想象”恰恰是與中國的“惻隱之心”之仁格格不入的東西,因為后者以其“隨感隨應(yīng)”、以其“不慮而知”,乃為孟子所謂的“良知”,宋明人所謂的“德性之知”,它更多地服從是“要看不要想”、“用身體知道”的直覺意識。
其三,它是唯認識論的,而非中國哲學知行合一論的。實際上,從同情說所強調(diào)的類比的“推演”到同情說所強調(diào)的設(shè)身處地的“想象”,其宗旨更多地服務(wù)于對他人之心的客觀的認知和理解,而非服務(wù)于對他人處境的主動的關(guān)心和操勞。故它與其說是一種“同情”,不如說是一種“同感”。⑨因為,一種貫徹到底的真正的同情,不僅要求我們要認識到“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還要求我們從“心之同然”走向“身之同然”,“己所欲,施于人”地投身于解決他人的傷害和苦難,正如見孺子入于井我們必然會援之以手,正如“視民如傷”的文王必然會自不容己地解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固此,在中國語境中,“惻隱之心”不僅僅是心知之“心”,它還身心一體地為我們指向“知行合一”這一一體兩面。
其四,它服從于心理學的,而非服從于中國哲學的生理學的。無疑,無論是中式同情說所謂的“同然之心”、“人己之心一如也”,還是西式同情說所謂的 “心靈的移情”,其都是一種地地道道的“心”的理論。與之不同,在中國哲學中,“惻隱之心”既是“不忍人”之心,又是“好生之德”之生。這使“惻隱之心”與其說是人類心的同情,不如說是人類生命的感召、感應(yīng)。職是之故,才有了孟子四端說的以“端”(生命根苗、萌芽)訓仁,也才有了孟子所謂“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這一仁之“潛能”論。故古人所謂的“一體之仁”并非僅僅是心靈之一體,而尤為生命之一體。這種“惻隱之心”的仁之“生”的內(nèi)涵也從另一側(cè)面為我們佐證了仁的知行合一,因為按中國哲學的說法,在人曰行,在天曰生,易言之,中國哲學的“天人合一”決定了,“行”與“生”不過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東西。
最后,既然中國古人認為“生”與“天”相連,也即認為“天以生為道”,那么,以“生”訓仁同時也意味著以“天”訓仁。這樣,“惻隱之心”己不再僅僅停留在人際間的同情同感,而是一變并升華為“天地之大德曰生”的“天道”的體現(xiàn),從而被賦予了極其鮮明的哲學存在論的意涵。也正是在這里,人們發(fā)現(xiàn),儒家的“惻隱之心”從“人我之心”已義無反顧地走向了“天地生物之心”,從中不僅產(chǎn)生了孟子“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的宏肆而博大的思想,也使后來宋明人的存在論化的“生命哲學”的推出成為理所當然。相形之下,這種存在論化的“惻隱之心”顯然與僅僅囿于人際同情的“惻隱之心”實不可同日而語。故對“惻隱之心”存在論化的無視,不啻成為“惻隱之心”的同情說解讀中又一大理論誤區(qū)。
綜上表明,以同情說解讀儒家的“惻隱之心”雖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路,其結(jié)果卻是從求解最終走向了無解,從真理走向了謬誤。因此,為了使“惻隱之心”的解讀真正成為可能,我們就必須另起爐灶、另辟蹊徑。當我們?yōu)榇丝嘤跓o助之際,當代哲學對觸覺雙重性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豁然洞開了真正通向“惻隱之心”之謎底的一扇大門。
如前所述,“惻隱之心”是一種疼痛體驗。而這種疼痛體驗又顯屬觸覺體驗。我們要真正探明“惻隱之心”,不能不首先從觸覺分析談起。
無疑,隨著當代哲學的“身體轉(zhuǎn)向”的興起,作為身覺的觸覺正在成為今日哲學探索的新大陸。這一新大陸的發(fā)現(xiàn),不僅是對傳統(tǒng)“視覺中心主義”取向的糾偏和力辟,也日益成為人類一種全新的哲學的發(fā)韌之地。
之所以如此,首先在于人們對觸覺之作為“元覺”這一性質(zhì)和地位的發(fā)現(xiàn)。人們的研究表明,在眾感覺中,觸覺可能是人最早發(fā)育出的感覺之一。例如,有學者發(fā)現(xiàn)在懷孕第三個月流產(chǎn)的胎兒身上,若觸動他嘴周圍的汗毛就有反射性的反應(yīng)。再如,嬰兒出生后,最早出現(xiàn)的是皮膚覺(觸、痛、溫、冷覺),它們對新生兒的生命具有直接的生物學意義。⑩而嬰兒的感覺發(fā)生史不啻為整個人類進化史的濃縮版。以致于今人蔡恒進先生一掃常見地提出,人猿之揖別,人類之進化的關(guān)鍵得益于人具有其他動物所缺乏的皮膚觸覺的敏感。?
觸覺之為“元覺”除了體現(xiàn)為其在生命發(fā)生發(fā)展上的優(yōu)先外,還在于它是我們一切感覺的基礎(chǔ)和根源。亞里士多德早在古代就指出,“如果沒有觸覺,其他感覺就不可能存在”,?“觸覺是我們實際上所擁有的感覺”,?現(xiàn)代觸覺分析大師南希則指出,觸覺“啟動了所有經(jīng)驗”。?以致于德里達宣稱“經(jīng)驗便是觸感”。?于是,正如沒有身體就沒有一切感覺那樣,作為身體覺的觸覺乃與任何感覺都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乃是任何感覺之所以與世界相接相感的真正故端。無怪乎從這種“觸覺至上論”出發(fā),熊十力為我們發(fā)出了“感觸大者則為大人,感觸小者則為小人,絕無感觸者,則一禽獸而已”這一由衷的生命感嘆。?
其實,更重要的,觸覺之作為“元覺”備受關(guān)注,還由于觸覺獨具感覺的“雙重性”,即觸即被觸,被觸即觸這一特性。關(guān)于這種“觸覺雙重性”,對之發(fā)現(xiàn)最初者可追溯至亞里士多德。在其《論靈魂》里他就明確指出:“光線、黑暗、聲音、氣味都不能對軀體施加作用,……但是可觸的事物和滋味能對軀體產(chǎn)生作用”,?以其對觸覺“相互作用”的揭明,為我們開啟了觸覺雙重性認識的真正先聲。然而,如果說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僅僅是觸覺“雙重性”認識的希聲初啟的話,那么,只有殆至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興起,這一認識才被備受注目地置入哲學視域的中心。在《觀念Ⅱ》里,在論及視覺與觸覺之真正分野時,胡塞爾告訴人們:“我們現(xiàn)在在視覺領(lǐng)域和觸覺域之間發(fā)現(xiàn)一種顯著的區(qū)別。在觸覺領(lǐng)域,我們有在觸覺上構(gòu)成的外部客體,以及一種同樣在觸覺上構(gòu)成的第二客體——軀體,例如碰觸的手指;此外我們有碰觸著手指的手指。因此,在此存在著那種雙重統(tǒng)握:同樣的觸感覺,既被統(tǒng)握為‘外部’客體的特征,又被統(tǒng)握為軀體—客體的感覺。而且當軀體的一部分同時成為軀體另一部分的外在客體時,我們就有了雙重感覺(每一種有其自己的感覺)和雙重統(tǒng)握,后者作為軀體客體的這一或另一軀體部分特征。但是對于純視覺構(gòu)成的客體來說,我們并無類似的結(jié)果?!也⑽纯匆娢易约?,我的軀體,像我觸摸到自己時那樣”。?
人們看到,在梅洛-龐蒂那里,為胡塞爾所強調(diào)的觸覺“雙重性”又被進一步地大力提撕,以致于它幾乎成為梅氏作為“交織哲學”的身體現(xiàn)象學賴以成立的堅實基石。在這方面,除了可見之于梅洛-龐蒂所推出的“左右手相互觸摸”這一經(jīng)典示例,還可見之于他對“互觸”原理的反復(fù)重申、一再提及。如在其《可見的與不可見的》一書里,梅洛-龐蒂就提出“觸,就是被觸,……應(yīng)該將觸和被觸理解為互為表里的”,?提出“被觸者和觸者之間,有一種重置或侵越,以至于應(yīng)該說,事物進入我們,我們同樣也進入了事物”,?提出“觸=觸的運動和被觸的運動”,?如此等等。而他哲學中所謂的“交織”“含混”“模棱兩可”這些核心術(shù)語,既是對身體性質(zhì)的陳述,又可視為是對身體覺之觸覺“雙重性”的表露。
值得注意的是,關(guān)于這種對觸覺“雙重性”的當代闡發(fā),除了胡塞爾、梅洛-龐蒂外,還可列出一個長長的名單。如與梅洛-龐蒂的“觸即觸自己”的思想一致,Maldiney 宣稱“在觸及事物時我們實際上是在以它們觸及我們,我們同時既在觸又被觸”。?然而,在當代哲學中,真正能對觸覺“雙重性” 進行操戈入室分析的,則非法國哲學家南希(Jean-luc Nancy)莫屬。例如,他把觸覺“雙重性”理解為“內(nèi)的外化,外的內(nèi)化”;“我們只從外在接近我們自己。我是一為我自己的外在?!峭ㄟ^我的皮膚我接觸我自己。并且我從外在接觸我自己,我并非從內(nèi)在接觸我自己”;?他從觸覺“雙重性”中看到了人類“消解對象哲學”的希望:“這種命令沒有任何對象,既沒有大的又沒有小的對象,既沒有自我又沒有兒童期作為對象,而只有某種‘自觸’之快樂/痛苦”;?他把觸覺“雙重性”的發(fā)現(xiàn)視為是傳統(tǒng)的“鏡式哲學” 的消亡:“只有作為‘自-觸及-你’的觸感(接觸、愛撫、親吻)才能在視覺的——眼睛的或光學的——維度中中斷那鏡像式反射”;?還有,他把觸覺“雙重性”理解為“自同-它異-的感發(fā)”(auto-hetero-affection),這既體現(xiàn)他對堅持“同一性”的現(xiàn)代主義哲學力辟,又使他與強調(diào)“差異性”的后現(xiàn)代主義拉開了距離。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觸覺的“雙重性”不僅為當代哲學所強調(diào),也為今天的實證科學所津津樂道。北京大學心理學教授韓凱指出,母親與嬰兒的肌膚接觸是嬰兒早期與成人交往的重要方式,極其有利于母子依戀感情的建立,以至于有瑞典醫(yī)生提倡嬰兒一出生就應(yīng)該裸體與母親腹部接觸,以期建立完善母嬰間親密關(guān)系。同時她還告訴人們,有資料表明,19世紀早期在美國社會福利院生活的嬰兒,盡管他們其他基本需要都得到滿足,卻因為幾乎得不到雙親的觸摸愛撫,造成了其社交能力上的缺失,而與從小生活在家庭中的人們之善于人際交往形成了鮮明對比。?
另一例子出自中醫(yī)這一中國式實證科學中借助觸覺的切脈。日本著名學者栗山茂久對切脈全面而深入的研究發(fā)現(xiàn),盡管切脈是中醫(yī)千年來行之有效的最重要的診斷手段,但實際上醫(yī)家對脈象的感受卻是如此因人而異,如此不嚴格不精確,以致于“脈之理幽而難明,吾意所解,口莫能宣也”,一如古代醫(yī)學家許叔微所言,人們對真正的脈象的把握卻是只能意會而難以言傳的。?以筆者之見,究其原因,這與其說是歸咎于中醫(yī)之“不科學”,不如說恰恰是切脈所依賴的觸覺使然。因為如果說視覺的主客嚴判導致了視覺的鏡子式的嚴格和精確的話,那么,觸覺固有的亦主亦客的“雙重性”則必然導致觸覺的所謂的“交織”、所謂的“含混”、所謂的“模棱兩可”。也即中醫(yī)在人們眼中所謂的不嚴格不精確。
這種觸覺“雙重性”的發(fā)現(xiàn),表面上看似乎僅僅就觸覺本身而言,實際上其意義早已遠遠超出觸覺領(lǐng)域,而標志著整個人類哲學觀念的一場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
關(guān)于這種轉(zhuǎn)變,我們依然可以從五個方面來談。
其一,它標志著人類哲學從個體性的自我向互體性的“關(guān)系”的轉(zhuǎn)變。眾所周知,傳統(tǒng)哲學是視覺一統(tǒng)天下的哲學,這種“視覺稱霸”決定了,是“我”看到了“對象”,是“我”意識了“對象”,是“我”構(gòu)成了“對象”(康德、胡塞爾),在此過程中,我卻不能同時看到、意識、構(gòu)成我自己,這意味著雙方服從的是決定者→被決定者這一單向的取向。相反,在觸覺中,這一取向卻完全改變了:“我”在觸及“對象”時又被對象所觸,在此“相滲”(赫爾德語)中我已無從區(qū)分何者是觸何者是被觸,雙方由決定者→被決定者的單向取向代之為具有所謂“可逆性”“往復(fù)性”“循環(huán)性”的雙向取向。這不僅表明長期冥頑不化的唯我論業(yè)已在哲學中失去了其棲身之地,從中也使一種“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的關(guān)系哲學得以真正確立。
其二,它標志著人類哲學從間接經(jīng)驗的推導向徹底經(jīng)驗的直覺的轉(zhuǎn)變。無疑,傳統(tǒng)哲學所依重的視覺是一種借助于中介的間接經(jīng)驗的感覺。它要么訴諸于外在物質(zhì)的中介(如光的中介),要么訴諸于內(nèi)在意識的中介(如康德的“主觀先驗形式”)。與之不同,具有“雙重性”的觸覺以其觸者、被觸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性質(zhì),以其二者完全一體的性質(zhì),表明了這種借助于中介的間接經(jīng)驗的終結(jié),并以赫爾德所謂的“觸覺直接地無需中介地通向真實性”,體現(xiàn)為一種不假中介的徹底經(jīng)驗的直覺。故梅洛-龐蒂把觸覺活動視為 “直接反應(yīng)”,?并且宣稱“在這種觸感中,問者與被問者離的更近,……這兩個體系相互與對方貼合,就像一個橘子的兩半相互貼合那樣”。?對于梅洛-龐蒂來說,觸覺是如此地“不假思索”地實現(xiàn)對觸覺物的直覺,以致于“如果有人要我觸摸我的耳朵或我的膝蓋,我將以最短的距離把我手放到我的耳朵或我的膝蓋,根本不需要想象我的手的起點位置,我耳朵的位置,以及從我的手到我的耳朵的軌跡”,?以致于既使是“精神性盲”的病人,他都“能迅速地用手觸摸蚊子叮咬他的部位”。?這一切,恰恰與亞里士多德的觀點不謀而合,因為這位古希臘哲學大師在對比觸覺與其他感覺時就明確指出:“它們(指其他感覺)全都是依賴別的物,即通過中介而產(chǎn)生感覺,而觸覺是在與對象直接接觸時發(fā)生的,觸覺名稱就是由此而得”。?
其三,它標志著人類哲學從“唯知”向“知行合一”的轉(zhuǎn)變。不難看出,視覺是以一種“靜觀”的方式把握世界的。正是這種“靜觀”,如同固定的鏡頭才能捕捉到清晰的圖象那樣,其使世界如其所是地為我們所認知。然而,觸覺作為一種“身體覺”(即佛教“六根”中的“身根”),既然“身體覺”的身體與行為、行動須臾不可離,那么,這意味著觸覺既是一種認知性的覺,又為一種行動性的覺,意味著認知的觸覺與行動的觸摸是如此深深的契合(南希)。梅洛-龐蒂不僅極其強調(diào)感覺的“運動伴隨”特性,而且認為這種“運動伴隨”在觸覺中表現(xiàn)的尤為顯赫,乃至他得出“如果沒有探索運動,觸覺性質(zhì)就完全消失”?這一斷然的結(jié)論。明乎此,我們就不難理解梅洛-龐蒂指出的那樣,一個打字員唯有通過行為不斷訓練才能掌握準確辨別字母這一“盲打”技能;我們就不難理解科學研究所發(fā)現(xiàn)的那樣,在身體眾器官中唯有“最勤快的器官”的手在觸覺能力上一枝獨秀、先拔頭籌。?
其四,它標志著人類哲學從“心學”向“生學”的轉(zhuǎn)變。視覺不僅是“知”的濫觴之地,也是高標“認知之心”的傳統(tǒng)哲學得以成立和普及的造始端倪。佛教“知即是心”(唐宗密)的觀點,對于一般的傳統(tǒng)哲學同樣成立。但一旦我們從視覺轉(zhuǎn)向觸覺,情況就會大異其趣,不是“唯心”而是“唯生”成為哲學歸依的大勢所趨。這種觸覺與生命的內(nèi)在聯(lián)系,早在古希臘亞里士多德那里就一揭無余。亞氏明確指出觸覺界定了生命,宣稱觸覺“是生命的顯著特征”,是“營養(yǎng)機能”,如果沒有觸覺,“動物必死無疑”。?在現(xiàn)代哲學那里,這種觸覺的生命功能更是被備極頂禮。舒斯特曼認為“身體美學”旨在增強和提升身體感覺(觸覺)的敏感敏銳,以期使我們自身的生命更為健康、更富活力。相較而言,南希在這方面的分析則更為鞭辟入里。一方面,他提出“接觸被封閉者就已經(jīng)是開放它”,?也即認為正是通過接觸才使被接觸者成為生命的開系統(tǒng),另一方面,他又提出,在觸覺觸感活動中,“沒有固有的身體”,只有一種再建,只有一種“其自身的延伸”(extending of itself),?也即認為同樣也正是通過接觸才造就了我自身身體的擴展和延伸。而對于南希來說,這種延伸的“伸”并非是僅僅就“伸”而言的“伸”,而是就“屈”(fold)而言的“伸”,于是,“屈伸相感而利生焉”,與中國古老的《易傳》思想一致,他的觸覺同樣也趨向了生命,并且是基于觸覺“雙重性”(觸即“伸”與被觸即“屈”的雙重性)的生命。無怪于南希最終得出了“去存在(to be)意味著去觸感(to touch)”?這一結(jié)論。在南希那里,“生存”(to be)與觸覺完全成為異名同謂的東西。
最后,必須強調(diào)指出的是,為南希揭示的觸之“生”,既是人身之“生”,又由于身是向世界開放的身,也即梅洛-龐蒂所謂的“走向世界”的身,同時乃為宇宙論的“生”,也即存在論的“生”。這不僅意味著“生”的存在論化,也意味著觸覺的存在論化。南希指出“意義是觸感,意義的‘先驗性因素’(或‘存在論因素’)便是觸感:模糊的,不純粹的,不可觸及的觸感”。?由此德里達宣稱,在南希學說里,“這種意義的先驗的存在論到來了:作為自—觸的觸感”,?以及宣稱“他使任何相當于‘觸感活動’的事物先驗化(transcendentalizes)或存在論化(ontologizes)了”。?而這種觸覺的存在論化同時也必然意味著觸覺“雙重性”原則的存在論化。換言之,不是西方意識哲學的“我思”,而是東方生命哲學的“緣在”“互體”“共生”將一躍成為宇宙的真正法則?;谶@種法則建立的既是一個生生不已的宇宙,又是一個息息相通的宇宙。該宇宙用現(xiàn)代術(shù)語來表述,乃是一種“生命全息”的宇宙,用中國古代術(shù)語來表述,則為一種“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宇宙。這種“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宇宙也即宋明哲人那種“仁”化的宇宙,從而也正是在這里,我們又一次發(fā)現(xiàn)儒家“惻隱之心”的“仁”與觸覺“雙重性”的“覺”最終不期而遇地邂逅了。
既然“惻隱之心”屬疼痛體驗的觸覺,既然觸覺具有其特有的“雙重性”,并且既然這種雙重性使我與非我覺知的相互體驗成為可能,那么,這就為我們昭示了,唯有這種觸覺尤其它的“雙重性”,才是我們通達“惻隱之心”這一一體之仁的真正途徑。
故就此而言,一部中國的“惻隱之心”的探索史,與其說是“仁”乃“心之同然”的解釋史,不如說是從身的疼痛體驗切入,以觸覺訓仁的歷史。
孟子的“惻隱之心”自不待說。他以不忍孺子入井的惻隱為例訓仁,以王不忍牛之釁鐘為例訓仁,以所謂“君子遠庖廚”訓仁,以所謂“文王視民如傷”訓仁,無一不為我們談?wù)摰氖俏遗c他人(包括他者)的疼痛的相互體驗,也無一不開以觸覺訓仁的先聲之鳴。
宋明理學的誕生則意味著中國哲學真正走向其理論自覺的時期,從而也意味著中國思想史上以觸覺訓仁從隱而未彰走向蔚為發(fā)明的時期。其主要標志就是一種“識痛癢”的仁學思想的開啟和風靡。
程明道無疑是這種“識痛癢”的仁學思想的先驅(qū)??鬃釉弧澳芙∑?,可謂仁之方也已”(《論語·雍也》),明道則謂:“‘能近取譬’,反身之謂也”(《宋元學案·明道學案上·語錄》)。對于明道來說,實現(xiàn)“仁”的要端就在于回到我們自身的身體,尤其是回到那種具有敏銳觸覺的身體。這樣,就使一種援醫(yī)入儒,以不識痛癢的身體 “麻木不仁”之“仁”訓“仁”的學說的推出成為應(yīng)有之義。故明道曰“醫(yī)書言手足痿痹為不仁,此言最善名狀”,?曰“醫(yī)家以不識痛癢謂之不仁,人以不知覺不認義理為不仁,譬最近”,?曰“醫(yī)書有以手足風頑謂之四體不仁,為其疾痛不以累其心故也。夫手足在我,而疾痛不與知焉,非不仁而何? ”?曰“醫(yī)家言四體不仁,最能體仁之名也”,?曰“人之一肢病,不知痛癢,謂之不仁。人之不仁,亦猶是也”。?
在明道弟子那里,這種“識痛癢”的仁學思想又被進一步的反復(fù)重申,不斷提撕,乃至成為程門學派的一大主題。如程氏得意弟子謝上蔡謂“心者何也?仁是已。仁者何也?活者為仁,死者為不仁。今人身體麻痹不知痛癢謂之不仁,桃杏之核可種而生者謂之桃仁杏仁,言有生之意。推此仁可見矣”?,謂“有知覺、識痛癢,便喚作仁”,?“今人唱一喏,不從心中出來。便是不知痛癢。古人曰‘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不見不聞不知味,便是不仁,死漢不識痛癢了”,?謂“仁是四肢不仁之仁,不仁是不識痛癢,仁是識痛癢”。?再如程門再傳弟子張九成稱“墨子不覺,遂于愛上執(zhí)著。便不仁。今醫(yī)家以四體不覺痛癢為不仁,則覺痛癢處為仁矣。自此推之,則孔子皆于人不覺處提撕之,逮其已覺,又自指名不得”(《宋元學案·橫浦學案·橫浦心傳》),稱“心有所覺謂之仁,故草木之實謂之仁,以其得土則生也。四體不知疴癢謂之不仁,故利在一己,害及他人而不恤者謂之不仁,以其血脈不通也”(《孟子傳·卷十四》),稱“仁即是覺,覺即是心。因心生覺,因覺有仁。脫體是仁,無覺無心。有心生覺,已是區(qū)別。于區(qū)別熟,則融化矣”(《宋元學案·橫浦學案·橫浦心傳》)。在這些論述里,我們不僅看到了明道仁的“識痛癢”思想的再繼,還有較之明道,其對這種“識痛癢”之“覺”義更為頂禮,以至于上蔡有“儒之仁,佛之覺”之語,九成則有“覺之一字,眾妙之門”這一無上的贊譽。
人們看到,在王陽明那里,這種“識痛癢”的仁學思想更是在“良知”名下被得到進一步的發(fā)揮。陽明詩曰“知得良知卻是誰? 自家痛癢自家知。若將痛癢從人問,痛癢何須更問為”?[51]如果在該詩里“識痛癢”僅僅局限于我自身的話,那么在其論著中,這種“識痛癢”則被擴及到社會的他人,乃至宇宙的萬物之中,而與“心學”始祖象山的“天下一家,痛癢未嘗不相關(guān)也”[52]的思想完全一脈相通了。故陽明云“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 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wù)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53]云“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乎!”[54]云“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疾痛迫切,雖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55]
其實,豈止陽明,既使陽明后學對這種“識痛癢”的仁學思想亦多有所闡揚,并以其眾論所歸而使之成為宋明惻隱之仁研究中一大景象。如羅近溪指出“心上疼痛的人,便會滿腔皆惻隱,遇物遇人,決肯方便慈惠,周恤溥濟,又安有殘忍戕賊之私耶??”[56]再如劉蕺山提出“滿腔子皆惻隱之心,以人身八萬四千毫竅在在靈通,知痛癢也。只此知痛癢心便是惻隱之心。凡乍見孺子感動之心,皆從知痛癢心一體分出來”(《明儒學案·蕺山學案》)。在這位中國哲學的最終總結(jié)者的觀點里,“惻隱之心”與“識痛癢之心”完全成為異名同謂的東西。
表面上看,上述種種“識痛癢”的仁學論述并未明確提及觸覺的“雙重性”,但實際上觸覺的“雙重性”卻早已作為一種默而識之、不言而喻的原理使論者盡入彀中。所以,我們才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有著如此如出一轍的嚴格的理論一致性,并且正是這種一致性使“惻隱之心”如何可能的問題最終得到真正合理的回應(yīng)。這種理論一致性可見之于如下:
首先,觸覺的“雙重性”為我們強調(diào)的是互體性的“關(guān)系”,而“識痛癢”的仁學亦如此。也就是說,既然宋明人的世界是一個“識痛癢”的世界,那么,這個世界就是一個觸覺化的世界,并且這個世界與其說是服從間形骸而分爾我的“同一律”的視覺原則,不如說是服從“身體間性”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相關(guān)性”的身覺原則、觸覺原則。實際上,這種“相關(guān)性”的觸覺原則就是宋明人所謂的疼痛相感、血脈相通的“一體之仁”,就是宋明人所謂的“大一身者理而不痹”(胡廬山語),或更確切的說,也就是陽明所謂的“感應(yīng)之幾”。故在其《傳習錄》 里陽明一針見血地為我們留下了如此令人醍醐灌頂?shù)膽?yīng)答: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于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 ”先生曰:“你只在感應(yīng)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57]
在這里,陽明明確告訴人們,看似異己于我的他人、他物之所以可以成為與我互為一體的“同體”,究其故端,與其說是出自所謂“由己推人”的“類推”,出自所謂“以情絜情”的“同情”,不如說是源于“感應(yīng)之幾”的“感應(yīng)”。而耐人尋思的是,陽明之所以將這種“同體”歸之于“感應(yīng)”,一方面,是由于感應(yīng)作為此感彼應(yīng)、感而遂通的活動,它為我們指向了感覺的“雙重性”,另一方面,又由于一如作為感應(yīng)的原型《周易》的“咸”卦所示,此“雙重性”感覺又恰恰取象于作為“應(yīng)之至者”的少男與少女間的觸覺活動。故中國古代的感應(yīng)恰恰就是南希所謂的觸覺的“自同-他異-的感發(fā)”(auto-heteroaffection),也即今日哲學所強調(diào)的觸覺“雙重性”活動。[58]于是,也正是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中西哲學理論之間的一種驚人的一致。而這種驚人的一致不正為我們說明了,為觸覺“雙重性”所揭示互體性的關(guān)系原理并非某種哲學的一偶之見,而是地地道道的普世性真理的體現(xiàn)嗎?
然后,觸覺的“雙重性”極力推崇的是徹底經(jīng)驗的直覺,這一點也與“識痛癢”的仁學不謀而合。這種“識痛癢”的仁學不僅以其身體的互體使我與他人、他物為一體成為可能,也同時通過這種身體的互體使一種之于對象切身把握的徹底經(jīng)驗的直覺得以成立。正因為如此,“識痛癢”的仁學才與中國哲學的所謂的“良知”密切聯(lián)系在一起,才為自己打上了“良知”的鮮明的標記。而這種“良知”在孟子那里,其就是“不慮而知”的知,這種“良知”在王陽明那里,就是“自家痛癢自家識”這一不假他求的知,就是“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這一自然而然的知。同時,也正因為如此,“識痛癢”的仁學才與陽明所強調(diào)“感應(yīng)”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才可被視為是“感應(yīng)”的一種具體體現(xiàn)。因為但凡“感應(yīng)”都是隨感隨應(yīng)、不行而至,不疾而速的;因為“感應(yīng)”的“感”即“咸卦”的“咸”,而所謂的“咸”,一如古人所說,“咸者,無心之感,所謂何思何慮也。何思何慮,非無思無慮也,直心以動,出于自然,終日思慮,而未嘗有思慮,故曰:‘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世之學者,執(zhí)于途而不知其歸,溺于慮而不知其致,則為憧憧之感,而非自然之道矣”(李贄《九正易因·咸·[附錄]》)。
無疑,這種不慮而知的“良知”、這種隨感隨應(yīng)的“感應(yīng)”的大白于世,在仁學思想史上具有非同尋常的理論意義。一方面,它以其“直心以動,出于自然”,以其既不需要所謂“想象”又不借助于所謂“類推”,而使由“己”如何推出“陌生人”的詰致(趙汀陽)依然不失為合理,[59]并使長期看似顛覆不破的“由己推人”之說實際上不啻成為一地地道道的“偽命題”,從而標志著惻隱之仁的“同情說”的解讀徹底的壽終正寢、一命歸西。另一方面,其中“蓋其元氣充周,血脈條暢,是以癢疴呼吸,感觸神應(yīng),有不言而喻之妙。此圣人之學所以至易至簡,易知易從,學易能而才易成者,正以大端惟在復(fù)心體之同然,而知識技能非所與論也”,[60]誠如陽明所指,這種“良知”、這種“感應(yīng)”就其“感觸神應(yīng),有不言而喻之妙”,“知識技能非所與論”而言,其乃是向“大道至易至簡”的中國古老的“易道”的回歸。而這種回歸不僅是對朱子的那種“疊床上之床”、“架屋下之層”的不無繁復(fù)解析的“支離事業(yè)”的“理學”的力辟,同時也“反身而誠”地把我們自身身體的“自足性”提到了議事日程。我們看到,正是基于這種身體的“自足性”,才有了陽明的那種“不慮而知”的“良知”,那種“感觸神應(yīng)”的“感應(yīng)”,也才使陽明和明道一樣,把“反身”與“復(fù)仁”徹底打通。[61]相反,若無視這種身體的“自足性”,迎之而來的則是陽明所謂“拋卻自家無盡藏。沿街托缽效貧兒”的悲慘命運。“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孟子·離婁上》),先賢孟子如是說,孟子真?zhèn)鞯茏油蹶柮髟跁r值“支離事業(yè)”的朱子學如日中天之際也為我們提出了同樣結(jié)論。
再者,觸覺的“雙重性”堅持“知行合一”,此“知行合一”同樣是“識痛癢”的仁學的固有之義。雖然王陽明宣稱“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同前引),而將“識痛癢”明確納入到是非判斷的知性里,但同時他又提出“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并將“好惡”毫不含糊地視為是價值實現(xiàn)的“行”的屬性。這樣,對于陽明來說,“真知即是行”,[62]“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63]也即他認為“良知”即為“良能”,“認識”即為“行動”,在其學說里,一種觸覺的“心身一體”最終決定了,心知與身行從二分必然走向一統(tǒng)。惟其如此,才使我們認識上“識痛癢”難以自己地趨向行為上“去痛癢”,以致于陽明提出每念斯民之陷溺,必然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提出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64]以致于陽明信徒羅念庵的弟子胡廬山甚至提出,正是由于“孔子先覺者,夫惡能木木然不疼痛求理也”,才使“孔子進以禮,退以義,然乃皇皇乎車不維,席不溫,若求亡子于道路者”。[65]
如果說王陽明、胡廬山更多地是從觸覺式的“良知”來揭示“知行合一”之義的話,那么,李贄則更多地是從觸覺式的“感應(yīng)”使“知行合一”之旨昭顯于世。在其《九正易因》里,李贄在分析“咸”卦時寫道:“感為真心,安能不動!天地如此,萬物如此。不然,天下之動,幾乎息矣。……夫感而動,不動非也,無是理也”(《九正易因·咸》)。總之,無論是前者還是后者都是通過身體覺的觸覺通向中國古代哲學的“知行合一”。認識到這一點,不僅有助于我們認識中國古老的“知行合一”理論的真正依據(jù),同時也使朱子對“識痛癢”的仁學的批評完全失去了立足之地。因為,朱子之所以批評上蔡“覺是智,以覺為仁,則是以智為仁,覺也是仁里面物事,只是便把作仁不得”(《朱子語類》卷二十),批評上蔡“孔門只說‘為仁’,上蔡卻說‘知仁’”(《宋元學案·上蔡學案·附錄》),乃至得出“上蔡說仁說覺,分明是禪”(同前)的斷言,恰恰在于朱子所謂的“覺”乃認知的“知覺”之覺,而上蔡所謂的“覺”則為身體的“觸覺”之覺,二者有著天壤之別。故一者必然流于唯知主義、唯識主義,一者則必然亦知亦行地與仁學“知行合一”聯(lián)系在一起,而與“唯識論”的佛禪之說迥然異趣。因此,朱子對上蔡“識痛癢”的仁學的批評是根本不成立的。相反,胡直就上蔡“以覺訓仁”所謂的“此謝先生救拔千余年陷溺固滯之病,豈可輕議哉”(《宋元學案·五峰學案·少仲問答》)這一結(jié)語,才是對上蔡“識痛癢”的仁學的至為諦當?shù)脑u議。
其次,觸覺的“雙重性”備為推崇“生命之學”,“識痛癢”的仁學亦不例外。黃宗羲曾經(jīng)這樣概括上蔡的學說:“其論仁,以覺,以生意”(《宋元學案·上蔡學案·語錄》)。這一概括同樣對宋明“識痛癢”的仁學同樣成立。也就是說,宋明“識痛癢”的仁學之歸旨的所謂“一體之仁”,既是“以我之性覺彼之性”(九成語)的身體的息息相關(guān),又是“以似以續(xù)”的身體的生生不已。一言以蔽之,它就是陳立勝先生所說的“痛感”彰顯出的“彌漫于人已、人物之間的生生不息、息息相關(guān)的生力、生機與生趣”。[66]故這種為上蔡、九成極力提撕的“識痛癢”的“覺”既非認識論意義上的“知覺”(perception)之覺,又非牟宗三所謂的“覺情”(feeling)之覺,而是生命的“醒覺”之覺,生命的“生覺”之覺,即胡廬山所謂的“唯生而覺”的覺。這樣,隨著“識痛癢”的仁學的推出,一種“以生訓仁”的哲學在宋明儒學中也正式應(yīng)運而生了。由此就有了明道以“谷種”、以“切脈”釋仁,上蔡以“桃仁”“杏仁”,以“活者為仁,死者為不仁”釋仁,九成以“草木之實”釋仁,陽明以“感應(yīng)之幾”之“幾”釋仁,羅近溪以“生生之心”釋仁,胡廬山以“生而覺者”釋仁,劉嶯山以“果復(fù)藏仁,仁復(fù)藏果”釋仁。同時,由此也還有了宋明儒者為我們留下的諸如不除窗前草、觀雞雛、觀游魚的佳話種種。
這一切,不僅使孟子的“惻隱之心”之“心”一變?yōu)榇笠椎摹吧^易”之生,并從中使宋明儒學的“援易入儒”之舉得以真正的可能,而且還借此在儒、佛之間劃出了一道判然有別的分水嶺,從而使儒佛之不同的歸趣得以最終的理論澄清。眾所周知,自佛學東漸以來,“儒佛之辨”的討論就從未中斷。論者或以“入世”“出世”談其分辨,或以“唯物”“唯心”談其分辨,或以“著相”“不著相”談其分辨。然而,無論這些“儒佛之辨”如何言之成理、持之有據(jù),其都難以步出“蔽于一曲,暗于大理”的理論誤迷。與之不同的是,一旦我們窮本而追源,就會發(fā)現(xiàn),不同于上述的種種之見,唯有“重生”與“輕生”才是“儒佛之辨”的至為根本的體現(xiàn)。因為當中國哲學的最高形態(tài)宋明儒學以“識痛癢”的仁學最終趣向“以生訓仁”的生命哲學之際,佛學卻依然言必“出離生死?!钡摹皽缍取?,“灰身滅智、捐形絕慮”的“涅槃”。正是基于這種對這種切身的生命的熟視無睹、視若罔聞,才有了關(guān)于佛學所謂的“出世”、所謂的“唯心”、所謂的“不著相”的種種之見。認識到這一點,不僅是對“儒佛之辨”的正本清源,同時也使朱子對“識痛癢”的仁學所謂“陽儒陰釋”的譏評再次并徹底地成為不經(jīng)之談!
最后,正如觸覺所開啟的“生”最終通向存在論的“生”那樣,為“識痛癢”的仁學所強調(diào)的“生”既是一己生命自不容己的生,又是整個宇宙生生不息的生。故“生”體現(xiàn)在張載所謂的“乾父坤母”、“民胞物與”之中,體現(xiàn)在明道所謂的“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姻媼,萬物化醇。生之謂性。萬物之生意最可觀,此元者善之長也,斯所謂仁也?!保ā端卧獙W案·明道學案上·語錄》)之中,體現(xiàn)在陽明所謂的“大人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其視天下猶一家,中國猶一人焉”[67]之中,體現(xiàn)在羅近溪所謂的既“聯(lián)屬家國天下”又“統(tǒng)會上下古今”的“宇宙”之中,[68]體現(xiàn)在劉蕺山所謂的“與天地萬物為一體”和“無間生死”的“大身子”之中。乃至鳶飛魚躍、萬紫千紅、動植瓦石、春夏秋冬無一不見生機之流行,乃至劉蕺山就明道“觀雞雛,可以觀仁”指出:“豈惟雞雛。盈天地間,并育并行,莫不足觀仁”(《宋元學案·明道學案上·語錄》),并且王陽明稱:“見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孺子猶同類者也,見鳥獸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焉,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鳥獸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69]如其所說,“一體之仁”已不再僅僅局限于人我、生物之間,而升華為宇宙萬有的普遍之法則,從而才有了陽明所謂的一體之仁“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同前引)之說。
至此,“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以“仁學”為核心為標志的儒學最終實現(xiàn)了從形而下向形而上的革命性皈依,并通過此皈依取得了對長于“推萬法,窮理盡性,至于本原”,也即長于宇宙論之探本究源的佛學的決定性勝利。然而,這種“形而上”既非是西式的那種純粹“智”的形而上,又非是牟宗三所謂的中國化的“智的真觀”的形而上,而是“下學而上達”的形而上,“反求諸身”的形而上。故通向“形而上”之途并非要求我們攀援于高端的、耀眼的和眾口喧騰的智慧之光,而是要求我們切自返地回到那種原始的、含糊的和難以言喻而“自家痛癢自家識”的自身身體的覺感。也正是在這種覺感里,恰恰為我們彰顯出宇宙萬法的“正法眼藏”,其道理就好像一個從未經(jīng)歷男女肌膚之親的人又如何能夠體會到“一陰一陽之謂道”那樣,就好像一個一生下來就半身不遂的人又如何能夠體會到與天地萬物“一體之仁”那樣。
這樣,我們就來到了王陽明這樣一著名詩句:
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詠良知四首示諸生》)
如果說過去你也許會對該詩句百思不得其義的話,那么現(xiàn)在你就會倏地發(fā)現(xiàn),它不正為我們揭示了“識痛癢”仁學的這種“下學上達”的至真之諦嗎?
注釋:
①參看陳立勝《“惻隱之心”、“他者”與“疼痛鏡像神經(jīng)元”》一文,《社會科學》2016年第12 期,以及其《惻隱之心:“同感”、“同情”與“在世基調(diào)”》一文,《哲學研究》2011年第12 期。
②關(guān)于這一點,還可參看黃玉順《惻隱之“隱”考論》一文,《北京青年政治學院學報》2007年第3 期。
③④休謨:《人性論》,關(guān)文運譯,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628、353頁。
⑤⑥斯密:《道德情操論》,蔣自強等譯,商務(wù)印書館1997年版,第318、7頁。
⑦張再林:《我與你和我與它——中西社會本體論比較研究》,第一部分第二章第三節(jié),西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⑧陳立勝:《惻隱之心:“同感”、“同情” 與 “在世基調(diào)”》,《哲學研究》2011年第12 期。
⑨關(guān)于“同情”與“同感”的區(qū)別,可參看陳立勝《惻隱之心:“同感”、“同情”與“在世基調(diào)”》一文。
⑩?乾凱:《感知觸覺》,《知識就是力量》2003年第10期,以及作者其他有關(guān)文章。
?蔡恒進:《觸覺大腦假說、原意識和認知膜》,《科學技術(shù)哲學研究》2017年第6 期。
?????《論靈魂》,《亞里士多德全集》第3 卷,苗力田主編,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37、64、63、92、93頁。
?????德里達:《解構(gòu)與思想的未來》,杜小真等譯,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50、453、444、445、448頁。
?《熊十力全集》卷四《十力語要》,湖北教育出版2001年版,第468~469頁。
?胡塞爾:《現(xiàn)象學的構(gòu)成研究——純粹現(xiàn)象學和現(xiàn)象學哲學的觀念》第2 卷,李幼蒸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122頁。
???梅洛-龐蒂:《可見的與不可見的》,羅國祥譯,商務(wù)印書館2008年版,第332、153、328頁。
?Corpus.Fordlham University Press [M], 2008,p128.
?栗山茂久:《身體的語言——古希臘醫(yī)學和中醫(yī)之比較》,陳信宏等譯,上海世紀出版股份有限公司上海書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58頁。
?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姜志輝譯,商務(wù)印書館2001年版,第164頁。
?梅洛-龐蒂:《可見與不可見的》,第164~165頁。
??梅洛-龐蒂:《知覺現(xiàn)象學》,第14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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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再林:《論觸覺》,《學術(shù)研究》2017年3 期。
?Corpus.P122.
?Corpus.P29.
????德里達:《解構(gòu)與思想的未來》,第443、443、441~442、441頁。
?????《二程集》,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5、33、74、120、366頁。
?《上蔡語錄》,四庫全書本,卷一,第3頁。
?《記上蔡語》,《宋元學案·上蔡學案》,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935頁。
?《上蔡語錄》,四庫全書本,卷一,第17頁。
?《上蔡語錄》,四庫全書本,卷二,第1頁。
[51][53][54][55][57][60][62][63][64][67][69] 《王陽明全集》,吳光等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53、69、70、71、109、48、33、37、70、798、798~799頁。
[52]《陸九淵全集》卷十六,中國書店1992年版,第128頁。
[56]《羅汝芳集》,方祖猷等編校,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5頁。
[58]張再林:《觸覺與中國哲學》,《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7年第4 期。
[59]《波士頓的儒家》,鳳凰出版?zhèn)髅郊瘓F2009年版,第239頁。
[61]見前文所引“‘能近取譬’反身之謂也”一語。
[65]《胡直集》下,張昭煒編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07頁。
[66]陳立勝:《“惻隱之心”、“他者” 與 “疼痛鏡像神經(jīng)元”》一文,《社會科學》2016年第12 期。
[68]張再林:《中國古代身道研究》,第十五章,三聯(lián)書店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