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敏 [河套學院,內蒙古 巴彥淖爾市 015000]
《西游記》是一部以玄奘西行取經(jīng)為題材而創(chuàng)作的雜劇作品。明代賈仲明《錄鬼簿續(xù)編》以及今人隋樹森《元曲選外編》都將此劇列在元末明初蒙古族劇作家楊景賢的名下,而王季思先生的《全元戲曲》則將此劇列在了元代劇作家吳昌齡的名下。據(jù)元代鐘嗣成《錄鬼簿》記載,吳昌齡名下有《唐三藏西天取經(jīng)》一劇,可見吳昌齡的確創(chuàng)作過取經(jīng)題材的作品,必然對后世出現(xiàn)的《西游記》等同類題材雜劇產(chǎn)生巨大影響??偟膩砜?,明清至今的研究者們認同《西游記》為楊景賢所作的居多。筆者認為,即使雜劇《西游記》不是楊景賢所作,他也至少是此劇的一個整理者或改編者。該劇主要塑造了以下四位禪宗人物形象。
丹霞禪師是雜劇《西游記》中第一個出場的禪宗人物。雜劇《西游記》中的丹霞禪師是禪宗五祖弘忍大師的弟子,駐錫金山寺幾十年。山下一位漁夫將襁褓中的唐僧從江中救起,送往寺院,是丹霞禪師將唐僧撫養(yǎng)至十八歲,將其培養(yǎng)為禪宗后學、佛門新秀。在第四出《擒賊雪仇》中還幫助唐僧為母解困,懲治惡人劉洪,為其父陳光蕊報仇,并且見證了陳光蕊的死而復生,玄奘與其父母團圓。
丹霞禪師常因有玄奘這樣一個才華出眾的得意門生而欣慰。在第三出中,丹霞禪師說:“自幼收得江流兒,七歲能文,十五歲無經(jīng)不通,本宗性命,了然洞徹。老僧與他法名玄奘。玄者妙也,奘者大也,大得玄妙之機,是以名曰玄奘。今年十八歲!提調滿寺大眾”。而玄奘對其恩師也是滿懷感激,敬愛有加。在此出中,他曾感恩丹霞禪師:“若非吾師抬舉,玄奘焉有今日?此恩生死難忘。”語短情長,如同父子般真摯的師生情誼令人感動。
然而,歷史上的丹霞禪師(739—824)比玄奘(602—664)晚出生一百三十七年,是不可能成為玄奘之師的。丹霞禪師,法號天然,曾駐錫河南南陽丹霞山,故世稱丹霞天然。丹霞禪師也并非五祖弘忍(601—675)大師的親傳弟子。劇中丹霞禪師所在的金山寺位于今江西省鎮(zhèn)江市西北金山之上,始建于東晉,是禪宗臨濟宗的道場,有“四方禪剎之冠”的美譽,歷史上并無丹霞禪師在金山寺駐錫三十余年的記載。楊景賢運用穿越時空的人物塑造方法,讓丹霞禪師從七世紀的河南南陽丹霞山,穿越到了6 世紀的江西鎮(zhèn)江金山,就是為了給該劇的主角玄奘安排一個禪宗名僧高足的出身。
玄奘是雜劇《西游記》著力塑造的一個核心人物??v觀全劇,玄奘儼然就是一位深諳禪理、智慧超群的禪師。該劇主要從以下四個方面對玄奘的禪宗僧侶形象進行了精心塑造。
第二本第五出《餞詔西行》中,尉遲恭作詩送別唐僧,唐僧口占一絕相和:“禪心善伏山中虎,慧性能降海內龍。直下頓然成一悟,渾如夢覺五更鐘”。此詩中的“禪心”“慧性”“頓悟”“夢覺”皆為禪語,是對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的禪宗頓悟法門的形象概括。后兩句與六祖慧能嫡傳弟子永嘉玄覺所作禪詩《證道歌》中的“頓覺了,如來禪,六度萬行體中圓。夢里明明有六趣,覺后空空無大千”的意趣相似。
唐僧即將動身,折了一個松枝插在道旁,對前來送行的官軍民眾們說:“我去后,此松朝西,如朝東,小僧回也?!庇菔滥蠁枺骸皫煾?,無根如何得活?”唐僧答:“小僧無根要有根,有相若無相。”此處之“有相若無相”出自禪宗以心傳心的第一宗公案“拈花微笑”。據(jù)《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jīng)》及《五燈會元》記載,佛陀在一次法會上拈花示眾,眾人皆不解其意,唯有摩訶迦葉微微一笑。佛陀對摩訶迦葉說:“吾有清靜法眼、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正法,將付于汝,汝當護持?!薄皩嵪酂o相”便是劇中“有相若無相”之語的最早淵源?!督饎偨?jīng)》中有“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名如來”之語;《壇經(jīng)》中亦有:“外離一切相,是無相。但能離相,性體清凈,是以無相為體”之句。無論是“實相無相”“諸相非相”“無相為體”,還是雜劇《西游記》中的“有相若無相”,都是要求破除對外部物質世界的執(zhí)著,皆是禪宗哲學中超脫外物、超越對立、圓融空有思想的體現(xiàn)。劇中的玄奘能出此言,必然是一位深諳禪理、精通禪學之人。
第六本第二十一出《貧婆心印》講述的是唐僧師徒來到中天竺國與一個賣胡餅的禪宗居士貧婆的機鋒對答,是最具禪宗思想意蘊的一出戲。唐僧命孫悟空先行尋找住處,準備吃過飯后再去拜見佛祖。唐僧叮囑悟空:“你到前面,不要妄開口說話。此處是佛國了,參禪問道的極多,不要輸了。不比你相殺到容易,禪機卻怕人。”從唐僧對悟空的叮囑可以看出,佛國的民眾喜好參禪,到了佛國便是到了禪都,即使是普通民眾的日常言語也是蘊含禪機的。所謂“禪機”是指禪的機鋒,參禪時需要領悟的關鍵。而禪的機鋒則是指“問答迅速、不落跡象、含義深刻的語句,常用于禪人間、學人間相互勘辯時,或禪人接引學人時?!蹲陂T十規(guī)論》:‘其間有先唱后提,抑揚教法,頓拙機鋒,祖令當施,生殺在手。’”正因為如此,唐僧才告誡悟空,“禪機卻怕人”。
然而,悟空很快便忘了師傅的囑咐,在與一個賣胡餅的貧婆交談時,被問得無言以對,只好請師傅前去應對。而唐僧與貧婆的對答卻是機機相符,句句相投,唐僧的辯才得到了貧婆的高度認可。貧婆在【金盞兒】 一曲中盛贊唐僧:“清虛成法性,解脫出凡塵。是一個維那金種子,佛座下玉麒麟?!薄熬S那”是贊唐僧有統(tǒng)攝僧眾的能力,“金種子”是贊唐僧慧根深厚,“玉麒麟”是贊唐僧德才兼?zhèn)洌爱斨厝?,將會成為光大佛教的僧寶棟梁?/p>
第六本第二十二出《參佛取經(jīng)》中,佛祖得知唐僧已到達佛國,命給孤長者前去迎接并引見其參訪諸天。給孤長者對唐僧的第一印象是“有佛祖心間印,少如來足下蓮。”心印亦為禪宗術語,《祖廷事苑》卷八中言:“心印者,達摩西來,不立文字,單傳心印,直指人心,見性成佛?!薄饵S檗禪師傳心法要》卷上中言:“自如來付法迦葉以來,以心印心,心心不異……若能契悟者,便至佛地矣。”給孤長者贊唐僧“有佛祖心間印”,再次表明了唐僧乃佛教禪宗之法嗣。
此出中,唐僧的三個徒弟都圓寂了。唐僧說:“有心我你不能安,無念大家得自在。咄!是非場上進將去,人我池中跳出來。且喜三人俱得正果了?!逼渲械摹靶陌病迸c“無念”皆為禪語節(jié),心若無住,不受妄想牽絆,不受外界干擾,方能心安。六祖慧能在《壇經(jīng)·般若品第二》中對“無念”的解釋是:“何名無念?若見一切法,心不染著,是為無念……悟無念法者,萬法盡通。悟無念法者,見諸佛境界。悟無念法者,至佛地位?!笨梢姡蛲浮盁o念”,便可自在解脫,便可成佛。所以,唐僧說“無念大家得自在”。
在第六本第二十三出《送歸東土》中,唐僧已取得真經(jīng),佛祖命坐下弟子成基等四人送唐僧歸國。成基唱道:“會諸天聽講,送唐僧三藏,你今日個名已入選佛場?!薄斑x佛場”之公案源自丹霞禪師的出家因緣。丹霞禪師原為儒生,飽讀四書五經(jīng),通達孔孟之道,在應舉途中偶遇禪僧,經(jīng)其點化,決定由“選官場”轉入“選佛場”,皈依佛教,專修禪學。可見,“選佛場”有禪宗道場之義。此劇中佛祖弟子成基說玄奘“已入選佛場”,無疑是在重申玄奘的禪宗僧侶身份,預言其必將修成禪宗正果。
然而,歷史上的玄奘并非禪師,其本名陳祎,自幼跟隨二哥長捷法師(本名陳素)在河南洛陽凈土寺習佛,13 歲時剃度出家,法名玄奘,游學17 年后歸國,創(chuàng)立了法相宗。玄奘的出家之地凈土寺始建于北魏,是著名的東都凈土道場。雜劇《西游記》卻將玄奘的出家地改為了江西金山寺,將唐僧出家時的佛教宗派身份由凈土宗轉換為禪宗,如此設計,自然也是為了借助玄奘的佛學地位來獎掖禪學。
貧婆是雜劇《西游記》第六本第二十一出《貧婆心印》的主唱者,雖以賣胡餅為生,卻是一位深得禪學三昧的禪宗居士。貧婆上場后自述:“自童時親受摩訶伽葉所教,傳得真如正覺之性,能回三毒為三凈界,回六賊為六神通,回煩惱作菩提,回無明作大智……不須文字,豈念經(jīng)文。霎時見性,直下當承。”足可見其禪學修養(yǎng)之深厚。
她在【油葫蘆】一曲中唱道“休笑貧婆一世貧,穿著百衲裙,衲頭巾有一個寶珠新”?!皩氈椤币徽Z化用了兩則禪宗公案:《涅槃經(jīng)》中的“貧女寶藏”和《法華經(jīng)》中的“貧子衣珠”。
《涅槃經(jīng)》卷七講到,古印度有一個貧窮的女子,自家院子里埋有寶藏,卻不知道,生活困苦。有一位智者慈心告知,貧女挖出了寶藏,從此過上了快樂富足的生活。貧女自家的“寶藏”比喻的是人本自具足的佛性,一旦被發(fā)掘出來,便可擺脫煩惱,解脫自在。
“貧子衣珠”是著名的“《法華》七喻”之一。有一個窮人去富有的親戚家做客,受到了熱情款待,二人暢飲。窮人大醉,睡著了,那位親戚有事,急需外出,把一顆價值連城的寶珠縫在窮人的衣服里,用以資助窮人。窮人不知此事,醒后起身離開,依然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后來,窮人與這位親戚偶然相遇,這才知道自己的衣衫中竟藏有無價之寶,從此生活富裕起來。不識衣珠,勞苦奔波,若識衣珠,既得解脫,這里的“衣珠”也是本心佛性的象征。
雜劇《西游記》中的貧婆頭巾中的“寶珠”和貧女院中的“寶藏”、貧子衣中的“寶珠”一樣,都是喻指佛性。無論高低貴賤、貧窮富有,佛性人人具足,只是蕓蕓眾生在紅塵中被煩惱妄念所遮蔽,不知自家寶藏在何處。一旦發(fā)現(xiàn)家珍,尋回本心佛性,便是悟道了。
此出中貧婆機鋒凌厲,勢如破竹,問得悟空不知所措,狼狽不堪,只得回去請師傅來應對。貧婆與唐僧對答的核心話題是《金剛經(jīng)》中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二人的意見最終達成了共識,都認為傳佛心印,無執(zhí)無念,內心清靜,方可明心見性,頓悟成佛。貧婆自信機敏、智慧超群的禪宗居士形象,在與唐僧師徒的禪問對答中得以渲染和彰顯。
該劇第二本第五出《詔餞西行》中,飽受病痛折磨的暮年英雄尉遲恭受玄奘點化,皈依佛門,成了佛教居士。玄奘稱其為“諸佛種子”,為其“摩頂受記”,起法名為“寶林”,“禪林大寶”之義,預言“久后我之法律,仗你闡揚”。
此出中,尉遲恭還有一段論生死的唱詞:“ 【金盞兒】才吟罷送行詩,似歌徹斷腸詞,生離別便與死相似。死呵,三十氣斷更無思,生呵,一心懷遠恨,千丈系游絲。死呵,如夢幻泡影,那有再來時?!贝颂幍摹叭鐗艋门萦啊币徽Z出自《金剛經(jīng)》第三十二品:“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币鉃槭篱g的一切如夢境、幻象、水泡、影子、露珠、閃電,一切皆空,轉瞬即逝。尉遲恭如此感慨,可見熟知禪思佛理。
然而,歷史上的尉遲恭晚年篤信道教,甚至杜絕門客,專事煉丹養(yǎng)生達十六年之久。很顯然,雜劇《西游記》中尉遲恭的“禪林大寶”的身份,并無事實依據(jù),而是劇作家為了滿足借戲劇弘揚禪學的創(chuàng)作需要杜撰出來的。
綜上所述,雜劇《西游記》塑造了兩位禪師、兩位居士共四位典型禪宗人物形象,個性鮮明,如在目前,并將禪宗思想或隱或顯地融入和滲透在了戲劇作品之中。筆者認為,若將此劇視為一部典型的禪宗戲也不為過
①〔宋〕普濟:《五燈會元》,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4頁。
②③任繼愈:《佛教大辭典》,鳳凰出版社2002年版,第1226頁,第339頁。
④賴永海:《佛教十三經(jīng)·壇經(jīng)》,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3頁。
⑤賴永海:《佛教十三經(jīng)·金剛經(jīng)》,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1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