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曉鷺
河北農(nóng)業(yè)大學
福貴與馮歪嘴子,原本是存在于不同時空的兩個人物。一個生活在距離安徽要走上一個月的南方鎮(zhèn)子,一個生活在天寒地凍的哈爾濱呼蘭小城。不過,他們兩個的境遇卻是相通的:他們都親眼見證了很多苦難,在翻來覆去的苦痛中毅然決然地生活下去。他們的痛苦在塵世中結出碩果,在蚌殼中磨成了珍珠。
從前人們是不叫他福貴的。那時候他還心安理得地做著他的少爺。他好賭,還愛嫖,就是一個最標準的紈绔子弟的模型。他玩世不恭,也不怎么孝順,騎著妓女路過岳父的店門口還非得要大聲請個安。他不聽勸,也不知足,家珍為了勸他離開賭場,懷著身孕跪在地上求他,他不用正眼瞧,還要罵罵咧咧把人家轟走。
按他岳父的話說,就是混蛋,就是畜生。從少爺轉變到福貴,也就一夜的時間。押上最大的籌碼,還天真地想著在賭桌上打一場翻身仗,沒想到家里幾輩的基業(yè)就這樣被全部斷送。父親被氣死之后,岳父把家珍接回了家。后來母親也生了一場大病。為母親請郎中的路上不幸被國民黨的軍隊強行拉了壯丁,千辛萬苦回到家之后,發(fā)現(xiàn)母親已故,女兒成了啞巴。兒子懂事又有愛心,卻居然因抽血過多而意外身亡。結婚不久的女兒,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完整美滿的家庭,卻因為難產(chǎn)死在了剛做媽媽的那一天。女婿工作時被四塊水泥板擠在中間,尸體面目全非,連一根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出來。外孫苦根則是因吃多了自己洗的豆子而撐死。
種種苦難都發(fā)生在了同一個人的身上,活著真是不易啊。但是福貴沒有被生活打倒,他在看似無以為繼的生活里找到了值得繼續(xù)的理由。生活不就是這樣嗎?為了“活著”本身,就這么活下去。
馮歪嘴子呢,出場的時候他就是個磨倌。也許世代就是磨倌?這就不得而知了。喝酒、睡覺,打梆子、拉胡琴,唱唱本、搖風車,這些就是馮歪嘴子普通的生活。他沒有什么遠大的理想目標,也沒想過做出什么轟轟烈烈的大事業(yè)來,日子就是這么普普通通地過著。
直到有一天被小蕭紅撞著,床上躺了個女人,還抱了個小孩呢。沒出多久,馮歪嘴子有了妻子還有了孩子,在街坊鄰舍中間成了新鮮的談資。愛嚼舌根的碎嘴街坊們實際上并沒有惡意,但是她們愛看熱鬧、愛出主意、愛摻和別人家事的特性的的確確害了一些人。小團圓媳婦是被整死的,馮歪嘴子的妻子王大姑娘也是在人們的指指點點中死去的。
馮歪嘴子的女人死后,留下了兩個嗷嗷待哺的小孩子,人們都覺得馮歪嘴子這回非完不可了。但馮歪嘴子沒有像別人說的那么絕望,還是做著應該做的事,平靜地、照常地這樣活著。
《活著》里面描寫過的“笑著笑著就哭了”的情節(jié)有七次。
祖宗家業(yè)被揮霍一空,福貴的爹給敗家兒子講,徐家“現(xiàn)在是連雞也沒啦”。說到這里,“笑著笑著就哭了”。榮華富貴一輩子,到頭來是這樣的收場,這眼淚里有苦澀,有不甘,也恨兒子不爭氣。
雇工長根為徐家賣命了一輩子,到老了卻遇上徐家破落,只能背上破包裹,討飯過生活。福貴和他娘想要把長根留下,長根聽完就笑,“笑著笑著眼淚掉了出來”。今時不同往日,長根老了,又沒力氣。他心里清楚,自己如何留得?
為了送有慶讀小學,福貴和家珍商量著把鳳霞送人。走了才幾個月,鳳霞自己又跑回來了。后來福貴舍不得再送她走,家珍看到鳳霞又回來了,“笑著笑著眼淚掉了出來”。
五年級的有慶因為給縣長的女人獻血死在了手術臺上。滿腔怒火想要殺人的福貴在看到縣長的一刻,內(nèi)心的防線轟然崩塌——為什么偏偏是你的妻子,為什么偏偏是我的兒子?“笑著笑著”,福貴想起了死去的兒子,“抹著眼睛又哭了?!?/p>
鳳霞到了該嫁人的年紀。好人家難找,福貴對隊長說,哪怕是缺胳膊短腿的男人都行。沒過多久,隊長把萬二喜介紹了過來。鳳霞終于有了依靠,家珍先是笑,后來“眼淚也流了出來”。
后來鳳霞出了嫁,福貴和家珍的心里空下來,黃昏時福貴背著家珍在村里走走,家珍就愛回憶當年的事兒——福貴給母親抓藥一去兩年不回,回來那天,她抬起頭都沒敢認。說到這里家珍就笑著哭了。她說“你回來就什么都好了。”
鳳霞懷了孩子,跟二喜回家報喜。四個人又高興又感傷,哭哭笑笑直到天黑。
生活一直如此艱難,還是只有眼前是這樣?福貴的生活向我們詮釋了,一直如此,甚至更甚。成年人的情緒都復雜,內(nèi)心有多洶涌,表面也能云淡風輕。笑容的背后也許包含著很多別的意味,但是在命運面前,哪怕流出眼淚的苦澀的笑容,也總比哭強。
馮歪嘴子剛有了第一個兒子的時候,王大姑娘抱著孩子蜷在磨房里,給孩子蓋著四五個面口袋御寒。室內(nèi)的溫度和室外相當,炕沿上的瓦盆都凍裂了。于是馮歪嘴子去求小蕭紅的祖父。書里這樣描寫:
“馮歪嘴子坐在太師椅上扭扭歪歪的,摘下他那狗皮帽子來,手里玩弄著那皮帽子。未曾說話他先笑了,笑了好一陣功夫,他才說出一句話來:‘我成了家啦?!f著馮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淚來。”
接著馮歪嘴子求老太爺幫幫忙,“現(xiàn)下她們就在磨房里呢!她們沒有地方住。”后來蕭紅的祖父答應讓他搬到磨房南頭那個裝草的房子里去暫住。馮歪嘴子道著謝,眼淚汪汪的走了。
因為是求人辦事,馮歪嘴子很難為情。不好開口,就先笑起來。想想境遇如此艱難,眼淚也就不由自主地滾落了。倘若物質(zhì)條件稍微寬裕一些,他就不用因為這種溫飽小事去做自己不愿意也不擅長的交際。但是為了妻兒,他必須這樣做。
左鄰右舍辦紅白喜事,宴席上人們?nèi)⌒︸T歪嘴子,要留出給大少爺?shù)氖澄?,馮歪嘴子“一點也不感到羞恥,等席散之后,用手巾包著,帶回家來,給他的兒子吃了”。想想向蕭紅祖父求助時他窘迫的樣子,在這樣被挖苦的場合,馮歪嘴子會不羞恥嗎?但是這些丸子和肉菜帶回家去是可以給兒子吃的。貧困讓人難為情的閾值變高,他更少地想自身,更多地想生存。
蕭紅在《生死場》里描寫,動物和人都“忙著生,忙著死”。 萬物“忙著生”我是認同的,“忙著死”我倒并不認同。要想毀滅還需要忙起來嗎?福貴如果不想過布衣平民的受苦日子,賭光家產(chǎn)的那天在路上找棵樹上吊就了結了,后面的種種磨難都將與他無關——但他沒有,他想活。
家業(yè)被斷送,他脫下華美的衣裳,換上粗布大衫。從少爺?shù)狡胀ǖ霓r(nóng)夫,他沒有坐以待斃,而是讓自己忙碌起來。物質(zhì)條件不夠豐裕,他仍舊這樣活著。
原本受父母疼愛又婚姻美滿兒女雙全的福貴,面對父母、兒女、妻子的相繼離世,該是怎樣的心情?常人連想都不敢想的致命假設,他卻坦然地接受了。親人一個個離自己而去,他仍舊這樣活著。
在春生成為劉縣長之前,他們是在一個戰(zhàn)壕里分大餅的過命之交。文革時期,春生最終沒能抵擋得住,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失去了朋友的福貴,沒有和春生一樣對命運攤開雙手,而是攥起了拳頭。
馮歪嘴子如果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也可以選擇自行了斷。日復一日的生活太枯燥,呼蘭的百姓們都翹首等著看熱鬧呢。但馮歪嘴子才不尋死呢——兩個兒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他想活。
只是尋得一個踏踏實實過日子的妻子,在呼蘭人的眼里就那樣不堪嗎?之前楊老太太看到王大姑娘,夸她“臉紅得像盆火”,發(fā)現(xiàn)她與馮歪嘴子結合之后,說辭立馬成了“一看就不是個好東西”。周三奶奶總夸她“像棵大葵花”,現(xiàn)在說起來呢,說她的“眼睛長得不好,力氣太大,辮子長得也太大”。原本人人見了都要夸贊幾句的大姑娘,突然就成了人家口里不三不四的野老婆。只是因為他們沒有走約定俗成的“提媒、相親、過禮、擇吉日迎娶、拜堂成親”這一系列流程,而是突然地、直接地有了孩子,在呼蘭的百姓們眼中是不能接受的,自然被視作異端,肆意攻擊取笑。
愚昧和無所事事是滋生謠言的溫床。人們又開始造謠說馮歪嘴子要上吊、要自刎,可他沒有,還是好好的活著。沒過兩三年,馮歪嘴子有了第二個兒子。他對王大姐更是關懷照料有加,端水盆、抱柴火這樣的活兒都要從他的女人手里搶去做。
后來馮歪嘴子的女人死了。馮歪嘴子自己帶著兩個孩子,不顧別人的指點和碎嘴的街坊,“喂著小的,帶著大的”,對兒子滿懷希望地憧憬,“慢慢地就中用了?!?/p>
凡是還能夠“忙”得起來的,都還懷有著生活的信心,只要活著,就還有希望?!疤斓夭蝗?,以萬物為芻狗?!碧斓貙Υ篱g萬物不會干涉也沒有偏好,只是任由草芥一樣的子民們奉行“活著”的最高信念,展示生命力原始的頑強。生活想要教給我們,命運如此,你該認命——但你可以用行動響亮地反駁,君子知命不懼,日日自新。
像福貴和馮歪嘴子的人生,是“向死而生”。他們是領受過命運一次一次的勸降卻不聽勸的普通的人。生活境況的拮據(jù)、親人的離世、生存的重擔,再加上時局環(huán)境的不友好,幾座大山壓過來,他們都沒向生活屈服。
苦難使他們的形象在文學史上樹起豐碑,也讓他們帶給更多人直面生活的勇氣和力量。在苦難中沉淀,好好領略生活。不想與泥沙礫巖為伍,總要經(jīng)過一些磨礪,才能成為珍珠。這是福貴和馮歪嘴子教給我們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