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江磊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春秋時人伍子胥為復(fù)父仇,逃楚入?yún)?于吳先后佐闔閭、夫差,千百年來,學(xué)者對其相關(guān)事跡的評說,訴訟不休,各陳其據(jù)。盡管多數(shù)評論都集中于其引兵入郢、報仇楚王之事,但對其于吳輔助闔閭、夫差等相關(guān)事跡亦有不少學(xué)者關(guān)注。本文擬以歷代對伍子胥是否“忠吳”的評論為中心進行考察,并借助對先秦時期忠君觀的研究,以期知人論世。
春秋之時,伍子胥之父伍奢被楚王冤殺,子胥逃入?yún)?《左傳·昭公二十年》)。其向吳王僚(《左傳》載為“州于”)言伐楚之事,然遭公子光勸阻,以伍子胥乃欲借吳兵報私仇,曰:“是宗為戮而欲反其仇?!惫饰樽玉阒庸饬碛袌D謀,“乃見專設(shè)諸焉,而耕于鄙”[1]2091。昭公二十七年,吳王僚伐楚,公子光趁機與專諸密謀弒君?!跋乃脑?光伏甲于堀室而享王”,于宴請吳王時埋甲伏兵,專諸借魚腹所置之劍弒王,“專設(shè)諸置劍于魚中以進,抽劍刺王,鈹交于胸,遂弒王”[1]2116。公子光繼立,即為吳王闔閭。俟后闔閭舉用子胥,攻楚破郢,大報伍奢之仇。而闔閭既死,夫差又因伍子胥阻諫伐齊之事而誅殺子胥,“乃使取申胥之尸,盛以鴟夷,而投之于江”(《國語·吳語》)[2]219,這便皆是后話了。
伍子胥鴟夷浮江,歷代皆有謂其死于忠諫之評語?!肚f子盜跖》有言:“世之所謂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沉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謂忠臣也?!盵3]999《韓非子》數(shù)言子胥之忠,“子胥忠而見殺”(《飾邪》)、“子胥忠直夫差而誅于屬鏤”(《人主》)[4]92,363。至唐,詩人劉長卿有“伍員殺身誰不冤,竟看墓樹如所言”[5]1171之言,許渾更道“誰識伍員忠”[5]2534,皆肯贊其忠介。南宋陳普有詩“昔常恨吳王,不納伍員策”[6]43737,金代王寂亦曰:“忠臣竟受鯨鯢禍,故國空傷麋鹿游?!盵7]235釋敬安哀伍子胥橫死,“哀哉伍子胥,忠誠為國謀”[8]289。亦均為慨嘆伍子胥忠諫而死。王國維亦有悲嘆伍子胥忠死之詞作,云“千載荒臺麋鹿死,靈胥報憤終何是”[9]29。可見,歷代不乏對伍子胥忠臣說的擁躉者。
然其備受矚目的忠吳事跡,于宋以后為學(xué)者提出非議。或有人據(jù)伍子胥進專諸一事,以為子胥直接促成王僚被弒,不堪稱為吳國忠臣。
宋代晁補之視伍子胥為陰謀篡位之亂臣賊子。伍子胥為報其父之死仇,卻進薦專諸以刺殺王僚,實乃篡逆,其言曰:“然以員事言之,……而知光欲篡至進刺客,陷人殺君成已報父,人誰無父,僚何辜焉?!盵10]305又有黃震道“伍子胥以父見誅于楚,而奔吳,知闔閭之將弒僚也,進專諸成其事”,“既弒吳之君,復(fù)弒楚之君”[11]685。元末楊維楨《吊伍君》更道“當(dāng)員急于反仇,遂不顧急售吳光而進專諸,殺人之父以報己之父”[12]148,均稱伍子胥乃刺殺吳王僚之“罪魁禍?zhǔn)住?不當(dāng)“忠臣”之稱。明末吳應(yīng)箕,以伍子胥助公子光而殺王僚,“豈真有忠孝大節(jié)哉”:
乃既以身臣吳矣,干僚伐楚,病公子光之不從,則進刺客以殺僚,非親殺其君乎……僚亦人父也,僚不從吾報父,而吾遂因而殺僚,假僚有子如員者,亦如員之報父,而后已不知員將何以解也?!杂^員,則忠孝之間吾俱未知其何如也[13]7。
至清代,丁耀亢更論定伍子胥“是吳之刺客,非忠臣也”[14]161。朱元英亦將其判定為亂吳之“賊人”,“無專設(shè)諸則吳君不弒,無員則吳國不亂,故亂吳以成公子光之弒者,非他人,伍員也”[15]85。李元度更駁斥伍子胥曰“伍員逆黨,非烈士也”,其罪乃進薦刺客而弒吳國之君?!皢T之罪在進專諸于公子光,弒王僚以成其篡耳”,“古人行一不義,殺一不辜,得天下不為,況以報仇故謀弒君乎”(《伍員論》)[16]46。
因是而知,上述持“子胥不忠”之觀點的紛紛評說中,可折射出歷代對“忠吳說”論爭的主要矛盾集中在吳王僚之死上,即伍子胥既進刺客專諸,其行是否當(dāng)屬弒君。
悉數(shù)歷朝有關(guān)“伍子胥忠吳”的爭議論說后,我們不得不反顧先秦時期的“忠君”觀念,以分析相關(guān)爭議。
諸家所聚焦的“弒君為不忠”之說,皆以為“忠”即忠君、忠王之義,而春秋戰(zhàn)國之時,“忠”之觀念卻并非單指“忠君”?!秶Z》“忠”一字共51見,《左傳》“忠”字凡70處,然其所表達的,常有恕、信、誠等義。譬如《周語·內(nèi)史過論晉惠公必?zé)o后》內(nèi)史告王曰“考中度衷,忠也”,韋昭注“忠,恕也”[2]12,以考自心意謂忠恕。而“忠”與“信”亦多附和而用,《魯語》叔孫穆子謂“忠信為周”,即言咨之于忠信之人[2]64。再如,《論語》18處論及“忠”之語,并不均與事君以忠相關(guān),《子路》篇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注曰:“仁者,居處恭謹(jǐn),忠以與人也?!盵1]2507正是忠信之義??梢娤惹匚墨I記載中,“忠”俱非單指向“忠君”唯一含義?!爸沂亲鳛橐环N一般社會道德性觀念而出現(xiàn)的,往往具有真誠、正直、恭敬等含義?!盵17]就其字義而言,忠亦非單指忠君之心,漢代許慎《說文解字》有曰:“忠,敬也。從心中聲?!笨梢娂爸翝h代時,“忠”并未從字義上形成特定的忠君內(nèi)涵。當(dāng)然,“忠”也有表現(xiàn)忠誠事君之義,如《左傳·襄公九年》秦景公欲聯(lián)合楚國伐晉,子囊諫阻,言稱晉國“君明臣忠,上讓下競”[1]1942,正形容臣忠其君之景。
因此,“忠”之字義蘊含雖然繁復(fù),但先秦時期提倡效忠、盡忠君主的理念卻早已深入人心?!蹲髠鳌ば辍烦?、鄭交戰(zhàn),楚莊王言及“民皆盡忠以死君命”[1]1883,即是效忠君命之義。又如《論語·顏淵》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1]2504執(zhí)行君令當(dāng)忠實,亦是忠君之義。
而“忠君”所指,也并不僅僅囿于對君主盡忠的畛域之內(nèi),更多有忠于國、忠于民之含義?!蹲髠鳌せ腹辍酚休d,季梁制止隨眾追擊楚軍之行,曰“所謂道,忠于民而信于神也,上思利民,忠也”[1]1749,即指體察民情之義。《昭公元年》載有趙孟所云“臨患不忘國,忠也”之語[1]2010,正是對國之忠?!肚f公十年》,齊伐魯,曹劌論戰(zhàn),以魯莊公所言“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可謂“忠之屬也”。杜預(yù)注曰“上思利民,忠也”[1]1786。因而,先秦時“忠”之內(nèi)涵十分寬泛,并非單純忠于君主一人,更兼恤民、愛國之義。
“忠”含義的多元化之下,先秦時期君臣關(guān)系的突出特點是“邦無定交,士無定主”(《日知錄》)[18]585。政治形勢上,周室既微,諸侯并起;經(jīng)濟生產(chǎn)上,新的封建生產(chǎn)關(guān)系不斷地沖擊舊有奴隸制度。由此伴隨多元政治局面的確立和深刻改革變法的推進,士人階層大為活躍起來。有志之士頻繁游走流動于各國之間,甚至脫離宗國,擇地而居,易主而事。如《左傳·襄公二十六年》,記錄聲子與令尹子木語“雖楚有材,晉實用之”之事,便是士人擇國而事之明證,聲子提及析公、雍子、子靈、苗賁皇等人亡楚之晉,卻被委以重用,足可見春秋之時對臣無定忠之事“司空見慣”。
臣屬與君主之間亦有相對性與靈活性。君權(quán)并沒有至高無上的絕對特點,而是與臣、民處于一種相對對等、尊重的力量關(guān)系之中。先秦時期的忠君思想“特別強調(diào)忠于‘有道’國君”[19]?!墩撜Z·八佾》魯定公詢問君臣相待之道,“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盵1]2468明言君臣之禮,忠君的前提是君主行仁德禮義?!睹献印る墓稀芬嘣蝗藗悺案缸佑杏H,君臣有義”[1]2705,更《離婁下》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盵1]2726這便意味著如若君主德行有虧或是智明欠缺,臣子不僅可以勸諫警醒,亦可去而不事。
再回顧伍子胥于吳國之行跡,雖然其入?yún)呛蟛⑽匆恍木词聟峭趿?然其忠于吳國之志終始未易,最終也是死于夫差屬鏤賜劍之下。吳王僚又實非霸主雄才,不當(dāng)拘泥于君臣關(guān)系而忽略春秋人倫、思想之實際趨好。是以知后世學(xué)者強行以大一統(tǒng)時期之君臣隸屬,衡量伍子胥與吳王僚之關(guān)系,難免陷入膠柱鼓瑟之弊。而且伍子胥進專諸于公子光,實在是有其報答知遇之情在其中。
循本溯源,伍子胥方入?yún)菚r,吳王僚始執(zhí)政。伍子胥乃因公子光之故求見吳王,“至于吳,吳王僚方用事,公子光為將。伍胥乃因公子光求見吳王”[20]2173。故公子光對其可謂有引見之力。再參以他書所載,《呂氏春秋首時》篇云“伍子胥欲見吳王而不得,客有言之于王子光者”,“伍子胥說之半,王子光舉帷,搏其手而與之坐。說畢,王子光大說”[21]322。可知伍子胥并非得遇于吳王僚,而是受到了公子光賞識。故而知公子光對伍子胥當(dāng)有知遇之恩,其選擇投效公子光亦于情理吻合。
先秦之世,士人甚重知遇之恩,甚至不惜以身為殉。譬如,《史記·趙世家》載,晉景公時,屠岸賈誅滅趙氏,程嬰、公孫杵臼二人謀立趙氏孤兒,皆因欲報趙氏之恩。公孫杵臼因“趙氏先君遇程嬰甚厚”[20]1784,令程嬰為立孤之難者,其為易者而先死,以身報恩遇。又如豫讓為報智伯重用之恩,數(shù)番刺殺趙襄子。其首刺未果,便“漆身為厲,吞炭為啞,使形狀不可知”,復(fù)而行刺趙襄子。趙襄子為其所感,“使使持衣與豫讓”,豫讓以劍刺趙襄子之衣,乃自殺以報智伯(《刺客列傳》)[20]2520。再如,信陵君竊符救趙之時,侯生為其籌謀再三,如姬盜兵符、薦力士朱亥,因年老不能從,便以死報信陵君之恩遇,“北鄉(xiāng)自剄”(《魏公子列傳》)[20]2381。足見先秦士人以知遇為重之風(fēng)氣。
慮以彼時伍子胥報知遇恩惠之心理,其進專諸一事便不能盡以“弒君”之名而苛責(zé)。是故,明代王世貞,論及伍子胥進專諸之事,以為其蓋審時度勢,深知吳王僚不能助己報殺父之仇,“蓋審僚之不能得志于楚也”,因轉(zhuǎn)而效忠公子光。后吳軍破楚,子胥之仇得報,他便全力輔佐吳王闔閭和夫差父子。“光為之破楚以伸志,故竭力而事之,又為其子竭力而報越仇”,直至他對吳王夫差以死勸諫,雖死不改,可謂“能死忠也”。是以王世貞贊伍子胥“于君臣、父子之間,可無愧也”[22]11。再有,清代姚鼐提出伍子胥伏劍自刎正是欲報闔閭昔日知遇之恩。其所作《伍子胥論》道:“子胥之心,方以為受賢君之恩寄社稷之重,思盡其輔弼之任?!盵23]3雖然姚鼐之說頗失之臆斷,但仍為伍子胥忠諫而死的評說增加了別具風(fēng)采的一筆。
伍子胥之世雖遠(yuǎn),然其事跡仍然千載傳頌。“對于這樣一個震爍千秋的人物,千百年來文人學(xué)者以他的事跡著述、創(chuàng)作不休,足以見出他的深刻與復(fù)雜。”[24]我們借助歷代對伍子胥是否“忠吳”一說的論爭,冀圖復(fù)歸春秋時期的背景之中,辨析其歷史本貌。伍子胥雖有薦專諸之事,但實乃先秦君臣觀念及知遇報恩心理而致;且其于吳國之功勛與卓績,并不能使后人因“一眚”而掩其大德。對伍子胥“忠吳”之說的考述雖看似微末,然在此番探討背后,卻揭橥文學(xué)作品的流變過程中與社會、政治、文化等諸多方面的內(nèi)涵交融。借助回歸歷史本相而進行考釋,以消解對歷史人物的偏頗與誤解,對我們重讀文獻與考證文本,亦當(dāng)是有所裨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