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鈞
“梁山好漢”可以說享譽全國,盡管“好漢”中也有“女漢子”,但對“梁山女”的關(guān)注微乎其微?!睹牢摹贰皾h風(fēng)專刊”曾發(fā)表有關(guān)歐洲女權(quán)、波斯女性、泰國女人和拉脫維亞“女兒”的美妙散文,主編也配發(fā)了導(dǎo)讀《文學(xué)傳統(tǒng)中的女性》予以評論。這勾起我研讀一下《水滸傳》中女性的靈感和好奇,于是,決定寫寫“梁山好女”。只不過,這里的“好”也可權(quán)作“女子”解。
一人失明,然嗅覺發(fā)達,人給《西廂》與聞。曰:《西廂記》。問:何以知之?答:有些脂粉氣。又給《水滸》與聞。曰:《水滸傳》。問:何以知之?答:有些刀兵氣。
這是一則諷刺酸腐秀才的笑話(見《笑林廣記》卷一“古艷部”)。其中對《水滸》的評點卻也切中肯綮。《水滸》,歷來是作為“男性”文學(xué)的代表受到人們推崇的,水泊梁山搭建的是一個“男人的平臺”。演繹的是“漢子”們的故事,方寸之間似乎沒有女性的用武之地。
然這個世界上不止一種人,而是兩種人:男人和女人。在一部“鴻篇巨制”里只寫一種人,且不論“合適”否,按照生活邏輯和藝術(shù)邏輯來說都是不合理甚至“不可能”的。所以,在這部“陽剛之作”里,施耐庵先生也不得不來點“陰柔之美”。
對于施耐庵先生在《水滸》里寫到的女性,我們不妨粗線條地歸歸類。
第一類,可曰“女人”。
第一個女人,潘金蓮。此人“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大名鼎鼎耳熟能詳”——其光輝事跡不容贅述,貪淫欲、勾小叔、偷漢子、鴆親夫,劣跡斑斑,罄竹難書,在《水滸》里是一個臭名昭著的淫婦。
第二個女人,潘巧云。其人可謂潘金蓮“二世”,其事跡基本上也是潘金蓮的翻版。只是在犯罪“情節(jié)”后須綴以更加“惡劣”二字。倘若說潘金蓮的偷人動機還有“情有可原”之處(武大郎畢竟是“三寸丁樹皮”,潘金蓮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這潘巧云的動機則完全是“罪無可赦”了(楊雄無論從哪一方面看都是“無懈可擊”的男子漢,按照現(xiàn)如今的說法,那可是標準的高富帥、男神,奈何潘巧云卻非要找那“禿驢”?!)。
第三個女人,閻婆惜?!胺缸铩鼻楣?jié)上與前兩位“大同小異”,一樣的“嫌貧愛富、嫌丑愛俊、貪慕虛榮、心狠手毒”;如果非要“罪加一等”的話,也就是多了個“狗眼看人低”——她嫌棄的可是水泊梁山天字第一號及時雨宋公明,此公乃“浪子班頭”“好漢翹楚”“英雄之魁首”!
這三位我們稱為《水滸》中女人的代表,貼個標簽:紅顏禍水。
第二類,可曰“女漢子”。
第一位女漢子,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一丈青扈三娘是梁山第一女將,武藝高強,雙刀神出鬼沒,更有用套索的絕技,陣前用套索捉人十拿九穩(wěn)。宋江攻打祝家莊時,扈三娘首戰(zhàn)便捉了矮腳虎王英。扈三娘后被林沖所捉,由宋江主婚與王英成了夫妻,同掌梁山三軍內(nèi)采事務(wù),是梁山第五十九條好漢。隨宋江征討方臘時,王英被南軍將領(lǐng)鄭彪一槍挑死,扈三娘急去救應(yīng),被鄭彪擲來的鋼磚打中門面而死。
第二位女漢子,地陰星母大蟲顧大嫂。顧大嫂是梁山第二位女英雄,有一身本領(lǐng),原來在登州城東門外開酒店。顧大嫂是解珍姑媽的女兒。解珍、解寶被毛太公陷害關(guān)入大牢后,顧大嫂請來鄒潤、鄒淵,鄒潤叔侄和丈夫?qū)O新、夫家哥哥孫立等劫了大牢。顧大嫂又以孫立女眷的身份打入祝家莊內(nèi),和梁山其他好漢一起,里應(yīng)外合攻破了祝家莊。顧大嫂上梁山后與丈夫?qū)O新開梁山東山酒店,重操舊業(yè),是梁山第一百零一條好漢。受招安后,顧大嫂被封為東源縣君。
第三位女漢子,地壯星母夜叉孫二娘。孫二娘是張青的妻子,在孟州道十字坡與張青開酒店賣人肉,專干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武松被發(fā)配到孟州路過十字坡,險些遭到孫二娘的毒手。武松假裝喝醉酒捉住了孫二娘,張青求饒,武松遂與張青、孫二娘夫婦相識。孫二娘后來跟隨張青上了梁山,主持梁山西山酒店,迎來送往,打探消息,是梁山第一百零三條好漢。隨宋江征討方臘時,孫二娘陣亡。
這三位只是掛了女性標簽的男人(去掉這標簽,與其他“一百零五”條大漢“行事上”看不出什么區(qū)別)?,F(xiàn)如今這幾位諢名女漢子,也算是恰如其分。貼上一枚標簽,就是巾幗英雄。
由此看來,施耐庵《水滸》里的女性“非癲即瘋”,要想從中挑出一位符合內(nèi)外兼修審美標準的女性實在困難。
考量來考究去,《水滸》里差強人意的女性也就只有一位,堪稱男性心目中的“女神”。
第三類,可曰“女神”。
排行榜,有點“難為情”,第一名和“其他名”,《水滸》里也就這么一位:林沖的妻子。
她,溫柔賢淑、舉止端莊、貌美如花、守身如玉、威武不屈、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忠貞不渝……”
在沒有語言能夠準確形容的情況下,我們只好頒發(fā)給她這樣一枚榮譽勛章:女神。
當(dāng)然,這是站在古往今來男性的立場上頒發(fā)的一份證書。印章上刻著“男權(quán)主義協(xié)會”。
《水滸》里的女性本就著墨不多,所謂“女神”的故事可謂“輕描淡寫”,其中語涉林娘子的筆墨少得可憐。從隨夫上廟,遭遇衙內(nèi),不幸被調(diào)戲,到丈夫蒙冤流放,被休直到屈死冤沉,她的事跡,幾無可述。而女漢子的文字,則了無趣味,寫之如寫男性無異(兩者之間只有性別符號的差異)。唯有在這所謂女人們的故事上,施耐庵先生還算是十分盡著三分,有一定的傾力。這樣的筆法反映出來的其實正是施耐庵先生在那個特定環(huán)境下對于女性“跑偏”的世界觀。
女神難尋,《水滸》里林娘子只是“驚鴻一瞥”。美麗而堅貞,恪守婦德,“嫁狗隨狗,嫁雞隨雞”,“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一朝為人婦,終身為人妻”,林娘子以此封建婦德之典型而成為施大人心目中的“節(jié)婦烈女”,最終升格為封建思想濃重的男人們所推重的不朽女神。
女漢子,是那個特定時代的特有產(chǎn)物——嚴酷的社會、殘酷的生活、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使她們模糊了自己的性別,像男人一樣去挺身抗爭。她們舔干了唇上的口紅,抹去了臉上的胭脂,卸掉了身上的首飾,變身為男人一樣去戰(zhàn)斗。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們是“忍痛割愛”,被迫放棄了女性的權(quán)利和尊嚴,扮演起了男性的角色。這不啻是一群可歌可泣,可悲可嘆的女性。
施耐庵筆下的“女人”才是當(dāng)時社會(甚至其他男權(quán)社會)里“活生生”的女性形象。這些形象描寫真正揭示了在男權(quán)占主導(dǎo)地位的社會里女性所遭受的尷尬境遇:沒有經(jīng)濟地位,難達政治訴求,不被給予文化提升乃至婚姻愛情的權(quán)利和自由。壓抑、壓迫、壓制,導(dǎo)致了大多數(shù)女人犧牲了自己畢生的愛情自由和生活幸福,也派生出了潘金蓮、潘巧云、閻婆惜式的形形色色的“奸婦淫婦”。同時,這些形象的刻畫透露出施耐庵先生“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識”——“忠孝節(jié)義、禮義廉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男人“忠”,女人“節(jié)”,則“君臣有序,父子有別,夫婦有幸,天下有?!币?!所謂“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唯女人與小人難養(yǎng)也!”以施先生世界觀的拘囿,視紅顏為禍水,戴一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老花鏡,當(dāng)屬古典小說家之老套。
其實,施耐庵對女人的描寫也不為過,縱觀古今中外,對女性的“歧視”性描寫出其右者大有人在。比如道聽途說的“妲己亡殷”,再比如莫名其妙的“特洛伊之戰(zhàn)起因于海倫”——把一個國家的覆滅和一場“世界大戰(zhàn)”的爆發(fā)歸咎于某一個女人!這種類似于“無恥文人”的無聊把戲在人類的歷史舞臺上可真是沒少上演!
光陰荏苒,時過境遷,男權(quán)女利,此消彼長。試看今日之社會,雖不敢妄稱陰盛陽衰、物極必反,但男女平權(quán)、陰陽平衡已經(jīng)成為歷史潮流,不廢江河,浩浩蕩蕩。甚至據(jù)有關(guān)統(tǒng)計,當(dāng)今世界男女比例失衡(男人的數(shù)量大大超過了女人的數(shù)量),根據(jù)“物以稀為貴”之定律,女人的統(tǒng)治力將大大超越男人!假如此統(tǒng)計確鑿,女權(quán)崛起成立,那么可以設(shè)想,以女性征服眾多男性為榮,奮筆譴責(zé)“綠葉出墻”的小說也會大行其道!退一步而言,彼時大家看待這部《水滸》、評價女性形象的眼光也會發(fā)生微妙的“變異”。天理煌煌,大道其光,男女讀者們,讓我們平心靜氣地等待這一天到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