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慕潔
古代地方官聘用的助手大致分作幕僚和幕友兩種。兩者既有聯系又有區(qū)別:前者是體制內吃公糧的官員;后者在體制外,系幕主私人聘用,俗稱師爺。兩者雖屬性不同,卻都是幕主身邊帶有參謀、顧問色彩的助手,總體上亦可視之為幕僚。
一、幕僚的由來與發(fā)展
所謂幕僚,是幕府聘用的僚屬,興起于漢代將軍出征在外,自行辟署置僚佐(主要是文職),協助處理文翰機要及其他軍政事務的制度,時稱“開府”?!稌x書·郗鑒列傳附郗超》說,桓溫為征西大將軍時開府,以郗超為謀士,任掾?;笢剡w大司馬后,郗超又轉為參軍。《晉書》說他輔助桓溫得力,“能令公喜”?;笢貞巡卉壷?,“欲立霸王之基,超為之謀”。謝安與王坦之到桓溫處議事,“溫令超帳中臥聽之,風動帳開,安笑曰:‘郗生可謂入幕之賓矣!”由此,幕僚亦可呼為幕賓。這些幕僚雖屬于公職人員,但品階不高,卻能貼近長官而出謀劃策,參與機要;或起草文告,代擬奏疏;或處理案卷,代行批復;或奉命出使,聯絡官場;有的甚至可以視作近代的參謀長或秘書長、辦公廳主任一類角色。漢晉時期,文人入幕現象已漸趨廣泛。迨入隋末,特別是入唐以后,一些地方軍政大員(尤其是唐中后期的節(jié)度使)紛紛自行設幕辟署,以致文人入幕之風大盛,許多著名詩人、文人都有過入幕的經歷。而唐高祖李淵時的許多高層文武官員,則是其在隋末任太原留守時的幕僚成員。唐代各節(jié)度使的幕僚都有名義上的官職,如行軍司馬、參謀、掌書記、判官等,而且多兼帶檢校京官的虛銜(按:檢校須由幕主向朝廷奏請,為寄銜之意,僅示官品高下),例如杜甫在嚴武幕中時,就是以“檢校工部員外郎”的中央臺省官銜來做“劍南西川節(jié)度參謀”。
到了唐末一五代,各節(jié)度使延請幕僚之風仍未停止,即如清人趙翼《廿二史札記·五代幕僚之禍》所說的:“五代之初,各方鎮(zhèn)猶重掌書記之官。蓋群雄割據,各務爭勝,雖書檄往來,亦恥居人下,覘國者并于此觀其國之能得上與否,一時遂各延致名士,以光幕府?!辈贿^,另一方面,五代諸朝都在限制藩鎮(zhèn)自行辟署的權力,規(guī)定藩鎮(zhèn)的兩種重要幕僚——節(jié)度副使和節(jié)度觀察判官均由朝廷直接任命。然而五代多是武夫執(zhí)政,從中央到藩鎮(zhèn),打根子里都瞧不起文人,卻又不能全然排拒文人幕僚作為治事參謀、行政助手的作用。文臣參與議政、決策的活動空間遂被大大擠壓;只是因為他們在文書運行、財賦管理、刑事鞫斷等文職事務中,特別嫻熟,具有無人替代的重大優(yōu)勢,委實不能離,從而在事實上成為官僚行政的主要承擔者。到后周,開始改變歧視文士之風。周太祖郭威有巡曲阜、祭孔祠、幸孔林、拜孔墓之舉,又選派文士朝官出任藩鎮(zhèn)幕職和藩鎮(zhèn)支州官。周世宗柴榮則進一步走上文治之路。后周宰相范質、王溥,兵部及吏部侍郎陶榖等大臣均是進士出身。后周朝廷啟用文士,倡導文治,極大地貶抑了武夫悍將;特別是以文人朝士主州之舉乃直接以削弱藩鎮(zhèn)行政權力為指歸,為宋代以文臣主州之制開了先河。
入宋以后,由于封建中央集權制的加強,加上以科舉取仕為基礎的文官制度的成熟,主要以將軍自行聘任為特征的幕府一幕僚制度也便緩慢地走向式微。其在宋元兩代仍有殘余,入明后則完全消失;但在晚清因對太平天國、捻軍作戰(zhàn),又有所恢復。如曾國藩、李鴻章的湘、淮軍大營的幕府。不過,其中也有所謂將帥“自掏腰包”聘來的幕友。
二、幕友的特征及發(fā)軔
所謂幕友,是對明中期以來地方官署中無官職的佐助人員的稱呼,用現在的話講,就是體制以外的聘用人員,不在國家公務員的編制內。(按:明清之際由朝廷任命的有官職的佐助人員仍沿前代稱幕僚,但其中有的幕僚還像舊時將軍自行設幕辟署制度下的情形,典型者如曾國藩幕府中的幕僚。)這與漢唐以來將軍幕府中的幕僚有本質上的差別。幕僚雖由將軍自行聘任,但仍報朝廷批準,有官職,有品階(雖很低),所以在體制內,稱幕職官,其俸祿由國家財政下達。其中有的幕僚俸祿雖不由朝廷撥給,但也是在節(jié)度使管轄的地方財政中支出。至于明中期以來,特別是清代的幕友的俸祿,則只能由地方主官(也是幕主)“自掏腰包”,稱為“束惰”“聘金”或“館谷”。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幕主延聘幕友的“自掏腰包”,乃系其“歲惰”內支出,那完全靠“養(yǎng)廉銀”;而“養(yǎng)廉銀”則主要源自“耗羨”(征錢糧正額之外加征部分)這種老百姓的額外負擔。幕主為了能支付幕友的聘金,不排除還要加重對“耗羨”的征收。因此所謂幕主“自掏腰包”,說白了還是要當地老百姓幫著給錢。
在理論上,體制內的幕僚只應對國家負責(明清時協助主管官員辦公的僚佐,一般便是這種情況),但在漢唐出征將帥、節(jié)度使幕下者,既對國家負責,也對幕主負責;而體制外的幕友則只對幕主私人負責。體制內的幕僚與幕主的關系是下級對上級的關系(識人才的幕主對幕僚亦尊為師友,但這是另一層面的內容),而體制外的幕友對幕主的關系則是賓主關系。從道義上講,賓主關系是平等的,不分上下尊卑,且被幕主尊為老師,所以幕友有幕賓(與將軍幕府的幕僚同稱而有別)、幕客、館賓、賓師、師爺等各種叫法(民間多呼為師爺)。因為幕友不在體制內,無官職品階,不是官,故而對幕主不行官禮、不跪拜,也不必口稱“卑職”。但明清之際也有將體制外的幕友稱為幕僚的。這緣自兩者有一共同點,即都是幕主的智謀、文秘人員。
幕友或師爺的淵源可上溯至戰(zhàn)國時各國貴族的養(yǎng)士之風。著名的戰(zhàn)國四公子——齊國孟嘗君、魏國信陵君、趙國平原君、楚國春申君門下都各有食客三千。這些食客又稱門客,都各懷智慧與本領。秦王政時的相國呂不韋門下也有賓客三千。其影響后代深遠的《呂氏春秋》,就是呂不韋組織門客編寫的,匯合先秦諸家學說而自創(chuàng)一派——《漢書·藝文志》稱之為雜家。不過,像四公子、呂不韋(他們本身就是所在國的當權派或權臣)這樣動輒就養(yǎng)上千、數千名門客者,倘不動用國庫,是很難說得過去的;然而似乎也沒有資料說他們不是“自掏腰包”。只是四公子、呂不韋的門客均是自由之身,而且脾氣很大,說來就來,說走就走,這一點,還真與明清之際的幕友——師爺相似。
一般認為,真正意義上的幕友肇始于明中晚期,比較有代表性的人物就是嘉靖年間的浙江山陰(今紹興)秀才徐渭(1521—1593)。他屢次鄉(xiāng)試不中,便應閩浙總督胡宗憲之聘(后者是因他“有盛名”)去其幕府任掌書記?!睹魇贰の脑妨袀魉摹分v,胡宗憲獲得白鹿一頭,欲進獻給朝廷;但令徐渭與幕府其他擅文者各修上表一篇。待到朝廷,學士只選徐渭所修上表并及白鹿奉獻給嘉靖皇帝?;实鄞髳?,更加寵幸胡宗憲;而胡則愈看重徐渭。徐渭愛讀兵書,頗知謀略。時倭寇入侵沿海,擾亂海疆。徐渭則為胡宗憲蕩寇靖海,屢有謀劃;又出奇計擒獲勾結倭寇的海盜頭子徐海、王直,穩(wěn)定了民心,使社會重歸安寧。胡宗憲也因此加官為太子太保。后來胡宗憲被言官彈劾,為嚴(嵩及子世蕃)黨下獄。徐渭恐受株連,遂佯狂自殺,未死;后又擊殺繼妻,以死罪入囹圄。幸得鄉(xiāng)人、理學家張元忭仗義相救,方得全身出獄。徐渭在以后游歷山水的活動中,曾遠達宣化、遼東一帶,“縱觀諸邊陋塞”,以兵法授遼東總兵李成梁諸子(如松、如柏、如梓等),冀希望于其能繼承父業(yè),把守好祖國邊疆。
研究者認為,嘉靖時期的徐渭或可看做是一位早期師爺。“徐渭入幕這種情況在當時并不普遍,所以師爺在當時還處于發(fā)軔時期?!?/p>
三、清代幕友群體的膨脹
入清以后,清代地方上自總督、巡撫,下至知州、知縣,都以私人名義聘請幕友一師爺。清代全國計1500多個州縣,大多聘有師爺,其少則二三人,多則十余人。其中以來自浙江紹興的師爺所占比例最大。清代師爺周詢在《蜀海叢談》中說,清代四川的刑名、錢谷師爺,十之八九是紹興人和湖州人。至清后期全國師爺規(guī)模達到全盛。據成曉軍先生研究,僅湘軍首領曾國藩幕府的賓僚即有400余人之多(其中有幕僚——吃公糧的,有幕友——所謂自掏腰包聘來的)。在早,雍正朝的封疆大吏田文鏡(雍正二年或三年任河南總督,后又兼領山東,稱河東總督)在其《欽頒州縣事宜·慎延幕賓》中就以擔憂的口吻寫道:“自督撫以下,司、道、府、州、縣,衙門雖自不同,俱各延有幕賓?!钡镂溺R自己的總督衙門所聘幕賓,也有十來人之眾;即便他在雍正元年(1723年)出任山西布政使(掌一省財賦、人事)時,亦自聘錢谷及文案師爺五六名——盡管他背有“有意蹂躪讀書人”(《清史稿·田文鏡列傳》載直隸總督李紱語)的惡名。
何以至此呢?這是因為第一,清代實行嚴格的為官回避制度,文官不能在原籍或與原籍接壤地區(qū)任職。如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規(guī)定:“選補官員所得之缺,在五百里以內,均行回避?!倍?、撫大員和知州、知縣們異地為官,不熟悉當地隋況,又不能事必躬親,便只能從當地聘請幕賓(友)幫忙了。再者,州、縣長官還有二三僚佐(州同、州判,縣丞、主簿、典史等),而督、撫則無佐貳官員。這也便難怪從田文鏡到曾國藩都要聘請幕友和幕僚而形成幕府了。
第二,清代體制內的吏胥隊伍臃腫,而貪墨敲詐之風盛行,且多為當地人,對外來主官恭而不敬,常玩弄于股掌之間。省、州、縣主不得不向也是本地人的師爺討教,以本地人制本地人。這就是乾隆時的名幕,后來是知縣、知州的汪輝祖在《佐治藥言》所講的:“衙門必有六房書吏,刑名掌在刑書,錢谷掌在戶書。非無諳習之人,而唯幕友是倚者。幕友之為道,所以佐官而檢吏也。諺云:‘清官難逃猾吏手。蓋官統(tǒng)群吏,而群吏各以其精力,相與乘官之隙,官之為事甚繁,勢不能一一而察之,唯幕友則各有專司,可以察吏之弊?!蓖糨x祖還說:“吏樂百姓之憂,而后得藉以為利”,“若舞弊累人之事,斷不可不杜其源?!边@也是督、撫及州、縣長官寧愿“自掏腰包”,也要借助可謂當地“人精”的師爺來制衡衙門那些吃公糧的當地“油子”的一個重要原因。
第三,督、撫和州縣長官,特別是督、撫一級,多不懂刑名、錢谷事務;如果是由滿洲貴族或八旗子弟出任督、撫,則多有不諳政務與漢俗者,故不得不以漢族師爺為倚靠。這是他們可以隨時咨詢和請益的高參和助手。有的師爺甚至已成為這些官員的家庭成員,給隨時帶在身邊,同甘共苦,須臾不可離。(從以清代官員為題材的電視劇中可見到這種情況。)這種情況的危險之處乃在于督、撫及州、縣長官可以以師爺(包括自行聘任、朝廷給以虛銜官職而吃公糧的幕僚)組成自家班底來執(zhí)掌地方權力(包括行政事務),而將原來官衙里的體制內吏胥晾在一邊,最后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對中央政府構成威脅。這乃是田文鏡作為雍正帝最早寵幸的兩個封疆大吏之一(另一個是李衛(wèi))之所以憂心于“督撫以下……俱各延有幕賓”的原因所在。而也正是為了消除朝廷“功高震主”的猜忌(當時已有苗頭),招來殺身之禍,曾國藩才會在同治三年六月(1864年7月)攻下太平天國的首都天京(今南京)之后,主動裁撤擁有30萬鐵甲的湘軍之大半以及惹人眼目的龐大幕府之大部分,回到兩江總督原任,從而做到了全身而退——即他所自謂“避權勢,保令名”。此乃深得理學真諦的曾國藩的聰明之處,過人之處。
清代官場“無幕不成衙”的局面,從雍正時期的田文鏡起,一直是憂心國事的有識之士議論的一個話題。到了光緒十五年(1889年),張之洞到武昌就任湖廣總督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聘請刑名、錢谷、文案等師爺(在先,他在山西巡撫、兩廣總督任上皆請有師爺)。官署中“只有教讀一人準稱‘老夫子,另設刑名總文案。司、道、府、縣效之,皆改設刑名為科長?!庇谑歉魇〖娂娦Х拢敖B興師爺之生計,張之洞乃一掃而空,衙門從此無商榷政事之幕賓矣”。清代地方政府大量聘用類似于今天參事人員的現象也便從熱鬧喧囂走向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