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亮
(武漢大學,武漢 430072)
中國與印度都是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兩國文化的交互影響和相互傳播歷史源遠流長。駝鈴陣陣的陸上絲綢之路與波瀾壯闊的海上絲綢之路是兩國聯(lián)系的重要紐帶。唐代中華文明高度繁榮,對外政策開放,積極同周邊國家進行外交往來,同時印度佛教的發(fā)展?jié)u至巔峰。中印交往進一步密切,兩國海上交通進一步暢通,自中國西行赴印度求法的僧人絡繹不絕。義凈時期,伴隨著航海技術的提升和陸地絲綢之路的“阻塞”,海上絲綢之路成為中國僧人西行赴印的主要通道,在佛教的推動下,中印共同譜寫了一部璀璨的海上絲路交流篇章。
義凈是唐代自南海西行求法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其最具代表性的著作《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簡稱“高僧傳”)和《南海寄歸內法傳》(簡稱“寄歸傳”)先后被翻譯為英文、法文和日文,是研究印度佛教思想史、中印古代文化交流史、中國古代交通史彌足珍貴的著作。以季羨林、王邦維先生為代表的前輩學者對義凈的生平及著述進行了極有價值的研究[1-3]。但國內現(xiàn)有研究成果仍多集中于義凈在佛教傳播和經學翻譯方面的貢獻,而述及其在中國對外交往史中的貢獻者多以其在東南亞和印度洋游歷的歷史作為重點,集中論述義凈其人及著作在中印文化交流史上的貢獻的則付之闕如。本文擬以義凈的代表著作為中心來探討這一主題,以求教于方家。
義凈與晉代法顯、唐代玄奘并列為中國古代西行赴印求法活動中最著名和影響最大的三位僧人,又與鳩摩羅什、真諦、玄奘并稱為佛教史上四大翻譯家。唐中宗李顯曾專為義凈著《大唐龍興三藏圣教序》。唐初欲西行求法的僧侶雖數(shù)量眾多,但是因身體狀況、路途艱險、文化障礙等退卻者眾多,踏上征途者則“去時成百歸來十”。義凈“仰法顯之雅操,慕玄奘之高風”,游歷南海諸國、印度諸國二十余載,不但攜經歸唐,而且撰寫了“高僧傳”和“寄歸傳”等代表性著作。其貢獻不僅表現(xiàn)在佛教領域,也表現(xiàn)在中外關系史和海上絲綢之路發(fā)展史上。
義凈時期中印海路通道的發(fā)展與興盛具有代表性意義,其所著“高僧傳”以傳記形式記述了61位[注]其中主體部分為56人,后補寫689—691年間廣州4位僧人隨大津到室利佛逝的事跡,加義凈本人,共61人。赴印求法的僧侶事跡,共歷唐太宗、唐高宗及武則天時期三朝。東晉高僧法顯赴印時走陸路,歸國時走海路;早于義凈幾十年的唐代玄奘則是往返皆從陸路;至義凈時往返皆從海路。同時,義凈的“高僧傳”時間范圍跨域前后46年(自公元645年玄奘歸國至本書完稿),其中有37人選擇海上交通航線。義凈自述其記載順序“多以去時年代近遠存亡而比先后”,從記載中可以看到,前7人往返均經陸路,至第8人開始選擇海路者漸多,而至第21人明遠開始,幾乎全部選擇海路。這種漸次變化顯示出赴印通道中海路取代陸路而成為首選通道的趨勢。義凈書中所述僧侶或為義凈途中遇到,或聽聞所得,雖不免因時間久遠和道聽途說而有所疏漏,但內容大體翔實可信。王邦維、方豪、湯用彤、釋東初等大家均在著作中對其價值予以肯定[2,4-6],也有學者對其記述代表著中印交通線路的轉變這一說法提出質疑,認為該著作主要是據義凈自身經歷所寫,因其去往皆從海路,所見所聞者也多走海路,并不足以代表海路的興盛[7],筆者認為這種看法有失偏頗。固然義凈本人經歷是全書所述僧侶的重要來源,但義凈在印度游歷十余年,所識所聞僧侶眾多,樣本廣泛,具有相當?shù)拇硇?,且從義凈所記僧侶赴印的時間順序和所選途徑來看,具有較強的規(guī)律性。因此,“高僧傳”確實可從一定程度上客觀反映該時期海路的興盛。
漢武帝以來,海上絲綢之路逐漸發(fā)展成為溝通中西方,促進中西方政治、經濟、文化往來的紐帶。隨著航海技術的提升,海上絲綢之路逐漸興盛。西行求法者眾多,功在千秋者也非義凈一人,但是對中印海上絲綢之路如此熟悉,并將自己及所見所聞其他僧侶的親身經歷完整記錄下來者,義凈當為第一人。他的事跡及著作是考察海上絲綢之路通道上中印交往不可或缺的資料。
《漢書》是已知記載南海、印度洋東西方海路交流情景的最早文獻,記述了公元前206年至公元23年兩百年間的史事,并在其中述及漢武帝時期開辟海上絲綢之路的具體情狀,其意義彌足珍貴。然而《漢書》并非當事人親身經歷和具體記錄,而是介紹性敘述,其視角、具體程度、翔實程度等均與自傳體敘述不同。義凈作為海上絲綢之路成為主流后的第一位代表性僧侶,以及居于“西國”逾十年的高僧,其著作的意義不容小覷。“寄歸傳”是義凈根據自身在印度和南海諸國的見聞所著,涉及的領域較“高僧傳”更為廣泛。義凈其書或不及玄奘《大唐西域記》翔實[8],但其記載不僅能對《大唐西域記》中的一些記載予以佐證,更可對其中部分疏漏進行補正。例如關于中印之間的海上通道,玄奘所載甚少,且均為聽聞所得,而義凈結合自身所見,對其線路進行了細化記述。而且義凈對于印度文化的記述領域、方法與玄奘《大唐西域記》也不盡相同。玄奘所記多圍繞佛法,而義凈除佛法外,對印度有關醫(yī)療手段、生活習慣、飲食結構等方面均進行了較為詳細的對比記述,其對中印情況的對比是描繪當時中印文化交流圖景的寶貴資料。因此,“寄歸傳”在中印關系史和印度文化史上的價值不可取代。
梵語是歷史悠久的印歐語系語言,對南亞、中亞等的文化有重大影響,至今仍是印度的22種官方語言之一。唐代時,西行求法的僧侶幾乎均學習梵語,不僅是精進佛法的需要,也是在印度維系基本生活的必然要求?!惰笳Z千字文》是義凈編寫的雙語詞匯匯編,被稱為我國雙語詞典編纂的原始雛形[9]。
語言是交流思想的媒介,也是保存和傳遞人類文明的必要工具。義凈《梵語千字文》的撰寫為欲學習佛法和探尋“真理”的眾多僧侶提供了較為實用、快捷的學習工具。《梵語千字文》序中有言:“欲向西國人。作學語樣。仍各注中。梵音下題漢字。其無字者。以音正之。并是當途要字。但學得此則余語皆通。不同舊千字文。若兼悉曇章讀梵本。一兩年間即堪翻譯矣?!盵10]190可見,義凈在作千字文時,其中一個目的即是為后來者赴印求法提供語言學習的寶貴資源,對后世赴印者學習梵語、深入理解經文及印度文化大有裨益。而且千字文的寫作內容多為印度佛教基本知識及對印度生活習俗和禮儀的介紹,旨在為西行求法者提供一定的文化背景知識,幫助他們更快融入印度社會。時至今日,該書仍然是梵語學習的重要資料。
唐朝時期,與佛教的極盛相伴隨的是僧侶腐化問題的愈發(fā)嚴重。義凈出行的主要目的為“求取真經”的同時,用印度的“正統(tǒng)”典范糾正中國佛教的偏誤。義凈的“高僧傳”和“寄歸傳”及其所譯經籍對“律”的側重無不表現(xiàn)了這一特征。關于義凈及其著作在佛教史上的貢獻的研究汗牛充棟,但非本文研究重點。而從義凈對沿途及印度境內僧侶生活的描繪中可以窺探當時印度文化發(fā)展情況及中印文化的對比和融合狀況。
義凈往返皆從海路,其中在室利佛逝居住的時間僅次于印度那爛陀寺。雖然訶陵、獅子國等國也是當時赴印僧侶的常見中轉地之一[注]義凈《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中,常慜及其弟子、明遠、會寧、運期、曇閏、道琳、法振、法朗等人經訶陵中轉,窺沖、大乘燈經獅子國中轉。,但室利佛逝作為印度文化東漸之前沿與南海海上交通總樞紐具有代表地位。室利佛逝的地理位置得天獨厚,位于蘇門答臘東部的戰(zhàn)略重地,有強大的海陸軍控制馬六甲海峽與巽他群島之間的制海權,主宰了印度洋到中國的航道,包括義凈和兩位來自新羅的僧人善行、志弘等九人經此中轉至印度。
室利佛逝(10世紀后常作三佛齊)是當時的南海大國,在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南部,義凈離開廣州后曾在此學習梵文和佛教典籍,作為西行赴印的準備階段。義凈在“寄歸傳”中記載:“此佛逝廓下僧眾千余,學問為懷,并行多缽;所有尋讀,乃與中國不殊;沙門軌儀,悉皆無別?!盵11]從義凈的記載可以看出,僧人們泛海,多搭乘商舶。僧人們求法的路線其實就是當時商業(yè)貿易的路線。義凈記載室利佛逝是一個國際化的市集,走在街上便可聽到泰米爾語、阿拉伯語、緬甸語、暹羅語、緬甸語及中文,佛教氛圍相當濃厚,“尋讀”“軌儀”等均與印度無二,也從側面證明了海上絲綢之路南線的興盛以及印度文化在海上航線的盛行。更有甚者,義凈建議后輩赴印求法的僧侶可以在室利佛逝停留“一二載”再行西去,可見該地佛教風氣之盛。
另外,室利佛逝的官方語言是梵語,國王對佛教推崇有加,支持并資助中國僧侶的求法活動,義凈前往印度便得到了當時室利佛逝國王的資助。因此,有印度學者指出整個印度支那半島和馬來群島的島嶼在當時事實上形成了“印度文化圈”,抑或“大印度”(Greater India)[12]。這些海上國家是中國和印度交流的紐帶。
1.印度醫(yī)藥:與中華醫(yī)學的對比與借鑒
醫(yī)學的發(fā)展是人類社會進步的標志之一,根據義凈在“高僧傳”中的記載,所載56人有21人在途中或到印度不久后死亡,其中到印度后死亡的5人均死于疾病,路途中死亡者則有10人死于疾病,即因疾病而“中道崩殂”者占據了總死亡人數(shù)的70%,這一數(shù)字令人觸目驚心??梢娂膊τ诋敃r的求法僧侶而言,威脅程度甚至勝于海難等自然災害。印度古典醫(yī)學與中國古代醫(yī)學具有一定的相通性。在中印兩千年的交往史中,醫(yī)學交流是其中的重要方面。義凈著作中除對保健衛(wèi)生習俗介紹較多外,關于印度醫(yī)藥學的介紹及中印藥物種類、醫(yī)療理念、治病方式等的對比也較為詳細。
就藥物種類而言,義凈在“寄歸傳”中記述“西方藥味與東夏不同?;ビ谢o事非一概”,表明中印藥物具有一定的互補性。他又具體舉了相關例證,例如人參、茯苓、當歸等藥為“神州上藥”,印度“咸不見有”。印度較為普遍的藥物是訶黎勒(中藥中也作訶子)[3]153,在后文中,義凈還提供了訶黎勒與干姜、砂糖制成三等丸治療腹瀉等病的藥方。該味中藥的藥用效果在中藥經典《本草經疏》《藥品化義》中也有記載,體現(xiàn)了中印醫(yī)學的相通性。另外,北道的郁金香、西邊的阿魏、南海的龍腦等也是義凈認為中國所需的藥物,其余藥物則“不足收采”。可見在藥物方面,義凈認為中國較印度藥物種類更加豐富,他在“除其弊藥”章感慨道“長年之藥唯東夏焉”[13]225,表明“神州上藥”總體優(yōu)于印度藥物。
醫(yī)療理念方面,印度佛教醫(yī)學的理念源于佛教教義,義凈頗為認可并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記述?!凹臍w傳”中提到“然而食毒死生。蓋是由其往業(yè)?,F(xiàn)緣避就非不須為者哉”。這里他將一個人的生死與其遣使因果聯(lián)系在一起,是佛教教義的集中體現(xiàn)。在其歸國后翻譯的佛經中也有一部分專門闡述印度的佛教醫(yī)學觀念。卷三“先體病源”條中,義凈將印度的醫(yī)學理念概述為“八醫(yī)”,并將其明確包含在“西方五明論”中的“醫(yī)明”之中。而治病方式方面,“除其弊藥”章中,義凈對印度的一些“鄙俗”方法進行了批駁,如“病發(fā)即服大便小便。疾起便用豬糞貓糞”[13]225這一方法被義凈嗤之以鼻。義凈認為中醫(yī)的針灸之法和號脈之術非他國所能及。
從義凈的記述中可見當時印度醫(yī)學已形成較成體系的醫(yī)療理念和治病方式,在藥物使用方面也已系統(tǒng)化,其與中華古代醫(yī)學的相通性和互補性使二者之間的借鑒、融合具有可行性。由于佛教信仰的原因,義凈對印度根源于佛教教義的理念較為認可,但他同時對其中的一些“糟粕”進行了批駁,總的來說保持了客觀的態(tài)度和立場。
2.生活習慣:對先進理念的宣揚
義凈在印周游十余年,對印度生活習慣頗為熟悉,其著作中關于印度生活習慣的介紹和中印生活習慣的對比章節(jié)繁多,主要分為衛(wèi)生保健、臥息方法、飲食習慣三部分。
其一,衛(wèi)生保健制度。印度的衛(wèi)生保健制度是義凈最為關注的領域之一,“寄歸傳”中至少有五章涉及這個領域,分別是卷一的“餐分凈觸”“食罷去穢”“水有二瓶”“朝嚼齒木”,以及卷三的“洗浴隨時”?!安头謨粲|”和“食罷去穢”兩章中,義凈詳細介紹了印度進餐前后的衛(wèi)生習慣,并總結“不嚼楊枝便利不洗。食無凈觸將以為鄙”。同時,他對比中印差異道:“然東夏食無凈觸。其來久矣?!薄俺例X木”一章中,義凈對印度的凈齒制度做了更加細致的記錄和評論:“每日旦朝。須嚼齒木揩齒刮舌務令如法。盥漱清凈方行敬禮。若其不然。受禮禮他悉皆得罪?!捉例X木自是恒事。三歲童子咸即教為。圣教俗流俱通利益。既申臧否行舍隨心?!盵13]208義凈《梵語千字文》中也可見到“餐罷遷位,齒木梳濯”[10]1192的表達。可見當時印度良好的衛(wèi)生習慣,義凈對其良好衛(wèi)生制度充滿贊美之情。
義凈對印度衛(wèi)生保健習慣的贊美,原因之一在于對其科學性和益處的認知,從他對印度沐浴之法的敘述中可以看出一二。“夫論洗浴之法,西國乃與東夏不同?!窒丛≌卟㈨氿嚂r,浴已方食有其二益:一則身體清虛無諸垢穢;二則痰癊消散能餐飲食。飽方洗浴醫(yī)明所諱?!盵13]220-221這種關于空腹沐浴的益處的分析是義凈較強的養(yǎng)生保健意識的反映,這些保健方式在后世大多逐漸為中國人所接受和運用。
其二,臥息方法?!凹臍w傳”所載印度習俗眾多,從醫(yī)藥衛(wèi)生到生活飲食,在卷三“臥息方法”中,義凈著墨介紹了東南亞諸國和印度的枕頭做法:“取帛或布,染色隨情,縫為直袋,長一肘半,寬半肘。中間貯者,隨處所出?;蚩商蠲?,或盛麻缊,或蒲黃柳絮,或木綿荻苕,或軟葉干苔,或決明麻豆。隨時冷熱,量意高下?!盵13]221義凈對這種枕頭的制作非常推崇,認為“神州獨有”的木枕不利于人體健康,而印度等國的枕頭較為舒適,優(yōu)點繁多,內芯不僅可依季節(jié)更換,更可選擇麻豆、決明子等藥材,起到安神健體的功效。有趣的是,隨著中國與各國交流的日漸頻繁,國人逐漸接受了義凈“寄歸傳”中介紹的枕頭做法,拋棄了不能“隨時冷熱,量意高下”的木枕。
其三,飲食文化。義凈對印度飲食文化的描繪散見于其對醫(yī)藥衛(wèi)生、禮儀等的記述中?!惰笳Z千字文》中提及“踞坐小床,反系衣角。餐罷遷位,齒木梳濯,牛糞涂拭,洗滌匙杓”[10]1192-1193,就是對飲食禮儀的描述。這與“寄歸傳”中“各各別踞小床”“地以牛糞涂凈”相吻合。這一飲食禮儀與當時中國僧侶的“排膝而食”迥異。義凈在《梵語千字文》和“寄歸傳”中兩次提及,其中一個原因是告誡后輩僧侶印度用餐的相關利益,避免“將以為鄙”。不過,義凈對印度將牛糞作為清潔用品的習俗頗不贊同。
飲食結構方面,在“寄歸傳”卷三的“進藥方法”中,義凈提及中國的飲食結構不及印度有益于身體健康:“東夏時人,魚菜多并生食,此乃西國咸悉不餐。凡是菜茹,皆須爛煮?!盵13]225另外,關于印度糧食農作物的分布,義凈也進行了較為詳細的記載:“摩揭陀國面少米多。南裔東垂與摩揭陀一類。蘇油乳酪在處皆有。餅果之屬難可勝數(shù),俗人之流膻腥尚寡。諸國并多粳米。栗少黍無。有甘瓜豐蔗芋。乏葵菜足蔓菁。然子有黑白。比來譯為芥子。壓油充食。諸國咸然。其菜食之。味與神州蔓菁無別。其根堅鞕復與蔓菁不同。結實粒粗復非芥子。其猶枳橘因地遷形?!盵13]209從其記述中可以得到當時印度糧食作物的大體情況和主食的主要構成。
總之,義凈的代表作以細致的觀察、翔實的資料生動描繪了當時印度文化的發(fā)展情況,夾敘夾議的敘述方式更為對比當時中印文化的差異和分析中印文化交流圖景提供了寶貴的財富。
義凈其人,繼法顯“開辟荒途”、玄奘“中開王路”之后,在中印關系史上書寫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古代中印文化交流集中體現(xiàn)在佛教的交流上,而佛教的交流又集中體現(xiàn)在印度佛教向中國的傳播上[14]。交流本質上具有雙向性,以佛教傳播為載體的中印文化交流對雙方關系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唐初是中印交通史的高峰,隨著海上絲綢之路進一步興起,義凈時期漸漸成為西行赴印的主要通道。玄奘赴印求法,著《大唐西域記》,雖然也是中外交通史上的的不朽豐碑,但囿于路線原因,書中對于海上絲綢之路的描繪十分有限,偶有涉及也為道聽途說,地理位置并不精確。而義凈“高僧傳”所述經南海至印度海上絲綢之路的路線為其親身經歷,對沿途各國名稱、位置、風土人情的介紹更為可信。同時,義凈記載的南?!《妊蠛I辖煌ň€路非常詳細,當時的海上線路主要是從廣州、交趾或占婆啟航,經南海,越馬六甲海峽,至印度洋。其后,或在室利佛逝、訶陵、獅子國經轉或直抵耽摩立底港口。記載路線的多樣性反映了海上絲綢之路線路的不斷擴展、中印海上交流日趨頻繁的趨勢,較《新唐書·地理志》中所載“廣州通海夷道”更加具體、翔實。
義凈居于印度11年,游歷南海各國達14年,時間跨度在中外交通史上無出其右。在研習佛經、梵語的同時傳播了唐文化,室利佛逝國王多次接見、資助義凈之后到達室利佛逝的中國僧侶,并資助他們赴印求法,還曾于670—741年間多次派使者赴唐,不得不承認是義凈等中國僧侶的突出貢獻。另外,在義凈的鼓勵與支持下,又有部分僧侶踏上了赴印求法的征程。唐代慧日法師是義凈感召之下赴印求法的代表人物,其自印歸國后傳播凈土法門,在中印佛教交流史上也頗有地位。
義凈時代,中外之間的交通技術雖然大有進步,但是仍然頗為艱險。義凈懷著對“真理”的渴求,艱難跋涉,舍身涉險,傳播的雖然主要是佛教,但同時伴隨中印兩國文化的相互傳播。兩國之間生活習慣、醫(yī)療醫(yī)藥、飲食習慣的交流和溝通能夠增進中印兩國彼此的了解,并在交流中逐漸進步。
生活習慣方面,中國逐漸接受了一些值得借鑒的經驗,在衛(wèi)生、寢具、飲食方面均有所體現(xiàn);醫(yī)療醫(yī)藥方面,義凈在印期間曾采取針灸等中國傳統(tǒng)醫(yī)療方式為人治病,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對中國傳統(tǒng)醫(yī)藥身體力行的宣傳和對印度醫(yī)藥的細致介紹促進了中印兩大文明古國在醫(yī)藥方面的溝通與融合,為醫(yī)藥事業(yè)作出了貢獻;飲食習慣方面,義凈的記載有利于后世僧侶及商人未雨綢繆,了解印度習俗,對于增進中印兩國彼此交流起到促進作用。
通過精神文化交流建立起的良好國家關系具有穩(wěn)定性和長期性,這種柔性的手段在兩國交往中具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正是得益于法顯、玄奘、義凈以及無數(shù)知名和不知名的僧侶們前仆后繼,中國同印度的傳統(tǒng)友誼和交流如涓涓細流般源遠流長,從未斷絕,這種精神紐帶在今日中印關系的發(fā)展中仍然有極其重要的意義。
馬克思曾經感嘆“印度社會根本沒有歷史,至少是沒有為人所知的歷史”[15],這并非否認印度深厚的歷史積淀和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而是指印度人怠于記述歷史的“傳統(tǒng)”。印度古代歷史幾乎沒有留下任何典籍和記述,這也是有學者認為古代中印文化傳播具有單向性,僅印度向中國傳播,而中國未影響印度的重要原因。有學者指出:“印度人雖有傳統(tǒng),但卻認識不清其傳統(tǒng)的重要意義,他們更沒有將傳統(tǒng)作為保存民族的基本條件?!盵16]事實上,由于印度方面典籍匱乏,印度古代史、古代對外關系史的研究一直只能依靠外國人的記載,而中國的求法高僧所傳著作,包括玄奘《大唐西域記》、義凈“寄歸傳”“高僧傳”、《梵語千字文》等,無疑是研究印度第七世紀歷史不可或缺的寶貴資料,也是這些著作較早被譯為外文、流傳海外的重要原因之一。
義凈的著述不僅涉及當時的佛學經典,也有語言學習辭典及僧人傳記、文化記敘等方方面面,對于全方位描繪當時印度古代社會的文化圖景意義重大,也是中印文化交流的另一魅力所在。
古今文化交流之道不一而足,印度佛教文化在中國的長期傳播及彼此僧侶的長期往來,為增進中印了解、維系中印友誼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間接推動了雙方的政治和經貿往來。義凈時期中印以佛教為紐帶譜寫的可歌可泣的歷史,是海上絲綢之路及中印關系史上的璀璨篇章。
絲綢之路將古代中國同古代印度連接在一起,絲綢之路的發(fā)展是友誼之路、開放之路。今天的印度和中國同樣是印太區(qū)域首屈一指的大國,中印關系仍然是我國周邊關系的重中之重。隨著我國“一帶一路”倡議的持續(xù)推進,21世紀海上絲綢之路繼續(xù)發(fā)展,回顧這段歷史,探討中印歷史上的海上絲綢之路交流圖景,銘記中印友誼之旅、文化之旅具有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
西行路上,面向波濤洶涌的大海和前途未卜的漫漫長路,無數(shù)僧侶在這片海洋上一往無前、披荊斬棘。正是這種不畏艱險、追求真理的執(zhí)著精神為今日的我們留下了彌足珍貴的史料和寶貴的文化遺產,也是今日我們建設“一帶一路”仍需大力發(fā)揚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