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春讓
(西安外國語大學 歐美文學研究中心,陜西 西安 710128)
1922年,美國杜登出版社(E.P.Dutton & Co.)出版了《李白詩集》(The Works of Li Po:the Chinese Poet)一書。該書的譯者是日本學者小畑薰良(Shigeyoshi Obata,1888-1971)。該書后來被認定為世界上第一部李白詩歌英譯本。該書出版后旋即獲得成功,此后又在美國、英國、日本印行多次,影響廣泛。針對此譯作,我國學者也很快發(fā)表了評論。我國學者聞一多撰文“英譯的李太白”,發(fā)表在1926年6月3日《晨報副刊》。同時,我國學界也積極鼓勵譯者小畑發(fā)表回應文章。1926年8月7日《晨報副刊》發(fā)表了由小畑用英文撰寫、徐志摩翻譯的“答聞一多先生”一文。兩篇文章雖短,卻闡發(fā)了兩種截然不同的中國古典詩詞的翻譯觀,兩種翻譯觀其實可以看作是兩種獨特而深刻的譯論。聞一多的譯論可稱為“靈芝”譯論,而小畑薰良的譯論可稱為“海變”譯論。兩人各自堅持的獨特譯論,實際上也是當今中國文化外譯需要認真考慮的問題。
1.選譯李白詩歌,要區(qū)分良莠。聞一多認為,小畑選譯 “王昭君”、“沐浴子”等粗率詩,沒有選譯“行路難”、“襄陽歌”等好詩,這也是不當?shù)摹?/p>
2.部分李白詩歌是不可譯的。李白的五言律詩、絕句有玄妙、精微等特征,因而不可譯,也不應該譯的?!澳愣ㄒg它,只有把它毀了完事!譬如一朵五色的靈芝,長在龍爪似的老樹下,你一眼看見,很小心地把它采回家,放在瓶中供養(yǎng),這一下可糟了!從前的瑞彩,從前的仙氣,于今都變成干癟的黑菌,你搔著頭皮,只著急你供養(yǎng)的方法不對,其實不然,壓根兒就不該采下,采下就是毀它——美有時是碰不得的?!保勔欢?926)
3.翻譯李白詩歌應該字斟句酌。小畑在字詞處理方面過于隨意。如把 “青春幾何許”中的整體概念詞“青春”理解成組合詞,譯為green spring。
1.選譯李白詩歌應該選材多樣。選譯李白詩歌應盡量反映李白的生平、時代、詩歌成就,只要一般人認為是李白的作品就選譯。
2.李白詩歌是可譯的。李白詩歌在英語中可以、也應該變成一種富麗而奇異的東西。
3.應該用獨特的方法翻譯李白詩歌中的詞語。例如將“燕山雪花大如席”的“席”譯為pillow,這樣,英語讀者可以體會到獨特的喻體。
1.“海變”理論的出處
“海變”的英語表述是Sea-change,或sea change,或seachange,是英語中的一個典故,根據(jù)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意指“某物在大海中發(fā)生的變化”(a change wrought by the sea)。這個典故出自莎士比亞名劇《暴風雨》(The Tempest)第二幕第二場。飄渺精靈愛麗爾(supernatural spirit,Ariel)唱了一首歌,紀念在海中喪生的腓迪南王子( Ferdinand,a prince of Naples)的父親,她唱道:
“Full fathom five thy father lies,
Of his bones are coral made,
Those are pearls that were his eyes,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Sea-nymphs hourly ring his knell,
Ding-dong.
Hark! now I hear them,ding-dong,bell.”
漢語譯文是:
“你的父親睡在五尋深處,
他的骨頭變了珊瑚,
他的眼睛成了珍珠,
他渾身沒有一點朽腐,
而是受了海水的沖洗,
成為富麗奇瑰的東西。
海上女神時時的敲著喪鐘,
聽??!我聽見鐘響,——叮當,鐘?!保簩嵡镒g)
后來,人們用“海變”這個詞特指巨大的變形,或令人印象深刻的變化。人們還廣泛使用這個詞,比如,英國小說家Richard Armstrong(1903-1986)美國小說家海明威、美國小說家Robert B.Parker(1932-2010)都寫過以sea change 為標題的小說,美國詩人Jorie Graham(1950-)也創(chuàng)作過以sea change 為標題的詩歌。唱片公司、電影公司和電視臺也制作發(fā)行過以sea change 為名的唱片、電影和電視劇。國外一些公司還給自己的公司起名叫sea change。人們在文學評論中使用這個典故,在描述經(jīng)濟問題時,也使用這個典故,甚至英國詩人雪萊的墓志銘中都引用這個典故,
Nothing of him that doth fade
But doth suffer a sea-change
Into something rich and strange
“他并沒有消失什么,不過感受了一次海水的變幻,他成了富麗珍奇的瑰寶。”
2.由“海變”理論到“海變”譯論
“海變”是莎士比亞貢獻給英語世界的知名典故,常被英語世界的人們使用,特別是用來指代某種創(chuàng)造性的新理論、新觀點。日本學者小畑涉獵到這個典故,較深刻地理解其內(nèi)涵,還奉其為理論,將其用在李白詩歌英譯的研究和實踐中,這是難能可貴的,他的做法是一種理論創(chuàng)新,也是一種實踐創(chuàng)新。
小畑對“海變”這個英語典故的理解、接受和運用,是以全球化眼光來展開的。他指出:
“我聽說甜味的橘過了江就會變種成苦味的枳。我也明知道中國詩是一種嬌柔的鮮花的枳。我也明知道中國詩是一種嬌柔的鮮花,一經(jīng)移植,便不免變性。但變不一定是變壞,莎士比亞說的‘海變’,這變的結果是變成某一種‘富麗而奇異的東西’。翻譯在文學上有時是一種有效果的異種播植。再說,且不論譯文本身藝術上的價值,單就使某種民族對另一種民族的文化發(fā)生興趣這點子實在的功用,也是不應該忽視的?!保ㄐ‘x1926)
小畑是一個日本人,自幼跟著父親誦讀中國古代經(jīng)典,對中國古代經(jīng)典有一定了解。1907-1925,他到美國留學,對西方的經(jīng)典也有一定了解。他到美國后,一直隨身帶著李白詩集,一有空便誦讀、翻譯。他之所以翻譯李白詩歌,是要“介紹一個在中國最有名的古詩人給歐西的文壇”(徐志摩2005:132)。不難看出,小畑對自己的譯者身份很清晰,翻譯目標很明確——他愿作文化架橋人,要把中國古代最著名詩人李白的詩歌翻譯給西方人。但是,不同民族的文化是存在差異的。對于個體而言,文化是蘿卜白菜,不同個體可以各有所愛。不同民族之間在進行文化交流時,會出現(xiàn)對話、融合、碰撞等現(xiàn)象。不同民族在面對其他民族的文化時,還存在接受、認同、甚至強烈抵抗的問題。而在文化交流過程中,時空背景中各種因素形成特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會決定某種優(yōu)秀民族文化是否被另一民族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的被接受,產(chǎn)生積極效果的問題。所以,要把李白詩歌譯介到西方,必須要有恰當?shù)闹笇Х结樅挽`活的翻譯方法才行,而指導方針和翻譯方法要基于多角度、多層次地了解信息、并且進行深入的研究和思考。
小畑甘愿充當把李白詩歌譯介給西方的文化架橋者。作為譯者,他深入研究了中國詩歌,也深入研究了西方詩歌。他深刻地理解了中國人對南橘枳北的認知,也深刻地理解了西方人對“海變”認知。兩種認知觀在本質(zhì)上存在相同點和不同點,兩種認知觀指導具體的翻譯實踐,會對產(chǎn)生不同的譯文,而不同的譯文會被不同的讀者接受。作為譯者,他要充當架橋者,把中國詩歌譯介到西方,要為西方讀者服務。于是,他堅持“海變”翻譯認知觀,把李白詩歌翻譯成為對西方人感興趣的“某一種富麗而奇異的東西?!毙‘x他譯的《李白詩集》在西方獲得了廣泛好評,甚至他的譯作后來被西方音樂人譜成曲,成為人們喜愛的歌曲。通過小畑的翻譯,西方世界認識了李白詩歌、認識了中國古典詩歌這樣瑰寶。同時,西方也不得不記住這個搭橋者,并承認他的貢獻。
“海變”譯論啟發(fā)人們,要用開闊的胸襟對待中國古代詩歌的英譯現(xiàn)象。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現(xiàn)在中國已成為全球第二大經(jīng)濟體。經(jīng)濟的發(fā)展給我國社會各層面帶來深刻的變化和影響。當前,中國文化走出去已成為人們關注的熱點問題。中國古代詩歌是中國文化的最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將其英譯,讓其走出國門已成為迫在眉睫的問題。
沒有翻譯,中國古代詩歌不可能走向世界。所以,我們應該以開闊的胸襟,鼓勵更多的人,用更多的方法,借助更多的手段、通過更多的渠道翻譯中國古代詩歌,才能讓中國古代詩歌走向世界。文學作品能成為典籍,必然有其獨特的藝術韻味。這些獨特的藝術韻味是能夠被全人類感知和欣賞的,即使不同民族的人們存在認知差異,也不會對其他民族的經(jīng)典作品產(chǎn)生一無是處的反感。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劇本是英國的古代典籍,莎士比亞于1616年在英國死去,他的作品不斷被譯介到世界各地,生生不息,莎士比亞劇作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全世界共同的文化財富。中國人把莎士比亞翻譯成漢語,不可能不對其進行變形,不可能不產(chǎn)生一些誤讀,但是,這毫不影響莎士比亞劇作的經(jīng)典特性。我們不必擔心中國讀者對莎士比亞的理解比英國讀者差,我們也不能要求中國讀者對莎士比亞的理解與英國讀者完全一致。我們能夠包容莎士比亞在中國譯介的變異,當然也應該包容中國古代詩歌英譯到外國的變異、誤讀、失去韻味。
“海變”譯論啟發(fā)人們,用全球視野對待中國古代詩歌的英譯已成為時代的迫切任務。隨著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中國在世界上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影響力,代表中國軟實力的中國文化也需要在世界上發(fā)出較強音,作為中國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的古代詩歌也應該快速走向世界。世界上不同國家和地區(qū)的讀者也希望了解中國詩歌、中國文化,并從中汲取營養(yǎng)。這要求人們以全球化視野看待中國古代詩歌的翻譯。以全球視野看待中國古代詩歌的翻譯,是滿足外國讀者的鑒賞消費詩歌的需求,更是滿足中國文化走出國門的時代訴求。同時,以全球視野看待中國古代詩歌的翻譯,也有利于中國讀者學習外語,從另一視角鑒賞消費詩歌的需求,這也是國家人文社會科學跨學科發(fā)展的訴求。
用全球視野對待中國古代詩歌的英譯,意味著譯者在翻譯時,確定明確的讀者對象。翻譯中國古代詩歌不是為了譯者自娛自樂,也不是僅僅為了中國英語學習者,而是以世界上所有的英語讀者為對象,把中國古典詩歌的特有精神展示給世界上所有的英語讀者,并希望中國古代詩歌的特有精神被英語詩歌吸納。在翻譯古代詩歌時,譯者應該依據(jù)的翻譯理論,采用的翻譯方法不但要從國內(nèi)汲取營養(yǎng),也要從國外汲取營養(yǎng),借用的翻譯工具,考慮的翻譯傳播渠道更是要具有全球化特征。這些都會使中國古代詩歌翻譯取得更多的成功,更具影響力。
用全球視野對待中國古代詩歌的英譯,意味著譯者在翻譯時,自覺地擯棄“中國文化最偉大”、“中國文化翻譯必須原汁原味達意”等傳統(tǒng)觀念,而是本著不同民族文化平等交流的理念。這樣的翻譯理念才能更順暢地、更好地使中國文化走向世界。以全球化眼光看待中國文化,中國文化與其他民族文化整體上說是各有千秋。在古代,世界上不同民族文化之間由于時空因素缺少必要的交流,基本上是獨立發(fā)展的,形成了相對獨立的體系特征。時至今日,在現(xiàn)代化的背景下,文化的交流傳播只能以自愿接受為前提。中國文化再博大精深,高明玄妙,也不能輕易地指望讓他民族的人們心甘情愿地接受。
用全球視野對待中國古代詩歌的英譯,意味著譯者在翻譯時,要更多地考慮能不能用外國人能理解的思維模式介紹中國優(yōu)秀的古代詩歌。中國優(yōu)秀的古代詩歌,乃至中國文化的偉大,以及原汁原味被譯介到國外,需要一個過程,這個過程不是能夠按民族主義者預設的路徑完成的,而是需要譯者、讀者、時空中各要素組成的譯文生態(tài)環(huán)境共同作用才能完成的。這個過程需要尊重文化差異,尊重因文化差異導致的文化變異以及文化變異在他文化生態(tài)環(huán)境中的發(fā)生和發(fā)展。由于歷史原因,直到改革開放,中國文化才與世界文化開始較多的交流,這使得西方世界對中國文化形成了固有的片面理解和偏見。要消除西方讀者對中國文化、中國詩歌的片面理解和偏見,譯者需要認真研究西方的語言文化語境,以適當?shù)睦碚摓橹笇В龠M譯作首先適于在西方的語言文化語境中生存,然后才健康地開花、結果。當下,中國的經(jīng)濟、科技快速發(fā)展,中國文化迫切需要走出國門,這一方面是提升中國文化在世界文化中的地位,另一方面有助于我們學習世界文化。只有中國文化走出去后,我們才能了解中國文化與其他民族文化會如何接觸、碰撞,我們才能比較借鑒中外文化,進而取長補短,達到真正交流的目的。用全球視野對待中國古代詩歌以及中國文化的翻譯,實際是讓世界各族人民近距離或直接感受到中國文化的豐富多彩和獨特魅力,是向世界提供盡可能多的中國文化商品和文化服務。
“海變”譯論啟發(fā)人們,我們應該更多地研究能夠翻譯中國古代詩歌的外國譯者和譯作,也應該更多地研究譯作的傳播者和讀者。一直以來,中國翻譯研究者在研究中國古代詩歌及中國文化翻譯時,更多的是研究本國譯者的譯作,這導致中國古代詩歌及中國文化的翻譯研究和翻譯實踐存在較大的片面性,這實際上是一種畫地為牢、坐井觀天翻譯研究和翻譯實踐,這給中國古代詩歌翻譯理論研究和翻譯實踐的巨大損失。
更多地研究翻譯中國古代詩歌的外國譯者和譯作、讀者和傳播者,才能真實地了解中國古代詩歌在國外的翻譯、傳播、影響。外國譯者具有中國譯者缺乏的優(yōu)勢,他們能真實地了解外國讀者的需求,進而采取恰當?shù)姆g策略和方法,生產(chǎn)出讀者喜愛的譯文。外國譯者也能從新的視角,理解中國古代詩歌及中國文化,很可能用一種新的語言和形式來翻譯,進而成為中國古代詩歌及中國文化的再造者。外國譯者還能夠準確地把握詩歌的生態(tài)環(huán)境,使譯詩很好地適應生態(tài)環(huán)境,茁壯生長,并開花結果。實踐證明,外國譯者翻譯中國古代詩歌實際上是“異花受精、異種繁殖”,這種翻譯促進了中國古代詩歌在異國他鄉(xiāng)進化成了新的種品種。這些新品種往往顛覆中國本土對中國古代詩歌的認知,促使中國本土對中國古代詩歌重新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