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桂榮
(山東師范大學 文學院,濟南 250014)
“聲音”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被解釋為“聲波通過聽覺所產(chǎn)生的印象”[1],這是從物理學原理角度對它做的最原始理解。在生活用語之外,“聲音”(voice)還引申出了一定的文化、學術含義,目前已被歷史、哲學、社會學、文學等人文社會科學廣泛采用。傳統(tǒng)敘事學中也用到“聲音”這一語詞,“它指敘事中的講述者(teller),以區(qū)別于敘事中的作者和非敘述性人物……有人對我說話,向我講述故事,邀請我聆聽他講故事的聲音。”[2]可以說,經(jīng)典敘事學更多是在講故事、敘述者/受述者層面使用的“聲音”、“敘述聲音”這些概念,“敘事文本以其措辭來表示敘事聲音,隱含說話者對內容采取的方法,對讀者作出的姿態(tài)的語氣”[3],對“聲音”的這種運用增強了文學文本之“敘事性”的辨識度,因為通過敘述人的聲音表達出來的文學性描述不同于生活中的現(xiàn)實故事、事件,這奠定了“故事”與“話語”相區(qū)別的敘事學基礎。然而,在另一個層面上,這種運用方式也產(chǎn)生了一個盲區(qū),即其局限于物理學原理角度的“聲音”原意,未能將“聲音”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對其賦予的權力、身份意涵相聯(lián)系。像學術論文或媒體報道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尋找失落的聲音”、“找到另一種聲音”等,在這里,“聲音”不單單是一個物理學、符號學概念,還是一個政治性概念,是觀點、意愿、訴求之意,并往往與身份、階層聯(lián)系在一起,被賦予了權力與權利的象征意涵。
可以說,傳統(tǒng)敘事學對“聲音”的使用體現(xiàn)出了其作為形式主義批評重技術性、符號性分析,輕政治寓意和歷史批判的一面。而后經(jīng)典敘事學則對“聲音”的理解從符號學拓展到社會價值層面上。詹姆斯·費倫曾言,聲音是敘事的一個成分,往往隨說話者語氣的變化而變化,或隨所表達的價值觀的不同而不同,或當作者運用雙聲時變換于敘述者或人物的言語之間,“我強調聲音與價值觀之間的關聯(lián):就部分而言,聆聽敘事就等于聆聽與特定談話方式相關的價值”[4]。將“聲音”與價值、權力、意識形態(tài)相聯(lián)系是后經(jīng)典敘事學的開拓性體現(xiàn),“女性聲音”就是從這個層面而言的,其在后經(jīng)典敘事學立場上的“聲音” 界定中又增加了性別的維度,意在連接、鏈接、糅合傳統(tǒng)敘事學與傳統(tǒng)女性主義理念,從性別權力角度理解將敘事形式中的聲音屬性。也可以說,“女性聲音”這一概念提出的初衷是通過敘述形式、言說方式、聆聽方式等“聲音”層面的敘事學考察來表達女性群體的權力訴求,它是女性主義主義敘事學的一個核心概念。女性主義敘事學的創(chuàng)始人之一蘇珊·蘭瑟指出,“敘事技巧不僅應看成是意識形態(tài)的產(chǎn)物,而且還是意識形態(tài)本身”,“敘述聲音位于‘社會地位和文學實踐’的交界處,體現(xiàn)了社會、經(jīng)濟和文學的存在狀況”[5]。的確,從敘事學上的“聲音”意涵出發(fā)追求女性權力的表達與釋放,這是一種新的女性主義策略,也為重內容研究、輕形式分析的傳統(tǒng)女性文學研究找到了新的學術話語增長點。
因為“女性聲音”位于女性主義與敘事學的交匯處,其對研究實踐的啟示之一便是為傳統(tǒng)敘事學研究增加了性別的維度。像布斯的“隱含作者”概念,“這個隱含作家總與‘現(xiàn)實的人’不同——不論我們怎樣看待他——現(xiàn)實的人在創(chuàng)作作品時創(chuàng)作了他自己的化身,一個‘第二自我’”[6],布斯以“他”(he/him)指代其所說的隱含作者,但現(xiàn)實生活中的作者卻是有具體性別的人,其在作品中“第二自我”是否也有性別,如果有,這“隱含作者”的性別能否與現(xiàn)實中的真實作者的性別順應一致起來?顯然,一般意義上的敘事學是無法回答這些問題的,“女性聲音”理論的提出則可以做一些深入探析。
對于傳統(tǒng)女性文學研究來說,“女性聲音”的提出以其對敘事形式的強調深化與復雜化了女性文學研究的話語空間。在詹姆遜、伊格爾頓看來,審美或敘事形式本身就是某種意識形態(tài),是作家與他(她)所面對現(xiàn)實之間的一種關系隱喻。但傳統(tǒng)女性文學研究并未像重視“寫什么”的內容研究那樣去重視“怎樣寫”的形式分析,像《論底層寫作中的女性生存策略》、《從中國文學史看女性社會地位的變化》、《從新時期女性寫作看女性之于兩性和諧關系的建構》、《當代職場小說中的女性生存困境》之類女性文學研究論文,從題目中就可以看出其基本是在文學社會學的框架下,將藝術形象等同于現(xiàn)實人物、將敘述情節(jié)等同于生活事件,這是對熱奈特所言故事與話語相區(qū)別的敘事學的有意無視或無意忽略。敘事學理論家申丹教授曾言,“女性主義文評中的‘聲音’具有廣義性、摹仿性和政治性等特點,而敘事學中的‘聲音’則具有特定性、符號性和技術性等特征”[7]。“女性聲音”將此二者相結合,可謂形式研究與性別研究的雙重突破。
另外,“女性聲音”在研究視域上的形式分析并不局限于文學文本,還會延伸到語境層面,將提升公眾的社會性別認知納入自身研究視野,這也是其突破傳統(tǒng)女性文學研究的一個創(chuàng)新之處。相對于性別政治的內容研究,因為“女性聲音”研究篤信“文化充斥甚至意味著性別的技術,形式和結構對滲透男人和女人之間的社會性別起決定作用”[8],其高度重視讀者研究,尤其重視將巴特勒解構生理性別與社會性別二元對立的后現(xiàn)代女性主義與敘事學相聯(lián)系,把對敘事形式的研究演繹成打破傳統(tǒng)的社會性別觀念、建構現(xiàn)代化與多元化社會性別認知的過程。比如沃霍爾認為波伏娃那句名言改為“一個人不是天生為女人,而毋寧說是被叫做女人的”更為合適,因為一方面社會性別具有歷史意識形態(tài)長久浸潤的延續(xù)性;另一方面性別身份又是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不僅不存在本質的、決定性的性別差異,性別規(guī)范本身也處于傳播、突破、調整的動態(tài)過程之中[9]。在此意義上,由文學類型決定并通過重復性閱讀進一步累積、強化的敘事類型與模態(tài),對真實讀者性別身份的動態(tài)建構所產(chǎn)生的影響是巨大的(筆者認為其甚至高于寫作內容的影響)。像沃霍爾將流行的言情小說、肥皂劇的敘事形式稱之為具有性別化功能的“情感技術”(technologies of affect)。這些都是內容中心的傳統(tǒng)女性文學研究較少涉及的。
話語指向上,“女性聲音”研究因為是通過敘述形式、言說方式、聆聽方式等形式層面的敘事學考察表達女性群體的權力訴求,能夠有效規(guī)避傳統(tǒng)研究在界定“女性文學”時糾結于寫作者生理性別的問題。根據(jù)謝玉娥編纂的《女性文學教學參考資料》所言,目前中國學界對女性文學的界定大體有這么三種看法:一是只要女性寫的就是女性文學;二是按性別加題材加風格的分類,即女性所寫的表現(xiàn)女性生活體現(xiàn)了女性風格的文學;第三種是性別加女性意識,即女性所寫的表現(xiàn)女性意識的文學[10]。這幾類劃分標準內涵和外延各有不同,盡管從第一種到第三種有著越來越精確化的趨勢,但它們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都強調了女性文學是“女性寫的”這一寫作主體的生理性別的一面,這在理論上有著性別本質主義的簡單化傾向,實踐上則窄化、局限了女性文學的研究對象,事實上將女性文學限定成了“只與女性寫作者相關”的事。在gender(社會性別)觀念在理論上已被女性學界充分熟知、接受的情形下,只從創(chuàng)作主體角度界定的這種女性文學概念有點窄化了,對于研究對象的設定來說甚至無異于某種作繭自縛?!芭月曇簟毖芯康某珜д咧晃只魻栐?,“男性寫作與女性寫作文本的差異畢竟不在于所謂的內容,而在于他們的講述方式、話語的特征(感傷的、反諷的或是科學的等)”[11]。這個說法當然也有諸多可進一步追問之處,像所謂講述方式、話語特征究竟有沒有決然的男女之別,“感傷的、反諷的或是科學的”話語方式是從哪個層面界定的,究竟如何界定“女性寫作”與“男性寫作”等等。沃霍爾這種明確拒絕將女性寫作只與女性寫作者的寫作相聯(lián)系的思維,作為“女性聲音”研究的一個學理起點,必將拓展女性文學研究領域,打破傳統(tǒng)的性別經(jīng)驗主義、本質主義思維。
文本資源上,新世紀文學敘事形式的新探索為“女性聲音”研究提供了新的話語空間。新世紀以來,先鋒文學花樣翻新的形式實驗表面看來有所降低,但正如青年學者晏杰雄所言,新世紀小說的文體形態(tài)精神并未減弱,而是出現(xiàn)了內在化、本土化、混沌化的趨向,“超越既往的社會層面和實驗層面,走向文本和人本,走向生活世界,外表老實,骨子里其實是很現(xiàn)代的”[12]。新世紀文學的形式實驗不像20世紀末那么張揚、極致、不避極端,而是深入到文學文本的敘事機理,以包容性較強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群體性的敘事形式變革可能相對少見了,但作家的個性意識、獨立品格在進一步彰顯,也能催生某種自覺不自覺的文體創(chuàng)新。比如在“個人化”寫作問題上,概念性炒作少了,反而更加回到了其原初意涵——完全遵從個人經(jīng)驗、趣味,而不被時代潮流所裹挾。像最近幾年嶄露頭角的寫作者梁鴻、余秀華、付秀瑩等可以說都是真正的“個人化”,盡管她們都是以農(nóng)村題材引發(fā)文壇側目,但風格各異、趣味有別,差異性非常明顯,無法進行思潮歸類,這必然會引發(fā)包括女性聲音在內的敘事形式上的“個人化”探索。還如關注民生、關愛弱勢群體的非虛構寫作所采用的“集體型”敘事形式,是與盛行“個人化”寫作的1990年代大異其趣的。還如傳統(tǒng)紙媒印刷業(yè)的相對衰落與電子傳媒的強勢崛起所帶來的“文學場”各要素構成的變化,及信息時代知識爆炸、共識性破滅所帶來的碎片性寫作與閱讀,共同催生了新世紀文學中醒目的“碎片性”敘事方式。而網(wǎng)絡文學中女性社群、女生頻道的強勢出現(xiàn)則構筑了愈演愈烈的“女性向”敘事形態(tài),這些在電子傳媒還不算發(fā)達的新時期文學中也是不可想象的。這些都為從文學形式角度索解女性聲音提供了足夠的文本與文化資源。
當然,相對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中社會歷史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分析的強大,“女性聲音”的敘事形式研究尚較為薄弱和邊緣,筆者在此前一篇文章中分析過本土研究實踐中的缺憾與問題[13],這里想從正面強調一下其中國研究的貢獻和價值。因為敘事學是西方文學研究界的主流方法,很多敘事學理論也是來自西方,加之女性主義直到如今似乎也沒有擺脫“來自西方”的學術出身問題,敘事形式層面的“女性聲音”問題,包括其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研究方法,往往被認為是西方化的產(chǎn)物,相關研究是“以西律中”(以西方理論闡釋中國文本)的學術殖民。
但筆者在此鄭重強調的是“女性聲音”研究盡管在中國學界尚相對邊緣,但這并不意味這它沒有形成一定的知識范式,而且這種知識范式更多是建立在中國文本的形式分析實踐基礎之上的,比之內容中心的一般女性文學研究,其“中國性”甚至會更鮮明。因為一方面,女性聲音研究在世界范圍內是20世紀80、90年代起步,彼時已是中國改革開放的新時期。敏感的中國學者幾乎從一開始就關注到了這一理論思潮,并積極參與對話、爭鳴,基本不存在其他西方文論那樣的接受“時間差”;另一方面,其發(fā)生發(fā)展的年代正是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異?;钴S的新時期,中國文本的成長譜系、價值與問題基本左右了中國學者的關照視閾,因此,其并非那種想當然地“用西方理論闡釋中國文本”的研究路徑,具體體現(xiàn)在:
從中國文學語境出發(fā),對西方學者基于西方文本分析而得出的概念、范疇進行補充、修正,甚至“反其道而行之”。像“性別化的干預”理念是沃霍爾從對18、19世紀英美文學研究中得出的,陳淑梅通過對改革開放之初女性小說的考察發(fā)現(xiàn),有的女性寫作不自覺應用了“吸引型敘事干預”,但卻未增強話語權威感,反而形成了“主體可疑”的敘事話語,也有的采用了“疏離型敘事干預”,但并非性別意義上的女扮男裝敘事,而是借用個人言說社會倫理的喬裝打扮敘事[14]。這與沃霍爾結論亦大相徑庭,是中國學者立足中國文本的分析;而對于蘇珊·蘭瑟的“話語權威”理論,也有論文提到,新世紀以來部分女作家敘述權威意識的淡化恰恰是其性別觀念更加從容淡定的表征,敘述權與性別權未必總是順承關系,在新的時代與社會語境下會出現(xiàn)新的變體[15]。這些都是已有中國學術成果的創(chuàng)新之舉,還有更多新發(fā)掘、新闡釋,本成果各章節(jié)中會有更多詳實論證。
與西方理論進行直接對話,指陳其失誤之處,像對于蘭瑟提出的“公開型/私下型敘述”的說法,申丹指出蘭瑟進行文體分析,依據(jù)的卻是敘事學理論,結構意義上的“公開”與“私下”區(qū)分同常識意義上的區(qū)分會產(chǎn)生混亂,“蘭瑟試圖用敘事學來解釋這一切,其實就這封信中的不同文本而言,蘭瑟進行的主要是文體分析,在涉及連接表面文本和隱含文本的那組語法上的否定結構時,情況更是如此”,她與蘭瑟本人當面進行了交流,并得到了其理解和認同[16];而蘭瑟所說的集體型敘事只存在于女性寫作中的問題,申丹也找出了相反例證認為少數(shù)男性寫作中亦存在此類型[17],這些都體現(xiàn)了中國學者對世界女性主義敘事學理論的勘誤與貢獻。
對西方女性主義敘事學未曾涉及到的一些文學現(xiàn)象進行原創(chuàng)性學理總結。像在“女性向”敘事方面,邵燕君教授挖掘網(wǎng)絡社群的“異托邦”性質及其社會性別建構的積極作用,將女性向網(wǎng)絡敘事表達的“網(wǎng)絡女性主義”稱為借助設定虛擬世界而達成的性別心理養(yǎng)成功能的“培養(yǎng)皿”,“從象征界退回到實在界,在那里,沒有純情少女,也沒有天生蕩婦;沒有女神,也沒有女漢子;沒有全職太太,也沒有滅絕師太……一切欲望都可以恣意生長。要想脫胎換骨,必須回到‘子宮’(筆者注:女性欲望的全方位釋放),而當新的生命長出來之后,又需要一個‘培養(yǎng)皿’”[18],這些都是西方“女性聲音”研究未涉足的領地。還有,在“我閱讀”層面具體區(qū)分郭敬明等大眾化“女性向”敘述與小眾化女性網(wǎng)絡社群“女性向”敘述在性別建構層面性質的不同[19]等,則是將“女性聲音”闡釋同大眾流行文化研究相結合的嘗試。這些都是西方傳統(tǒng)女性主義敘述學甚少涉足之地,體現(xiàn)了中國文論的原創(chuàng)性。甚至可以說,相對于內容研究為主的傳統(tǒng)女性主義文學研究,女性聲音的敘事形式研究更鮮明體現(xiàn)了在民族偉大復興階段中國學術的中國經(jīng)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