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穎
(曲阜師范大學 中文系,山東 濟寧 273165)
2018年無疑是莎士比亞作品譯介的豐收之年,自2012年起即立志以一己之力新譯《莎士比亞全集》的傅光明所譯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威尼斯商人》《哈姆雷特》《奧賽羅》——四部經典莎劇同步面世,與2017年梓行的莎士比亞研究專著《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交相輝映。也正是在此年,傅光明又推出了以全新視角解讀莎士比亞四大喜劇的《戲夢一莎翁:莎士比亞的喜劇世界》,預示著傅譯莎劇第二輯即將呈現于世人面前。
一
傅光明的新譯以一舊(“牛津版”)和三新(“皇家版”“新劍橋版”“貝七版”)多個版本的莎士比亞作品為版本依據①“牛津版”是梁實秋當年譯莎所選用的克以格在1891年編定的牛津本,現代白話,收錄莎士比亞所寫的全部劇本和十四行詩,加上莎士比亞生平介紹,合集成一本書;“皇家版”是強納森?貝茲主編的《莎士比亞全集》,是英國皇家劇團演出莎劇的“演出本”版,此版本堪稱是“版本學”的考究之作;“新劍橋版”是布萊恩?吉朋斯主編的《新劍橋版莎士比亞全集》,此版本強調莎劇演出歷史以及觀眾的接受度;“貝七版”是美國前莎士比亞學會會長貝文敦主編的《莎士比亞全集》,此版本堪稱最友善讀者的版本,因為貝文敦的注釋簡單易懂,還有歷史、文化相關的導讀文章。參見陳淑芬《臺灣莎學視角論傅新譯“莎士比亞戲劇”與新“傅莎學”》,《名作欣賞》2018年第28期,第94——101頁。,并運用大量莎士比亞研究的最新成果。“傅譯莎劇”在譯本主體外,還輔以詳細的劇本導讀,對原著進行系統(tǒng)的考據和詮釋。有學者認為:“傅光明因翻譯莎士比亞,大量參閱國內外莎學著作,為幫助不諳英語的讀者,寫下好幾十萬字的導讀文章,形成了獨樹一家的‘傅莎學’成就,特別是莎譯和《圣經》互文的莎學與莎譯和‘原型故事’互文的莎學兩學門?!盵1]。除獨立的長篇導讀外,傅光明還通過大量的注釋,對正文進行補充說明,在保證正文文本流暢自然、貼近漢語表達習慣的同時,對細微的“不對等”處進行標注,使跨語際、跨文化的翻譯更趨透明。
事實上,舊譯中存在的不準確或不透明的問題,直接影響到中國莎士比亞研究的質量,就此而論,傅光明重譯《莎士比亞全集》這一行為本身,就包含著對現有莎士比亞譯本質量和研究水平的反思,新譯的意義絕不僅限于產生更優(yōu)的譯本,而是以先進的翻譯理念為根底,以“傅譯莎劇”為基點,凝練成別有洞天的“傅氏莎學”,全面促進莎士比亞戲劇譯本的生產與研究。注釋是新譯本的一大亮點,以新譯《奧賽羅》的臺詞解說為例:
“而我,——上帝瞎了眼!——只在這摩爾人的麾下混上一個掌旗官?!盵2]7
傅光明對“上帝瞎了眼”所作的注釋是:“原文為god bless the mark,原指在要說出什么不敬或褻瀆詞語之前先表示道歉,可直譯為:上帝保佑這個頭銜;也可譯為:恕我直言;別見怪?!盵2]7“上帝瞎了眼”這句譯文與直譯有出入,但恰恰符合伊阿古的性格,褻瀆神靈的談吐將這個小人的嘴臉淋漓盡致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在跨語際對等成立的范圍內,充分展現了語言的彈性,激發(fā)了譯文的活力,使之最大限度地參與到戲劇人物的性格塑造中。
接觸過原著的讀者都知道,莎士比亞戲劇的遣詞造句常常是意味深長的,雙關等技巧的運用構成其重要的藝術特色,新譯注釋的功能還在于靈活地展現譯者對原著詞句的多義與雙關的理解,便于讀者理解伊麗莎白一世執(zhí)政時期出現的文本之原義。比如,新譯將《奧賽羅》中出現的“以圣母起誓”解釋為:“Marry,以圣母瑪利亞起誓。伊阿古在此是故意用Marry(瑪利亞)與married(已婚)的雙關意?!盵2]21“以圣母起誓”凸顯了當時宗教感之強烈,舊譯本幾乎都按轉義處理,比如將“以圣母瑪利亞起誓”譯為“真的”,對此,傅光明的處理方式卻大相徑庭,在鮮活的日常話語里,充分張揚了莎士比亞時代的市井情態(tài)。
此外,傅光明還擅長通過比較莎士比亞原著諸版本間的差異,尋求最準確的漢語譯文,這一點也呈現在其譯本的注釋之中,如“以上帝的傷口起誓”對應的注釋為:“原文為Zounds! By God’s(Christ’s)wounds.憤怒的詛咒語,原意為:以上帝(或基督)的傷口起誓。在第一對開本中,沒有出現zounds一詞。此處也或譯為:天大的事!”[2]11注釋涉及不同版本間的流變,在小處亦可見譯者扎實的考據,足見新譯的巧思。通過翻譯實踐,莎劇的諸位譯者也是各有心得,其中不無參差之處。通過注釋的形式,新譯本不斷開放邊界,形成與諸種舊譯版本的有效“對話”。以《奧賽羅》中“我并不是真實的我”所對應的注釋為例:
I am not I am.還可譯為:我才不是那種把心掛在袖口讓烏鴉啄食之人;或:我不是那種守不住秘密的人。朱生豪譯為:世人所知道的我,并不是實在的我。梁實秋譯為:我不是像我表面上這樣的一個人。孫大雨譯為:我不是我這般模樣?!妒ソ?舊約?出埃及記》3∶13-14:要到以色列人那里去的摩西詢問上帝的名字,上帝對摩西說:“I am who I am.”(我是創(chuàng)始成終的主宰;或:我是自有永有的。)并要摩西對以色列人說:那位叫創(chuàng)始成終的主宰差我到你們這里。伊阿古想說:“我不是自有永有的”,即現在的我不是我該有的樣子。[2]9
通過注釋,傅光明不僅對“I am not I am”在《圣經》中的出處進行了追溯,還完成了與此前出現的三種譯本的對照。以蘇珊?巴斯奈特和勒菲弗爾提出“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為標志,翻譯學科在20世紀90年代進入了新的階段。顯然,翻譯是跨語際的,更是跨文化的,這就意味著成功的翻譯必然要建立在對原著的文化背景進行深入解析的基礎之上。具體到莎士比亞戲劇,其濃郁的宗教底色是不能忽略的,“莎士比亞在他成為莎士比亞之前、之時、之后,作為女王治下的一名英格蘭國民,都必須遵守女王制定、頒布的宗教規(guī)范”,“莎士比亞戲劇與《圣經》,既是一種在他生命過程中由耳濡目染而孕育成的自然關系,同時也是一種源自《圣經》文學并深受其滋養(yǎng)的藝術關系”。[3]32傅光明意識到中國自古以來并未形成與伊麗莎白一世時期近似的宗教氛圍,《圣經》在華的傳播也一直局限于相對狹窄的范圍內,中國讀者很難全面把握隱現于莎士比亞戲劇之中的《圣經》的印記。因此,新譯本在鉤沉劇本中潛藏的《圣經》典故一事上分外用力,不僅在導讀中充分考量《圣經》對某一劇本的整體影響,還在譯文中隨時加注,指出《圣經》與劇本細節(jié)的對應關系。比如,《奧賽羅》中的“以基督的傷口起誓!先生,原來您是這樣的一個人,如果魔鬼叫您侍奉上帝,您就偏不信上帝”[2]12,對應的就是“《新約?馬太福音》4∶8-11,魔鬼帶耶穌上了一座很高的山,把世上萬國和它們的榮華都給他看。魔鬼說:‘如果你跪下來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給你?!d回答:‘撒旦,走開!’《圣經》說:‘要拜主——你的上帝,只可敬奉她?!谑牵Ч黼x開了耶穌,天使就來伺候他。”傅光明認為此處或是對此典的逆向運用。[2]12這一類注釋的頻繁出現,凸顯了新譯的文化張力。
二
梁實秋、朱生豪、卞之琳、孫大雨、方平等譯者均曾不同程度地涉足莎士比亞戲劇的翻譯實踐,形成了風格各異的莎劇中譯本,“但如何將莎士比亞的詩劇語言,用現代白話‘原汁原味’地來表達,始終存在挑戰(zhàn)”[4]4,譯出“原味兒莎”,是“傅譯莎劇”的宗旨。
有譯者認為將莎士比亞詩劇翻譯成詩歌的形式,是對詩劇形式的完美再現,一些通行已久的莎劇中譯本,在譯文表述方面都據此作出嘗試。莎士比亞的戲劇固然要歸為詩劇,但有些舊譯過分強調原劇中詩的形式,形成押韻牽強、徒有其表的所謂“以詩譯詩”的莎譯風格。在傅光明看來,若徒有中文詩體形式的機械對應而幾無詩意,把詩劇的詩意譯沒,便是失敗的翻譯。如《天地一莎翁:莎士比亞的戲劇世界》致謝部分中所言:
在譯文上,若完全以中文的詩體形式與莎士比亞的詩劇原作一一對應,無疑會影響現代中文閱讀之流暢……(新譯的譯本格式)對莎士比亞原劇中的無韻戲文采用散文體,并努力使譯文具有散文詩的文調韻致;而對韻詩戲文以及眾多在人物獨白、對話中或結尾處出現的兩聯(lián)句韻詩,一律以中文詩體對應。朱生豪譯本,多是把兩聯(lián)句的韻詩并入散文體。同時,新譯韻詩,也不在字數上像朱譯本那樣刻意追求每行十個字的整體劃一,而是按照對戲文原意忠實理解之考量來決定字數。[3]542
鑒于中、英兩種語言在音韻等方面的特質,譯文文體不可能形成絕對的“對等”,實際上,莎劇常用的五步抑揚格,在中文里就根本無法實現嚴格的對應。新譯本以韻詩譯詩(盡量押韻),散體譯散,無韻詩則譯成散文詩(即以語言內在的張力、韻律、節(jié)奏來表現)。在承認語言差異的基礎上追求盡可能的“跨語際”的詩意呈現,是新譯本取得的巨大進步。在最大化地保留詩意之外,新譯亦最大化地呈現原著之“韻”,以羅密歐和朱麗葉定情時的詩句為例:
Romeo If I profane with my unworthiest hand
This holy shrine,the gentle fine is this,
My lips,two blushing pilgrims,ready stand
To smooth that rough touch with a tender kiss.
Juliet Good pilgrim,you do wrong your hand too much,
Which mannerly devotion shows in this,
For saints have hands that pilgrims’ hands do touch,
Romeo Have not saints lips,and holy palmers too?
Juliet Ay,pilgrim,lips that they must use in prayer.
Romeo O,then,dear saint,let lips do what hands do;
They pray; grant thou,lest faith turn to despair.
Juliet Saints do not move,though grant for prayers’ sake.
Romeo Then move not,while my prayer’s effect I take.[4]15
羅密歐和朱麗葉的一問一答,自然構成了莎士比亞所擅長的十四行詩,傅光明將其譯為:
傳統(tǒng)工程測繪極易受到地形條件及障礙物的影響,造成測繪數據出現誤差,無法滿足后期施工要求。但GPS測繪技術主要采用接受及分析衛(wèi)星信號的方式實現測量,不必受到天氣、溫度等影響,只要滿足觀測條件,就可實現全天候的連續(xù)觀測,大大提升了工程測量工作效率。
羅密歐 要是我用這一雙塵世之手的卑微
把這圣潔的廟宇褻瀆,我要救贖,
讓香客含羞的嘴唇赦免溫存之罪,
讓那輕柔之吻撫平我牽手的粗魯。
朱麗葉 虔誠的香客,別這樣怪罪這牽握,
牽手原本是香客表示由衷的虔誠。
因為圣徒的手可以由香客去觸摸,
與圣潔手掌相握便是香客的親吻。
羅密歐 圣徒只有圣潔的手掌,不長嘴唇?
朱麗葉 啊,香客,祈禱時嘴唇便派上用場。
羅密歐 哦,圣徒,讓嘴唇替代手的溫潤,
懇請你不要讓雙唇的信仰變失望。
朱麗葉 你的懇請獲允準,圣徒恭候禱告。
羅密歐 圣徒別移動腳步,我會前來領教。[4]15
如傅光明所言,“此處的十四行詩,我按照英文的押韻方式,完全用中文押上了,還是挺難的。以朱譯為例,雖以詩體來譯,有五句沒押上”[4]15。新譯本對原著“詩”味的體現慎重而節(jié)制,總體上傾向于適度的“歸化”,這種“度”的拿捏,頗見譯者功底。在盡力還原莎劇的詩意和音韻外,傅光明也追求形成更準確的譯文,如《哈姆雷特》中老國王的自陳:
這種提取了麻風病毒的汁液,對人體的血液是如此致命,它像水銀一樣迅速流過全身所有的血管,清新、健全的血液便仿佛突然把醋酸滴到了牛奶里,瞬間凝固起來,原本光滑的皮膚先是立即起了一層皮疹,然后就像最可怕的麻風病人那樣,渾身結滿了骯臟得看一眼就會令人作嘔的硬皮。這樣,睡夢之中,兄弟的一只手,一下子就把我的生命、我的王冠、我的王后全奪走了。[5]
在朱生豪和梁實秋的譯本中,均漏掉了對克勞迪斯提取毒液過程的描述,但這恰恰是不應省略的,克勞迪斯選擇以這種毒液實施謀殺,不僅能夠奪取其兄長的性命,還使其亡故后的形象變得異常丑惡,以利于自己騙娶寡嫂,其人心地的惡毒不言而喻。
此外,對于通俗淺顯的臺詞,傅光明堅持盡量不使用中文成語翻譯,因為中文成語在中國文化里自有別樣的意蘊,同時亦不多用歐化句式。以《亨利四世》中福斯塔夫的一句臺詞的翻譯為例,在“第一對開本”(A)和“牛津版”(B)中,這句臺詞分別為:
(A)Falstaff:Well,mayst thou have the spirit of persuasion and he the ears of profiting,that what thou speakest may move and what he hears may be believed.
(B)Falstaff:Well,God give thee the spirit of persuasion,and him the ears of profiting,that what thou speakest may move,and what he hears may be believed.[4]5
諸種譯文也風格迥異,聊舉數例:
好吧,愿上帝給你一套勸人的本領,給他一雙受教的耳朵,好讓你說的話使得他受感動,他聽見的話使得他信服。(梁實秋譯)
好吧,愿上帝給你三寸不爛的舌頭,給他給受善言的耳朵;使你說的能夠打動,他聽的能夠接受。(吳興華譯)
好吧,上帝保佑你,愿你能諄諄善誘,愿他那耳朵能察納忠言;愿你的話能動人心弦,愿他聽了能心悅誠服。(孫法理譯)
那好,但愿你的嘴循循善誘,他的耳朵言聽計從,你的話叫他心動,令他信服,如此這般。(張順赴譯)[4]5
在傅光明看來,上述譯文均不夠“明白如話”,他結合“第一對開本”和“牛津版”的文義,形成了自己的譯文:“好吧,愿上帝叫你有說服力,他的耳朵又肯聽勸;愿你的話叫他動心,讓他一聽就信?!盵4]6這種譯法不僅更接近當前漢語的表達方式,也更貼近福斯塔夫的人物設定。
一人一戲夢,戲夢譯莎翁,將莎翁戲劇全數新譯,是一段注定漫長的旅程,其間冷暖自知。傅光明說過:“這是一段浮躁、喧嘩、騷動的塵世,我的余生,只想‘三心’(安心、靜心、潛心)‘二意’(執(zhí)意、刻意)地完成新譯莎翁這么一件值得付出整個身心的事?!盵3]11譯者不吝將生命中最飽滿的時光托付于莎劇新譯事業(yè),其心意又豈止“三心”。面對莎翁名劇,傅光明自有端正的一份匠心在,有匠心而無匠氣,終有如是這般風光旖旎的譯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