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潔
(東北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沈陽110819)
華裔比較詩學研究族群,是美國漢學界的一個重要學術(shù)流派。這些華裔學者,具有良好的中西文化背景和學術(shù)素養(yǎng),視野開闊,視角多元。他們在西方語境下,對中西文學和詩學展開比較與研究,探索中西文學和詩學的相互闡發(fā)和交匯途徑,為中國文化走向世界做出了突出的貢獻。“在這個學術(shù)族群中,最為顯赫且最早具有國際影響的首席學者就是劉若愚”。[1]67劉若愚(James J.Y.Liu,1926—1986)是美國華裔學者,在中國文學研究和中西比較文學研究領域,成果卓著。他的八部英文專著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文學和詩學,并進行現(xiàn)代意義的闡釋,尋找中西詩學的契合點,致力于探索和建構(gòu)具有普適性的世界詩學體系。
作為中西文學和詩學的研究者和批評家,劉若愚在中國的文學和詩學研究領域,廣受關注。國內(nèi)對劉若愚的研究,多集中在比較文學領域,集中在對其文學研究和詩論體系的探討上。與此相比,對劉若愚的翻譯成果和翻譯思想的關注與研究,是不足的:一是因為他的身份主要是文學和詩學的研究者,而不是翻譯家,他翻譯中國古典詩歌,是為講授、介紹和闡釋中國文學和詩學服務的;二是因為劉若愚本人對自己的翻譯思想很少做系統(tǒng)的理論闡釋;三是因為他主要翻譯了一些唐詩宋詞,譯文的數(shù)量和影響比較有限。
本文以劉若愚的The Poetry of Li Shang-yin:Ninth-Century Baroque Chinese Poet(《李商隱的詩》)[2]一書為例,探討劉若愚的中國古典詩歌英譯觀。目的在于,豐富國內(nèi)相關翻譯研究,思考以劉若愚為代表的西方華裔譯者與中國本土譯者、西方(歐美裔)譯者的不同翻譯理路,及其背后折射出的文化情懷、思維方式和詩學傳統(tǒng),探索中國詩歌走向世界的多元途徑。
譯者身份觀是譯者對自己的職業(yè)身份和文化身份的認識和定位。
第一,劉若愚指出,在西方,從事中國詩歌英譯的主要有兩類人:“詩人—譯者”(the poet as translator)和“批評者—譯者”(the critic as translator)。這兩類譯者的翻譯目的不同,目標讀者不同,翻譯方法不同?!霸娙恕g者”首先是詩人,比如龐德(Ezra Pound,1885—1972)、艾米·洛威爾(Amy Lowell,1874—1925)等,翻譯的目的是用英語再創(chuàng)作出一首好詩,讓譯文讀者在閱讀中獲得精神愉悅和審美感動,體會詩歌的魅力?!芭u者—譯者”首先是批評家,比如劉若愚自己,翻譯服務于自己的文學研究和批評,目的是讓譯文讀者了解中國詩歌的特點或其它相關知識。[3]以李商隱的《樂游原》為例,比較劉若愚和許淵沖譯文如下:
【例1】原文(李商隱《樂游原》):
向晚意不適,
驅(qū)車登古原。
夕陽無限好,
只是近黃昏。
劉若愚譯文[2]160:(Lo-yu Heights)
Toward evening I feel disconsolate;
So I drive my carriage up the ancient height.
The setting sun has infinite beauty—
Only,the time is approaching nightfall!
許淵沖譯文[4]:(On the Plain of Royal Tombs)
At dusk my heart is filled with gloom;
I drive my cab to ancient tomb.
The setting sun appears sublime,
But O, ’tis near its dying time.
由例1不難看出,許淵沖的譯文“用‘雙聲’、‘押韻’、‘抑揚’的方法來傳達原詩的‘音美’;用英詩格律來傳達原詩的‘形美’”[5],更具藝術(shù)性和文學創(chuàng)造性。而劉若愚的譯文緊貼原文,亦步亦趨,盡量保留了原文的用詞和句序,不做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揮。這是因為,劉若愚對自己的身份定位是“批評者—譯者”,他的譯文是供研究者或批評者“參閱的文獻”[6],關注的是知識,是信息,是為中國詩歌的介紹、闡釋和批評提供素材和例證,而不是詩歌的審美愉悅問題。
第二,劉若愚是具有雙重文化背景的“離散譯者”?!皩τ谌A裔漢學家而言,中國文化是其靈魂之根,而西方文化則是安身立命之本”。[7]他們“既是西方文化的認同者,也是中國文化的捍衛(wèi)者”[7]263。這種“雙重性”文化身份,體現(xiàn)在劉若愚的古典詩歌英譯上:一方面他要“求同”,翻譯時要照顧英語讀者的接受能力,使中國詩歌順利進入西方讀者的視野;另一方面更要“存異”,不希望譯文過度“歸化”,不希望中國詩歌在英文書寫中變形走樣,希望保留原詩中的文化和審美信息。比如,在《李商隱的詩》一書中的“翻譯問題”一章,劉若愚對詩歌中文化意象的處理,提出了具體的想法:首先,他建議保留原詩中的文化意象,比如,“柳”譯為willow,“杜鵑”譯為cuckoo;當英語中相應的詞匯缺省時,可以用音譯的方法,“梧桐”譯為wut’ung,“嫦娥”,譯為 Ch’ang-o,而不是 goddess of the moon。[2]34-47他認為,每一個文化意象的背后,都有它的文化淵源和內(nèi)涵(“柳”諧音“留”,有挽留、思念之意;“杜鵑”象征凄涼、哀傷;“梧桐”象征相思之苦、閨怨之愁),是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文化的重要資源。
【例2】原文(李商隱《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
偷桃竊藥事難兼,
十二城中鎖彩蟾。
應共三英同夜賞,
玉樓仍是水精簾。
劉若愚譯文[2]105:(Again to the Sung Sisters of Hua-yang Temple,on a Moonlit Night)
Stealing the peaches and pilfering the elixir cannot both be done.
Inside the twelve city walls the bright-colored toad is locked up.
One should enjoy it together with the Three Blooms,
But the jade tower is still behind the crystal curtain.
譯詩語言符合英語語法和表達習慣,這是一種妥協(xié)和讓步,是譯文順利進入英語讀者視野的前提。東方朔三次在王母處“偷桃”、后羿“竊藥”、仙人的華美居處“十二城”、月中“彩蟾”、“三英”(宋華陽三姐妹)、“水精簾”等典故或意象,承載著豐富的中國文化內(nèi)涵和聯(lián)想意義,劉若愚采用了直譯加文外注釋的方法。在西方文化語境中,他遙思家鄉(xiāng),希望把這些承載著中國文化信息的詞語或典故傳遞給英語讀者,不希望它們失落、變形,或者被誤解、誤釋。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Stephen Owen,1946—)在編譯中國文學選集時,則有不同的考量。以動植物名稱的英譯為例,宇文所安認為,用英語詞匯對應翻譯,讀者可能難以理解這些動植物名稱在中國文化中的關聯(lián)意義,因此,他選擇了美國人熟悉的動植物詞匯來翻譯,比如,將“梧桐”譯為beech(山毛櫸),“杜若”譯成mint(薄荷),“杜衡”譯成 asarum(細辛)。[6]75
綜上,“批評者—譯者”和“離散譯者”的身份,決定了劉若愚的譯詩基本思路:語言基本符合英文表達習慣,目的是便于讀者理解;形式與原詩亦步亦趨,盡可能地體現(xiàn)原詩的句法特點,目的是引導讀者體會到一點原詩的樣貌,便于學習、研究和批評;對原詩中的文化元素,采取“異化”的立場,直譯保留富含文化內(nèi)涵的典故、意象等,目的是為中國文學文論批評和研究者提供所需的知識和信息,也為保留母語文化特質(zhì)做出努力。
對原文的解讀,是譯者翻譯活動的起點和基礎。探討劉若愚的原文解讀觀,目的在于觀察和分析華裔漢學家在原文解讀方面的特點,理解他們與中國本土譯者和歐美裔漢學家的不同。這里探討劉若愚對原詩形式的解讀觀、對原詩意義的解讀觀、對中國詩學的認識和解讀觀。
在對原詩形式的解讀上,毋庸置疑,與中國本土譯者一樣,劉若愚有足夠的能力敏銳察覺和正確認識中國詩歌形式的種種特征,這是中國譯者和西方華裔譯者的優(yōu)勢。劉若愚從小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和中國語言文字的深厚修養(yǎng)。他曾執(zhí)教于芝加哥大學、斯坦福大學等多所學校,講授和研究中國文學、中西比較文學和詩學。他在The Art of Chinese Poetry(《中國詩學》)[8]一書中,對漢字的起源,對漢語的語法特征、漢字的聲調(diào)音節(jié)等漢語本質(zhì)屬性,對中國詩歌的結(jié)構(gòu)特征、修辭手法、典故隱喻等,都有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形式特征在英譯中的難點和可譯性限度,也有清醒而現(xiàn)實的認識。
在對原文意義的解讀上,劉若愚既不像多數(shù)中國譯者那樣,采納“知人論世”的作者中心解讀觀,從時代背景和作者生平入手,把作品看作是作者自傳或影射之作,固守已有觀點;也不像有些西方漢學家那樣不拘一格,強調(diào)讀者的自由解讀。作為在中西文化間游走的華裔漢學家,他既受到中國傳統(tǒng)解讀方式的影響,也受到讀者批評理論、闡釋學、接受美學、新批評等西方思潮和研究方法的影響。一方面,他不否認時代背景、作者背景、歷代注釋等信息的輔助作用;另一方面,他拒絕從作家的經(jīng)歷和歷史語境入手去解釋詩歌。他主張文本細讀,重視對文學文本的語言結(jié)構(gòu)和修辭張力的考察和研究,重視以作家的系列作品為依據(jù),來考察和解讀意義。例如,對李商隱《錦瑟》一詩的意義的解讀,“他否定了前人的悼亡、自傷、寄托諸說,而提出了古今中外都有的‘人生如夢’的新說”[3]序5。也就是說,對意義的解讀,劉若愚更加深入、全面。
在對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認識和解讀上,劉若愚更具優(yōu)勢,這是他的學術(shù)專長。對句式松散、一詞多義、缺少語法邏輯連接成分等漢語意合特征,對言不盡意、意在言外、言有盡而意無窮的詩歌言意關系,對意象并置、創(chuàng)造意境、寫意傳神等詩歌創(chuàng)作特征,對以物觀物、物象自現(xiàn)等道家美學影響下的詩歌鑒賞特征,劉若愚都有具體的研究。對中國古典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鑒賞特點的深層次理解,對中國古典詩歌的語言風貌和精神氣質(zhì)的深刻把握,對中國傳統(tǒng)詩學的深徹認識,使他在翻譯中更加審慎,對中國詩學和文化在翻譯中的保留和傳播問題,有更深層次的考量。
【例3】原文:(李商隱《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云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劉若愚譯文[2]66:(Without Title)
It is hard for us to meet and also hard to part;
The east wind is powerless as all the flowers wither.
The spring silkworm’s thread will only end when death comes;
The candle will not dry its tears until it turns to ashes.
Before the morning mirror,she only grieves that her dark hair may change;
Reciting poems by night,would she not feel the moonlight’s chill?
The P’eng Mountain lies not far away;
O Blue Bird,visit her for me with diligence.
由例3可見,有了對原詩形式的深入理解,劉若愚同葉維廉(Wai-Lim Yip,1937—)等華裔漢學家一樣,更希望盡可能地在譯文中保留中國詩歌的形式,保留深層次的中國詩學“模子”(葉維廉),這是中國詩歌的獨特風貌,是他們想讓西方讀者了解的東西。他沒有像葉維廉那樣,改變和打破英詩句法的規(guī)范,而是采取了比較謹慎的方式:為了符合英語表達習慣,他會添加一些語法成分,但不做過多發(fā)揮,盡可能地保留原詩在句法上的獨具匠心之處。他的譯詩語言顯得亦步亦趨,文采不足,其實這正反映了他對中國詩學深層次的認識:在翻譯中國古典詩歌時,如果譯者添加過多語法成分,或是進行各種創(chuàng)作發(fā)揮、邏輯推斷和經(jīng)驗性介入,會框囿讀者的視覺和感覺指向,削弱原詩的意象效果,減小讀者的多元理解空間,縮小讀者自由進入原文和自由聯(lián)想的空間,“會歪曲原詩的美感印象的層次和姿態(tài)”(葉維廉)[9]。
對原詩意義的解讀,首先,劉若愚不同意一些學者的傳統(tǒng)觀點:李商隱想進翰林院,求助令狐绹,令狐绹升官后,為避嫌拒絕見客,致使李商隱處境艱難,相見難,離開又不甘心。劉若愚認為,這就是一首愛情詩,表達詩人對所愛慕女子的思念。他在譯詩后,給出了自己的闡釋,比如:“難”有兩層含義:一是情人愛而不得,相見也難,分別也難;二是分別以后,難以有機會再見面或道別?!皷|風”和“百花”,既指詩人和詩人愛慕的女子,也是對景物和季節(jié)的交代;“絲”有雙關意義:既是思想、想起的意思,也是思念、渴望的意思,既是情思,也是愁思;“灰”有兩層含義:既指蠟燭燃盡后的粉末,也用灰色烘托陰郁的氛圍。“曉鏡”“云鬢”“夜吟”“月光”是詩人在描摹女子對青春易逝的慨嘆,讓人想起“嫦娥應悔偷靈藥”(李商隱《嫦娥》),想起“心酸子夜歌”(李商隱《離思》)。[2]66-67這些詳盡具體的闡釋,反映了劉若愚的文本細讀精神,也反映出他在原詩意義的解讀方面,基于傳統(tǒng),但不囿于傳統(tǒng),在傳統(tǒng)中不斷發(fā)展和深入。這與宇文所安等一些漢學家是不同的。宇文所安對意義的解讀,往往獨辟蹊徑,敢于提出新的見解。例如,李清照的形象,在宇文所安的理解中,是一個 “面對沉湎于金石書籍中的丈夫,內(nèi)心出現(xiàn)裂縫、不無閨怨的有血有肉的女性”[10]。我們從宇文所安與林語堂的《金石錄》譯文的比較中,就可以看出這種意義解讀的差異。
劉若愚翻譯的李商隱的詩、北宋主要詞家的詞,或者其它一些詩歌譯作,總是伴有大量闡釋和批評的,也就是說,《李商隱的詩》等,既有譯著的性質(zhì),也是學術(shù)研究專著,從中我們可以分析出劉若愚的理想的譯本建構(gòu)模式。
第一,翻譯與研究相輔相成,闡釋和批評是譯本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跨時空、跨語言和跨文化的翻譯活動中,劉若愚認識到,譯文讀者不可能通過譯詩,完全了解中國詩歌各個層面的特質(zhì)。如果說,詩是翻譯中丟失的東西,譯者對原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語言特點、典故暗示、意象意境、意義意蘊等的介紹、批評和闡釋,正是在譯文外做補償?shù)挠行侄巍T凇独钌屉[的詩》一書中,第一部分對歷史背景、傳記信息、李商隱詩歌的研究成果、以及翻譯問題,都做了具體介紹;第二部分是100首李商隱詩歌及其譯文,在每首詩后,劉若愚對重要典故、詩歌的意義和內(nèi)涵,做了解釋和評論;第三部分是批評性研究,對中國詩歌理論、李商隱詩歌的境界以及語言特點進行了介紹和分析。這些譯文外的闡釋、批評等是對譯文的完善,有助于讀者對原詩的認識和理解。
第二,既然沒有“盡善盡美”的譯文,如何把“原汁原味”的中國文學作品傳遞出去呢?劉若愚殫精竭慮,提出了理想的多元建構(gòu)模式:譯本由原文、拼音標注、逐字標注、韻律節(jié)奏標注、直譯(literal translation[2]46)、批評闡釋等多個部分組成,目的是盡可能地從多個層面貼近原文(如見例4)。
【例4】:原文(李商隱《錦瑟》節(jié)選):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劉若愚譯文[2]44-47:(The Ornamented Zither節(jié)選)
拼音標注:
Chin se wu tuan wu-shih hsuan
Yi hsuan yi chu ssu hua nien
Chuang sheng Hsiao meng mi hu-tieh
Wang Ti ch’un hsin t’o tu-chuan
逐字標注:
Ornamented zither no reason fifty strings
One string one bridge think flower year
Chuang master morning dream confuse butterfly
Wang Emperor spring heart entrust cuckoo
直譯:
The ornamented zither,for no reason,has fifty strings,
Each string,each bridge,recalls a youthful year.
Master Chuang was confused by his morning dream of the butterfly;
Emperor Wang’s amorous heart in spring is entrusted to the cuckoo.
劉若愚希望從不同的層面,向讀者展示中國詩歌的樣貌。拼音標注,可供讀者模仿性閱讀,了解中國詩歌在語音層面的特點,體會到“hsuan”和“tu-chuan”等詞匯的韻律之美;逐字標注,可幫助讀者了解原詩的建行特點以及用詞和意象,例如:“Ornamented Zither” (錦瑟)、“fifty strings” (五十根弦)、“Chuang master” (莊子)、“butterfly”(蝴蝶)、“Wang Emperor”(望帝)、“cuckoo”(杜鵑)等。對于讀者來說,這僅僅是一些詞匯的堆砌,但是,附著在詞匯上的新鮮有趣的意象,或許可以滿足西方讀者的閱讀創(chuàng)新期待,提供給他們一個自由連接和想象的空間;直譯,盡可能貼近原詩的句法特征,同時按照英文的表達習慣做了處理,雖文采不足,卻有助讀者了解原詩的意義和詩句的大致表達程序。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翻譯李商隱的100首詩,還是翻譯北宋六位詞作家的詞,劉若愚都是傾向于這種“直譯”。他認為,意譯(free translation)后的詩歌雖然有利于讀者欣賞,但是不能作為批評和研究原詩的基礎,因為意譯的詩已經(jīng)與原詩有了相當大的距離。因此,雖然清楚直譯的詩歌“詩性”不足,他依然堅持直譯的方法。[2]46
劉若愚提出了這種多元模式,但他在《李商隱的詩》一書中,并沒有貫徹做到,或許是因為篇幅有限的原因。在1974年出版的Major Lyricists of the Northern Sung960—1126A.D.(《北宋主要詞人》)[11]一書中,他踐行了多元模式,在每首詞后面,都給出了原文、拼音標注、逐字標注、直譯、注釋、音調(diào)韻律標注,以及批評闡釋。不難看出,這種譯本模式是他的理想。
本文從三個層面探討了劉若愚的中國古典詩歌英譯觀。作為華裔漢學家,他的翻譯理路,不同于許淵沖、汪榕培等中國譯者,也有別于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龐德、宇文所安等西方譯者,具有自己的特點和價值。
從譯者身份上講,許淵沖、汪榕培等中國譯者,多是國內(nèi)英語語言文學的講授者、研究者,他們熱愛中國詩歌和翻譯,是文學翻譯家。他們以傳播中國文化為己任,通過自己的“逆向翻譯”,向西方傳遞中國詩歌之美。西方譯者中,有詩人,有外交官,有傳教士,有漢學家,有的兼有多重身份。他們立足西方文化語境,從以譯介中國詩歌來傳播基督教,到通過譯介中國詩歌來改變西方社會和文化,到介紹、研究和學習中國詩歌,西方譯者在不同的時期,有著不同的目的和文化考量。劉若愚是詩歌和詩學的研究者,是當代華裔漢學家,具有離散譯者的文化身份,他平等對待中西文化,一生都在探索中國詩歌在西方語境中的傳播和闡釋方式,尋找中西文學和詩學的融通道路。他翻譯中國詩歌的文化考量,既具有民族性,也具有國際性。
從原文解讀上看,許淵沖、汪榕培等中國譯者,受生活環(huán)境、教育和學術(shù)傳統(tǒng)影響,對原文文本的形式和意義的解讀,有著相對統(tǒng)一、固定、且不易改變的認識;理雅各、翟里斯(Herbert Allen Giles,1845—1935)等早期西方譯者,在翻譯中國古典詩歌時,重視原文的文獻價值,注疏據(jù)典,對原詩的解讀比較傳統(tǒng);宇文所安等當代西方譯者,受西方哲學思潮和研究方法的影響,“不依賴成型固有的觀點,對原文的意義和形式做出了自己富有創(chuàng)見的解讀,在他的解讀中,中國文學經(jīng)典形象被重新建構(gòu)”[12]4,中國古典詩歌的形式也在譯文中煥然一新。也就是說,中國譯者深諳中國古典詩歌的詩學傳統(tǒng),對形式和意義的解讀,比西方譯者有優(yōu)勢,但是不容易有新的觀點和突破,而西方譯者會給我們的解讀帶來新鮮視角和觀點,但也難免有誤讀、誤釋的可能。相比之下,劉若愚這樣的西方華裔譯者,既有中國傳統(tǒng),又受西方治學方法影響,既尊重傳統(tǒng)觀點,也努力創(chuàng)新。因此,他對原文的解讀,顯得更加謹慎、深入,也更加包容、開放。
從譯本建構(gòu)上看,中國譯者多數(shù)是文學翻譯家,他們關注美,關注形式,關注詩性和詩境的傳達,他們的譯本注重文學價值、審美價值。理雅各、翟理斯等早期西方譯者的譯本,注重考據(jù),注重意義的完整和準確,他們的譯本注重的是經(jīng)學價值和文獻研究價值。龐德、洛威爾等西方譯者,擺脫原詩形式桎梏,用英語重新書寫,創(chuàng)作出的是適合英語讀者欣賞的詩歌新篇,他們的譯本豐富了英語詩歌的內(nèi)容和形式,具有文學創(chuàng)新價值。當代漢學家宇文所安的譯本,構(gòu)建形式差異系統(tǒng),提出新的意義解讀觀點,關注人情人性,關注詩歌中傳達出的“人”的生命狀況和精神世界,體現(xiàn)的是當代西方學者的思維方式和學術(shù)傳統(tǒng)。不同于這些譯者,劉若愚的譯詩,是用來輔助文學研究和批評的,他的譯本中,翻譯和闡釋批評并行,從不同層面展示和介紹原詩,更加關注的是譯本的工具性,具有工具價值。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學者把研究注意力轉(zhuǎn)向了譯文的生產(chǎn)者—譯者。譯者的成長和生活環(huán)境、文化和歷史根基、心理認知和情感個性,都是譯者研究的重要內(nèi)容。中國古典詩歌翻譯為不同時代、不同趣味和秉性、不同理念和追求的中西譯者提供了廣闊的馳騁空間。他們各有優(yōu)勢和不足,也難以相互替代。對于中國古典詩歌的英譯,中國譯者的逆向翻譯,是一種主動的選擇、分享和傳播,是文化自信的體現(xiàn);西方譯者的譯本服務于不同的時代和目的,有著不同的訴求和風貌;以劉若愚、葉維廉、余寶琳(Pauline Yu,1949—)等為代表的西方華裔譯者,在中西文化之間,上下求索,有著自己的詩歌英譯思想和路徑。“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周易·系辭下》),這些不同的路徑最終匯聚在一起,共同為中國詩歌走向世界做出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