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 亭
(棗莊學院 馬克思主義學院, 山東 棗莊 277160)
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提出“培養(yǎng)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此基礎上,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闡述統(tǒng)一戰(zhàn)線時強調(diào):“深化民族團結進步教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1]。這是新時代黨和國家解決民族問題的新理念新戰(zhàn)略,凸顯了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推進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yè)發(fā)展中的重要性。隨著黨和國家對“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高度重視,學者們從各自研究領域和不同的視角,對此展開學術研究,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然而,從已經(jīng)發(fā)表的數(shù)十篇相關主題的報刊論文來看,一些學者或文章作者并不完全清楚“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概念的內(nèi)涵,還不能夠嚴格區(qū)分“中華民族”“中華民族共同體”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之間的關聯(lián)和不同,時有概念混用現(xiàn)象出現(xiàn)。因此,全面探析“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現(xiàn)代意涵,科學闡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本內(nèi)涵,既有一定的學術價值,也有助于在社會實踐層面推進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各項工作。
從學理層面和歷史維度厘清“民族”“中華民族”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幾個概念的涵義和歷史生成,分析這些概念形成的時代背景以及使用的話語體系,是科學闡述“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基本內(nèi)涵的重要組成部分和邏輯前提。
現(xiàn)代意義上的“民族”概念來自近代歐洲,是西方學者建構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產(chǎn)物。然而時至今日,“民族”概念并沒有統(tǒng)一、清晰且穩(wěn)定的內(nèi)涵,其概念的內(nèi)涵是流變的。近代以降,中西方學者基于不同的視角、語境或話語體系,對“民族”的界說或意涵的理解是多種多樣的。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國長期沿用斯大林關于民族定義*1913年,斯大林在《馬克思主義和民族問題》一文中指出:“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jīng)濟生活以及表現(xiàn)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zhì)的穩(wěn)定的共同體”。的“四要素”說[2],現(xiàn)在看來,這個定義并不完全符合中國歷史發(fā)展和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的基本國情。2005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關于“民族”的定義,就發(fā)展了斯大林關于民族的界說,符合中國的基本國情。新的定義是:“民族是在一定的歷史發(fā)展階段形成的穩(wěn)定的人們共同體。一般說來,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chǎn)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盵3]11事實上,在“民族”概念界定方面,有兩種不同的視角:一是基于民族學人類學視角的“民族”概念,與族群概念相類似,強調(diào)其共同的血緣、語言、文化、習俗、地域等為基礎形成的人群共同體;二是基于政治學視角的“民族”概念,強調(diào)國民、領土、主權意識,以國家主權為核心把國民凝聚起來的民族共同體,凸顯民族的政治共同體特征。從這兩個視角審視近代以來中國人對“民族”概念的認識,可以發(fā)現(xiàn)“中國56個民族”與“中華民族”是層次和內(nèi)涵不同的兩個概念。
20世紀初,西方民族概念和理論被引介到中國,梁啟超、孫中山等人士提出“中華民族”概念和理論,成為志士仁人重建中國社會和爭取國家主權獨立的思想武器,中國社會開始了“民族化”的歷史進程?!懊褡寤钡木唧w表現(xiàn)是,各界人士從不同的角度建構中華民族觀念和國家民族,以此建立并建設現(xiàn)代民族國家。新中國建立后,黨和政府組織人員開展民族識別工作,對中國境內(nèi)的民族成分及相應的民族族稱進行辨別,最終確認中國有56個民族及每個中國人的民族身份,這項工作屬于中國人“民族化”的一部分?!懊褡寤边^程與民族概念“中國化”進程是同步的,“中華民族”“中國各民族”“少數(shù)民族”等名稱或概念,就是民族概念中國化的結果。這些概念在當代中國語境和話語體系下,可表述為內(nèi)涵與層次不同的兩個“民族”概念:中國境內(nèi)的56個民族(也稱中國各民族)與中華民族。中國56個民族是組成中華民族的民族單元、歷史性民族,這一點與西方學界對現(xiàn)代民族概念的界定總體上是一致的;中華民族是國家民族、政治性民族、中國56個民族的總稱。若從兩者的關系或結構性來看,中華民族與中國56個民族是一體與多元的有機聯(lián)系和共生關系。
從現(xiàn)有的歷史資料和研究成果來看,梁啟超最早提出“中華民族”一詞,1902年他在《新民叢報》發(fā)表的文章《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提出“中華民族”一詞,在其后一百余年里,歷經(jīng)清末、民國、新中國三個不同的時期,人們對“中華民族”內(nèi)涵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那么,現(xiàn)代意義上的“中華民族”概念是如何形成的?其含義又是如何流變的?
按照學者研究的說法,一個詞語要成為固定的能夠被定義的“概念”,應基本達到“四化”的標準。一是時間化,這個詞語要經(jīng)過長時間的應用檢驗后沉淀下來,使人們能夠用以表述以往的歷史和未來的期待;二是普遍化,該詞語的使用范圍從狹小的精英人士圈轉(zhuǎn)而廣泛地被普通公眾所接受和使用;三是政治化,該詞語從書本上的觀念或理論,被應用于革命或政治活動的社會政治動員;四是意識形態(tài)化,即該詞語被凝練、概括成抽象的觀念信條,可以在爭奪合法性的政治活動中表達政治訴求[注]具體參見張鳳陽、羅宇維、于京東《民族主義之前的'民族':一項基于西方情境的概念史考察》一文,載《中國社會科學》2017年第7期。。本文的主題詞“中華民族”,作為民族學和政治學的基本概念,在近代中國風起云涌的歷史進程中,是如何漸次達到“四化”標準,進而嵌入人們的知識結構和國家政治的話語表達體系的呢?
作為一個現(xiàn)代概念,“中華民族”由古老的“中華”和現(xiàn)代的“民族”兩個詞語組成?!爸腥A”一詞是從“中國”和“華夏”兩個名稱中各取一字組成的,較早出現(xiàn)在《晉書·天文志》中,以“中華”命名宮城的中間之門。此后,“中華”和“中國”均指超越朝代的古代中國的通稱,這種通稱背后隱含了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認同和對中原王朝國家的認同。在中國古代文獻典籍中,“中華”的含義類似“中國”,但后者出現(xiàn)的時間比前者要早。周成王時青銅器銘文中的“宅茲中國”,意指周王所居京師一帶的“中央之國”,是“天下”的核心區(qū)域,即黃河中游華夏族生活的區(qū)域,與周邊的“四夷”相對。此時,“中國”一詞包含了地理中心、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之意。黃興濤教授研究指出,在兩漢時代,“中國”一詞的地理范圍已覆蓋到漢代疆域,并開始作為漢王朝的代稱和漢代之前歷朝歷代的通稱。同時,在歷史名著《史記》中,多次出現(xiàn)“中國人”一詞[4]10。
不同時代傳統(tǒng)“中國”的地域、民眾、族群不斷地發(fā)生變化,但入主中原的王朝都以“中華”或“中國”的繼任者自居,尊中華儒家文化為正統(tǒng)。明朝末年,法國傳教士金尼閣整理出版的《利瑪竇中國札記》一書中說道,大明國的另外名稱是“中國”或“中華”,即“中央之國”[5]6??登瑫r期,以“中國”指代大清國有別于西洋諸國,就有了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觀念了,但仍然夾雜著“天朝上國”的虛驕成分在內(nèi)。鴉片戰(zhàn)爭后,晚清政府與歐美列強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中,中西兩方都以“大清國”或“中國”“中華”的國名指代中國。中方稱“中國”是歷史上超越朝代的通稱,而西方人稱“中國”則包含了1648年威斯特伐利亞和約生效后確立的現(xiàn)代國際關系體系中的原則要求,即理論上賦予了中國應有的主權、領土、獨立等原則。1864年,京師同文館刊印的《萬國公法》發(fā)行,作為清政府處理外交事務的主要依據(jù),此時洋務派人士心中的“中華”“中國”,開始褪去傳統(tǒng)“華夷”觀念的文化色彩而具有現(xiàn)代中國的含義。
古代漢語文獻中“民族”一詞出現(xiàn)的次數(shù)不多,其內(nèi)涵多指“民之族類”,與“族類”一詞的含義較為相近,且語義十分不確定,并不特指某個具體民族,不具有現(xiàn)代民族概念的含義,僅僅是區(qū)分“華夏”與“夷狄”的漢語詞匯。德國來華傳教士郭士立于19世紀30年代編撰發(fā)行的中文著作使用“民族”一詞,也沒有完全突破中國傳統(tǒng)民族的含義。只是在甲午戰(zhàn)爭后,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開始覺醒,革命派和維新派(立憲派)先后登上歷史舞臺,由日文轉(zhuǎn)譯“西學”傳入中國的“民族”一詞才開始具有現(xiàn)代意義,突破了基于血緣、種族意義上的族群概念,蘊涵歷史文化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的雙重內(nèi)涵[4]52-55。
20世紀初,受歐美和日本民族理論和民族建國思想的影響,革命派和立憲派代表人物孫中山、梁啟超等,把中國歷史出現(xiàn)的“中華”詞語與西方現(xiàn)代“民族”概念糅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中華民族”一詞,而后對此進行解釋和演繹,逐步形成現(xiàn)代“中華民族”概念。最初,革命派以“中華民族”為號召達到“反滿”革命的目的,立憲派以此反對“排滿”革命主張君主立憲。最終,革命派和立憲派在武昌起義爆發(fā)后合力創(chuàng)建中華民國,倡導“五族共和”,中國人的中華民族觀念逐步形成。1912年“中華民國”宣告成立,增進了現(xiàn)代意義的“中華民族”一詞的普及和使用,使“中華民族”成為一個固定名詞,進而發(fā)展成為一個現(xiàn)代概念。“中華民族是20世紀初現(xiàn)代民族意識和國家意識生成之后,特別是清王朝臨近崩潰之際和最終覆亡之后,在中國逐漸產(chǎn)生發(fā)展起來的具有政治、社會文化符號意義的民族觀念凝結物?!盵4]1
“中華民族”詞語自出現(xiàn)以來,人們對它的使用和理解經(jīng)歷了曲折的過程,大致軌跡是:從漢民族的代稱,到中國各民族的統(tǒng)一體;從單一民族實體到多元一體;從文化共同體到基于政治、經(jīng)濟、社會和地域基礎的綜合共同體?!爸腥A民族”邊界指向中國境內(nèi)的所有民族,對內(nèi)是56個民族的總稱,對外可指代或代表中國人民;中華民族的內(nèi)部結構,可從歷史維度、文化維度和政治維度進行梳理和解讀。中華民族是在中華5 000年的文明史發(fā)展中形成的,具有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經(jīng)濟生活,以中華文化為社會心理基礎和民族精神支柱的自在民族;鴉片戰(zhàn)爭之后走向了自覺階段,在建立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進程中成為國家民族鑄成的政治共同體。
民族是客觀存在的人群共同體,集血緣性和社會性于一體,中華民族是中國境內(nèi)56個民族形成的政治共同體。從廣義上看,“中華民族”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同義,為什么要在“中華民族”詞語后加上“共同體”?我們該如何理解“共同體”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含義?
“中華民族”后加“共同體”凸顯了中華民族的共同性、整體性和一體性特征。德國社會學家斐迪南·滕尼斯認為,在人類的群體生活中會自然結成不同形式的共同體,如基于血緣的共同體(家庭和家族)、基于地緣的共同體(鄰里)、基于宗教信仰的共同體。組成共同體的各部分不是簡單的成員組合,而是有共同的群體意識、有機地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整體。滕尼斯認為:“共同體本身應該被理解為一種生機勃勃的有機體”[6]52,組成有機體的各部分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其內(nèi)部呈現(xiàn)出一種相互交融的狀態(tài),是不可分離的整體。但民族不是普通人群的共同體,“民族被想象成一個在歷史中延綿,其成員自然有其獨特特征的共同體”[7]36。安德森認為,民族是一個“想象的政治共同體”,“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8]6-7。這里的“想象”不是憑空設想,而是說一個民族不論其大小、人口多寡,其個體成員并不能認識本民族的所有成員,但是,因民族情感、習俗、文化、宗教信仰等因素存在,這些成員的心理是相同的,產(chǎn)生彼此是“自己人”的情懷。因此,民族是心理學上的“社會事實”,是“文化的人造物”。
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對“共同體”理論的發(fā)展,也是對“中華民族”概念的發(fā)展與深化。從學術史角度審察,考古學家夏鼐較早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一詞。1962年夏鼐發(fā)表《新中國的考古學》一文認為:“現(xiàn)今全國的少數(shù)民族還很多,他們雖和漢族不同,但各兄弟民族的祖先在悠久的歷史過程中,與漢族的祖先建立起日益緊密的聯(lián)系,今日大家一起構成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盵9]20世紀80年代,歷史學者就“中華民族共同體”在歷史上的形成方式進行商榷,加快了這一詞語在學界和社會的傳播和認可。1986年,歷史學家黎澍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是漢民族依靠武力征服周邊民族的方式形成的[10]。而周維衍認為,歷史上各民族的相互交往中,“中華民族共同體”主要通過和平方式形成,中原王朝通過“以德懷遠”的教化和“冊封”方式,吸納周邊民族,“中華民族在歷史上的共同體像雪球那樣越滾越大”[11]。在2014 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上習近平倡導“積極培養(yǎng)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12],這是黨和國家領導人首次提出“中華民族共同體”,并用于黨和國家增強民族團結的方針政策,這引起學界和社會廣泛關注。此后,“中華民族共同體”多次出現(xiàn)在黨和國家領導人講話、官方文件和媒體宣傳中。
“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含義是,突出構成中華民族的中國56個民族內(nèi)在的一體性和共同性特征,彰顯了構成中華民族的中國各民族不是機械共同體,而是有機統(tǒng)一的整體,即滕尼斯所謂的“有機體”。這個有機體有共同的歷史記憶、共同的歷史命運、共同的政治訴求、共同的經(jīng)濟交往、共同的文化基礎,“從這一有機整體形成的歷史和現(xiàn)實來看,中華民族共同體擁有共同的歷史敘事和歷史記憶,是建立在頻繁的經(jīng)濟聯(lián)系、密切的文化交流、共享的政治價值和制度基礎之上的經(jīng)濟、文化和政治的共同體”[13]。中國各民族之間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在長期的歷史發(fā)展中凝聚而成中華民族共同體,具有顯著的整體性。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內(nèi)涵可以從中國各民族共同的歷史命運、共同的政治需要、共同的民族感情和共享中華文化四個向度進行認識。
近代以降,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在面對外敵入侵、共同的現(xiàn)實利益和發(fā)展前景時,共同結成了患難與共、甘苦與共的共同體,即各民族的命運與中華民族的命運息息相關??箲?zhàn)時期,中共提出:“中華民族是代表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之總稱”,各民族人民結成了生死與共的命運共同體[14]。習近平總書記從命運共同體的角度詮釋中華民族形成的歷史動因,他指出,近代歷史上面對西方列強的侵略,“各族人民深刻認識到,中華民族是一個命運共同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3]27。中華民族共同體也具有現(xiàn)實和未來發(fā)展的價值取向,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涵蓋歷史和現(xiàn)實維度,即近代歷史上中國各民族面臨列強侵略的命運和今天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愿景。
中華民族共同體外延指向中華民族不同的共同體形式,如政治共同體、命運共同體、文化共同體等;其中蘊含了中華民族的親緣體和有機體,意指中華民族是一個命運共同體,建立在共同的歷史淵源、共同的利益和共同愿景之上。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本質(zhì)屬性是命運共同體,團結統(tǒng)一、兼容并蓄、互利共生、相互親近、共建共享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核心內(nèi)容。具體表現(xiàn)為三個方面:一個歷程,即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的共同歷史和奮斗歷程;一種格局,即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一種命運,即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共同命運。中華民族共同體是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組成部分,人類命運共同體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想愿景;中華民族共同體涵蓋中國56個民族,人類命運共同體包含全人類,二者是部分和整體的關系;中華民族命運與人類命運緊密相連,中國人民的夢想同各國人民的夢想息息相通;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中國智慧。
中華民族意識和中華民族命運共同體最終指向國家獨立和民族復興,這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政治向度,其社會實踐的現(xiàn)實反映是國家共同體,而民族共同體是命運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現(xiàn)實世界的有效載體。中華民族是多民族聚合形成的民族實體,是全體中國公民共同組成國家民族的共同體。中國56個民族是歷史性民族,各民族有著不同的文化特點和利益訴求,只能依靠中華民族共同體團結凝聚在一起,共同實現(xiàn)遠大的目標。中華民族是國家民族形式的民族共同體,是凝聚國家力量的有效方式。能夠把以上共同體緊密連接在一起的紐帶是中華民族文化,中華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者,形成中華文化共同體,即以中華文化內(nèi)含的共同的歷史記憶、中華文化精神、共同心理特征等要素形成的共同體。
無論從學術界和理論界進行學術研究的角度,還是從黨和政府促進民族團結進步的社會實踐角度,探究“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基本內(nèi)涵,厘清“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與“中華民族共同體”之間的區(qū)別和聯(lián)系,均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由“中華民族共同體”和“意識”兩個概念組成的,換成另外一個表述方式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意識”。在這里,“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客觀實體或客觀存在,而“意識”是一種思想、觀念、精神等主觀層面的認知結果,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思想層面的意識。根據(jù)馬克思主義的基本觀點,意識是客觀事物投射到人的大腦后所形成的主觀映像,即馬克思所謂的“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并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zhì)的東西而已”[15]。意識的形成具有主觀性,但意識的能動性可以通過人們的社會實踐活動表現(xiàn)出來。具體到本文的研究主題,直接來說,“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就是“中華民族共同體”這一客觀事實在人們頭腦中的主觀認知,是人們在社會實踐中對中華民族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態(tài)度、評價和認同結果。
馬克思主義認為,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因此,社會意識形成要晚于社會的客觀存在或客觀事實;同理,人們對社會和社會現(xiàn)象的認識與社會事實或社會現(xiàn)象的存在不能畫等號。在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上,自我認同和他者認同不是同步的,這涉及民族意識和民族認同問題。民族是一種歷史現(xiàn)象,而民族意識形成要晚于民族的客觀存在,民族意識是民族在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形成的民族心理狀態(tài),表現(xiàn)為民族成員具有的共同心理素質(zhì),即民族成員對本民族身份的自我認同感和具有的民族責任感。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指中國56個民族成員能夠自覺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的客觀存在,并自覺認識到自身是中華民族中一個成員的觀念,對中華民族及其政治共同體——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認同、忠誠和情感依托等所具有的態(tài)度和認識,對歷史上中華各民族在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方面交往交流的認同,是對近代歷史上各民族患難與共的共同命運的認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覺醒和形成是近代以來的事情,正如費孝通先生所言,中國數(shù)千年的歷史形成了中華民族的自在階段,而近代歷史上中國人民在與西方列強抗爭中形成了中華民族實體的自覺階段[16]4。
先秦時期,居于中原(黃河中游)區(qū)域的華夏族群的先賢們,形成了獨特的世界觀——“天下觀”。華夏先賢認為,世界是以華夏族人生活的中原區(qū)域為中心,向四周延伸的平面,生活在華夏族周邊的族群或部族分別稱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形成古代的“五方之民”。這種“天下觀”不重民族(或族群)種類,后世儒者主張以儒家道德教化四周的“夷狄”,由“天下觀”衍生的“夷夏之別”的實質(zhì)是基于文化差異或禮儀之別,周邊的夷狄只要接受中原王朝推崇的儒家禮儀教化,便可以納入到文明的范圍之內(nèi)?!疤煜掠^”突破了以血緣、地域為基礎的種族的局限性,有利于中國各民族從多元融合成華夏一體,使華夏族(后來的漢族)像“滾雪球”般越滾越大[注]徐杰舜教授在1999年出版的《雪球:漢民族的人類學分析》一書中提出漢民族發(fā)展中的“雪球”理論,即在中華五千年的歷史中漢民族就像滾雪球一樣,融合了許多民族或族群,發(fā)展成為世界上人口數(shù)量最多的一個民族。,把周邊族群和民族吸納到這個核心[17]2-8,成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歷史文化機理。
鴉片戰(zhàn)爭之前,中華民族意識還處于自發(fā)狀態(tài),即費孝通先生所謂的“自在”階段。鴉片戰(zhàn)爭以后,西方列強的侵略給中華民族帶來巨大的災難,極大地促使中國人開始探索和奮起,志士仁人在睜眼看世界的同時,他們的民族意識開始覺醒。特別是甲午戰(zhàn)爭中國戰(zhàn)敗,對中國人的刺激很大,各階層普遍產(chǎn)生亡國滅種的危機感。梁啟超在《戊戌政變記》中說:“吾國四千余年大夢之喚醒,實自甲午戰(zhàn)敗割臺灣償二百兆以后始也?!盵18]181民族危機激發(fā)了中華民族的覺醒,增進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力,以梁啟超、孫中山等為代表的近代知識分子和革命者,在借鑒西方現(xiàn)代民族概念的基礎上,建構了“中華民族”觀念和理論。20世紀初期,先進知識分子摒棄了“天下觀”,接受西方現(xiàn)代民族國家觀念。中華民國成立在實踐上推動了各界精英對中華民族的認同,“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得到了空前的提升與發(fā)展”[19]。五四運動之后,以知識分子和工人階級為主體的反帝愛國運動,進一步增強了中國人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特別是中國共產(chǎn)黨一經(jīng)成立,就義無反顧地肩負起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歷史使命,中華民族認同得以加強??箲?zhàn)時期,“保衛(wèi)中華”成為全民族抗戰(zhàn)的動員口號,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成為鼓舞各民族民眾團結一致,共同抗日的思想動力。隨著“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一聲怒吼,中華兒女團結一心的抗敵行動,充分顯示了“中華民族”作為中國或中國人的政治符號和在抵御外辱和凝聚人心時所發(fā)揮的政治動員功能,同時表明中國人的民族意識和民族認同的高度自覺。新中國成立后,為制定和落實各民族團結平等政策,黨和政府組織力量在全國范圍內(nèi)開展民族識別工作。經(jīng)過大量的調(diào)查和科學的甄別,到1979年正式確認全國共有56個民族,共同組成中華民族[20]88。
近年來,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潮流的影響和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發(fā)展,在各種利益的驅(qū)使下,少數(shù)民族單元或部分民眾關注本民族利益或個人利益,輕視中華民族整體利益,缺乏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各種對中華民族具有消解作用的觀念日益盛行,人們對中華民族的認識逐漸弱化、虛擬化,給中華民族建設帶來嚴峻挑戰(zhàn)”[21]。另外,長期以來,我們在民族識別、民族身份確認、民族平等和少數(shù)民族權利保障等方面下了很大功夫,而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方面投入太少,致使“各民族”認同意識強盛,而人們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華民族認同、國家認同較弱,也造成狹隘民族主義盛行和部分人質(zhì)疑中華民族合理性的消極政治后果[22]。為此,費孝通先生從民族與國家的關系角度,于1988年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闡釋了中華民族與民族單元之間多元一體的關系,這是建設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理論基礎。
每一個中國公民,既有自身本民族身份,也有中華民族(國家民族)身份。鑄牢中華民族成員的國族身份意識和公民身份意識,就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需要持續(xù)不斷地開展行之有效的培育活動,包括愛國主義教育和中華民族認同教育,弘揚每個公民的中華民族成員意識,進一步提升各族人民對中華民族的認同。中華民族和中國各民族是一個大家庭和家庭成員的關系,但“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好像是土豆同土豆口袋的關系,認為中華民族就是把各民族放在口袋里就行了”[3]30。中華民族是一體,各民族是多元,多元組成一體,一體與多元相互依存,誰都離不開對方,具有內(nèi)在的統(tǒng)一性,是有機聯(lián)系的整體。中國各民族只有團結奮斗、齊心協(xié)力,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目標才能實現(xiàn);同理,中國各民族的命運只有同中華民族的命運緊密連接在一起,才能共同發(fā)展進步。2014年習近平指出“積極培養(yǎng)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12],黨的十九大報告表述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其要旨是鑄牢全國各族人民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把中國境內(nèi)各民族牢牢熔鑄一體,在各民族多樣性中鞏固一體,在差異性中保障各族人民能夠關系和睦;讓祖國每一寸土地都能成為各族同胞共居的家園,實現(xiàn)中華民族一家親,同心共筑中國夢的目標[23]。
在中國近代歷史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形成和鞏固,與抵御外患的政治動員息息相關,一旦外患消除或外在因素消失,其效果就會大打折扣。為此,中國作為一個多民族國家,就需要以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為目標,共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十九大報告指出,改革開放以來,“中華民族的面貌發(fā)生了前所未有的變化,中華民族正以嶄新姿態(tài)屹立于世界的東方”[1]。中華民族對未來美好生活的追求,需要中華各民族團結一心共同努力,這就更需要在解決民族問題時把握好物質(zhì)方面和精神方面的“兩把鑰匙”,特別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這把鑰匙。
中華民族是中國統(tǒng)一多民族國家形成和發(fā)展的產(chǎn)物,中華各民族長期共同生活的歷史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的重要條件。歷史上,中華民族觀念最終被社會成員廣泛認同接受的過程,也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得以形成和深化的歷史進程。自“中華民族”觀念形成以來,在不同時期的政治活動中發(fā)揮了巨大的社會動員力量,中國歷史上歷代王朝積淀的各民族融合的成果,在西方列強的入侵打壓之下,凝聚成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
近代以來,中國人對中華民族概念的認知過程,與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生成進程是一致的。從梁啟超提出“中華民族”一詞,到孫中山建立中華民國,再到毛澤東宣布“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以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民族復興“中國夢”,這是一百多年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發(fā)展的歷史邏輯。由中華民族觀念發(fā)展而成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揭示出中華民族一家親、同心共筑中國夢的重要性,這是實現(xiàn)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必要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