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王 刊
一
一進四月,我就忙碌起來。作為校慶的重頭戲,學校將要組織幾堂公開課。我是新人,自然“好意難卻”。好在,我有師兄馮書。從課題選擇、重難點把握、問題設置、課堂組織和串聯(lián),甚至PPT,馮書都自愿全程參與。我可以打包票地說,馮書真是把好手。我甚至反問過自己,沒有馮書,你的課還能公開嗎?
上課前一天晚上,馮書回來得晚。他將一摞類似于教參的東西往桌上一扔,就到了我這邊。他把我從床上拉起來,側著身子走到陽臺。夜風吹來,有些涼,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給你說,有個好機會,這次,你得把握住。馮書兩眼放出光來,用手指著街對面說,那里那里,你看。
我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三中籠罩在一片昏暗里。那時候,學生已經下了晚自習,除了幾盞路燈舉著火把,三中沉寂得像一片廢園。
有機會到對面去,你去不去?
馮書一下把我問啞了,這是我從未思考過的問題。一直以為,作為教師,無論在哪里其實都是一樣的。這當然就遭到馮書的嚴重鄙視,他撇著嘴說,能一樣呀?工資都是一樣的,那工資背后的東西,就太不一樣啰。
見我不說話,馮書將他那根絲瓜藤般的胳膊橫過來,搭在我肩上,曉得啵,明天三中封校要來聽課,給你說,他是我們的大師兄,這么好的機會,你一定要抓住。接著,馮書又感嘆一聲,唉,那學校實在太難進了,我也去試過,不用問,我那椒鹽普通話在第一關就被刷下來了。呵呵,他們是在嫉妒我,嫉妒我,懂啵?
哎呀,我覺得你真是傻兮兮的。這樣,你把你的小說集借給我一本,對,就那啥《告別浮云》,要成了,你得好好感謝一下人家出版社啦。
馮書有些恨我不爭似的,又側著身子到了我的臥室,雙腿跪在床上,從墻邊拿過那本書。然后,他朝我揚了揚,祝你好運,晚安。
第二天,封校第一個走進階梯教室。封校剛坐下,馮書就走進來。像變戲法一樣,他從胳膊下摸出《告別浮云》。封??粗饷?,那封面鋪著我滿是青春痘和悶騷氣息的一張臉。封??纯次?,再看看我,像是在確認,然后很驚訝似的,還對我笑了笑,我也勉力擠出一個笑。那時候,學生正將雙手工整地疊放在桌子上,腰板直挺挺的,正專注地看著我。
那堂課,封校聽得很專注,時而用筆記著什么,時而抬起頭微笑著。那天,應該說我發(fā)揮得不錯,從聽課老師的表情上似乎可以確認這一點。
下午是學術研討,成都的教育名流們圍在會議室里就當前的教育各抒己見。會議室在我們辦公室隔壁,那里時時傳來一些激昂的聲音。但我顧不上理會那些,我得盡量抓緊時間,把剩下的作文批閱完畢。下班后,那是屬于自己的時間。而馮書就有點不同,他整個下午都無所事事,除了去了兩趟廁所,就兩手插兜站在窗口,或者一圈一圈地轉圈,弄得地板嗒嗒嗒地響。美女同事摘下一邊的耳機,你莫晃了呢,把人眼睛都晃花了。馮書就一笑,心沒花嗎?美女同事就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番,那“惡毒”的眼神就像“惡毒”的子彈,輕易地穿透了馮書薄如蟬翼的身體,她撇了撇嘴,聳聳肩膀,塞上耳機,小聲地哼唱著那一年的流行曲——五月天的《突然好想你》:突然好想你,你會在哪里,過得快樂或委屈,突然好想你,突然鋒利的回憶……
快到下班時刻,隔壁的門終于“轟”的一聲打開,人們的談話聲就哄地擠出來。馮書身子凜然一緊,收縮成一根面條。一群人陸續(xù)走出來。馮書一把抓起我,拖著一條死狗一樣往外跑。
你要干啥?
逮封校。
逮封校?
不要廢話,跟我走。
我們從另一個樓道跑到校門口。我喘著粗氣,就這么逮呀?
馮書懶得理我。我們站在路邊,路兩邊是洋槐,一眼望不到頭,像是一道長廊。昨夜下了一點雨,滿地密密匝匝的白,讓人不忍心踩下去??諝饫镉幸环N淡淡的香,讓我們的喘息也香甜得醉人。
不久,便看見校長和封校走出校門來,我們趕緊躲進水果店。那家水果店是馮書家長開的。校長和封校握握手,然后都舉起手在空中揮了揮,然后都轉過身,向相反的方向走。馮書趕緊從店里閃出去,朝我勾勾手。我們就橫過馬路,一前一后到了三中門口。
封校。
封校轉過頭,朝我們笑了一下,夕陽的余暉打在他臉上,反襯著古銅色的光輝。
封校,這是我?guī)煹芡跽?,想請您點評一下今天的課。師弟說,聽您一句話勝讀十年書呀。我的臉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封校呵呵地笑起來,喲,小說家,后生可畏呀,我那里倒是缺一個文學社的輔導老師呀。歇了一下,又說,小王基本功很扎實,有潛力,只是技巧稍微欠缺些。好好干。封校拍了拍我的肩,他是微笑著拍的,卻拍出了我一層密密實實的汗。
封校是我們師兄,八二級的,現在是我們的驕傲。還不把封校電話記下來?以后喊封校給你指導一下小說。
我瑟瑟縮縮地掏出手機,記下電話,并回撥了一個。封校一邊存,一邊念叨著王照王照。一輛黑色奧迪緩緩從校門開出,并嘀了一小聲。封校和我們握手告別,然后鉆進了那輛車。
我們穿過馬路,馮書朝我肩頭擂了一拳,當哥的只能幫你到這里,剩下的就看你自己運氣了。
二
后來,我無數次地回想,我工作后的種種變化,都是從認識師兄馮書開始的。
校慶前一年七月初,我從大學畢業(yè),應聘到五中,報到后半天不到就搬進了馮書那個套間。那是一棟老舊小區(qū),樓道里張貼著各種廣告,治療性病的,前列腺的,靜脈曲張的……墻面上有籃球砸過的印痕。誰的一雙大腳,在每層樓道的墻面上都來了那么一下,有時是左腳,有時是右腳,有時候一左一右,腳跟并在一起,腳尖分開,像要認定那面墻是大“V”。
我打開自己將住的那間屋子,看見灰塵倉促地飛起來,在光柱里起起落落,嗆鼻的味道讓我趕緊關上門,退回來,遲遲不敢打開。我很花了些時間,才把屋子收拾得可以自由呼吸。
房間其實很小,除了擺下一張床,一個蛇皮袋,就什么也放不下了。好在,我本來什么也沒有。僅有的幾本書靠墻放在床上,算是伴書入眠,會讓人有詩意生活的錯覺。書的上方,是張海報,盡管有些泛黃,卻仍舊帶來視覺沖擊。——一位穿著比基尼的女性被五花大綁,胸脯勒得像要爆炸了,嘴里銜著頭發(fā),微閉的眼里閃爍著的不知是迷醉還是挑逗,或許都有那么一點。我一把撕下來,墻上就赫然露出一個洞來,顯出深邃的樣子。
順著床尾側著身子往外,有一道玻璃門,用力慢慢撐開,玻璃門就發(fā)出類似于指甲刮過黑板的聲音,那聲音順著我的身體向下,到達腳底時酥酥的,像有人在撓腳板心,我本能地蜷了一下腳趾。玻璃門外是個小陽臺,羊蹄甲的樹冠剛好罩著它,稍微蹲一蹲,還是可以看到馬路對面的三中。它是這個省里最好的中學,那年的喜報說,全省七百分以上的十二人,三中占十名,確切地說,這個省里每年的清華北大將近一半被它拿走了。
我把陽臺做了徹底的清掃,這里恰好可以放下一桌一椅,累了困了,靠在椅子上聽一聽市聲,看看樹上的鳥雀,翻動幾頁書,也算是鬧中取靜。得承認,即使只是越過一條馬路和幾棵銀杏的樹巔,看看三中也是好的,尤其是夕陽照臨的時刻。那時候,三中除了少有的幾點綠,全是一片古樸的紅黃;塑膠跑道、教學樓、辦公樓、亭榭、風雨長廊、校門全都是。那些時刻,實話說,我真想變成一只鳥,飛進那一片黃撲撲的光暈里。
師訓完,離開學還早得很,我就歪在陽臺上,把電腦放在腿上,腳掛在欄桿上,寫一些自以為價值連城的小說,寫不動的時候,索性就翻幾頁雜志。馮書那些天也在應付期末考,有一次,他側著身子進來,靠在墻上,雙手抱在胸前。那時的馮書很瘦,像一張蟬的翅膀在墻上垂著。你小子還好這一口!我羞赧地合上雜志,忙著喊坐,喊完才意識到它是多么不合適,我就站起來,把椅子讓出來。馮書從我手里拿過雜志,翻了翻目錄,猛然抬起頭審視了我一下,像在確定那個小小的空間里是不是有新物種入侵,吔,你小子,還厲害喃,八十,八十。第八十頁,那正是我小說開始的地方。那本叫《南方》的雜志里有八〇后專欄,那時候,八〇后還是一個很時髦的詞。很有幸,那欄目選發(fā)了我一篇小說。馮書用竹枝似的手嘩啦嘩啦地翻動書頁,喃喃自語地說,吔,你小子簡介漂亮呀,已經發(fā)了好幾個了。說完,他就一屁股坐下來,沉到小說中去了。我反而傻愣愣地侍立在旁邊,手腳和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像在等待老爺吩咐的書童。馮書一邊看,一邊用右腳尖點著地,像是打著節(jié)拍,嘴里哇哇叫著,寫得好寫得好。他叫著的時候,并不看我,仿佛我是一只隱形的生物。
看完,我以為他要對我說些什么。哪知道,他霍地站起來,側著身子走過玻璃門,這才扭過頭,相信我的話,小說并不頂啥用。在這樣的房間里,能產生偉大的小說家?莫天真了。
幾天后,我在馮書的書架上隨意抽出一本書,哪承想竟然翻到他的一組詩。我扭過頭看了看他,他那時正坐在床邊,蹺著二郎腿,雙手松弛地放在蹺著的那條腿上,嘴里叼著一支煙,看啥子看,你以為只有你才寫得出來?馮書的嘴唇抖動著,煙也就在嘴唇間顫動起來,這使得他的聲音像是從水霧上飄來的。煙灰飄到褲腿上,他皺著眉拂開了,拂完,用食指和拇指摘下煙,左眼匆忙地閉了一下,像是被煙霧熏著了,然后就劇烈地咳起嗽來,曉得啵,咳咳,五十元,咳咳,一千字,你咳咳一年能掙一個月咳咳工資,就日天了咳咳。
那個暑假,我始終無所事事。小說開了幾次頭,還是擱下了。我為寫廢的小說建了一個文件夾,里面已經躺了長長的一列,有時候,我就覺得它們像一列時光高鐵,轟隆隆地從我潰敗的青春開來??障聛淼臅r候,我就守著電視機,掐著時間看北京奧運會。中國隊贏了,我就把沙發(fā)扶手拍得嘭嘭響,那是類似于老農在拌桶上捶打稻穗的聲音。輸了呢,我就猛喝一口水,然后把茶缸墩到茶幾上,弄出玻璃和鐵器碰撞時清脆的聲響。
我也曾建議到汶川災區(qū)去,而馮書卻堅定地搖著頭,你以為你誰呀,在災區(qū)你連條狗都不如,搜救犬還能派上用場,你去了純粹給別人添亂呀。
整個七月和八月,馮書都要早出晚歸,到培訓機構去上課,在兩個校區(qū)之間轉場。轉場完了,再奔波回來,倦怠地躺在床上,那樣子像是追趕了一天野兔的狗,拖著紅舌頭,喘著粗氣,有時候我也順帶替他媽媽可憐一下那條狗。那時候,他除了媽媽,并沒另一個女生會可憐他。那只野狗通常會吸完兩支煙,才順著香味來到廚房,看我用小火熬湯。也許,廚房是那個暑假我唯一的樂趣。這么說,也并不是十分準確。一個出版社打算出一套八〇后叢書,我的《告別浮云》有幸入選。雖是薄薄的一冊,但既然是開始,總有滿心的期待。
一天,馮書在暮色里“回家”,接連抽過兩支煙,將煙頭瀟灑地彈出窗外后,他才坐到飯桌前。他夾起一塊萵筍,貪婪地送進嘴里,然后含混地說,王照,你小子莫一天傻兮兮的,你要努力到對面去。他看我正一副傻兮兮的神情,就繼續(xù)說,哎呀,我說的是三中啦。曉得啵,那些老師肥得跟年豬一樣,哪一頭不可以拉出來殺了吃上一年?
我又現出傻兮兮的樣子,一個老師咋個可以肥?
哎,說你傻,還真傻。曉得啵,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莫小看學校里那些娃娃,他們都有著這個省里最智慧的大腦。這里,這里,曉得啵。他用指頭戳了戳我的太陽穴。
我正很響地喝下一口湯,轉過頭去看著他。馮書就對我失望地搖搖頭,你曉得啵,這群人的父母都是些瘋子,為了娃兒啥都舍得。
嗯?
你小子啞啦?遇到這群瘋子,老師的機會就來了。他們在自己家里辦班,人多得很,一次課一個學生一百五十元,你算算你算算,你數學不是體育老師教的吧?我八個小時才掙八百元,這哪是一條街的距離?說完,馮書就沉默了好一會兒,用筷子去戳那個魚頭,像是跟魚頭有仇似的。
我隨后才知道,馮書完全是有感而發(fā)。那天中午,馮書正在吃盒飯,吃完準備趕到另一個校區(qū)去。一位家長拽著孩子走進來,交流完孩子的情況,家長突然問,馮老,你是哪個學校的喃?馮書沖口而出,五中。說完,就后悔了。前臺曾經交代過他,馮老,我們介紹你是三中初中的哈,到時候,莫說漏嘴了喲。果然,家長臉上就現出鄙夷的神情,五中不是很差嗎?馮書后來說,那時候,自己的臉紅得像蘸薯條的番茄醬。
三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生活并沒起色。開初,我還一直惦記著大師兄封校的那句話。過了一些時候,我便開始有意躲著它了。后來,我竟然覺出了一絲恥辱的氣息。
新書最初的興奮也漸漸淡漠,新的創(chuàng)作陷入了新的泥潭。有人在博客上說,寫小說你得有生活。作為教師,除了苦澀的童年,我還能有什么生活?
馮書周末仍然去培訓機構上課,吃被他稱作豬食的盒飯,再有人問他是哪所學校的時候,他會直視著家長的眼睛,像是受到無端質疑。然后,才在牙縫里蹦出幾個字,三中初中。他也帶我去看過一次房,那是房交會上他最滿意的一個樓盤。但價格高得有些離譜,回來后,他幾個月再也不提房子的事。除了這些,我們也常常去九眼橋的酒吧,看那些喝醉的女人歪歪倒倒地上了男人的車。有時候,也到順城街一家舞廳,在昏暗里把手插進女人的衣服里。
又一年四月到來時,我突然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三中高中自稱教務主任的人打來的。他要我周四去講一堂課。放下電話,我有些暈乎,難道我的狗屎運真的就來了?真的,就來了?我又懷疑是不是把“三十中”聽成了“三中”,就準備到網上看一看三中掛出的電話。當我按下電腦的電源鍵時,我發(fā)現自己的手竟然抖起來。
馮書知道這個消息后,從他臥室撲出來,把我按到床上親,差一點就被他舌吻。順便說一句,我被他的口氣熏得留下幾個月的后遺癥。
我就知道你小子行。我現在還記得,馮書說這話時,定定地盯著我,兩眼放出賊亮賊亮的光。
去講課那天,馮書送我到三中門口。他用力捏了一下我的手,我聽見我的骨節(jié)在啪啪啪地響,像在空中炸響的鞭炮。然后,他一把將我扯過去,拉進他的懷里。他拍拍我的背,然后說,Good luck!說完,就轉過身,穿過馬路,晃動著“蟬翼”離開了。實話說,那時候,我真為他擔了一把心,生怕他一個重心不穩(wěn),“蟬翼”就拍到地上去。
那堂課,我發(fā)揮得并不差。馮書給我設計了一個幽默的自我介紹,我一開口,全場就笑翻了。結尾時,我靈機一動,也算結得輕盈和巧妙,剛好和開頭扣合。
又過了幾天,主任通知我去簽合同。
教一個班的語文,并負責管理文學社,封校交代的,說你是才子,編制問題以后解決,公招走個形式就行了。那天,簽完合同主任把我送到門口時說。
晚上,馮書一定要為我擺慶功宴。這次,馮書堅決否定了我們去慣的蒼蠅館、路邊攤,他選擇了紅杏酒樓。這在成都,是達官貴人才去的地方。碩大一個包間,就只我和他。在確認了這個事實后,我驚訝得張大了嘴巴,你瘋了呀?
不要一副農民老大哥的樣子,你要適應,你將是有錢人了,曉得啵?馮書開了紅酒,上好的拉菲。老實說,我第一次見這玩意兒。
馮書把一杯深紅色液體推到我面前,舉著杯子站起來,來,走一個。我也站起來,他趕緊示意我,坐下坐下。
以后,我們會一直保持這樣的體位,你坐著,我站著,他嘿嘿一笑,祝賀祝賀,你小子,哦,說錯了,老弟,你以后富貴了,不要忘記我這個當哥的,來,走一個。
我們一飲而盡。馮書突然湊過來,老弟,當哥的要發(fā)點小財了。哎呀,不要那樣驚訝地看著我,你曉得指標到校啵?
我當然曉得。為了解決教育公平,從那年起成都開始在小升初推行搖號,逐步限制擇校生比例。而公立優(yōu)質高中則拿出一部分名額,按比例分配到每所初中。五中就得到一個到三中的到校指標。
這跟你啥關系?不是把三年的成績拉通排名哇?
哈哈,你小子,哎,咋個回事喃,老是亂喊,老弟,腦殼要靈活點啦。馮書搖晃著細長的身子,用手在桌子上敲得嘭嘭響。
見我還是迷茫,他便啟發(fā)說,你說,成績的算法有莫得蹊蹺?
啥子蹊蹺?不是教學處統(tǒng)一算哇?
來,走一個再給你說。于是,我們又走了一個。
每個學期的權重不同,算出的結果是不是不一樣?說完,馮書咂巴著嘴唇,像那上面還殘留著一些未盡的酒沫。
這么給你說嘛,教學處試過幾種算法,其中一種,我班第一名唐笑就是年級第一名,只有這種算法他才有資格選三中。選三中和選一中這能一樣哇?
我得承認,雖然貴為第二名,一中的辦學實力是得差上一大截。
⊙ 喬治·莫蘭迪 作品2
我兩弟兄,在哪里說了就在哪里丟哈。我答應唐笑爸,把他兒子送到三中去。你懂了?
他給你多少?我腦子里浮現出唐笑爸媽的那個水果攤位來。為照顧兒子,唐笑爸媽把水果攤開在了學校門口。有幾次,我和馮書去買水果,唐笑爸執(zhí)意不收錢,都被馮書拒絕了。都不容易哈,尤其是現在送個娃娃讀個書。馮書那時候是這樣說的。唐笑爸就訕訕地笑著,用手在圍裙上揩著,像是老也揩不盡似的。
這個數兒。馮書在空中伸出三根指頭,臉上現出得意的神色。
哇,看不出來,一個水果攤還那么有肉。我正在夾一顆胡豆,胡豆應聲掉在了盤子里,當——
我得不完哈,你懂的。今天等于家長請的客。我沉默了一下,將那顆胡豆放在嘴里嚼。說來奇怪,我竟然嚼出了西瓜、杧果、石榴的味道。馮書也伸出細長的手指,從湯碗里拈出一根棒子骨,啃得滿嘴明晃晃的。
說實話,我真擔心你。馮書側過臉看了我一眼,見我停下筷子,不解地看著他,就接著說,我擔心你把那么好的資源全浪費了。我給你說哈,這說起來絕對是一條真理了,資源不用就等于浪費,你曉得啵?馮書把那條真理一字一頓地說出來,我感到臉上濺著了細小的類似于唾沫的東西,或許,那正是棒子骨細膩的精華。
四
七月,一個很難定義的月份。對家長而言,孩子在家無人照看怕沉迷電視和游戲,又擔心輸在起跑線上,干脆送到培訓學校去。學生呢,以為漫長的假期可以安放自己漫漲的青春,誰知道只是換了個地方寫作業(yè)。對部分老師而言,顯然也是忙碌的。比如馮書,他又開著那輛破舊的羚羊,去培訓學校轉場。誰都可以想象,在這個城市的一環(huán)、二環(huán)、三環(huán),內或者外,有幾千張嘴巴同時一張一合,鉚足勁或者懶心無腸地兜售知識。有的售價高一些,有的則要低一些。我照常無所事事,投出去的小說石沉大海,無聊時看看書,當然也看電影。電影是馮書塞給我的,說好東西要學會分享,“幼兒園老師都這么說”。
一天,正看得入迷,電話突然就響了。是雜志社的,問我小說發(fā)表過沒,準備送審。責編是個女聲,我突發(fā)奇想,說想到雜志社去看一看。
雜志社在一座高檔寫字樓七樓。電梯里,我埋著頭玩俄羅斯方塊,跟著人流在四樓就下了。一出電梯,就看到走廊里一長排椅子上坐滿中年人,幾乎是清一色的女人,腰板挺直,神色肅穆,有人還拿著本子記著些什么。不遠處,一扇門朝外開,傳出了一個男聲。中年人。渾厚。一聽就知道是個胖子。略帶沙啞。像是誰用針尖把嗓子挑破了。我放輕腳步,向聲源處走去。教室巷道里也坐滿了人,起碼得有五六十人吧。他們背對著門口,校服上印著三中、一中、八中、蓉外、蜀外的校名……我知道,這些學校在這個城市里名氣都很大。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白板有些花,像是在講一道函數題。老師果然是個胖子,碩大的肚皮要把扎在皮帶里的衣服都撐出來。第一排和白板之間的距離有些窄,他不得不把肚皮擱在第一排女生的桌子上。但這并沒妨礙他的轉身和騰挪,他正手握粉筆,在白板上一個公式處敲了又敲,然后迅即轉過身,在白板上寫下一串等式。由于速度過快,他肥碩的臀部撞在了女生的桌子上,把筆袋都碰掉了,筆就嘩啦散了一地。
我突發(fā)奇想,想要照一張。還沒按下快門,幾個家長一齊就上來,奪走我的手機,把我拽到角落,小聲但又不失嚴厲地問,小伙子,你要干啥?
我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啥。有時候,寫小說的人就是一群獨特的存在。我支支吾吾地半天成不了一個句子。
你是不是記者在暗訪?
究竟是不是?
那你是不是教育局那幾爺子派來的?
教育局那幾爺子真是莫事干了,不許在職教師補課,他們來包娃兒們考上清華北大哇?
就是,我們好不容易才上到石老師的課,莫叫你給我們戳脫了。你究竟是不是?
那天,我被她們惹惱了,掏出五中忘記收走的工作吊牌。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果然,我看見他們一下變得輕松了,甚至涌出了笑意和輕蔑,這使得我的逃走又帶著點兒倉皇。
開學前幾天,去三中報到,我提著筆記本電腦,剛走進大門,就看見一輛卡宴從我身邊快速繞了一道弧線,開向停車場。昨夜下了一點小雨,我褲腳上就濺滿了黃色的斑點。我略帶怒意地轉向停車場,那時候停車場已經停下了很多車,奔馳、寶馬、奧迪、野馬……一時讓我有些糊涂,那都是老師的車吧?如果是,我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傷?我看見從卡宴里下來一個胖子,撐著隨時可能炸掉的大肚皮,隨后用手往上提了提皮帶。我腦子里突然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男聲,略帶沙啞。我本能地再次轉過頭,確認了一下,是的,是他。那個石老師。
我走向自己辦公桌的時候,他也跟了進來。他掃了我一眼,就把電腦很響地砸到桌子上。然后坐下來,我聽到椅子吱嘎一聲響,發(fā)出骨頭斷裂的聲音。他掏出一串鑰匙,打開辦公桌的柜子,把電腦摜進去。
你是,那個叫啥的語文老師?我們搭班。他一邊鎖柜子,一邊站起來,我看見他的肚皮顫巍巍地抖了一下。
對,我叫王照。請石老師多關照。我伸出手,他遲疑了一下,隨后也伸出手,用力鉗了我一下。
以后就是一條船上的了,兄弟倆一起整哈。我去下校辦,先走了哈。說著就搖晃著身子往外走。我舒了一口氣,同時又有那么一絲喜氣。對于任何探秘,一個寫小說的人天生都感興趣。石老師就是那個還未展開的謎。
我坐下來,打開三中的網頁。也就是我們學校的網頁。有那么一陣,我還以為自己仍然坐在五中的辦公室。
找到名師簡介,那一頁一下子就彈出了一列照片。第一個,第一個,就是石老師。
石一寧,畢業(yè)于巴蜀師范大學。三中數學教研組組長。特級教師,成都市學科帶頭人,成都市備課組中心成員(全成都市僅五人)。承擔國家級課題三項,省級課題五項,發(fā)表論文四十余篇。
看完,我朝窗外看了一會兒。從窗口看出去,越過一株銀杏的樹頂,依稀可以看到五中的教學樓。馮書這時恐怕也在原來的辦公室忙碌吧。
我點開QQ,馮書的頭像閃了兩下,由灰變亮了。
嗨,師兄,告訴你個消息。
啥?辦公室有美女?
我跟石一寧搭班。
啥?真的呀真的呀?他可牛了。不是一般的牛,是紅牛,嘻嘻。他在外面養(yǎng)豬。
你是說,紅??梢责B(yǎng)豬?
哎呀,就是辦班的意思。他上了兩個班,星期六一上午,就掙小兩萬,跟他操,你準發(fā)。
我咋個發(fā)?你豁我。
你們不是搭班呀,以后他上數學,你上語文,你說……哎,你發(fā)了,以后讓哥哥喝點湯。
師兄,他也是我們師兄。
嗯啦。曉得啵,去年三中準備提他當教學處主任,他說,當那有啥子好的?累死個人,給我錢我都不當。有脾氣呀。
是嘛,官有啥當的,還不如看點……
看點書?我看你文藝青年還當得了好久。你想想,他上點小課掙點小錢,多瀟灑呀,是不是?不過,他不當,把其他幾爺子搞高興了。那是個香餑餑呀,哪個不爭?你要曉得,三中當個主任,以后就牛了。調到其他學校去,不是副校長、校長,會不會有人去嗎?私立學校也常常來挖人,挖去后光年薪就幾十上百萬。要是你,你去不去當這個主任嗎?
五
前兩個教師節(jié)是在五中過的。學校開了一個會,發(fā)了幾百過節(jié)費,再在外面的中餐館集體嗨一頓,完了打牌的約著打牌,做保健的去保健。我一般站在馮書身后,看上幾圈麻將,就先告辭回去睡覺了??瘩T書打牌實在有些無趣,誰叫他是“逢打必輸”?
三中的教師節(jié),似乎有些不一樣。早早地就有家長約,我推了。但總有一些你是無法推掉的,比如N市副市長。我這么說,會讓你覺得推不掉是因為他是副市長。其實不是。
那天,電話是秘書打來的,我接到時嚇了一大跳。從我祖輩的祖輩起,恐怕這是我們家族跟市長最近的一次。盡管如此,我在電話里仍然顯得有些為難的樣子。馮書站在門口,一個勁朝我做手勢,他的手一下一下地劈著空氣,還咬牙切齒的,像是恨不得一巴掌拍死我。我就答應了。掛完電話,馮書問我,吃飯時可不可以帶上他。我想他都不在乎,我還在乎什么。
那天一進包間,我就被嚇了一跳。除了副市長夫婦,還有教育局局長。局長是上午才見過的,聽說每年的教師節(jié)他都會到學校來祝賀,然后他的照片就會登在這個城市的某些報紙上。
副市長站起來,跟我握了手,然后指著教育局局長說,這是我同學,今天喊他來作陪。又搖著我的手說,這是我娃娃的語文老師王老師。
局長就伸出手,同我握了握,然后還把另一只手壓在我手上,年輕人,有希望呀。我家侄兒語文有些差,就拜托你了哈,小王。
這位是?副市長向馮書伸出手。
是我的……
沒等我說完,馮書搶過去,一中語文馮老師。我驚詫地側過頭,馮書卻大方地伸出細瘦的手,同副市長握了握,又同局長握了握,然后握住了副市長夫人的手。
席間,我除了保持足夠的禮節(jié)外,就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反正,席間少不了有好煙。馮書倒是在我們三個煙鬼的包圍中,聊得很愉快。得知娃娃放學后住在親戚家,馮書當場慷慨地說,要是不嫌棄,過幾天就搬過來跟著我們住,我們可以幫著看作業(yè),除了語文,其他科的我們也懂得起。
副市長夫人當即就站起來,伸過酒杯,哎呀,馮老,真心感謝你,娃娃住在親戚家,始終不是個辦法。我還說哪天辭了職專門來陪他。這就太感謝你們了,來,走一個,王老,買個馬。副市長端著酒杯過來,局長也隔著桌子,舉起酒杯來,反正,我家侄兒就交給你們了,我就這么一個侄兒哈。來,走一個。
席間,副市長夫人把我和馮書叫出包間,塞給我們兩張卡。馮書嚴詞拒絕了,咋個,嫂子,您打我臉呀?這都是小忙,房子呢,我們空出一間也是浪費,知識呢,就出在自己手上,時間,我們現在多的是。哪里能收嫂子的錢?我也忙著推辭?!吧┳印币粋€勁地說,這咋要得這咋要得。
回去的路上,夜風吹來,有些冷。我和馮書一前一后走在街頭,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始終保持著一段恰當的距離。我低著頭走在前面,他也低著頭跟在后面。我在垃圾桶里掐滅一支煙,然后站定。府南河邊,有河水輕輕地拍岸。城市的燈火印在河水里,蕩漾出一片璀璨的幻覺。
我曉得你在想啥,老弟,我只說我叫馮老師,教育局局長事情那么多,哪會去一中問個馮老師?還有,他哪里會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有人會扯謊?哈哈。馮書突然笑起來,他的哈哈有些曲高和寡,意識到這份尷尬,他的聲音就低沉下來,不要擔心,房子的事我明天就去找,找好了就換過去。不管好貴,你承擔的費用都不變。馮書盯著我,攪著他細長的手指,像一個做錯了什么的小學生。
你覺得這樣真的很好呀?我也盯著他,他的目光閃開了,然后抬頭看我一眼,我馮某人說快了都上算,你承擔的費用不變。
我覺得他沒真正懂我,又說,你覺得這樣真的好?
哦——放心,我辦事你放心,不會出什么幺蛾子。
我覺得他答非所問,又覺得事已至此徒嘆奈何,就轉過身,獨自往前走。我用余光看到,他在原地愣了愣,然后跟上來,師弟,別生氣了,這人有時候是迫不得已。屈原夠清了,結果呢?你上過《桃花源記》,你也曉得陶淵明為啥子要寫……我轉過頭,狠狠盯了他一眼,他就把目光移向璀璨的河水。那時候,夜色掩蓋了一切。倘若你白天在河邊走上一走,以前浣紗的水流上漂浮著各種雜物,水底的污濁也會翻卷起來,吹來一些腐爛的氣息。
第二天,馮書就去房屋中介了。房子也很快就定下來,就在我們小區(qū)隔壁。找到房子時,他激動地在電話里吼開了,王照,王老弟,你小子……哦,你老弟來看看,保管你滿意,這房子,嗯,好得很。三室兩廳。采光又好,陽臺可以給你裝個玻璃窗,做你的書房,巴適得很。
電話里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然后就聽到他嘆息了一聲,唉,背時的價錢也高,三千五。接著,他加快語速,放心,你的費用一分不會多。仿佛他一慢,我就要否定他的決定一樣。
房子確實夠漂亮,我一看就愛上了。搬完東西,馮書又去了一趟梨花街,回來時就抱回一大堆高中各科資料:教材、教材解讀、歷年高考試題集錦、解題指導……馮書也不再在晚上看電影,或者跟我侃女生,甚至用略微有些污的語言指稱女生身體,他一頭鉆進書里。有時候,還踱到我房間來,虔誠地討論。我又懂什么呢,那是我教書的第三年,教高中的第一年。到頭來,還是他帶著大徹大悟踱到我房間來,哎呀,原來是這樣的是這樣的,這腦殼有時候會銹住的。
幾天后,我的學生就來了,是嫂子帶來的。嫂子對房子很滿意,就放心地把孩子交給我們,確切地說,是交給馮書,就走了。
教師節(jié)后,馮書又攬到了一個活兒——C市首富的公子。
石一寧曾經在辦公室抱怨過那個公子。他說,你們哪個班有我班那個菜頭厲害哇?你們曉得他中考考了好多啵?五百五十分。
辦公室就出現一片噓聲。連我都知道,離三中分數線足足差了一百分。
他老漢兒是C市首富,資產幾十億嘛。你們曉得他咋個說啵?接著,石一寧就換了一個腔調,聲音變得更為尖細,像是有人卡住了他的脖子,他說,石老師,我給我兒子說,你到三中去,成績好壞我是不管的,但你沒跟同學把關系處好,我就找你小子麻煩。
辦公室哄一聲就笑開了。
商人就是商人,他曉得他兒子以后的同學不是清華就是北大,最起碼是個重點大學。有了這個關系網,生意哪里不好做?奇葩啵?
我腦子里立即就出現了首富兒子的樣子來,總是懨懨的,像一直在睡夢中來去。我要說的是,這個學校里的孩子眼睛里都放著賊一樣的光,閃亮閃亮的。想想他們,都是各個學校的一二名,或者總是名列前茅,對未來又總有舍我其誰的期許,哪會有“菜頭”那種神態(tài)呢?我見過他們跟其他學校的學生聊天,他們一口一個我們三中我們三中。想一想,他們其實也不過就是待三年,弄得好像他們是三中永恒的主人。
我沒深沒淺地問了一句,考那么低那咋個來讀了書的喃?
石一寧就側過頭,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說,一看你就是嫩姜。我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屁股,低下頭去批閱孩子的周記。
估計沒少向學校捐款哈,這些人有的是錢,我們頂多算是劫富濟貧。有老師說。
富是劫了,但濟不了我們,都入了學校賬上了。有人接過去。
我看也未必都入了的,你沒看每到招生季,那些差了分數的,又差得不太多的,封校長就一個一個叫到辦公室去談,你曉得談的是好多?
我的筆頓了頓,像是思維出現了嚴重的偏移。周記上的字跡也就模糊起來,變成了虛化的背景。
聽說教育局今年只給了我校八個指標,來解決那些高官子女就讀,排到教育廳廳長,指標就用完了。
說起來笑人,教育廳廳長的幺兒還要去一中。
這時候,石一寧轉過臉來,像是有些對不住我似的,莫擔心,“菜頭”只是借讀,不會算我們成績的,以后要回到C市去考。
隔了一下,他突然問我,小王,你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喃?
我回答了他,他眼睛里突然放光,我們還是師兄弟。在那時候,我單單以為,他高興的僅僅只是師兄師弟關系的確立。但從后來的情形看,事實上我錯了,石一寧的心里正下著一盤棋呢。
當然,那是后話了。
那次辦公室交談沒幾天,國慶節(jié)就到了。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竟然是C市首富打來的,約我到C市AAAA級風景區(qū)游玩,到時司機來接我。他還尖著嗓子說,把你家屬都帶上。得知我沒家屬,又說,朋友也歡迎,王老師的朋友就是我蔡某人的朋友。
面對這份邀請,我其實很躊躇。馮書就不同了,老弟,你不是喜歡寫小說嘛,你看哪個寫東西的人不是游歷名山大川才寫出偉大作品的?天天窩在家里哪里有生活?說句外行話,小說就是人學,不讀人,你咋個寫得出來?比如你沒見識過商人,你咋個寫出商人?你說對啵?
想一想,也是。
問題又來了,馮書要跟著去,他甚至退掉了去峨眉的車票,執(zhí)意要去C市。
實在強攻不行,就制造一個邂逅的假象。他說。
想一想,結伴出游,有人說說話,也是好的。于是我就答應了。
馮書先去了C市,我當然隨后就隨專車到了。
我已坐在餐桌上,他“突然”就打來電話,問我在哪里。我一邊拿眼睛瞟首富,一邊說C市,等他說了那句“我也在C市”之后,我也“驚訝”地說,?。磕阏€也在C市喲?首富立即說,哪個?你朋友哇,喊他過來一起吃飯,又招呼司機說,快去接來,不來不開席哈。
馮書就“被逼”來了。席間,氣氛熱烈。我不勝酒力,馮書就為我代了很多酒,我們老弟是小說家,小說家不是詩人,他們要保持清醒,不要把他灌醉了,我來代他喝幾杯,哈哈。馮書就喝了一杯又一杯。
在敬酒的間隙,首富尖著嗓子說,我其實不要求娃兒學得好好,我們出身社會的人都曉得,這個社會往往不是你成績有好好,就能辦成事的。
馮書顯然相當認同,于是舉起酒杯,為這句話,蔡哥,我敬你一杯。喝完,馮書一邊用毛巾擦著手,一邊說,更多的時候靠的是情商,情商。但是,哥,在學校里也有一套法則,你成績太差,莫人看得起,哪個跟你交朋友?越好的學校越是這樣。你說對啵?
首富顯然愣了一下,往杯里摻酒的手一偏,就倒了一些在酒杯外。接下來有一段時間的空白,馮書去夾一個扇貝,我呢,忙著抽煙。司機漠然地望了一眼窗外,首富夫人拿著湯勺舀了一勺南瓜粥,很響地喝著。
意識到有些冷場,首富又尖著嗓子說,來,整起,菜吃好,酒喝好。說著端起了杯子,要跟大家走一個。
像是酒有些辣,把他的嘴巴都辣疼了,首富咝咝地吸了一口氣。然后轉過身對夫人說,我看還是要把課給兒子補起喲?夫人側了一下臉,那意思是聽你的。
有個事,可能要麻煩你們,我家兒子呢,基礎有點差,想麻煩你們二位給兒子補補課。費用好說,一千元一小時,我把三年的都先付了。
馮書做出很難的樣子,哎,蔡哥,不是錢的問題,明說嘛,我們教育局局長的侄兒在我們那兒,人家是全科都交給我們了,局長交代的事咋個推辭嘛!蔡哥,我們怕搞不過來,您肯定能理解嘎。
我看了馮書一眼,他居然把我的目光活活盯回去了。那意思分明是說,再搗蛋饒不了你。我就收回目光,把一雙筷子在碗里戳著,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戳些什么。
首富夫人開始求情,咋個辦嘛,就這么個娃娃,我們啥都不焦,就焦他,他一天死眉爛眼的,哎,兩個老弟要幫一下當姐的。
馮書就轉向我,老弟,你看咋個辦?不幫呢,顯得我們太不義氣了。反正現在還沒談戀愛,還有時間,就幫了吧。他又提高聲音說,先說哈,不要跟我提錢哈,提錢那是看不起我。
桌子上又制造了一撥皆大歡喜的小高潮。那晚,我也喝得有點多,目光迷離起來,眼前到處晃著人影,明明只有五個人,卻有一滿屋子的樣子。
馮書很興奮,回房間的路上說個不停。再去聽時,又像什么也沒說??梢?,我的腦子已經糊涂到什么程度了?;氐劫e館,馮書一拳砸在墻上,大吼一聲,他媽的,我贏了。我卻傻兮兮地問,你啥子贏了?馮書的話,我就更聽不懂了,他居然說,什么都贏了,我贏了就等于你贏了……
他媽的,這是什么混賬話。
六
那天,我喊了一聲石老。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臉上的肉就顫一下,說,以后喊我?guī)熜?,記到哈,喊我?guī)熜?。也就從那時候起,我發(fā)現,他對我的表情生動起來。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找不出是什么原因。
國慶后的一天,我和馮書站在街邊商討著去哪兒對付一頓晚飯。那時刻,石師兄的保時捷就嗖的一聲停在街邊。從車窗里伸出那顆肥碩的腦袋,嗨,王弟弟,你怎么了,電話關機。走,去我家玩,今天我過生。
坐在石一寧的車上,我還有些做夢似的。不是見了豪車我就暈,事實上我要質疑的是,我和石一寧是怎么好起來的。后來的事實證明,突然發(fā)生的事或許早就潛藏著點什么。
石一寧三十九歲生日是在北郊的別墅里過的。石一寧解釋說,不是我買的哈,幾年前一個搞房地產的學生家長,半賣半送給了我。原因很簡單,我補課時沒收他錢。
說到這里,馮書就拿眼睛看了我一眼,分明是在說,你看看你看看。我假裝沒明白。
一走進別墅,就看見一個老人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局促地跟我們打招呼。他衣服有些大,身體在里面空蕩蕩的,頭發(fā)刻意地梳理過了,但看得出來很久沒洗了。
這是我爸。石一寧像在介紹家里的一件陳設,語氣里干巴巴的,說完,就帶著大家往底層會客廳走。
那天,石嫂碰巧不在,大家玩得很嗨,喝酒、自助餐、KTV……會客廳居然還擺了一套打擊樂器,石師兄說,自己累了的時候,就來敲上幾下。我在馮書的鼓勵下,也坐在樂器前,跟著KTV里瘋狂地吼。那天,嗓子都破了。
酒喝得差不多的時候,石一寧迷蒙著眼睛環(huán)顧著屋子四周,突然說,這屋子里好久都沒這么熱鬧了,唉,想起那些年,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呀……
石一寧出生在川北的某個鄉(xiāng)村,小學時幾乎沒吃飽,初中沒鞋穿,高中坐五毛的三輪車都要想上好半天,大學畢業(yè)還欠著一萬多元的賬,買了新房沒錢裝修,鋪了兩百多的地膠就直接入住,結婚時酒席都沒辦……
石一寧說起這些就抱著我們痛哭,他摟著馮書,像孫悟空摟著一根金箍棒。哭完,石一寧又舉著杯子,感慨地說,我真感謝這個時代,沒這個時代就沒我石一寧,真的……
那以后,我們仨師兄弟的感情急劇升溫,像是把水分離成氫氣和氧氣時加入了二氧化錳。我們常常一塊兒出沒。你別說,在濃稠的夜晚,有著星星和月亮的夜晚,遠近閃爍著曖昧的燈火的夜晚,坐在保時捷里,敞開敞篷,夜風吹來,那感覺真是沒的說。石師兄把車開得很快,保時捷的氣缸里噴著很響的氣息。馮書也曾經勸過他,石師兄石師兄,慢一點慢一點,闖紅燈要扣分。石一寧就側過頭,鼻子里哼出很大的氣流,怕個毛,我家長在交警隊,我一個電話分分鐘就搞定了,咋個,不服?
那學期,馮書推掉了外面的課程,專心照顧起兩個孩子來。我很是擔心,他怎么養(yǎng)活自己。一天,他晃著一張中行的卡說,莫怕,這卡里還有六萬多,都是我六年來拼死拼活存下來的。我算了一下,加上工資,還可以撐一兩年。又說,老弟,這錢呀,像這么存,哪年哪月才能湊夠房子首付?有錢人哪是這樣掙錢的?
一天,馮書突然說,哎,高中數學真是個技術活,莫得金剛鉆是攬不了瓷器活的。我剛剛做他們一道題,整死都做不出來。但辦法總比困難多,對不嘛,師弟?
就這樣,馮書一有空就沉到數學、物理、化學里去了,當然還有語文和英語啦。
馮書又買來一個高低床,讓副市長的兒子睡上鋪。馮書解釋說,你別說,座次呀什么的在中國其實很講究,你總不能讓副市長的兒子睡在下面吧。他不介意,他爸看了會咋想,對吧?
放學后,兩個學生結伴回來,有作業(yè)做不起時,就會問馮書。馮書也總能所向披靡。周末時,輔導完作業(yè),馮書還會陪他們外出走一走,春熙路吃烤腸,萬達電影院里看場電影,有時候也陪他們玩一兩盤游戲,甚至也談談把妹的技巧。談起把妹,馮書的理論一套一套的,像是自己身經百戰(zhàn)。其實呢,就我知道的,他的兩三次情感每次都是剛開始,就被人掐了尖。有她掐的,也有另外的他掐的。
我能看出來,他們有點離不開馮書了。要是有那么一會兒沒看見他,比如碰巧下樓去買點水果,他們會跑到我房間來,王老,馮老呢?或者說,馮老咋還不回來喲?我感到自己的重要性在下降,雖然這也是我愿意看到的。當然,有些看不見的東西也在發(fā)生。副市長兒子以前總是很拖拉,作業(yè)不逼到迫不得已,是不會做的。哪知道,幾周之后,他下了自習會主動做作業(yè)了。首富兒子呢,臉上有了神采,眼睛是那種星星般的閃爍,聲音也洪亮了。
學期結束時,首富專程來了一趟,想把孩子留在成都一段時間,兒子自然大喜過望。交代完這些,首富支開兒子,這才握著馮書的手緊緊不放,小聲說,兄弟,你真的解決了我一個大問題呀,你是孩子的再生父母。也沒有啥子感謝的,我一個新公司要上市,要不這樣,我轉讓給你百分之二的股份,每股作價二十萬。合同我?guī)砹耍愫炞志托辛?。然后,從包里掏出兩張合同來,在桌子上展開,還偷偷往我房間里瞄了一眼。
這咋個行。不行哈,我義務幫忙義務幫忙。請你不要再說了,再說就不理你了哈。走,你可以走了哈,不送。馮書很氣的樣子,一把抓起合同,塞給首富。
我走啥走?你要是再這樣,我就把孩子帶走了哈。
孩子咋能帶走呢?帶走就前功盡棄了,以后變化還大呢,你等著瞧吧。孩子昨天還說,放假后留下來,做完作業(yè)再回去,你看主動性上來了。
嗯啦,那你按手印。首富抓起馮書細瘦的手指,往印泥里一摁,又往合同上戳。
哎呀,這個這個,哎呀,你,你,這,逼良為娼,哎呀,逼良為娼……
送走首富,馮書站在窗前,窗前一株蠟梅正開得燦爛,香氣竄得滿屋子都是。那時,馮書卻顧不上這些,他緊緊地盯著樓道口,等首富的腦袋從那里冒出來,馮書就轉過身,沖到我的房間,嘭地關上門,雙手在空中用力地一握,壓低了聲音吼起來,老子有了老子有了。一邊吼一邊沿著屋子跑了幾圈,又一拳砸在床頭上。
怎樣籌到四十萬,這讓馮書很是為難。差不多一見到我,他就念念有詞,錢,四十萬,錢……我有時候就拍拍他腦袋,看看是不是那里已經燒壞了。
他也曾經問我,你覺得石一寧得借啵?不等我回答,他又搶過去,算了,這點小事我不麻煩他,他有大用處。
我問,石一寧的大用處是啥子?馮書就淺笑起來,又用單薄的手指敲敲自己的腦袋,腦子是個好東西,可惜——你沒有。
我就追過去打他,想打得他也沒腦子。馮書一邊躲一邊說,好,我說我說,以后可以用他來給你介紹一些中老年婦女,這個他有經驗。
玩笑歸玩笑,天文數字四十萬可真燒壞了馮書的腦子。第四天,他咚咚地擂著我的門,然后說,有了有了。看著我一臉不明所以的表情,又說,哎呀,四十萬有了啦,笨蛋。
原來,他把縣城父母的房子抵給了表哥。表哥沒讀幾天書,先前活得很窩囊,那幾年卻打通了在縣城的人脈,承包了幾條鄉(xiāng)村公路。那些年,正是落實村村通的重要節(jié)點。憑著這幾條路,表哥賺了些錢。馮書以父母的房屋做抵押,貸了四十萬的高利貸。馮書的母親年事已高了,在電話里的聲音也顫巍巍的,兒呀,你說的上市的事我咋個不相信喃?有那么好掙的錢呀?還有,你爸老實了一輩子,就沒整過一分欺頭錢,凡事講良心呀……馮書爸一把搶過電話,卻像話到嘴邊又什么都忘了,隔了好一會兒,才說,兒呀,你爸你媽住慣了房子,房子是個好東西呀,莫讓我們住大街,行啵?你曉得你表哥做得出來。
馮書說,自己的眼淚都要下來了。
七
在那年冬天來臨前,不知是誰的提議,我們三個第一次相約著走進了單行道。單行道夜夜都充滿著酒精和荷爾蒙的味道。那一晚,我們顆粒無收。回去的路上,石師兄把車開得跟賽車似的,盡管秋涼得很,我們還是大開著車窗,像是三個神經有病的人。馮書突然很大聲地說,石,你該自己辦學校。他的話一出口,就被夜風帶走了。
你——說——啥?石一寧頭發(fā)向后飄去,說出的話像車開行在減速帶上,帶著點兒顛簸。
你應該自己辦學校呀。你那么多學數學的學生,可以轉化成其他學科,搞成一站式服務嘛。你想想,你們的家長也夠累的,在你這里補數學,在其他老師處補物理,又跑到另外的地方補化學,今天都啥時代了,要給家長提供優(yōu)質服務呀。馮書在副駕上,閉上眼又睜開來,他有些醉了。
好像你說的也是哈。王照,你來上語文,我負責給你推。
對呀,資源一下就整合了。
那,得找個助教吧,幫忙改點作業(yè)啥的。哦,王老弟,我們去趟母校,選幾個大學生,成本低一些。
對喲,說不準我還可以找到一個師妹。馮書兩眼像春水初融,放出明亮的光。
才曉得嗦,好笨,我見師弟的第一天就盤算好了。我身子一緊,我得承認,石一寧的這句話砸中了我。砸了腳,不是。砸了手,不是。是腦袋。
這樣吧,下周去,師弟跟母校聯(lián)系一下。我木然地點點頭。還能說什么呢。
一說到回母校,車里頓時就洋溢著活潑的氣氛,話題也從跳舞和單行道換到那些年我們追過的女生。石一寧很響地拍著方向盤,聽那聲音,就知道他喝得差不多了。馮書呢,干脆把腿蹺起來,抵到擋風玻璃上。
馮書講的是初戀。那時候是高中,他和女友趁著夜色,去縣城北邊一塊石頭后嘗禁果,一周一次。有一次,竟然被一個小孩全程偷窺。以至于后來,馮書啪啪啪時總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馮書說起那次經歷時,仍然有些憤憤然。石一寧開玩笑說,你苞谷種得早喲。馮書說,哪有?那時我們班上好多都啪啪啪過,現在的高中生老司機多的是,你想想現在的網絡好發(fā)達,是啵?石一寧說,不怕你笑話,我到大學畢業(yè)還是處男。他的話在我們質疑一番之后還是相信了,并且相信在對付女人上,他是屬于大器晚成的類型。
石一寧教書的第二年,據他說班上一個學生的母親長得很漂亮。咋個說呢,石一寧說,你們曉得高圓圓啵?他拍了一把方向盤,就她,高圓圓,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那個酷似高圓圓的女人作為陪讀一族,在三中附近租了房,老公常常出差。石一寧那時還是一枚青果,但他拿起電話時并沒一絲顫抖,家長,我是石老師,你家孩子數學有點偏科,我想給他補一補。你啥時來?中午。中午?孩子還沒放學的嘛。我就中午來。電話里出現了短暫的沉默,而后才說,好吧,那你只能從車庫直接上電梯。放下電話,石一寧這才全身都抖起來。好在,他迅速調整了自己。他從容地理好衣服,跨出校門,走在明媚的陽光里,他甚至打起了呼哨。他敲響門,盡量平靜地把她抱向臥室,又盡量平靜地解開她襯衣,胸罩……看上去,他儼然一個老手,卻在最后關頭泄漏了秘密,還沒進入他就到達了頂點。說到這里,石一寧哈哈大笑,那時候,我以為是我在消費她,后來才曉得她把我給消費了。我那么好的青春呀,卻跟一個媽媽好了一年,我那時可帥了。對于他的帥,我和馮書連腳趾頭都不信,石一寧就認真地說,講真話,我那時真是帥小伙,哪有這么胖,胖都是結婚以后的事了。不過,我倒不是吹牛,后來我又睡了幾個家長,還有家長要為我離婚的,這你們又信不信?真不信?其實有些家長是害怕我對她孩子不上心啦。
車里就洋溢著這樣活潑的氣氛。夜?jié)u漸深了,那時候的成都似乎更為迷幻。風灌進來,我有些冷,就索性倒在后排。微醺之后,是適合于躺一躺的。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是躺在一條顛簸的時光之舟里,從哪里來,又將帶我到哪里去,我一時竟然迷糊起來。在迷糊中,我竟響起了鼾聲,又被冷風吹醒來,隱約聽見馮書說,那個寶器,咋個睡著啰,真不解風情,要是有個女人,又碰巧是個師妹,呵呵,他的酒一下就醒了。于是,他們就哈哈大笑起來。
去母校是在幾天后。那天,車里放著輕音樂,我們很雀躍,能看出來,每個人都像是有些期待似的。我也被某種情緒激動著,畢竟我不談愛情已經兩年了。
那天,來的人不算少。過程做得一絲不茍,我負責收求職表,兩位師兄負責面試。整整忙了兩個小時,我們又才開著車離開。
我覺得有幾個妹子可以喲。石一寧肚皮快要抵到方向盤了。
說這些,石師兄親自出馬漂亮妹子都不出來,她們還想不想混?你說的是不是這個?有點像韓國妹子。馮書拿著一張求職表,那表上被畫了一個大大的勾。
嗯。嗲聲嗲氣的那個也不錯。
馮書快速地找出一張表格,那上面也打了一個勾,你說的是這個嗎?
對頭。身材真巴適,前凸后翹,哎,我也前凸后翹,只是……
哈哈哈哈。我們大笑起來。
師兄,還是要給我們留兩個,我就不說了嘛,人家王師弟渴得很。
我喝了一口可樂,是是是,我得趕緊喝完,才能解渴嘎。
于是,車內又響起了哈哈大笑。
寒假來臨前,石師兄的班子就組起來了,各科老師都是三中的。他又租了一間教室。石師兄的決心很大,他抖動著肚皮,用手從這頭指向那頭,一年后,我要把這半層樓都租成教室。馮,你莫必要在學校教書了,你那書有啥教頭?來幫我管理,要得啵?
嘿嘿,可以商量可以商量。馮書顫著細長的身子,詭譎地笑著。
老子一年給你三十萬,請得動你啵?
可以商量可以商量,嘿嘿。
還商量個啥,必須來。石一寧手往馮書頭上一按,馮書就躥出去了好遠,他站在遠處訕訕地笑。
對于這樣的提議,馮書最后還是拒絕了。老弟,你說,我管理那個攤攤去了,這兩個學生咋辦?我攬了這個事,不能中途撤漂嘛。
寒假很快就到了,石一寧選了那個韓國女孩做助教,嗲聲嗲氣的女孩在前臺幫忙,幫著收些考勤表,接接電話,給沒來的學生家長打個電話。自從嗲女當了前臺,馮書就更愛往石一寧的學校跑了。他總是抽空去前臺坐一坐,幫家長倒點水,或者代嗲女收點考勤。石一寧曾經開玩笑說,大爺我曉得你想咋子,是不是想把那個妹子吃了?胃口好,你就搞定她。王照,要不,你們劃拳?我就嘿嘿地笑,馮師兄先上馮師兄先上,我再等一下,嘿嘿。
第一天上完課,石一寧把韓國女孩喊到一邊,嗯,助教的工作很重要哈,每天的作業(yè)一定要好好批改,怎么批改,怎樣跟學生交流,又怎樣把情況反饋給家長,這不是一兩句話說得清楚的。這樣,我們找個星巴克坐下來慢慢說。走,跟我走。韓國女孩就跟在石一寧的后邊下了樓,來到停車場,石一寧按了一下鑰匙,保時捷嘀地響了一聲。韓國女孩看到保時捷,像是被嚇了一跳,腳下明顯頓了一下,然后變得有些雀躍似的,拉開了車門。
這以后,他們總是坐著車來又坐著車離開。那段時間,石一寧周內忙工作,周末要補課,要是再加進一個女人來,那就只得見縫插針。我們電話打過去,他總是說忙得很。馮書就在空中顛著干豇豆似的手指頭,決斷地說,那個寶器,肯定和韓國女孩好了。
果然,快過年的一天,我穿過大半個城市,去參加一個紀念楊升庵的文學交流活動?;顒咏Y束后,我漫無目的地走在大街上,路過一家四星級酒店時,剛好看到石一寧,他搖著肥胖的身軀就要走出大門。我差點叫出來,卻又本能地躲在一棵樹后。石一寧在門口左右看了看,像是確定沒有熟人后,才放心地走向停車場。幾分鐘后,韓國女孩果然出來了,滿臉都是吃飽喝足的喜氣。
八
那個寒假,我上了一個班,人數少得可憐,理科和英語卻人滿為患。石師兄只有把所有的學費都給了我,盡管如此,像還對不起我似的,師弟,曉得啵,這么多老師,我最希望的是你能掙到錢,買房、討女人都要錢,想起我年輕時那個窮困的日子……唉,市場就這個樣子,莫得法哈。
我倒不以為意,倒不是我覺得掙不掙錢無所謂,而是我“心有足樂者”。幾個同為八〇后的文友從廣州、上海來,曬一曬太陽,看一看大熊貓,聊一聊小說,也是最青春的事。
補課結束的前兩天,首富和副市長的孩子都各自回家了。那個學期,副市長兒子的期末考是前幾次考試中最好的,副市長很滿意。領成績那天,副市長剛好到成都來開會,他拍著馮書的肩說,兄弟,以后有啥子事,能幫的當哥的一定幫,這三年娃兒就交給你了,我希望他能考上清華,再到芝加哥大學讀碩士博士。說完,緊緊地抓著馮書的手搖個不停。
首富的兒子名次并無變化,但與倒數第二名的差距縮小了很多,石一寧就此專門打電話給首富,說要嚴重恭喜一下。隨著成績的進步,他的性格也開朗起來,成天圍著馮書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在馮書的鼓勵下,他成立了一個社團,物理興趣社,專門鼓搗無人機。那玩意兒,在那時候還是個新事物。
兩個學生走了后,馮書就空了。他曾經一直嚷嚷著一定要把嗲女追到手,那時候終于有時間把幻想變成行動。
我要她每天早晨醒來就為我嗲,做愛時也要嗲。
每年回家我媽都催我,好煩。
今天再不行動,就得再等一年了。
馮書說這話時,年關將近了,補課也到了倒數第二天?;蛘呖梢哉f,再過一兩天,嗲女就卷起鋪蓋回家了。
師妹,今晚空啵?有學生送了三張電影票,《讓子彈飛》聽說很好看的。馮書定定地盯著嗲女,像是盯得稍微松一點,她就拒絕了他。在來的路上,馮書就想好了計策,要我也參與到他的計劃中,不然她最有可能給他難堪。又像懷疑我對他的計劃理解得不透徹,或者干脆就懷疑我的智商也有可能,他對我說,師弟,你看一會兒電影,就借口說上個廁所,你懂的。又補償性地說,等我把她搞定了,喊她再給你介紹一個,哥哥我還是對得起你嘛。
今晚?《讓子彈飛》?嗲女正在電腦里鼓搗名單,掃了我們一眼,又畢畢剝剝地敲,又湊近屏幕,像是有什么看不清楚一樣,今晚莫得時間,我同學過生,要不讓子彈再飛一會兒?
馮書并沒氣餒,第二天得知嗲女在學校,馮書大喜過望,拉上我就直奔花店。馮書的花扎了九十九朵玫瑰,玫瑰周圍散布著滿天星。趕到師妹宿舍樓下時,夜色已經籠罩著整個校園了。
師妹,是我,在你們樓下。
哦——有事哇?
沒,沒,沒事,你下來一下,有個東西給你。
啥子喃?
你下來就曉得了。
不了,我在打包,明天一早得趕火車。
就一下下。
不了,我男朋友待會兒還來幫我提東西呢。
馮書瘦削的肩膀像是受到了棍擊,不由得震悚了一下。掛掉電話,馮書在一團桉樹的影子里徘徊,不時望一眼四樓亮著的燈光。
騙子,一定是騙子。
咋突然冒出個男朋友了。
女人呀女人呀……
馮書嘮叨個不停,把桉樹的影子都踩碎了。
要不要再打個電話?馮書在手機上按了一串數字,沒按完,又翻出通話記錄,撥過去,還沒響,又趕緊掛了,然后一屁股坐在籃球場上,腦袋掛在兩腿間。這樣,過了兩支煙的時候,馮書突然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他隨手將九十九朵玫瑰扔進了垃圾桶,惹得路過的幾位女生哇哇叫了幾聲。深冬的夜色越來越肅殺,微微有一點風,耳邊還有一點沙沙的合音,那是風過樹梢的聲音。馮書把自己裹緊,在地面留下一團時長時短的灰色影子。一段時間,除了踩在落葉上的聲音,什么也聽不到。
到了停車場,馮書把鑰匙插入鎖孔,突然一笑,媽的,東邊不亮西邊亮。也就從這句起,馮書像是完全釋然了。
師弟,女人就是這樣,等你強大了,她就來找你??墒?,等我強大了,我咋個會找她?你說對不對?
馮書把那輛羚羊開得慢悠悠的,抑揚頓挫的,完全喪失了“羚羊”的奔跑能力。惹得馮書也禁不住抱怨,總有一天,我要把你換了,你等著吧。說完,突然側過臉,哎呀,完全失誤,今天該開著保時捷來的。靜了一下,又像突然泄了氣,不過,他肯定會韓國女孩去啰,這陣兒正忙著呢,哪顧得上你?也是,有些人吃干抹盡,你連一根骨頭都啃不到。以前看卡夫卡,他說,這個時代是在比誰的力氣大。這話,說得還挺像……
⊙ 喬治·莫蘭迪 作品3
新學期,作為教師代表,石一寧在國旗下的講話引起了不小的議論。
那天,石一寧搖著肥胖的身軀走上國旗臺,他吹了吹麥克風,威嚴地掃了一圈臺下,卻半天沒說話,像還在打腹稿,全場就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敬愛的老師們,親愛的同學們,上午好。
就是簡單的這話問候語,卻引起了教書隊伍里小聲的議論。
這家伙,太狂了,居然沒把領導放在眼里。
對嘎,居然不是尊敬的領導們,這娃太有個性了。
人家有本錢。
我才買房的時候,他買車,我買了車時,他換了保時捷,我買了保時捷,哈哈,那是個玩笑玩笑。
我以為你要說,等你買了保時捷,他又換了一個女朋友,等你換了女朋友,哈哈哈哈。其實你也可以的,不是都買二房了嘛,哪天把嫂子換了?
石一寧的生活絲毫沒受什么影響,甚至還呈現出欣欣向榮的一面。剛剛粉碎了石嫂的跟蹤和懷疑,培訓學校的規(guī)模又擴大了一些。
馮書又去了一趟書市,買回大摞資料,把自己關進屋子里在題海里沉浮。像是那海里,有他所有的養(yǎng)分,包括求而未得的女人。
九
我的生活是在那年七月開始變化的。這倒不是說,我一直在一潭死水里蹦跶。事實上,我新交了女朋友。她寫詩,我們總有聊不完的話題。
更多的變化是從卡上橫空多出的一百五十萬開始的。那天,我正在石一寧的學校上課,是在無意間看見那條短信的。那時我嚇了一跳,腦子里出現了短暫的空白,嘴邊的句子也就丟了。我用手捂著額頭,閉上眼想了好幾秒,才續(xù)上剛才的話。
一下課,我就急匆匆地趕到附近的銀行。拿了號,人很多,我轉戰(zhàn)取款機。取款機提示說,確實我的卡上多出了一百五十萬。在確定了我那倒霉蛋父親不可能干這事之后,我確實就再也想不出誰會對我這么好。
我漸漸平靜下來。面對這么龐大的事實,我決定走一走看一看?;氐阶√?,馮書才從床上翻起來。那時候是下午五點,天氣雖然溽熱,但他就可以一覺到現在。
馮書揉著惺忪的眼睛,一邊扣扣子,一邊問,收到沒有?
啥子收到沒有?
嗯?卡上卡上,你去銀行查一下。
啊?是你?一百五十萬!
你個寶器鬧那么大干啥子?小聲點點。馮書往兩個學生的房間里探了一下,扣好扣子,用手往下扯了一下襯衣,好不好看?嘿嘿,才買的。
我這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些天,首富的那家公司上市了。市值一下翻了幾十倍,馮書套現了百分之一,三百萬。
知道了原委,我想我臉上的表情一定很復雜。我有些生硬地轉過身,回到臥室,生硬地關上門,上鎖,再往床上一躺,望著天花板出神。馮書敲門,再敲,再敲。我一把扯開門,馮書似乎嚇了一大跳,訕訕地站在門口,怯怯地說,對不起。隔了一下,他的聲音終于大起來,有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你幫別個把最困難的問題解決了,別人也會涌泉相報。你說他們最困難的是啥子?娃兒噻。對不對嗎?所以,我們莫得啥子可以慚愧的……
我接受了這個現實,也許是因為堅硬的現實。也許,馮書說得對,你總不能指望跟著小說活一輩子。倒是面對新女朋友的問詢,我不得不撒了謊,說是父親炒股掙來的。不是歐洲主權債務危機影響了全球股市嗎?咋個你爸還能賺那么多?哎呀,我也不懂,總有高人指點嘛??吹贸鰜恚屡堰€是將信將疑。
馮書拉著我去看房。在附近萬科的一家樓盤里,我們下手了三套。馮書還了表哥的高利貸,又準備買一輛奧迪,剩下的錢只夠一套房。關于買車還是買房,我們有過一些爭論。
買房會升值,而車是消費品,你曉得啵?
你不能完全這么看,車是人的臉,談生意這個很重要嘛,就是耍女朋友也重要嘛,對不對?我承認,我們都是那種需要靠車子襯托一下才能看出有貨的人。
新車上完牌照那天,馮書拉著我在這個城里轉了一大圈。看得出,他對車子的性能很滿意。把車停在車位里,馮書往后捋了捋頭發(fā),像是他那光禿禿的頭上突然植被繁茂。然后,他一邊很帥地扣著扣子,一邊問,師弟,要不,再在你班挖掘點資源?有時候,消費是需要引導的,懂啵?見我不吭聲,又說,師弟,放心,我做事——絕不虧人。我假裝沒聽見,指著頭頂一只歸巢的飛鳥說,看,鳥巢。馮書就低了一下頭,又側了一下身,終于看到鳥巢的樣子,想想這鳥也真是有點瓜哈,居然連過冬的食物都不曉得搞一點。
這樣感嘆后的幾天,馮書去了一趟N市,說是跟著表哥去參加什么競標。對于這一類完全超出我理解的玩意兒,我索性懶得去理解。
馮書是帶著喜慶回來的。他吹著口哨,鑰匙在鎖孔里轉動,很響的那種,他一把推開門,還在吹著口哨。一見到我,他就把我往我的房間里推,利索地鎖上門。他把一個鼓鼓囊囊的農業(yè)銀行的袋子往床上一砸,你自己看看。
我一看,嚇得哇了一聲。那不是一個人頭,當然也不是一個豬頭。那是一大摞錢。人民幣。RMB。阿堵物。鄧通。上清童子。白水真人。一大摞。錢。
看你那傻樣,嚇壞了吧。
我傻傻地點點頭。
我,帥氣逼人的我,現在才深刻理解“教育產業(yè)”幾個字,我越來越喜歡這個時代了。
我傻傻地盯著他。
哎呀,莫傻兮兮的。這次幫表哥競標了一條高速公路,他給的好處費。他是個燒包,我喊他把錢打到卡上,他偏要取出來,說這樣才有感覺呀。
見我露出疑惑的表情,馮書說,哎呀,表哥又把它轉包給別人了。走,去銀行,一人一半。
在銀行存完錢,就到了飯點時間。那些天,霧霾嚴重襲擊成都,才飯點天就黑下來了。馮書顯然余興未盡,說,把石一寧叫出來,幾個哥們兒一起吃個飯。
石一寧來得快。這一次,韓國女孩并沒跟著來。當他的韓國女孩不再是秘密時,石一寧就常常帶著她參加我們的聚會。
吵架了,嘿嘿。石一寧是這樣解釋的。
一上車,石一寧就向馮書指了指副駕擋風玻璃處。原來是辦學許可證。法人代表的后面,赫然地寫著:石一寧。
哇,馮書把辦學許可證遞到后排來,好牛,今晚喝酒,好好慶祝一下呀,祝賀我們石老師成功晉級為石老板。
我們去了常去的那家中餐館。石一寧從車屁股后掏出兩瓶茅臺。這多半是哪位家長送的。上次去石一寧的別墅,他把我們帶到了儲物間。那里,擺了滿滿幾柜子酒,白酒、紅酒、米酒、葡萄酒……石一寧說,當了這么多年班主任,收到而沒喝完的都在那里了。
不用說,那天大家都放開了喝。石一寧號稱自己一斤不醉,馮書也是半斤八兩,我仗著年輕,當然也喝得豪氣。氣氛空前熱烈,聊得最多的當然是女人。我們把自己重新變成動物,當腦袋輕飄飄的時候,就沒什么是禁忌了。我們打著響亮的哈哈,想打嗝就打嗝,想放屁就放屁,包間里明明只有三個人,但給人的感覺是坐了滿滿一包間。
石一寧突然說,教育局不是不辦證了呀?哼——哼——辦不下來,我就不信了。
那些年,教育培訓機構的數量實在是太多,教育局就停止審批辦學許可證。
師兄威武師兄威武。以后,我們三個要成為三人幫,師兄你要多帶我們飛。來,老弟,我們再敬師兄一杯。
對嘛,這就叫歃血為盟。以后學校的事還要兩位師弟多支持。
來,為最好的時代干杯。
當兩瓶酒都見底的時候,我們每個人都有些醉了。街頭濕漉漉的,就在我們喝酒時下過一場雨。夜色漸濃,晚風吹來,竟然有些涼。分別時,我要朝東走,那天一早,我跟女友說好今晚去陪她。馮書準備跟著石一寧的車走一段。我聽見馮書對石一寧說,你不能開車,找個代駕哈。
怕啥,撞死了人有啥了不起,頂多幾十萬嘛。
你必須喊個代駕,我給你喊。馮書大聲喊老板,四周卻一個人也沒有,接泊車的小伙子也不見了。
你真麻煩,我喝了車開酒更穩(wěn)當。
酒駕入刑了。
那我們看看哪個更行。大家行才是真的行。走不走,不走我開酒了。
我看見馮書猶猶豫豫地坐上了車。
我晃了晃腦袋,在夜色里朝前走。沒有能撼動我的風,我卻走得歪歪扭扭的。走到東風大橋上,我竟然扶著電線桿打起盹來。
是馮書的電話把我搞醒的。
師弟,我預感不妙。
啥?啥,你說啥?
要出事。石一寧要出事。他實在是太醉了,車子開得歪歪扭扭的,我坐了一小段,借口要撒尿,就下車了。不等我把車門關上,他就又開走了。
那,那,你你不制止他?那時候,我感覺自己清醒了些。是因為風,還是因為石一寧?
咋沒制止,你知道他的臭脾氣,唉。
掛了電話,我一連幾次撥了石一寧的手機。手機通著,卻一直無人接聽。
接下來的路,我除了醉態(tài),也有了莫名的焦躁。不知道為啥,我的眼皮突然跳得很厲害,像是用棍子在敲。有時候,我不得不停下來,用手去對付它。越對付,越沒有止息的意思。到了女友住處,我和衣而臥。第二天吃早餐時,女友說,你咋子了,一晚上大呼小叫的,一會兒喊喝,一會兒說不能再喝了要出事,一會兒說快打電話必須打不打就來不及了。我當然記不得這些了。倒是一個夢境歷歷如畫:那時是春天,柔柳披風,倒映在河水里,碩大的草坪上,只有我們仨,我、馮書、石一寧。夢境里,我們都回到童年,那時候石一寧遠沒后來那么胖,馮書也不是個瘦子。我們都拽著風箏,在風里奔跑、尖叫、呼喊。風箏越飛越高,最后只剩下一個小黑點。
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女友聽,女友取笑我說,咋個可能嘛,石一寧能放風箏的時候你恐怕連受精卵都不是。我就默默地喝完一杯牛奶,傻乎乎地盯著窗外出神。
十
知道石一寧出事是在幾個小時后?!冻啥忌虉蟆肥紫扰哆@個消息。就在我沉入夢境的時候,這個城里的交警六分局卻全員出動,為了搜索一輛瘋狂的保時捷。
石一寧在一個十字路口撞死了一位過街老太太,他愣了一下,也未下車查看,撞過紅燈繼續(xù)朝前開。有目擊者立即報了警,警察調取監(jiān)控錄像,鎖定保時捷的行經路線,一邊派警力全力跟蹤圍堵。石一寧發(fā)現了警車,開始瘋狂逃竄。又連撞兩人,一個兒童,一位中年婦女,一死一傷。直到保時捷撞到了街邊的圍墻上,他還在轟油門,警察迅速制服了他。
石一寧說,我曉得喝了酒,所以一直提醒自己要小心點,但開到十字路口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很多聲,我從褲兜里往外掏,自己又長得胖,半天才拿出來,看了一眼,是我朋友打的,很好很好的朋友打來的,他也喝了酒,萬一出事咋個辦?我正要接就把人撞了。
我把商報撕得一條一條的。女友又一條一條地拾起來,你瘋啦?看個報紙也能瘋?
我沖到了街上。那天,剛好是個陰天。霧霾鎖城,舉目望不見天空。我只顧著朝前走,我不知道自己已經走到了哪里,那些一個比一個躥得高的建筑物像要傾覆下來毀傷我。馮書打來電話,一聲接一聲地追索。我沒接,順手將手機一遛,丟進了綠化帶中。負責環(huán)衛(wèi)的大爺驚訝地喊,小伙子,你手機,手機。見我走得不管不顧,大爺罵了一句,毛病。
壞消息接踵而至,這一次馮書也無法幸免。N市由于集體賄選被查處,副市長也赫然在列。當這個消息傳來,直接擊垮了馮書。他知道,某一天,或許就在明天,自己也會被警察帶走。整個七月,整個八月,馮書都安然無恙。但這并沒降低馮書的擔憂,一點都沒有。相反,馮書常常從夢中驚醒,身體更是瘦成了一道閃電。不堪的人生往往是咽淚裝歡,馮書算是真實地體驗了一把。在兩個學生馮老前馮老后喊著的時刻,馮書也拼命地制造一些歡樂。只有我知道,哪些才是真的。
我和馮書常常聚在一起,談著談著,就不禁提到石一寧。話一出口,兩人都噤了聲。韓國女孩也來找過我們幾次,每次一見面,她就哭得像淚人。她曾抽噎著說,肯定很多人認為我是拜金女,其實我拜的是他那個人,多勵志呀,一個農村少年,是不是?我們除了安慰她,剩下的只有沉默。
八月底,教師報道那天,我去得很早。想不到辦公室已經有人了。新來的數學老師正在整理石一寧的辦公桌。我看見她把石一寧的一只耳塞扔進了垃圾桶,接著是那個水杯,那個塑料夾,那個布娃娃……我逃出辦公室,在走廊上站了好一會兒。再回去時,石一寧的桌子就被收拾得什么都不剩了。
有那么一些天,馮書也消失了。沒有告別,電話也關機。這些都不像他的做派。天地這么大,要是一個人想躲一會兒,我想是沒人能找得到的。除非警察。這也正是我替他擔心的。
九月的某個半夜,我突然被電話驚醒。竟然是石一寧的手機打來的,顧不上多想,我哆哆嗦嗦地按了接聽,卻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那聲音很輕很緩慢,像是走了很遠的路程,帶著塵灰和倦怠的氣息,你曉得,我兒子,石一寧,去……哪里……了啵?你曉得啵?曉得啵?你給他說,院子里,長草了。說到這里,那個蒼老的聲音似乎突然記起了什么事,呵呵一笑,我給你說,他念書的時候呀,膽子小得很,老師每次念他的名字,他都撾(垂)著腦殼,要撾到襠里去,老子還被請過家長,哈——哈——哈。說完,徑自掛了。我盯著手機屏幕,從鮮亮變成了黑色。然后,我盯著黑色的房間,長久地盯著,直到窗邊慢慢變得鮮亮。
校園里,每天都有人談論著那個半夜里打電話的瘋老頭。我當然又接了幾個,漸漸地我發(fā)現自己竟然只有在那樣的電話里才能入眠,仿佛只有受到這樣的追索,我才能稍微心安一些。勉強上完九月,我便辭了職,這并不意味著我已經知道何去何從。事實上,我一點譜也沒有。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是單純地想離開。我以為,離開了,我的生活就會變化。但,誰又敢保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