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如
去年1 1月,在廈門落幕的第三屆東方茶席大賽上,吳言創(chuàng)作的《桃花流水》意外地將金獎收入囊中。之所以倍感意外,是因為他才第一次參賽就拔得頭籌,興奮之余,也帶著些許忐忑。
這方茶席,乍一看,毫不起眼,幾乎是清一色的紫砂器,不同的只是泥色與器型。然而,正是這種簡淡與淳樸,蘊藏著鮮活生動的靈魂,在細細玩味咀嚼中,產(chǎn)生直抵心靈的感動。
造器,意在用。布席,意在境。作為茶器、茶席的“雙重”作者,獲獎對他來說,無異于一場由青澀邁向成熟的“成人禮”,不論是個人的成長,還是藝術的體悟。
“看出來”的熱愛
大約兩年前,好友凜風在武夷山茶博會上第一次見到這個比較沉默的大男孩時,他給人的印象就是“有著與同齡人很不相稱的成熟與內斂,不善言談,就像他的名字一樣”。
他是“85后”,出生在赫赫有名的宜興丁蜀鎮(zhèn)。雖生于斯長于斯,他學的專業(yè)卻是工商管理。大學畢業(yè)后,他進入國內一家知名民營企業(yè)里做銷售管理,過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
很多正在或曾在大城市打拼的人,一開始都是懷揣夢想,躊躇滿志。漸漸地,感到壓力“山大”,感到疲憊,然后懷疑,乃至厭倦。吳言記得,他當時在杭州看中了一套房子,均價兩萬多一平(平方米)。盡管價格頗令人心動,可母親委婉地跟他說: “這樣的價格在老家可以買十套?!眳茄宰允巧钪O這番話的言外之意:“在外打拼,感覺不能實現(xiàn)自己想要的生活。疲倦了,那就回家吧?!?/p>
回到宜興后,有相當一段時間,他都處于“無業(yè)游民”狀態(tài)。有事沒事,他就跑到朋友家里喝茶聊天。他發(fā)現(xiàn),有很多跟他年紀相仿或同齡的伙伴都在做壺,畢竟這丸紫泥在宜興手藝人手里已經(jīng)捏了數(shù)百年。
別人在做,他就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一段泥條如何在手中變成一只美輪美奐的茶壺。每天看,日子一長,他也對泥土萌生出了“感情”,直到忍不住要自己動手試試。
不同于正兒八經(jīng)的拜師學藝,他是抱著半玩半學的心態(tài)。在他看來,從古至今,拜師在手藝圈都是一件非常慎重的事,正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而向身邊的朋友學制壺,不存在因身份懸殊過大而帶來的心理壓力,自己也可以多練習基本功,遇到困難時,朋友們還會耐心地教。
就這樣,他捏著“張三李四”的泥巴,跨入了紫砂藝術之門。
享受修行
除了苦練打泥片、打身筒等基本功外,他聽取了朋友的建議,從仿生瓜果類的“花貨”著手?;ㄘ?,以造型和審美情趣見長,如供春樹癭壺、魚化龍壺、松竹梅壺等都是代表性品種。這類器型,對制壺基本功的要求相對較低,而且市面上有不少優(yōu)秀的作品可供臨摹。這對于半路出家的吳言來說,更容易上手,進步也更快。
就像習書,做壺亦是始于臨摹, “取其意,兼得其形,擷其精,酌存其貌”,從而漸入悅化,自成一格。不斷臨摹古今作品的過程中,他的手藝日進,也越來越能領悟到紫砂薪火相傳五百年的魅力與精神。當他凝神靜氣地打量這些從時間長河流轉而來的傳世紫砂器時,他覺得有種莫名的力量在心底生長,激發(fā)著他去嘗試去挑戰(zhàn)那個風光無限的藝術“頂峰”。
一如泥料,需經(jīng)歷反復捶打揉捏陶塑才能成型,吳言對紫砂藝術的追求亦須經(jīng)歷一番艱苦漫長的磨礪。他把這門藝術當作一項終生的修行: “我并不比別人更聰明,許多人花了幾十年才會達到應有的高度,我花的時間當然只會更多。但是,我不急(于求成),我更多的去享受它?!?/p>
景行行止。不同的創(chuàng)作階段,他領略到了不一樣的“風景”?;蛞蚯诿憔M,或憑高度悟性,在短短一年多時間里,他的作品風格較之先前判若兩途,以致于凜風再見他到時倍感驚訝:“真沒想到,他進步這么快!”
現(xiàn)今,他做的壺多為精氣神具足的小壺。雖形制不一,卻有著共性:造型別致,線條柔和流暢,光澤溫潤內斂,給人一種風輕云淡、不驚不擾的沉穩(wěn)之感?!罢w感覺更有張力,在細節(jié)處理上,比如肩、流等部位,過度自然,簡潔明快,不拖泥帶水,而以前的就顯得含糊很‘肉。最讓我驚喜的是流,出水順暢有力,斷流疾速,不會流涎?!?/p>
學藝之初,他從仿生“花貨”契入,重型而輕用。綜觀歷史,大凡文人參與創(chuàng)作的壺多為“光貨”,它將中國傳統(tǒng)藝術的線條美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并蘊含著簡素質樸的審美趣味。以古為師,卻師古不泥?,F(xiàn)階段,他則努力嘗試如何做一把讓茶人喜歡、用得舒服的壺。于是,他常以一個傾聽者、調研者及服務者的身份去參加茶會,在泡茶品茶的過程中,著眼于茶器的功能性,時刻捕捉或挖掘使用者的訴求及審美偏好,并將這其“轉譯”成手藝的語言,進而在技藝上有針對性地去完善。
美與實用之間
茶器,是席間的一道風景,它連接起了主與賓、人與茶。吳言認為,盡管它們是席上的主角,但不必華美精致,更無須矯飾,耐看好用便可。就以去年獲金獎的作品《桃花流水》為例,一壺四杯一建水,構成了茶席的主體,這些紫砂器無一例外,都有“桃”的元素。參賽前,他查閱了大量關于如何布席的資料。功課做足了,他又苦苦思索主題及其表達呈現(xiàn)的手法。最后,他決定從自己的壺藝出發(fā),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尋找靈感。
“‘桃在傳統(tǒng)文化里有吉祥圓滿的寓意,在手藝上又很見功夫?!彼麆?chuàng)作的這組茶器,擺在素淡的灰色席布上,頓時洋溢著活潑潑的生趣:朱泥梨形壺,居于茶席中心,一棵果實累累的桃樹從壺身壺把“長”到了壺蓋;段泥建水,圓融飽滿得就像一只桃子,口沿處的線條略有波折起伏,并點綴著一二枚新果,玲瓏可愛;茗杯有耳,枝葉旁逸斜出,饒有田園詩的趣味。
他注意到,在許多茶席比賽中,創(chuàng)作者往往通過意境去打動觀眾,而這卻是吳言認為不可超越的弱項。所以,對于這件作品的創(chuàng)作意圖,他并沒有過多的解讀,更無妙理哲思,只是為了表達一種美好恬靜的自然形態(tài)以及清雅豁達的生活姿態(tài)?!芭莶枋墙逵扇耸质共枧c水在不同的器中互動。茶湯從壺流入杯,再流向建水,它的流動,就仿佛水在桃花間流淌。”
不難看出,《桃花流水》是以光貨之形,綴以花貨之飾,可謂是“花光”結合。其實,光貨與花貨,分別代表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審美趣尚。明人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將供春之后制壺名家劃分為“粗”與“精”兩大流派。壺藝善精細機巧的藝人徐友泉,到晚年時不禁喟然嘆日:“吾之精終不及時之粗?!彼^的“粗”,并非粗糙拙劣,而是天然去雕飾、拙樸大方。
吳言做的壺,恰到好處地將“拙”與“巧”、“粗”與“精”糅合在一起,亦如國畫中的工寫相融。暖潤而堅瑩,既保證實用,又照顧美觀,透著文質彬彬之美。
成長的“包漿”
迥異于瓷器的輕盈、鐵器的厚重、銀器的華貴,紫砂器給人的感覺是含蓄沉靜,溫潤如玉,如謙謙君子。形成這種獨特的氣質,很大程度上要得益于它的“包漿”。對此,周高起是這樣形容的:“自發(fā)暗然之光,入手可鑒?!?/p>
這種幽微的光澤,是長年累月使用、歷經(jīng)時光打磨留下的印跡。它看似毫不張揚,卻非暗淡無光,看似光彩照人,卻非浮光閃爍。若將它比作參禪,應是“看山仍然山,看水仍然水”第三重境界。
在制壺的修行中,他的作品,從花貨到小品,由繁到簡,由“精”到“粗”,由巧到拙,是風格的改變,亦折射出了個人的成長——他穿過“花團錦簇”,超越自我,返璞歸真,以最簡暢的形式來呈現(xiàn)最豐富的內涵。壺如其人,冷靜沉著,卻也不失盎然意趣、生動氣韻。
談及創(chuàng)作心得,他把手藝比作學武?!八且豁椉寄?,是行走‘江湖所必備的吃飯‘家伙,也是與人切磋的機緣?!彼f, “各門各派武功絕學都不一樣,有的狂野,有的靈動,有的勁爆,有的儒雅。我看了這么多種‘武功,把一種學到精通就已經(jīng)需要一輩子的時間,而那種集各種上乘‘武功于一身的大師越來越少,年輕一輩就更加少之又少,因為這需要非常扎實的基本功,方能融會貫通。”
他追求的目標很簡單: “希望我的作品能成為別人席上的亮麗風景,肯定不是最貴,但一定要是他逢人就說‘這是我覺得最好用也是最喜歡的壺,就夠了?!?/p>
看似簡單,實屬不易。不過,他早已把這當作一生的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