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毅
生產(chǎn)隊保管員李富正專心致志地對付一只肥豬頭,燒紅的火鉗在那些旮旯縫隙里來回烙燙,豬頭“滋啦啦”直冒青煙,空氣中彌漫著誘人的肉香味……
彼時,是1968年除夕日,午時。
一個背背簍的小個子婦女,踟躕在李富家院壩邊上,身體瘦弱、面容憔悴的她,唯有那條粗麻花辮和一身綴滿補丁的干凈衣服,透射出主人的格調(diào)與境況。
李富家的狗早招呼上了,齜牙咧嘴一縱一縱地撲著她咬。小個子婦女把背簍擋在前面,一邊焦急地喊:“李富哥,李富哥!”李富早瞟到她了,只是懶得搭理。叫到第三聲,李富很不耐煩:“你吼啥?”
“家里一點細糧都沒有了,娃兒一早吵著喝米粥,我想把生產(chǎn)隊的谷子(稻谷)借50斤……”
李富壓根就沒聽,還是專心致志地?zé)呢i頭,直到整個豬頭燒出一層均勻的焦黃,好看極了。
“哪怕40斤也行!開年砌糞池裝豬圈央工用人,那點糧怎么勻都接不住。”小個子婦女還在小心翼翼地訴求,聲音都被狗叫蓋住了。
“去保管室等,老子過個年都不得消停?!崩罡徊坏人f完,像趕蒼蠅一樣一揮手。
小個子婦女長吁一口氣,提著的心終于放下了??衫罡患业墓繁壤罡贿€兇,追出來好遠,她一邊用背簍擋狗,一邊趔趄著往保管室走。
癱坐在保管室的門檻上,她看到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煙囪都曳著長長的尾巴?!澳耆畠旱念^,正月十四的尾。”川北農(nóng)村講究年三十吃豬頭,待到正月十四吃過豬尾,年就算過完了。但這個年對她來說,米,尚在天上飛,肉是想都不敢想的。
也不知等了多久,李富總算來了,“分了糧胡吃海喝,吃光了喝風(fēng)屙屁呀?”李富瞪著眼珠子,粗野地呵斥。
那個可憐的小個子婦女,便是我娘。
每當(dāng)娘提起這段經(jīng)歷,我胸口就堵得難受。我曾經(jīng)打斷過娘的敘說,她以為兒子不耐煩了她的絮叨,從此再也不提。但往事怎么會因為苦痛就從記憶里消失呢!
娘18歲時經(jīng)別人做媒嫁給了我爹,她的娘家在遠遠的另外一個山頭。娘是個膽小懦弱又自尊心極強的人。保管員冷嘲熱諷挖苦她,她不敢吭一聲,眼淚只能往肚子里咽。保管員磨磨蹭蹭了半天,最后裝進背簍里的谷子也就30斤。李富板著臉,使勁關(guān)上門,“還要借50斤呢,想把集體整垮?。俊鄙狭随i,轉(zhuǎn)身罵罵咧咧地走了。
李富的話和30斤谷子,在娘背上像山一樣沉,她連哭的工夫都沒有,她得趕緊背到李家祠堂院子里借人家的碾子和牛來碾米。家里我爹躺在床上呻喚——他因為多吃了米糠做的饃饃便不出來,疼得滿地打滾。還有我兩歲的姐,瘦得像小猴,一早醒來吵著過年吃干飯!
等娘碾好米回到家,別人早吃了午飯。我姐坐在地上,嘴里嘟囔著,臉上哭過的淚痕已經(jīng)干了,手里的搪瓷小碗在門檻上那么來回地刮。娘再也忍不住,熱淚肆流,一手抱起我姐一手燒水做飯……
有關(guān)往事的文字,我半個都不敢虛構(gòu)。
前幾日,父親從我這里回老家張羅人修繕老屋——當(dāng)我在城里把日子過起來的時候,爹和娘就一直跟我生活——他來電話講工程的進展,談到最后,他頓了一下,說:“李富死球了?!闭f完,父子倆都沉默了,一時誰也沒講話。從村子里錯綜復(fù)雜的親緣關(guān)系算,李富還是我爹的一個老表。他在集體保管員的肥缺上一直干到包產(chǎn)到戶。那些年人人面露菜色,只有他一家紅光滿面,身體沒絲毫受過摧殘的痕跡,誰曾想他卻死在了我爹前頭。沉默片刻后,我突然冒了句:“死了百了!”
近日,我在與一位朋友閑聊時,他憶及當(dāng)年的父親,吃完雜面糊糊,非得把舌頭伸進碗里,隨著碗快速地旋轉(zhuǎn),里面就被舔得干干凈凈。有一次,他撞見父親躲在灶后,就著蘿卜干喝刷鍋下來的湯水,他那時尚幼,一雙小眼睛不解地瞪著父親看……一個父親,愣是靠著節(jié)儉,含辛茹苦把他們兄妹11個養(yǎng)育成人!我為在極端生存環(huán)境下人的天性之愛而感動,糧食與生命又如此息息相關(guān),就倏然想起我娘借糧的那一幕來了。
這些年,無論城市還是鄉(xiāng)村,每逢大小宴請,動輒幾十道菜,大多淺嘗輒止。收拾桌子的人走過來,拎一只大桶,面色漠然地將一碗一碗菜肴倒進桶里……
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我們不該在錦衣玉食中麻木、浪費、揮霍,忘了“餓”。
責(zé)任編輯:青芒果
美術(shù)繪畫:馬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