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金科

（中山市國學促進會，廣東中山528400）

對于《論語·衛(wèi)靈公》中“當仁，不讓于師”句，主流有兩種注釋，一個是朱熹的，說“當仁，以仁為己任也。雖師亦無所遜，言當勇往而必為也。蓋仁者，人所自有而自為之，非有爭也，何遜之有？”（《論語集注》），把“當仁”解釋為“擔當仁”，把“師”解釋為老師，另外一個是錢穆先生的，說“疑此師字當訓眾。蓋仁行善舉，眾皆當任，人各相讓，則誰歟任此。故遇眾所當行之事，在己尤當率先不復(fù)讓。當仁不讓，即是見義勇為也”（《論語新解》），把“師”解釋為大眾。還有一些其他的觀點，但給人的感覺都是邏輯不通，道理不合。而且，即使其中某個觀點是正確的，那么也必須有個判斷正誤的標準。筆者認為，判斷的標準應(yīng)該是這四個，一是要符合文字字義，二是要符合先秦的習慣用法，三是要符合孔子的道理，四是道理要有相當?shù)母叨?。要符合文字字義是因為，如果句義不從文字來，而來自猜測，那肯定是錯的。要符合先秦的習慣用法是因為，文字組成句子后，并不單純是字義的簡單疊加，會有很多歧義，而具體的用法有約定俗成的因素，有句法的因素，如“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孟子·滕文公上》），其中“治人”與“治于人”的區(qū)別是難以靠字義確認的，如“敗”可以指自己被打敗，也可以指打敗別人，但是先秦習慣用法卻不同，是可以根據(jù)句法區(qū)分的。而且，我們也無法確定無疑地認定，自己已經(jīng)完整把握了字義，所以需要用經(jīng)典的習慣用法來驗證。要符合孔子的道理是因為，孔子之道是“一以貫之”的，如果不能貫通，只能說明解釋錯了，或者自己根本沒有融會貫通孔子之道。要求句中道理有相當?shù)母叨仁且驗?，?jīng)典的道理必然是世人容易犯錯的，如果普通人都懂得，都做得到，那圣人又何須啰唆呢？

但是，這四個標準也是不容易做到的。一是文字都是多義的，在眾多的義項中選擇哪個？二是怎么才懂得先秦的習慣用法？三是如何判定符合孔子之道？

關(guān)于文字的多義問題，認知語言學［1］在認知心理學的基礎(chǔ)上研究語言學，提出了“意義”隱喻機制和“意義”概括方法，為多義詞的研究提供了一個有力的標準。認知語言學認為，多義詞是一個范疇，該范疇有一個核心本義，由核心本義通過以隱喻和轉(zhuǎn)喻為主的方法引申出其他義項，而文字的核心本義可以通過研究文字的使用案例來概括得到，通過這個方法，就能防止偏離文字本義而過度引申、過度通假。

而對于先秦的習慣用法問題，研究先秦經(jīng)典即可。特別是《左傳》和《禮記》，文字比較多，文義明確，可以推導(dǎo)出某個文字的習慣用法。

而關(guān)于符合孔子道理的問題，就靠個人的修行了。原則上，不信孔子學說的人，是難以理解并深入掌握孔子的道理的。

本文分析選取的語料主要來源于《左傳》［2］、《論語》［3］、《禮記》。

一、“當”“讓”“師”三字的本義分析和習慣用法

（一）釋“當”字

字典中解釋“當”字有面對、處在、擔當、承受、忍受、執(zhí)掌、相當、判罪、抵擋、遮蔽、應(yīng)當、將要、當作、抵押等義，而其中的應(yīng)當、抵押、執(zhí)掌、遮蔽、判罪、抵擋等屬于詞語義或者引申義，不是“當”字的本義，深入研究先秦經(jīng)典中“當”字的用法，可以歸納“當”字的詞義體系如下：

1.本義，對于兩個東西，指相當、匹配，如“列國之卿，當小國之君，固周制也?！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

2.用于人跟事件的關(guān)系時，指遇到、正對，如“賢者急病而讓夷，居官者當事不避難?！保ā秶Z·魯語上》）、“當武王邑姜方震大叔。”（《左傳·昭公元年》）、“不可以當吾世而失諸侯，必伐鄭?！保ā蹲髠鳌こ晒辍罚ⅰ八灸怪矣挟?shù)勒?，毀之?！保ā蹲髠鳌ふ压辍罚?/p>

3.如是人對應(yīng)一個東西，指能匹配，如“乃討西宮之難與純門之師，子孔當罪?！保ā蹲髠鳌は骞拍辍罚?、“誰將當日食？”（《左傳·昭公七年》）、“不敢當拜君命之辱”（《左傳·襄二十九年》）。

4.對于敵人，則指有抵擋實力，如“若塞井夷灶，成陳以當之”（《左傳·襄公二十六年》）、“楚無以當之，不可與爭”（《左傳·襄公二十七年》）

5.如對于權(quán)力環(huán)境，指能夠成為顯貴，而不是默默無聞，如“慶封當國”（《左傳·襄二十七年》）、“雖當三季之王，不亦可乎？”（《國語·晉語一》）

6.對于精神，指信奉而不背離，如“士之為人，當理，不避其難。”（《呂氏春秋·士節(jié)》）、“疾斷有罪，當法，勿赦，無留獄訟?！保ā秴问洗呵铩ひ袈伞罚?/p>

總之，“當”字的本義指正對，引申義是“對應(yīng)”“匹配”“抵擋”“顯貴”“信奉”等等。對于“當仁，不讓于師”句，“當”字的釋義不應(yīng)是“匹配”，因為人不可能匹配到真理，不應(yīng)是“遇到”，因為沒有具體的時間、地點和事件；不應(yīng)是“抵擋”，因為沒有敵方；而作為對象的“仁”正屬于精神，所以只能是“致力于”的意思，“當仁”指信奉仁、堅守仁。因此，何晏注釋的“當行仁之事”和朱熹解釋的“以仁為己任也”，還是很準確的，而今人王力在《古代漢語》中注釋的“碰到”，楊伯峻在《論語譯注》中注釋的“面臨”，則都屬于“遇到”義，不是合乎語境的義項，是不對的。另外，本句與上文中的“士之為人，當理，不避其難”高度相似，這也印證了此句當釋為“信奉”。還有，“仁”字沒有“應(yīng)當”義，字典中把“當”解釋為“應(yīng)當”的常見例子是“理當”“老當益壯”“當省就省”等詞，實際上也是錯誤的，如“老當益壯”并不指老了就應(yīng)當更壯，而是老了卻致力于更強壯，“當省則省”指遇到節(jié)省的時機，才節(jié)省，否則，如果解釋為應(yīng)當節(jié)省，“則”字就多余了?！叭省弊值摹靶欧睢绷x項與“應(yīng)當”義接近，但程度不同，把“當仁”解釋為“應(yīng)當仁”則喪失了其“一直堅守”的意味。

（二）釋“師”字

“師”字有三義，軍隊、師傅、老師。做“師傅”義時，一般都是特指，譬如樂師、工師、漁師，而且一般都加上名字，如師曠等。而當“老師”講的時候，只用于講學習的語境。而“師”最常用的意義，則是“軍隊”?！蹲髠鳌分小皫煛弊殖霈F(xiàn)1 375次，沒有一次是“老師”義，少部分是“師傅”義，絕大部分則指軍隊?！抖Y記》中“師”字出現(xiàn)了77次，“師”指“老師”義的，有幾十次，但都是用于學習的語境，不會誤解為軍隊的?！墩撜Z》中“師”字出現(xiàn)了16次，3次指老師，1次“師旅”指軍隊，其他則是人名或者官名。

對于“于師”的用法，《左傳》中出現(xiàn)16次，《禮記》中出現(xiàn)1次，都是指軍隊，而不是指老師。

【說文】二千五百人為師。“師者，眾也”（《易經(jīng).序卦傳》）?？梢酝茰y，“師”字的本義指像軍隊一樣有組織的集體，“老師”則是其引申義，表明老師有幾千人的力量。老師的作用之大，這都是古今普遍認同的，所以會列入“天地君親師”敬奉。

雖然，“師”有群眾義，但是，把“師”注釋為“群眾”卻是不合適的。一是《說文》所說“兩千五百人為師”中并沒有否定2500人是有組織的群眾。二是《易經(jīng)》中解釋的“眾”字有隱含的眾人一致的意味。三是沒有發(fā)現(xiàn)過先秦經(jīng)典中用師字表示群眾的句子，先秦經(jīng)典中都稱呼群眾為“小人”或者“民”，而不是“師”。相反，不管是軍隊，還是老師引導(dǎo)學生，都有高度的組織性，因此沒有理由把“師”注釋為一般群眾。

因此，根據(jù)先秦經(jīng)典的用詞習慣，對于沒有特別說明的場景，“師”字都應(yīng)該指軍隊，而“于師”在先秦經(jīng)典中只能指軍隊。所以，“不讓于師”中也指軍隊。

（三）釋“讓”字

字典中解釋“讓”字有推讓、指責、躲開、允許、遜色等義。通過分析先秦經(jīng)典中“讓”字的用法，可以概括出“讓”字的用法如下：

1.對好的事情指“禮讓”。如“能以國讓，仁孰大焉”（《左傳·僖公八年》）、“使狐偃將上軍，讓于狐毛”（《左傳·僖公二十七年》）

2.對不好的事情，指“指責”。如“楚子合諸侯于沈鹿。黃、隨不會，使薳章讓黃”（《左傳·桓公八年》）、“楚子使薳章讓于鄧，鄧人弗受”（《左傳·桓公九年》），最后一句中說到因為隨國不響應(yīng)楚國的號召，就去問罪了。

3.對于德行，指自己后退，讓給更高德行的人。如“其卿讓于善，其大夫不失守”。（《左傳·襄公九年》），句中“讓于善”指官職讓給更仁善的人，“舜讓于德”（《尚書·舜典》），指舜帝讓位給更有德行的人，這種用法中涉及的“于善”并不是說自己出于善意，而是指對方的仁善，如“訪問于善為咨，咨親為詢”（《左傳·襄公四年》）句中，明顯“于善”是指對方的。

4.對于沒有具體對象的情況，指自己退讓，如“民有至好而不讓，不從其所好，必犯法，無以事上；民至有惡不讓，不去其所惡，必犯法”（《逸周書·度訓解》）

綜合以上“讓”字的各項用法，可以把“自己讓開”作為“讓”字的本義。引申開來，自己讓開好事，是“禮讓”義，而自己讓開罪責，則是對別人的“指責”義?，F(xiàn)代漢語“讓”字還有“允許”、“遜色”義，這是先秦漢語中沒有出現(xiàn)過的，但這也同樣可以追溯到“讓”字的“讓開”本義?！安蛔層趲煛敝小皫煛弊鳛榇筌姡粚儆诓缓玫氖虑?，那么“讓”字不能釋為“指責”，而且，先秦經(jīng)典中“讓于”共出現(xiàn)8處，都非“指責”義，所以，“不讓于師”中的“讓”只能解釋為“退讓”，意思是決不因為大軍的威力而退讓，而改變。

二、“當仁不讓于師”句的解釋和思想意義

根據(jù)以上文字的分析，“當仁不讓于師”的意思是：決然奉行仁道，而不因大軍威逼而改變，這表示了君子行仁道的決心和定力，不會因為外力的強大而驚慌失措，也不會因為外力的威逼而改變自己的仁道，這表示了古代君子獨立不懼的精神。

“仁”天然是伴隨勇敢的，如‘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薄ā墩撜Z·憲問》），而且“仁”是需要勇敢的，因為可能會丟掉生命，如‘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薄ā墩撜Z·衛(wèi)靈公》），這些都說明行仁道之不易，要有千軍萬馬前淡定不懼的氣魄，這與“當仁不讓于師”的思想意義是一致的，這個思想也是深刻的，值得孔子教導(dǎo)。

相對來講，其他幾種對“當仁，不讓于師”的解釋，在邏輯上和思想意義上存在問題。

第一種解釋是：行仁的時候，即使是老師也不謙讓。這是傳統(tǒng)的解釋，朱熹說：“蓋仁者，人所自有而自為之，非有所爭也，何遜之有?！敝祆湔f的道理很簡單，無須孔子強調(diào)，所以肯定不是孔子之意。而且，從常理看來，行仁跟老師是沒有沖突的，老師如果懂仁，師生同去修仁，不存在謙讓問題。老師如果不懂仁，謙讓才是仁，那么也必須謙讓。

第二種解釋是：遇到行仁之時，見義勇為，而不推給群眾。這是錢穆的說法?？鬃舆@里講的是“仁”，并沒有講到危險的情景需要見義勇為。而且，“當”“師”“讓”字在先秦漢語中都沒有如此的用例，所以是不可采信的。

第三種解釋是：當仁，不責于眾。張起季在“《論語》‘當仁’章釋義考辨”［4］一文中，這樣解釋。包容而不指責，本身道理是不錯的，但是作為孔子的諄諄教導(dǎo)，就顯得太簡單了，太沒有深意了。而且前文論述，“讓于”也不能用于指責。

第四種解釋是：當仁，不指責禮法。陳憲猷在“《論語》‘師’字四例新解”［5］一文中這樣解釋。但這太讓人費解，一是把“師”解釋為“法”太過牽強，二是禮法與仁本無矛盾，談何指責？

三、結(jié)語

通過“當”“仁”“讓”“師”等文字的分析，通過先秦用語習慣的分析，通過對孔子思想的分析，本文糾正了“當仁不讓于師”的傳統(tǒng)注釋，而挖出了其“行仁不懼強敵”的思想。當今，對經(jīng)典注釋之所以奇奇怪怪，原因在于人云亦云，再加上個人主觀猜測，但這是背離科學精神的。個人的思想水平跟先賢的思想差距甚遠，如何能夠猜度出來先賢的文義？古今的用詞習慣變化很大，如何能夠以現(xiàn)代漢語的思維模式去解釋古文？所以只能老老實實地采用科學方法去研究古漢語，一是緊抓文字本義，這樣就可以避免胡亂引申、胡亂通假了，二是要研究先秦經(jīng)典的用詞習慣，以此來解釋古文。不研究用詞習慣，怎么能知道女人的“不”的意思？怎么能知道“方便”的意思？三是要把握先賢的思想。不同層次的人是難以溝通的，也必然充滿誤解，所以沒有把握先賢的思想，必然會把經(jīng)典注釋得面目全非。另外，字典的眾多義項也是注釋犯錯的重要原因，其實，字典中很多義項是詞義，而不是字義，是在特定語境中的引申義，而不是本義，可以認為，基于字典是無法解決經(jīng)典難句的，而必須要歸納出文字本義才行得通。還需要說明的是，“仁”字的解釋非常復(fù)雜，本文只是簡要介紹研究結(jié)論，具體的推演將會另文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