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臻

【摘 要】詩歌翻譯是一個十分具有爭議的話題，許多人甚至認為詩歌是無法翻譯的。詩歌所帶給人的美感無論是從其意境層面還是其誦讀時的音樂性，都是由某一特定的語言造就的，因而詩歌的美學(xué)要素很難在字句的轉(zhuǎn)化中體現(xiàn)出來，更貼切地說，詩歌翻譯是一種基于對原文美學(xué)理解欣賞之上的再創(chuàng)作行為。

【關(guān)鍵詞】詩歌翻譯;意境;音樂性;再創(chuàng)作;《雪夜林邊駐馬》（Stopping by Woods on a Snowy Evening）;弗羅斯特（Robert Frost）

中圖分類號：H059 ? ?文獻標志碼：A? ? ? ? ? ? ?文章編號：1007-0125（2019）02-0215-03

一、引言

詩歌是文學(xué)性語言的一種精煉集中的表現(xiàn)。在詩歌作品當(dāng)中，語義并不是關(guān)鍵，關(guān)鍵的是語言本身以及詩歌特有的音樂性。古往今來幾乎所有的詩人和譯者都感嘆過：詩不可譯。但丁說：“任何富于音樂、和諧感的作品都不可能譯成另一種語言而不破壞其全部優(yōu)美和諧感?！保≧obinson，2006：48）所以說詩歌翻譯不宜用大意相似的語言來表現(xiàn)原文，再創(chuàng)作是詩歌翻譯中一個十分重要的環(huán)節(jié)。

二、詩歌翻譯及再創(chuàng)作

在我們學(xué)習(xí)外語的過程中，大都采用“釋義（paraphrasing）”的方法來理解原文文本，甚至在遇到一些難以處理的翻譯文本時，也會用解釋大意的方法將其翻譯出來（葉子南，2015：193）。但是由于詩歌語言的獨特性，在翻譯過程中“釋義”顯然是行不通的。詩歌作為一種高度凝練的語言，翻譯是對譯者的巨大挑戰(zhàn)，它不僅要表現(xiàn)出原文的節(jié)奏韻律，而且對譯文語言的審美性也有著極高的要求。詩歌翻譯并不僅僅是對原詩的忠實，也是譯者在本身對原詩理解上的再創(chuàng)作，通過展現(xiàn)他們對原詩的主觀感受，譯語讀者可以了解到原詩的思想內(nèi)涵。

弗羅斯特（Robert Frost）說過“I could define poetry this way： it is that which is lost out of both prose and verse in translation”（Brooks，1961：7），這句話更多被引用為“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in translation”，意思是“詩乃翻譯中失去的東西”。在“詩不可譯”的觀點之上，邵斌（詩歌創(chuàng)意翻譯研究，2011）提出了“詩歌創(chuàng)意翻譯”的概念，他認為“成功的詩歌翻譯，并不是對原詩的忠實翻譯，不是亦步亦趨的學(xué)者型翻譯，甚至也不僅僅滿足于對原作思想的傳遞，而是以表達譯者的美感經(jīng)驗為目的，將他們作為原詩讀者的主觀感受以美麗的譯語呈現(xiàn)出來，在翻譯過程中需要發(fā)揮譯者的創(chuàng)造性?！保ㄉ郾?，2011：19）

邵斌提出的“詩歌創(chuàng)意翻譯”的概念大體上具有一定可行性，但本文認為詩歌的“創(chuàng)意翻譯”因在尊重原詩的基礎(chǔ)上進行，而并不贊同在翻譯過程中忽略原作，僅憑譯者的主觀意識將原詩譯得面目全非來迎合譯語讀者的審美。因此，本文提出了英詩漢譯過程中“再創(chuàng)作”的概念。正如郭沫若主張強調(diào)的“個人研究”在翻譯中的作用，譯詩應(yīng)該“循著原作的思想，運用自己的語言，進行新的創(chuàng)造”。

中國詩歌的發(fā)展也曾經(jīng)歷過一個朦朧的階段，中國現(xiàn)代詩人、翻譯家對詩的審美不免受“橫的移植”影響，在翻譯過程中難免“丟失”了自身的文化特性，單一地用外國文學(xué)的眼光看待原作，導(dǎo)致詩歌的譯文過于“西化”。詩歌翻譯在理解原作文化的同時，亦不能放棄自身文化的特點，而將自身的文化作為一個標志，保留其獨特性，在翻譯過程中充分發(fā)揮文化特性，創(chuàng)造為目的語大眾所接受的譯語文化。

在詩歌的翻譯過程中，譯者對詩歌的感受及表現(xiàn)的手法都會直接影響譯文最后所傳遞呈現(xiàn)出來的信息。本文將首先從意境和音樂性兩個方面來探討弗羅斯特的小詩《雪夜林邊駐馬》。

三、詩歌《雪夜林邊駐馬》的美學(xué)意圖

（一）意境

在翻譯詩歌的過程中，了解把握原詩的意境是非常重要的。所謂意境，即是在作者對“境”的描寫中所反映的作者的“意”。由于意境傳達的需要，詩歌在翻譯過程中便需要譯者發(fā)揮其主觀能動性，對譯詩進行感情氛圍的渲染——再創(chuàng)作。

《雪夜林邊駐馬》被公認為是現(xiàn)代英語的短片杰作。詩中描繪了一個旅人，在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駐步于一片小樹林旁，暮色籠罩，寒氣逼人，只有冰冷的白雪在月光下折射出一絲明亮。一開始主人公的意圖并不明確，他“認為”他知道這是誰的林子，借此來安撫自己樹林的主人并不會發(fā)現(xiàn)這個“入侵者”。遠處村莊的暖色燈火和他眼前樹林的沉寂深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景色很美，但卻只有他一個人寂寞地在此處觀賞，他不禁在現(xiàn)實與幻境中喃喃砥礪——“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盡管眼前的雪景十分迷人，但我還有諾言要遵守，還有漫漫長路要趕。

詩歌中除了游人形象之外，還有一匹忠實陪伴在游人身邊的“馬”。這匹陪著旅人在雪夜林邊小駐的馬兒，似乎更似一個天真純粹的孩童，“He gives his harness bells a shake，/To ask if there is some mistake.”他甩甩鈴鐺，并不明白主人為何會忽然在冬至凄冷的夜晚停下。清脆的鈴響最終將完全陷入美妙幻想中的主人公拉回現(xiàn)實。至此，盡管樹林如此可愛，懷著一顆炙熱勇敢的初心的旅人，仍選擇在風(fēng)雪夜中毅然毫不畏懼地前行。

（二）音樂性

葉芝（Yeats）對詩歌的韻律做過如下描述：“If I repeat the first line of Paradise Lost so as to emphasize its five feet， I am among the folk-singers， but speak it as I should I cross it with another emphasis， that of passionate prose; the folk song is still there， but a ghostly voice， an unvariable possibility， an unconscious norm.”（Leech，2001：104）當(dāng)然，沒有比“幽靈般的聲音”更適合來描述一首詩歌的音樂性了。

在詩歌翻譯過程中，譯文除了要完成對原文意境的傳達之外，還要保留詩歌的音樂性，還原其誦讀的美感。韻律對于詩歌的重要性可見一斑。對于譯者來說平衡原譯文的音樂性是十分困難的，對譯文韻腳的把握也成了考量譯文傳譯度的重要一環(huán)。

原文詩歌的韻腳十分用心，采用了“iambic tetrameter”，中文為四步抑揚格。讀者可能注意到了，原詩念起來十分好聽，就如一曲小調(diào)，富有節(jié)奏，處處押韻。詩歌由四個四行詩節(jié)組成，是魯拜雅詩節(jié)（Rubaiyat Stanza）的經(jīng)典范例——每個小節(jié)的前兩行和最后一行韻腳都相押，唯獨第三行引入一個格格不入的新韻腳，似乎制造了一個障礙，阻止了詩歌流暢的行進;但當(dāng)下一節(jié)開始時，小節(jié)的一、二、四行又與前一節(jié)的第三行相押，為每一詩節(jié)創(chuàng)造了連接，提供了詩歌繼續(xù)和諧發(fā)展的動力;在最后一節(jié)中的韻腳卻有例外，以四個相同的韻腳結(jié)尾，以告示詩歌的結(jié)束?！堆┮沽诌咇v馬》每一行只有八個音節(jié)，節(jié)奏規(guī)律，使得整首詩以輕快的步調(diào)前進，顯得十分整潔。整首詩一共108詞，卻只有20個詞多于一個音節(jié)，也就是說，這首詩主要由單音節(jié)詞構(gòu)成，這有助于體現(xiàn)詩歌的節(jié)奏，也使詩歌聽起來簡單輕快。

四、漢譯美學(xué)意圖傳達過程中的再創(chuàng)作

（一）意境傳達的再創(chuàng)作

詩歌的翻譯相比于嚴謹?shù)姆g理論，更重要的是意境的傳達。弗羅斯特?zé)釔圩匀?，樸實無華，連他詩歌的文字也是十分日常和口語化的，在他的詩歌中可以捕捉到人和自然交流的聲音和節(jié)奏，正式和深奧的語言很少出現(xiàn)。

余光中先生的譯本中，過于追求詩歌字數(shù)的對仗，導(dǎo)致翻譯過程中多處句與句之間的連接顯得十分生硬。余將第二個詩節(jié)譯為“我的小馬一定頗為驚訝：/四周望不見有什么農(nóng)家，/偏是一年最暗的黃昏，/寒林和冰湖之間停下?！彼木湓捯呀?jīng)丟失了連貫性，句與句之間似乎毫無關(guān)聯(lián)。再對比原文，甚至顯得有點牛頭不對馬嘴，這與原詩追求自然的基調(diào)格格不入。原詩中唯一一句對樹林的描寫“The woods are lovely， dark and deep”，余譯為“森林又暗又深真可羨”，卻沒有體現(xiàn)出森林的可愛與主人公內(nèi)心的喜愛之情。余光中先生譯文的欠缺之處就在于過分地強調(diào)了格式上與原文的貼合，而忽略了整首詩歌的連貫性和其曼妙的意境所在。

如果說余光中先生的譯本過于理性化，那么綾子就把這首詩歌的感性詮釋得恰到好處。它將原文中優(yōu)美的雪中夜景、調(diào)皮的小馬制造出的鈴響以及小心翼翼的“探詢”、最后對漫漫人生的思考都表達得淋漓盡致。開頭“這是誰家的林子？我心里有數(shù)”似乎是作者的自言自語，顯得輕松可愛，一下子便吸引了讀者的注意力。原文最后兩句“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余光中先生將它譯為“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眠，/還要趕多少路才能安眠”，而綾子的翻譯是“在我合眼之前，還有許多路要走，/在我長眠之前，不能放慢腳步?！本c子的這兩句譯文可以說是翻譯過程中的神來之筆，正是因為這出彩大膽的再創(chuàng)作，才讓我在諸多的翻譯版本當(dāng)中選擇了這一版并非翻譯大家、學(xué)者的作品。弗羅斯特認為“A poem begins in delight and ends in wisdom.”而《雪夜林邊駐馬》這首詩，也印證了弗羅斯特的這句話——結(jié)尾句子的重復(fù)，使全詩更加意味深長，惹人遐想。綾子譯文最后兩句高度還原了弗羅斯特說過的“ends in wisdom”，這不僅是詩人對未知旅途的感慨，更是對漫漫人生路的思考。作者在原文末尾將“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一句采用反復(fù)的手法，兩次重復(fù)，似乎是作者內(nèi)心自然而然生出的喃喃自語。在余光中先生的譯本中，讓人感受到的是對“漫長的旅途”發(fā)出的疑惑，原文意旨更傾向于對自我的鼓勵。綾子很自然地把原文“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化大到了人生路的層面?！霸谖液涎壑埃€有許多路要走/在我長眠之前，不能放慢腳步”——譯者這樣跳脫常規(guī)的再創(chuàng)作，恰好將原文隱含的意味表達了出來：路雖漫漫，但我仍選擇遠行。這一點是從余光中先生的譯文中讀不出來的。

任何處于寒冷漆黑的旅途中的人，都會對《雪夜林邊駐馬》這首詩產(chǎn)生共鳴：深邃的森林、不遠處的村莊發(fā)出的暖黃色的光暈，這是一種寂靜空靈的感動。就像詩人輕聲低喃的那樣：“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 And miles to go before I sleep.”——繼續(xù)前行是每一個追夢旅人的堅定選擇。譯文再創(chuàng)作的作用，就是將原文中富含的豐富深厚的情緒合理又恰當(dāng)?shù)卣宫F(xiàn)出來，這種展現(xiàn)不僅能更好地便于譯語讀者理解，也更能傳譯原詩的意境背景和思想感情。

（二）詩歌音樂性的轉(zhuǎn)變再現(xiàn)

原詩的格律是四步抑揚格，全詩共四節(jié)。仔細閱讀便會發(fā)現(xiàn)它的韻律為AABA-BBCB-CCDC-DDDD，詩歌讀來瑯瑯上口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韻腳和諧且富有節(jié)奏感?？梢哉f，原詩的韻律之精妙，在譯文中完美地再現(xiàn)是十分有難度的。

余光中先生在翻譯中力求將原文韻腳的精妙體現(xiàn)出來，采用了ABCA-CCBC-AADA-DDDD的韻律。雖然韻腳相近，卻不及原文，詩歌的呈現(xiàn)形式和譯文都顯得過于呆板，從譯語的角度來說，這并不是漢語讀者所接受的押韻方式。誦讀其譯文不難發(fā)現(xiàn)，詩歌的節(jié)奏過于緊湊，缺少了給讀者回味思考的空間，將原文空曠幽遠的基調(diào)拘泥在了這方方正正的“九律”之中。這種看似“完美”的韻腳，卻很難讓人感受到詩歌應(yīng)該具有的“音樂性”。

和余光中先生不同的是，綾子的譯本采用了AAAA-BACA-DAEA-FAGA的韻律，雖然表面看起來雜亂無章，但全詩的韻腳只有一個“u”音，讀起來卻讓人覺得異常順口。在漢語詩歌中，一首詩通常會選擇一個韻腳貫穿全文，以求流暢連貫，卻也不追求句句相押，避免突兀生硬，因此綾子這種單押的處理方法更能為漢語讀者所接受欣賞。從譯語角度出發(fā)，比起余光中先生追求韻律完美接近原文的版本，綾子的譯文更能表現(xiàn)原文的俏皮可愛，讀起來更富節(jié)奏，韻腳變動的理性處理也體現(xiàn)了一個譯者應(yīng)具備的再創(chuàng)作能力。

譯詩不同于云山霧罩的空頭理論，可以用些似是而非的時髦術(shù)語蒙混過去，一字一句都要精雕細琢。翻譯是兩種語言形態(tài)的碰撞，忠于原意是基本要求，文字的推敲與編排就是留給譯者再創(chuàng)作的空間。通過譯者的個體性和創(chuàng)造性，賦予了原文詩歌新的生命。再創(chuàng)作在詩歌翻譯中不可避免，一定程度的再創(chuàng)作必然是于情理之中的。

五、結(jié)語

文學(xué)翻譯本身就是一種再創(chuàng)作，是來自不同文化的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個體間的對話。在對話的過程中，譯者必須體會原作的精髓，傾聽原作的聲音，挖掘原作語言中難以理解的一面，關(guān)注原作中的人物的性格特征和生活背景，能更好地作為一個整體去理解它，賦予它新的生命。

《雪夜林邊駐馬》在取材寫景、感情基調(diào)上都有值得探討之處，不同的人會讀出不同的意味，而譯者所需要做的就是留給譯語讀者足夠的遐想空間。我們可以看到余光中的譯本將一首可愛的小詩置于了一個方方正正的九言框架之下，原文的美感在牽強的韻律中蕩然無存。綾子的譯本則準確把握了原文所抒發(fā)的感情，在此基礎(chǔ)上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不僅顧及了辭采聲韻之美，更突出了一首詩歌的靈魂所在——情的靈動。這首詩沉博絕麗，實為經(jīng)典，綾子的譯文將這首詩歌蘊含的情恰到好處地放大，成全了譯文的驚麗與美妙。

參考文獻：

[1]綾子.雪夜林邊駐馬[OL].http：//caiwenlingzi.spaces.live.com/blog/cns！BDB743C2BFC789CC！1012.entry.

[2]邵斌.詩歌創(chuàng)意翻譯研究[M].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19.

[3]葉子南.高級英漢翻譯理論與實踐[M].北京：清華大學(xué)出版社，2013：193.

[4]余光中.英美現(xiàn)代詩選[M].臺北：時報出版公司，1983：170

[5]Brooks， C. & R.P.Warren. Conversations on the Craft of Poetry [M].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1961：7.

[6]Frost， Robert. Complete Poems of Robert Frost [M]. New York：? Holt， Rinehart and Winston，1964：275.

[7]Leech， Geoffrey N. A Linguistic Guide to English Poetry [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1：104.

[8]Robinson， Douglas. Western Translation Theory： From Herodotusto Nietzsche [M]. Beijing： 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