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繆作品中“陽光”意象的解構(gòu)與分析

宋穎

摘要：文學傳統(tǒng)一向?qū)ⅰ瓣柟狻币庀笞鳛楣饷?、希望和正義的象征。但加繆的短篇小說《局外人》選取了主人公莫爾索參加母親葬禮、海灘殺人和聽證受審三個情節(jié)，分別每個場景中出現(xiàn)的“陽光”意象進行解構(gòu)，一反傳統(tǒng)地將太陽作為固化的社會秩序與傳統(tǒng)價值觀念的化身，從當代社會僵化倫理、意識形態(tài)威懾和司法體制理性濫用三個層面入手，使其成為對獨立個人精神進行全面壓迫的象征。

關鍵詞：《局外人》;陽光;意象;意識形態(tài)

“陽光”可說是加繆作品中的永恒主題之一，陽光這一意象在其著名短篇小說《局外人》中高頻出現(xiàn)，更加說明了在該小說中的核心地位。作品以默爾索這個人物為索引，以“陽光”為獨特的意象代表，傳達出深邃的哲理和豐富的人性內(nèi)容。本文擬從社會僵化倫理、意識形態(tài)威懾和司法體制理性濫用三個方面進行詳細的解構(gòu)分析，揭示《局外人》中的陽光意象是如何對主人公的人之本性進行框限和壓制的。

一、葬禮上：“陽光”的壓迫力

小說開篇記錄了默爾索前往養(yǎng)老院到參加母親葬禮的全過程，陽光帶來的燥熱、焦灼與壓抑感如影相隨。這陽光割裂了默爾索的情感表達，對他的肉體與精神進行著雙重折磨壓抑。

在默爾索去養(yǎng)老院的路上，“明晃晃的太陽照射在地上，再反射到我的臉上……弄得我一上車就昏昏欲睡?！彼M入擺放母親靈柩的停尸房時，陽光照的“整個屋子依然很亮，我困得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痹跒槟赣H守夜時，默爾索感到“房間比之前更白的耀眼，在我面前沒有一絲陰影，每一個角落，每一樣東西，每一根曲線都刺目地清晰?！蹦赣H的朋友們“消無聲息地滑了進來，在這晃眼的燈光下挪動”。默爾索在未提前征得同意的前提下，被迫與一屋陌生人度過了與母親的最后一夜。

第二天，時間的推進全部由太陽呈現(xiàn)，陽光對默爾索的“炙烤”在葬禮儀式上達到頂峰。在他去院長辦公室前，就開始感覺了陽光的威力，“烈陽漫天，溫度驟增，熱度直逼大地……身上的深色衣服使我感到悶熱?！痹谠岫Y隊伍的行進過程中，這種威力不斷增強，“在我四周依然是這片被陽光吞沒的白亮的田野……太陽把路面的柏油曬得開裂……”當默爾索跟不上車隊的速度而落后時，陽光便不斷向他施壓。“……置身其中，我不禁暈頭轉(zhuǎn)向。所有這一切，太陽、皮革味、馬糞味、油漆味、焚香味，一夜沒有睡覺的疲倦，使得我頭昏眼花”。葬禮上，“火辣辣的太陽讓這片景致在人眼前晃動”，馬路變黑、開裂，眼前是清一色黑衣黑車——恰恰是這片燦爛的陽光，把原本有色彩的、有生命的美景全部淹沒在黑暗之中。

在這一篇章的閱讀過程中，我們似乎很容易就會認為默爾索是個孤僻、無情、冷漠、懶散的人。日常倫理原本意在對人與人之間關系進行協(xié)調(diào)——人只有按常規(guī)出牌，才能不為社會所排斥。但是，當倫理要求被壓縮成為一套約定俗成、人人遵守照搬的行為準則，而抽離了其中最核心、最本真的人文關懷時，它就成為了對自然人性最致命的束縛和壓迫。默爾索的言行因為不符合社會現(xiàn)實的要求，所以他就像一個“怪物”，他對母親并非沒有愛憐之情，只是遵循了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而已。無論是守靈或是葬禮，在默爾索看來，這樣的空殼儀式除了虛偽之外，毫無意義。無處不在的陽光時時刻刻充滿了壓迫感和侵略性，剝奪著默爾索的視覺和觸覺，所帶來的只有沉重的壓抑和割裂感，正是由于“陽光”意象所代表的社會僵化倫理，限制著人作為獨立個體自由表達和支配身體與精神的權(quán)利。

二、海灘上：“陽光”威懾力

默爾索無意槍殺了一個阿拉伯人，成為改變他命運的重要轉(zhuǎn)折點。二人本無冤無仇，庭審中默爾索被問到為何殺人時，他回答是“因為太陽”。這個答案不禁使人啞然，但仔細分析文本后，我們可以體會出端倪。默爾索槍殺的并不是他的敵人，高懸頭頂?shù)倪@個“太陽”才是他真正想要開槍的對象。他想反抗的，是至高無上、不容置喙、壓倒一切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

整段槍殺的進程中，“陽光”的威力一直折磨著默爾索。文中，陽光“在沙灘和海面上肆虐，把一切都照得雪亮”，陽光折射在貝殼、沙粒和碎玻璃上，“像一把把利劍向我劈來?！碑斈瑺査靼l(fā)現(xiàn)阿拉伯人時，他的整個身子與面孔都在“一片燃燒的熱氣中晃動”。阿拉伯人拿出了刀，“刀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就像一把寒光四射的長劍刺在我的額頭上……滾燙的刀尖穿過我的睫毛，挖著我痛苦的眼睛?！标柟鈯Z去了他成為獨立、完整的人的資格。此時，默爾索只能感到“閃閃發(fā)亮的刀鋒在我眼前”，“一切都開始晃動”。隨著一聲槍響，“一切都生動起來”。

對普通人而言，行為標準是在慣常的社會關系中，因社會意識形態(tài)潛移默化的影響而養(yǎng)成的、身體習慣做出的反應;對默爾索而言，最原始、最難以威懾的、最強大的人性需求和生命力量才是統(tǒng)領思想和行為的主導。他對自己很了解，“我有一種天性，就是肉體上的需要常常使我的感情混亂。”他無法理解甚至拒絕社會倫理的要求，他認為人應更多地把個體的真實需求置于意識形態(tài)的要求之上。雖然是無意識地，但他的身體顯露出對直接感官刺激的偏好，同時又釋放出思想的不確定性，他將自身徹底地從意識形態(tài)的安排中解放出來，否認了意識形態(tài)存在的意義。在這樣一個對抗的背景下，來自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訓力量必然是極端的和壓倒性的。作者在這一篇章內(nèi)形容的陽光，流露出明顯的至高無上的、不容置喙的意蘊，給人以難以承受的、壓倒一切的體驗，如同固化的意識形態(tài)在社會中總是能夠具有至高無上的權(quán)威和震懾力，有權(quán)對一切被它“統(tǒng)治”下的、不服從它的力量的人進行壓迫，使其妥協(xié)與“歸順”。

三、法庭上：“陽光”的曲解力

默爾索因槍殺被送上了法庭。法律本身是沒有邪惡與正義之分的，但法庭作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維護者，作為理性力量的忠誠代表，必然要依照社會意識的要求對人的行為作出裁決，人們對理性的盲目自信反而使人類忽略了非理性的“本性所在”，《局外人》就法律機器對人性、對精神的殘殺進行了著力表現(xiàn)。庭審過程中，“陽光”帶來的炎熱和壓抑并沒有較之前減弱半分。

在默爾索剛?cè)氇z，預審警官在審訊室訊問他時，就試圖強行用“理性光芒”驅(qū)散默爾索身上非理性的陰霾，默爾索看到“這一次房子很亮，……天氣依然很熱”。當預審官聽完默爾索對整個事件的復述后，他未對默爾索的殺人動機或目的加以深究，而是企圖從他對于母親去世異于常人的態(tài)度進行反證，將一個過失犯罪的人咬死成一個冷血的殺手、十足的壞蛋。他在“我的頭頂上搖晃著他的十字架”，湊近把“十字架伸到我鼻子下面”，而默爾索只“感到越來越熱”。

在庭審中，這種以社會大眾意識為標桿進行強行推理的做法更加明顯，濫用的“理性”成為維護集體意識形態(tài)最有效的手段。陽光也越發(fā)灼灼逼人，“審理那天太陽非常刺眼”，“盡管掛著窗簾，仍然有陽光穿過縫隙照射進來”。

對于默爾索這宗過失殺人的命案，其真相與性質(zhì)并不難弄清楚，但是在法庭的整個審判過程中，司法當局都以“理性”為利器，對默爾索表現(xiàn)出了無理的排斥、憎恨與殘殺。默爾索為何把母親送進養(yǎng)老院、他在為母親守靈時吸了一支煙、他說不上母親確切的歲數(shù)以及母親下葬后就很快與女友約會等個人行為，都成了案件審理的“突破口”和最后裁決的有力依據(jù)。在之后的每一次庭審中，正如默爾索所感受到的，調(diào)查放在他本人身上的注意力遠遠超過命案本身?！八终f到我對待媽媽的態(tài)度……多到最后我只感到早晨的炎熱了”。檢察官完全忽略或者完全無意于默爾索本性的存在，將人性的復雜壓縮為簡單方程式的邏輯推斷，默爾索的個人生活細節(jié)被最大程度地“妖魔化”，被社會審視為毫無人性、叛離社會、罪不可恕。面對這一套顛覆事實、虛構(gòu)動機以至于無可辯駁的“理性”說辭，非理性的默爾索能做的就只有“被炎熱和驚愕弄得頭暈腦脹”——是這一縷“陽光”殺了他。

四、結(jié)語

《局外人》塑造了一個特立獨行、和社會格格不入的主人公默爾索，向讀者敘述了一出“好人”被“妖魔化”的社會悲劇，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向讀者詮釋了豐富的人性內(nèi)容，默爾索與“太陽”抗爭以失敗告終。加繆對“太陽”傳統(tǒng)意象進行了深刻的解構(gòu)，反思其所代表的僵化倫理、集體秩序、社會意識形態(tài)和司法體制理性濫用在當代社會的真正意義，警示人們在這個隨處充滿著“陽光”的時代，要像“局外人”一樣，“內(nèi)心深處充滿激情，追求絕對和真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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