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華
王國維的《人間詞話》是個里程碑著作,今人談詞學很難繞過這道坎。最為膾炙人口的是他的三種“境界”說:
古今之成大事業(yè)、大學問者,必經(jīng)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贝说谝痪骋??!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贝说诙骋?。“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此等語皆非大詞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釋諸詞,恐為晏、歐諸公所不許也。(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
《人間詞話》 王國維著《蕙風詞話》 況周頤著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版
今天我們常把這段表述抽離出來,看作偉大人物的理想追求與完美人格的寓言,而分別從晏殊、柳永和辛棄疾的詞作中摘句來形容三種“境界”,極富象征演繹性。王國維把“大詞人”與“大事業(yè)、大學問者”比肩,具備橫空八極、堅忍不拔、睿智洞見的品格。的確,他在一種新的世界觀的哲學基礎上構筑了一套足以回應現(xiàn)代性召喚的詮釋架構,并聲稱“遽以此意解釋諸詞”,要對歷代詞作作出評價,而在如此高調(diào)的“境界”面前,整個詞史經(jīng)受考驗,晏殊、歐陽修等“諸公”要自嘆弗如,恐怕連“不許”也談不上。
《人間詞話》開卷便揭橥:“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保ā度碎g詞話》第1則,下文僅標數(shù)字)所謂“晏、歐諸公所不許”的“解釋”,事實上是對詞史的一次現(xiàn)代性價值重估,他獨尊“五代、北宋”的詞作,對南宋以來詞的發(fā)展與成就幾乎一筆抹殺,其氣魄令人震撼。王國維站在現(xiàn)代的門檻上,與世界文學風云際會,在他看來南宋以來詞學發(fā)展走錯路頭,斤斤于形式的雕蟲小技,已成為一種區(qū)域性藝術體驗,因此不再以傳統(tǒng)詞學的“音律”“雅正”等作為其出發(fā)點,將其“境界”這一核心概念建立在“主觀”與“客觀”、“物”與“我”的二元論支柱之上,基本上接受了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哲學認識論的成果,標志著一次哲學與文學觀念的中土移植。
什么是“境界”?首先“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6)。“境界”是人心與景物遭遇之際所引起的情緒體驗,而文學描寫即是對投射于我們心體的景物映像的語言行為。這種理論無甚新奇,但什么是“真景物、真感情”則取決于“自然”這一“境界”說的關鍵概念。他指出:“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頗難分別,因大詩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寫之境亦必鄰于理想故也?!保?)無論“寫境”還是“造境”必須“合乎自然”,這個“自然”指主觀感受的外部世界,“寫實”即對世界實像的再現(xiàn),不過這里特別強調(diào)的是這世界必須是真實可見的,而“理想”指超乎“寫實”的想象與反思功能,也不能脫離可見的“自然”,否則就不成其為“境界”。他又進一步說:“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然其寫之于文學及美術中也,必遺其關系、限制之處。故雖寫實家,亦理想家也。又雖如何虛構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構造亦必從自然之法則。故理想家亦寫實家也?!保?)
《哲學和自然之鏡》[ 美] 理查德·羅蒂著商務印書館2017 年版
對于“自然”的外在世界及其投影于我們?nèi)四X的認知,這一哲學認識論并非中國本土所有。如理查德·羅蒂(Richard Rorty)在《哲學和自然之鏡》(Philosophy and the Mirror of Nature)一書中指出,如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的格言,確立了人相對于外在世界的主體存在,通過感覺與思辨達到對世界真實的認知,并在此基礎上建構知識體系,而這些首先通過視覺機能,鏡像般映現(xiàn)于人腦的外物也即被認作“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al)的自然。羅蒂認為西方的哲學認識論實質(zhì)上是一種語言建構,這種對真實世界的認知與詮釋,給人們的多元選擇帶來局限。且不論羅蒂的挑戰(zhàn)性反思,事實上從文藝復興以來通過康德等人反復討論與闡述而建構的人與世界的二元體系,今天幾乎成為我們的常識。
《純粹理性批判》[ 德] 康德著 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2018 年版
王國維在一九○四年發(fā)表《紅樓夢評論》,深受叔本華悲劇觀的影響?!度碎g詞話》發(fā)表于一九○八年,其中的認識論則淵源于康德。早年王國維研究西方哲學,遍及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康德、叔本華、尼采、洛克、休謨、霍布斯等人,而最為他傾心且反復深究的是康德。一九○三年他在《汗德像贊》中頌揚康德“萬歲千秋,公名不朽”,可見格外推重,而“人之最靈,厥維天官;外以接物,內(nèi)用反觀?!^外于空,觀內(nèi)于時;諸果粲然,厥因之隨”等語則涉及康德的認識論。所謂“觀外于空,觀內(nèi)于時”,即他在一九○四年的《汗德之知識論》中所說:“汗德既以知覺之對象之空間及時間的關系,全為心之形式”,“蓋自彼觀之,感官之性質(zhì),乃我心之觀物時一偏及偶然之狀態(tài),而空間及時間之形式,乃吾心之普遍及必然之狀態(tài),而萬物皆于此中顯出者也”。在《人間詞話》中關于人心內(nèi)外觀照的表述,如:“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保?0)不同的是“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屬于生命體驗,而“出乎其外”則具反觀性質(zhì),能超越感性表象而達到“高致”的境地。心之內(nèi)外觀照也含有“寫實”與“理想”的關系:“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月。又必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草共憂樂。”(61)因此再現(xiàn)自然須情景交融,此為“寫實”的真諦;另一方面如果賦予情感表現(xiàn)以“理想”,具有“言外之意”,更有所寄托,這就不僅關乎想象,也有賴“大事業(yè)、大學問家”的知性與倫理判斷。
這些跟“境界”的“真景物”有關,那么何謂“真感情”?王國維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18)李后主的《虞美人》:“春花秋葉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被蛉纭独颂陨场罚骸昂熗庥赇?,春意闌珊。羅衾不暖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钡拇_,這兩首詞真實表達了一位亡國之君的悔痛,引起讀者的深刻同情,可謂千古絕唱。王國維要求詩人表達生命意義的深切感受,像這樣“以血書者”當然是“真感情”的樣板。他又說:“后主則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18)這里不無過度詮釋之嫌,似不止含有他曾在《紅樓夢評論》中所說的叔本華式的悲劇情懷,而更具慈悲眾生的超越性,體現(xiàn)了王國維的末世悲懷,其中含有“大事業(yè)、大學問家”的理想投影。
李后主的作品之所以感人,不僅在于內(nèi)容,還在于其對于“自然”的內(nèi)在與外在體現(xiàn),這就牽涉“隔”與“不隔”這一有關“境界”的重要論述。這固然是后主的“赤子之心”的自然流露,但從語言角度看,他把自己的處境與景物表達得如此真切,讓人直接進入他的感情世界,與之交流互動,字字與“血書”密吻無間,所謂“得魚忘筌”,語言失去了它的物質(zhì)性,因此“不隔”。
王國維主張“不隔”,反對“隔”。大多數(shù)詞作離不開因景抒情,他舉了許多例子來說明,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寫情如此,方為不隔?!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寫景如此,方為不隔?!保?1)這些例子確實精彩,但有的地方頗費斟酌,比方歐陽修《少年游》上半闋:“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這兩句倒置),行色苦愁人?!蓖鯂S認為景色得到真切再現(xiàn),“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對于下半闋“謝家池上,江淹浦畔”這兩句,他說:“則隔矣。”(40)因為用了謝靈運和江淹的典故,似給“池上”和“浦畔”加了附加物,阻礙了景物本來面目的直接呈現(xiàn),便產(chǎn)生了“隔”的效果。其實歐陽修的原句是:“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吟魄與離魂?!保ā度卧~》,中華書局1980年)作者在抒發(fā)“行色苦愁人”的感情時,聯(lián)想到謝靈運的《登池上樓》和江淹的《別賦》,于是將文學名篇嵌入自己的文本,與前人的“吟魄與離魂”相重疊,產(chǎn)生不同時空的情感交流,這不僅使感情表現(xiàn)復雜化,也增強了“行色苦愁人”的主題。就“文學性”來說這樣的修辭手段是值得稱道的,但王國維提倡對景物的“自然”再現(xiàn),遂把這種修辭看作一種多余的形式而加以否定。
的確,過于講究修辭形式會產(chǎn)生流弊。沈義父在《樂府指迷》中把“代詞”作為一種重要修辭手段,如“說柳不可直說破‘柳,須用‘章臺、‘灞岸等字”(35)。王國維對此十分反感:“詞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語花》之‘桂華流瓦,境界極妙。惜以‘桂華二字代‘月耳。夢窗以下,則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則語不妙也。蓋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34)濫用“代詞”的套路有礙創(chuàng)意,并不可取。但王國維以“隔”與“不隔”劃線,所謂:“陶、謝之詩不隔,延年則稍隔矣。東坡之詩不隔,山谷則稍隔矣?!保?9)尤其對于南宋以下幾乎一刀切,以“隔霧看花”來形容姜夔、周邦彥、吳文英等人的作品,顯示他反對“形式主義”的態(tài)度。
《全宋詞》唐圭璋編中華書局1980 年版
對姜夔的批評尤為嚴厲,最典型為這一段:“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當?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邩渫硐s,說西風消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抑真有運會存乎其間耶?”(39)所引之句分別出自《揚州慢》《點絳唇》和《惜紅衣》三首,皆意象生動,情景交融,寫得美。但為何王國維指責它們“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呢?這跟他深受康德認識論的影響有關。凡寫實或虛構都必須遵從“自然之法則”。那些“不隔”的范例,如“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等,景物之間的因果鏈乃是“自然中之物,互相關系,互相限制”的體現(xiàn)。而從“冷月無聲”“商略黃昏雨”與“說西風消息”的例句看,由于作者的主觀移入,景物變成含情的主體,這在王國維看來含有斧鑿的痕跡,使景物的本真形態(tài)遭到扭曲,不屬“合乎自然”的“真景物”。景物仿佛被人為涂上一層主觀色彩,做不到“語語如在目前”,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了。
姜夔的《暗香》《疏影》一向被視為其代表作,詞中借詠梅懷舊思人,記憶中意象影綽紛呈,融合梅花的文史典故,氣氛清麗朦朧的氣氛,意涵含蓄以致難以確解,而在造語、音韻與結構方面刻意精致。張炎在《詞源》中標舉姜夔的“清空”風格冠絕一時,更贊賞這兩首詞“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自立新意,真為絕唱”。這遭到王國維當頭棒喝:“白石《暗香》《疏影》格調(diào)雖高,然無一語道著。”(38)他不否認“清空”高“格調(diào)”,但以為過于講究形式,套路太深,與“自然”毫不搭邊?!度碎g詞話》畢竟以“大事業(yè)、大學問家”的人格“氣象”為標格,無怪乎一再拿蘇軾、辛棄疾作比較:“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似蟬蛻塵埃,然終不免局促轅下?!保?5)又說:“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麓輩,面目不同,同歸于鄉(xiāng)愿而已?!保?6)與蘇、辛相比,姜夔顯得器局狹窄,鉆牛角尖,但還稱得上“狷”,仍有幾分可取,至于張炎、吳文英等后來追步者則如“鄉(xiāng)愿”,更沒出息了。
今日所見《人間詞話》共一百四十二則,最初發(fā)表于一九○八年《國粹學報》上的六十四則是王國維自己的節(jié)選本,已和盤托出“境界”宗旨,通過西方哲學認識論引進一種新的世界觀,給中國詞學傳統(tǒng)帶來現(xiàn)代性轉(zhuǎn)折,也是沿著清代常州詞派重視內(nèi)容的路向,摒棄“形式主義”,既與世界文學接軌,也應順了新媒體時代大眾的文學美育的趨勢。一方面是以“新名詞”為核心的科學、理性的二元論,另一方面運用詩詞文本與象征、隱喻的手段將“詩無達詁”的詮釋方式發(fā)揮到極致。“境界”本身既是概念,又是意象,輔之以同類的“氣象”概念,而“境界”說的三段語式與大量簡捷而睿智的二段論語式,如“理想”與“寫實”、“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隔”與“不隔”等,與“境界”說等形成對應、復調(diào)與參差的互文論證關系。這一“境界”論的語言建構方式極其奇特而復雜,卻造成一種毫無違和感的中西兼容的批評范式,猶如七寶樓臺儲藏著無數(shù)密碼,至今激發(fā)我們的詮釋熱情,也可見在二十世紀初知識結構與學術話語轉(zhuǎn)型中王國維在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價值選擇與重構,這在今天仍有啟迪意義。
《人間詞話》主張詞人的生命體驗與人格修養(yǎng)、自然之情的真切抒發(fā)、對外界的深刻觀察與反對矯揉造作等,形塑了中國人的現(xiàn)代文學觀念,至今仍受其惠賜。確實,在理解與接受西方人文思想方面,王國維或許比梁啟超、章太炎、劉師培等人更為客觀與深入?!熬辰纭闭f以康德的哲學認識論為內(nèi)核,盡管被包裹在大量中國傳統(tǒng)批評語匯與詮釋方法之中,實即一種西體中用的新范式。而對詞學傳統(tǒng)的激進反轉(zhuǎn),尤其是對講究形式方面的揚棄,某種意義上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的一種簡約化動作,與列文森把中國山水畫的筆墨意趣看作文人自娛自樂的繁瑣美學而缺乏現(xiàn)代價值一樣,意在剔除“區(qū)域性”經(jīng)驗而融匯于“普世性”的世界潮流中,這一點在今日全球多元文化的境遇中是值得反思的。
如何看待詞學發(fā)展過程中的“形式主義”傾向?怎樣看待“區(qū)域”與“普世”的關系?自后現(xiàn)代“語言轉(zhuǎn)向”以來,我們對于詩歌語言及其“文學性”的認識變得更為復雜,在對馬拉美、里爾克等“純詩”形式的探究中新的文學理論也層出不窮。中國詞人對完美形式的自覺追求產(chǎn)生了許多優(yōu)秀作品,是抒情傳統(tǒng)的奇葩異果,也是人類的共同遺產(chǎn),在區(qū)域與普世之間并無鴻溝,這是需要我們加強研究的。就王國維的“隔”與“不隔”之論而言,在主張對真實世界客觀再現(xiàn)時,忽視了再現(xiàn)世界本身是語言建構的事實,而在要求“寫實”的語言透明性方面,含有某種功利因素,卻預示了后來新文學運動的語言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