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存斌 張淑芳
嚴羽的《滄浪詩話》是宋人詩話中最有名、對后代影響最大的一部詩論著作。他在書中提出了如興趣、妙悟、以禪喻詩、以識為主等著名的詩學觀點,這些觀點在古代詩壇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方面都有重要的地位與影響,更常常成為學術界關注的熱點,其中最受眾人關注的應該是“妙悟說”。
一、禪悟與妙悟的比較
如果說對妙悟理論進行追根溯源的話,就不難發(fā)現(xiàn)嚴羽并不是最早提出妙悟理論的人。在他之前,妙悟說被多次運用于書論、畫論。妙悟本是佛家的禪學用語,嚴羽以禪喻詩,借用佛家“妙悟”論詩,妙悟說是滄浪以禪喻詩的主旨。后世學者一般認為“滄浪以禪喻詩,其思想接近禪宗”,實際上,我們依據當時的社會歷史背景、詩人的生平思想與詩學主張可以得知,嚴羽創(chuàng)作的詩話并不是基于或者浸潤于佛教禪宗思維的。嚴羽生于南宋末年,戰(zhàn)亂不斷而且民不聊生,嚴羽有著兼濟天下的強烈愿望,并沒有選擇佛家的消極避世。雖然在研究詩歌藝術規(guī)律方面,嚴羽做了大量的深入的探究,但他仍然是一位關注現(xiàn)實的文人,儒家溫柔敦厚、注重教化的思想對他都是有很大影響的。另外,他對佛家禪宗知之甚少,甚至可以說是門外漢“不知乘只有大小之別,聲聞辟支果也即在小乘之中”,在他的詩學理論中,禪是一種沒有深層含義的簡單比喻,他把詩分為漢魏晉盛唐、大歷、晚唐三個階段,以比附禪家的大乘、小乘和聲聞辟支果三個等級,因此,他所謂的以禪喻詩只能是“以禪衡詩”,并非“以禪入詩”。
從本質上說,嚴羽詩論的妙悟與佛家禪宗的妙悟是截然不同的。佛家的悟是透過紅塵,看透一切,自然的、社會的、人世的一切道理都明晰于目,了然于胸,達到最高的淡泊寧靜而又悠遠的理想境界,幾乎不用借助任何外物,不需要長期的積累與努力;那種杜絕人生的情感、欲望和意志,靠的是一種超自然的力量,禪悟可以說是對人生與世界的終極追問。
作為詩學理論范疇的妙悟不僅指詩人被靈感襲擊,在自己巔峰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用語言文字將外界的自然景物、人物、事、理及內心交織的思想感情呈現(xiàn)出來,還指讀者在閱讀欣賞時悟出詩中的意境,讀懂詩人的心聲。也就是說,妙悟既屬于作者,又屬于讀者,更是一種主客體相交融、主客觀相關聯(lián)的審美境界。意境組合體現(xiàn)著作者的妙悟,妙悟也是讀者吟詠無盡的詩意空間。毫不夸張地說,妙悟不僅是詩人向往的理想詩境,更是讀者審美觀照下的最高詩境。
二、妙悟的內涵
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辨》中集中闡述了詩歌理論,他說:“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然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詩者,吟詠情性也。盛唐諸人惟在興趣,羚羊掛角,無跡可求。故其妙處透徹玲瓏不可湊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像,言有盡而意無窮?!?/p>
在上述文字中,嚴羽間接指出了妙悟的對象,即興趣。興,就是形象,有著具體的實實在在的所指。在《詩經》中“興”的手法是指以自然景物引起全詩,在唐詩中,詩人多追求興象玲瓏、詩境明朗。如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是融入繪畫、音樂、書法等多種藝術,創(chuàng)造非同一般的興象與詩境。趣是指的詩人的精神風貌、審美趣味和吟詠性情。嚴羽把妙悟作為自己最推崇的詩論,吸取了古人與同時代人的許多文論精華,嚴羽是妙悟說的集大成者,他的妙悟與我們今天所說的感覺、直覺體驗、主觀靈感、情感想象和潛意識等都有相通之處。
妙悟的對象興趣是對古典美學中興象韻味概念的進一步探索和探究。鐘嶸的滋味、司空圖的味外之味都需要讀者發(fā)揮想象,并融入情感地悟,皆有相通之處,寫作必須有靈感現(xiàn)象皆是相關聯(lián)的。
妙悟的對象是向外的,這一點與禪悟稍有相似。妙悟與禪悟一樣都是采取直覺、非邏輯思維地把握世界的方式,在悟的時候,無論詩人還是讀者都強調整體渾然地把握,而不做理性的邏輯分析,不作判斷推理。這是一種很符合文藝美學理論的審美活動。
妙悟說主要體現(xiàn)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和審美上。詩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有時會有審美感受突然來襲,即靈感或直覺,需要詩人好好地把握。審美主體常會在不經意間被某一情景或事物觸動,從而靈感大發(fā),豁然開朗,感悟頓發(fā),文思泉涌,佳作即刻就成。在審美欣賞過程中,審美主體往往因直覺的突發(fā)性,在瞬間感悟到藝術作品中的藝術魅力。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詩人苦思冥想不一定有好的收獲,往往是情景事物突然入目入心,詩人心領神會,詩篇就一揮而就。曹子建七步成詩,看到豆和豆萁,詩人立刻想到二者“本是同根生”的關系,聯(lián)想到親兄弟目前同室操戈的緊急現(xiàn)狀,頃刻間,一首借物喻人的千古名詩就出爐了,且意味深長,充滿哲理,讓人回味無窮。孟浩然的《過故人莊》:“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痹娙吮豢吹降倪@一系列景物觸動了心靈,加上細致的觀察和敏銳的感受,眼前的景物中充滿詩情畫意,勾勒出一幅恬靜溫馨、生機勃勃的鄉(xiāng)村歡聚圖。所見所聞形之于詩,體悟出悠遠而寧靜的純美詩境。
當詩人直接面對具體的景物時,只有在靈感與直覺中欣賞,才能感悟到它的美。嚴羽說:“詩有別材,非關書也;詩有別趣,非關理也。”這里關于“別材”的含義,歷來有多種不同的說法。有些批評者認為嚴羽主張詩人有特殊才能(別才),詩歌創(chuàng)作需要天生的寫作才能,不是通過后天的博覽群書就可以得來的,與自身的文化修養(yǎng)、藝術底蘊關系并不大。
嚴羽所說的別材應該指客觀條件方面的創(chuàng)作材料,就詩歌的審美特性而言,審美對象應該是特別的材料。把別材理解為主觀方面是不全面的,正確的理解是寫作需要將詩人的才能與客觀材料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并默契地協(xié)調好。滄浪認為詩歌有獨特的對象內容(別材),他明確提出:“詩者,吟詠情性也。”吟詠情性,就是詩的別材,詩歌的創(chuàng)作應該從感性而多彩的生活出發(fā),而不能從書本或理論出發(fā)。詩歌在形式上在表現(xiàn)對象上和其他文體有相對的區(qū)別。他提出別材說可以明辨詩歌表現(xiàn)對象的特性。社會生活中的一些事物或情景只有用詩歌這種抒情文體才可以表達出來,其審美屬性多源于對性情的吟詠。如宋詩的弊病在于大多以書本為詩材,以典故為詩材,從而出現(xiàn)了缺乏性情與興致的弊端。
嚴羽提出:“詩者,吟詠情性也?!眹烙鹫J為詩歌貴在于吟詠性情,詩人應該借詩歌抒發(fā)自己的感情。唐詩之所以在中國詩壇上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是因為唐代的詩歌注重“興趣”,即情韻、神韻及人生意味,又有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境美。其實創(chuàng)作主體或審美主體,應該心領神會地通過情感達到一種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境界與狀態(tài),從而把握住詩歌中的畫外之音,言外之意和意境中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意境。比如杜甫的很多詩句,就是在情景交融中體現(xiàn)其意境,詩中融入了詩人主觀上的國仇家恨,連花鳥也動容,作者的悲憤之情溢于言表。
三、如何實現(xiàn)妙悟
不是所有詩作都有助于人們的“悟入”,只有那些本身意境渾然天成、韻趣綿延悠遠的作品,才能促成人們對其藝術特點的心領神悟,詩作的這種特點正是嚴羽所贊賞的?!额}西林壁》這首詩可謂理趣盎然、妙趣橫生而又韻味悠長。詩的最后揭示的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這樣一個道理,后兩句是對前兩句原因的揭示,題問含蓄,回答巧妙,意味悠長,發(fā)人深思。結論的得出可謂是水到渠成,令人有恍然大悟之感。
另外,要想妙悟,并不能對作品進行條分縷析和邏輯推理,而是要熟讀、諷詠以至于朝夕把玩的工夫,也就是說妙悟是一種感性而直接的藝術感觸活動與過程。從文學批評方法的角度看,不能運用形式主義那種搞文本分析的方法,更不能對之解構。妙悟理論和中國古代文論的思維是一脈相承的,中國古代的文學理論從古到今最大的特點在于,它是一個從文到理的過程,即從大量的著作作品中歸納出原理性總結性的審美特征。與此截然相反的是,西方的文學理論是以哲學體系為基礎的一套理論,也就是西方的評論家善于將本來完整的文學作品進行活生生的解構和拆分,以此印證所對應時代流行的文論批評。西方的文學批評可以稱為分析式的抽象話語。
聯(lián)系到妙悟說的內涵就是雖然嚴羽沒有明確的闡述妙悟的具體內涵,但后人可以從古代文論存在的特有形態(tài)出發(fā)進行歷史的感悟的解讀。這應該屬于是中國感悟式的、印象式的一個詩論話語。同樣后人總是用沉郁頓挫一詞形容杜甫詩歌創(chuàng)作的特征,雖然這一詞最早也是出現(xiàn)在杜甫的口中,但是這一詩學特征主要是源于后人的總結。盡管妙悟的內涵籠統(tǒng)而模糊,但可以依據其所在的理論語境和意義語境來體悟。就好比文學理論中的意境一樣,每個讀者都可以發(fā)揮自己的想象能力和審美能力的自由。依據期待視野和召喚結構的理論,每個人都可以得到獨特的審美感受。如果說在解讀嚴羽的妙悟說理論內涵時,運用界定的方法進行機械的分析的話,就將詩歌的藝術美感破壞,讀者的審美與想象力也難以發(fā)揮。
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要想妙悟,嚴羽并不建議字句的推敲。嚴羽以后,妙悟說繼續(xù)得到進一步的傳承和發(fā)揚。如明代謝榛在《四溟詩話》中強調了妙悟的重要性,而且將悟的內容和對象具體化,如一字之悟、一篇之悟。這樣,對于詩人和讀者,妙悟都更加好把握和操作。有一類詩歌,由于詩中的某一個字令全詩意境頓出,作者因為妙悟出了那樣的字眼,增強了藝術表現(xiàn)力與感染力,讀者也因為那樣的字眼悟透了全詩,獲得了全面的審美感受。賈島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中的敲,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中的綠,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的鬧,三個簡單的字眼好比點睛之筆,將言、意、象完美地統(tǒng)一于詩中,且意境全出。詩人們如果沒有大量地熟讀、精讀前人的文藝作品,心中沒有豐厚的文化底蘊,沒有豐沛的情感與想象就很難悟出并寫出這樣的好詩。
妙悟說道出了藝術的獨特本質,間接提供了新的文藝學與美學研究方法,其對象興趣更是一種超乎形象文字之外的意蘊和神味。嚴羽的妙悟說及其詩話理論在中國古代文論史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與很高的學術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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