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西安出生,在那里長到3歲,隨父母去了香港,再由香港去了臺灣,1970年從臺灣大學數學系畢業(yè)。我選學數學,是受楊振寧的影響。楊振寧那時剛拿了諾貝爾獎,很有名,他到臺灣開暑期數學研究課程。他說,他要是年輕人,就會學數學,因為“數學呈放射性發(fā)展,有很多方向,前途很光明”。
從臺灣大學畢業(yè)后,我來到加州求學。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讀書時,我才發(fā)現(xiàn),到了高等數學這個層次,男性是占主導地位的,女性非常少。人數少的確吃虧,這意味著你失去了自然而然與人交流的機會。男性之間可以自然發(fā)展友誼,勾肩搭背一起去喝杯酒,但對女性來說,這不是一件自然的事。這件事首先得自己去主動克服,突破那種孤立落單的狀態(tài)。其實在數學領域,你和別人聊進去了,就會逐漸忘記自己是男性還是女性??蓜傞_始彼此會對性別有所在意,而一旦真正談到數學的關鍵問題,性別根本不扮演任何角色,就像辯論,它是思維的交鋒。只是,要想舒服地開始交流,需要女性在這方面做出主動努力;只要跨過了那條界線,就不再有任何障礙。越好的數學家性別意識越淡漠,完全是智識的對流,你的唯一挑戰(zhàn)是達到足夠高的數學水平,完全不是性別的問題。
張圣容
我是做數學分析出身的。后來成為我先生的人與我在同一個研究所,他的研究方向是幾何。我們在一起、成為戀人和剛結婚的時候并沒有交流過數學,直到我們認識十年后,才開始討論彼此的研究興趣。我們現(xiàn)在做的是幾何分析,用分析的方法做幾何,多半是他做幾何部分,我做分析部分。女性的空間思維能力并不弱于男性,有時觀念、環(huán)境和培養(yǎng)的因素影響了我們對女性能力的認知。我非常欣賞的一位女數學家卡倫·烏倫貝克就是幾何專家,她的工作原創(chuàng)性非常高。對杰出的數學家來說,應用和發(fā)展知識還不是最重要的,原創(chuàng)性才是第一位的。
在職業(yè)數學家道路上,女性起步的確會有些艱難,我那時也是。剛畢業(yè),我和我先生兩個人在一起。先生的導師對我們很好,給我們的工作推薦信上都寫明了我們倆是夫妻,結果卻是我們倆都找不到工作。40年前,還沒有任何大學愿意接收一對夫妻來工作。眼看著我的同學們在2月份都有了工作,我先生到4月才收到萊斯大學的一份工作邀請,我就叫他去,然后我拿到了一份布法羅大學的工作邀請。這樣,博士一畢業(yè),我們就一個在美國東岸,一個在美國南邊,相隔三千里。到了圣誕節(jié),我從布法羅飛到休斯敦去看他。到了休斯敦,那里有個數學系的老教授看到我非常驚訝。他認為,既然我已選擇在布法羅工作而沒有追隨先生到休斯敦,那我們事實上應該已經分手了,沒想到我們還維持著婚姻關系。萊斯大學一直沒有給我任何位置,連訪問的機會也沒有,因為他們對我的期待就是追隨丈夫。我卻根本沒有這么想,先生也鼓勵我,追逐理想、繼續(xù)工作。分開好幾年后,我們才慢慢把工作找在一起。之前的那段時間的確很掙扎。
我畢業(yè)后6年中換了6份工作,都在不同的地方。有些地方可以留我兩三年,但這已不是一個人的問題,而是兩個人的問題。有時我遷就先生,有時他遷就我,兩個人都換來換去,為的是彼此能離得近一些。到了第六年,我們才都在加州安定下來,我也如期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拿到終身教職。我是在拿到終身教職后生的孩子。那時終身教職是按畢業(yè)程序來評,并不難,但現(xiàn)在變得非常難了。
女性數學家在人生路上難免有掙扎。現(xiàn)在僅博士后就得做很長時間,女性很難等到拿到終身教職后再生孩子,那樣年齡就太大了。我的女學生通常進入終身教軌就生孩子,那也已是三十五六歲的年齡,然后再等終身教職。對大學和學術界來說,終身教職制度變得對女性很不利,使得現(xiàn)在的女性做數學研究反而比我們那個時候難。這個制度要求你在畢業(yè)后五六年之內進入終身教軌,否則就一直沒有終身職位。而博士畢業(yè)時通常二十七八歲,接下來的五六年對女性來說,剛好是考慮婚姻問題、生育問題的時間。而職業(yè)數學家事業(yè)起步時,做博士后都是這里一兩年、那里一兩年,地點換來換去。如果一名女性在博士階段已結婚,那先生需要配合她過許多年漂泊的生活,這對女性來說非常不易。這套制度當年設置時就沒有考慮過女性——當年普林斯頓大學教授的太太都是追隨先生,做家庭婦女,不在外面工作的?,F(xiàn)在時代變了,這套制度早已跟不上社會發(fā)展了。
在我的事業(yè)和與孩子建立親密關系之間,的確也會產生一些矛盾。我女兒小時候就常說,她不明白為什么我會坐在一個辦公室里,對著一塊黑板長時間工作和思索。她很難理解這種生活,這也導致她后來沒有選擇進入學術界。我兒子讀物理和數學,女兒喜歡動手,本科讀了工程專業(yè),研究生讀的是材料工程,他們都供職于谷歌公司。女兒常常抱怨,覺得正是因為生長在我們家,才讓她變成了一名科學家,否則她還有很多路可以走。
數學家教育自己的孩子時,不知不覺會用一些數學語言和他們交流。但其實我教得最多的是中文。他們小時候,每周六我都帶他們去學中文,然后回來給他們講中文。等他們大一些,到了初中,我教一些數學,先生教他們一些物理。但我們自己教的數學和學校里教的不太一樣:數學家探討的是未知的數學,而學校里教的是數學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