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入住養(yǎng)老院以后,母親依舊沒有從失智的陰影中走出來,她每天坐在養(yǎng)老院入口的大廳里,像孩子盼著家人歸來一樣,朝入口處張望。那里,已經(jīng)被工作人員仔細(xì)地掛上了厚厚的棉門簾。有人進門的時候,棉簾子會被高高掀起。搶先進門的,往往是一個碩大的摩托頭盔,或者是一個高高捧在手上的保溫飯桶。
我已經(jīng)來了多時,然而,她并沒有認(rèn)出我,她依舊在焦慮地張望,在每一下門簾的掀動中經(jīng)歷期待與失望,她在找尋她的女兒,或者她的故友。
有時,她把我認(rèn)作養(yǎng)老院的護工,有時把我認(rèn)作院里的廚師,有時把我認(rèn)作前來慰問的志愿者。她抱怨我穿得太素凈:“你都不換漂亮裙子,待會兒怎么上臺表演?!?/p>
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我可以信賴。她把腳伸出來,放心地讓我剪趾甲;她任由我?guī)退纛^發(fā),修出一個男孩般的鬢角;她也不反對我隨意打開她的面霜蓋子,在她的鼻頭上點上冰涼的一坨,為了讓她安心,我在自己的鼻頭上也點上一坨,這個滑稽的舉動惹得她笑了。我替她抹開臉上的“雪花膏”,不知為什么,我傷心起來,為了這熟稔又陌生的感覺,為了這近在咫尺的親密與疏離。
我多么期待有一個回頭潮,能把她帶近些,再帶近些。讓她認(rèn)出我,哪怕只有10分鐘。
我去母親的老相冊里找線索。想當(dāng)年,我母親不但是舞蹈高手,還是運動健將。她有整整一本照片,詳盡地記錄了她從22歲到28歲代表廠乒乓球隊四處征戰(zhàn)的輝煌成績。照片上的母親,英姿颯爽。
我的腦海里像劃亮了一根火柴——我可以嘗試在媽媽面前打乒乓球,喚醒她的一部分青春記憶。我向養(yǎng)老院院長建議組織一場乒乓球賽,由我和工作人員來打,讓老人們圍觀。沒有球臺,我們把老人吃飯的桌子拼到一起;沒有球網(wǎng),院長出主意,讓所有工作人員把自己的不銹鋼飯盒排在“球臺”中間,充當(dāng)球網(wǎng)。
我與院長助理小周開始你推我擋地?zé)嵘頁羟?。養(yǎng)老院還真有幾副現(xiàn)成的乒乓球拍,因為托球行走是老人們的康復(fù)訓(xùn)練項目之一。我已經(jīng)20多年沒打過球了,抽殺已經(jīng)基本沒可能,側(cè)身回球時差點閃到腰,推擋也會接二連三下網(wǎng)。
我完全處于下風(fēng),因為打乒乓球需要高度專注,而我,還要分神去觀察母親的反應(yīng)。
沒過幾分鐘,老太太就高舉右手,做出叫停的姿勢。我配合地問:“咋啦,教練?”
老媽嚴(yán)肅地說:“這位隊員,你怎么能在這種球臺上打球?他們欺負(fù)你!球臺太短啦!”她招手讓我靠近,小聲對我說:“我的枕套里藏了600塊錢,是我女兒給我的。她可是個好人,我看你也是個好人,就是太能湊合了,這么短的球臺難怪你老是接不著球,看著都替你著急。你快拿著這些錢,買一張真正好樣兒的球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