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大跨度的空間遷徙、原生視野和粗獷北方的沖撞、陌生的人文地理景觀,都震撼著艾青心靈,也影響著艾青的詩歌創(chuàng)作。民族苦難覆蓋了前期詩歌聚焦自身的憂郁,遼闊的北方拓展了艾青的詩歌視野。本文以艾青北上的時代背景與詩歌創(chuàng)作為基礎,探析北上與艾青詩歌、詩風轉變間的關系。
關鍵詞:艾青 詩歌創(chuàng)作 初次北上 詩風轉變
一.深藏悲哀的苦難“大地”
1938年,應李公仆的邀約,艾青前往臨汾民族革命大學,這是艾青第一次跨過長江,涉足風沙覆蓋著的北方大地。不同于記憶中的家鄉(xiāng)與想象中的北方,滿目瘡痍的北方大地令艾青震驚,灰蒙蒙的天空,車窗外的山川線條突兀,極其寒冷的氣候,就像他唱的,“北方是悲哀的”。伴隨著抗戰(zhàn)的號角,艾青寫下了《賣藝者》《死地》等記錄勞動者在黑暗現實中的悲苦與叛亂的詩歌,用詩歌講述北方的苦難。
大跨度空間遷徙、南方視野和粗獷北方空間的沖撞、陌生的人文地理景觀,都沖擊著艾青的視覺,震撼著他的心靈。途中的見聞、粗狂豪放的北方大地、戰(zhàn)火的摧殘都影響了艾青的詩歌創(chuàng)作,表現為詩歌景物敘述的變化?!昂恿鳌睌⑹龅淖兓@現出北上對艾青詩作的影響。1938年之前,艾青印象中的祖國空氣水潤,物產豐富,帶有水鄉(xiāng)特有的柔美線條,和風細雨的氣候,生活環(huán)境溫潤。穿過被敵機瘋狂掃蕩過的大地,走過蒙著沙霧的黃土地,艾青到達黃河邊,聽著黃河的濤聲,顛簸在黃河的惡浪中,回憶途中的民族苦難,他寫下《風陵渡》表述個人心境。祖國在抗戰(zhàn)的風雨中飄搖,艾青歷盡萬難,前往臨汾民族革命大學傳播希望與光明的信念,就像他詩歌寫的那樣,“古舊的渡船/載著我們的命運/古舊的布帆/突破了風,要把我們/帶到彼岸?!北M管侵略者在北方“洶涌著渾濁的波濤/給廣大的北方/傾瀉著災難與不幸”,他依舊對民族滿懷信心。
大地,艾青詩歌中里的另一常見意象。艾青說,“叫一個生活在這時代的忠實的靈魂不憂郁,這有如叫一個輾轉在泥色的夢里的農夫不憂郁,是一樣的屬于天真的一種奢望?!雹偎娭械膽n郁多來自腳下的苦難大地,《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北方》、《手推車》、《驢子》等詩中都有表現。艾青在北方土地上抒發(fā)憂郁,詩歌中描寫的荒原、荒漠等粗狂大地,與當時中國的殘破現實一致,和他詩的灰色憂郁也相符合。
此時的詩歌鄉(xiāng)土中國的特色鮮明,意象就地取材,詩歌與現實的結合更貼切。與早先的憂郁落寞不同,此時的詩歌憂郁源于國家和人民的苦難。但這一階段的國民憂郁中也帶有個人憂郁?!侗狈健繁硎隽怂麑Ρ狈降谋?,也穿插了他的個人憂郁、悲哀。孤單的行人/上身俯前/用手遮住了臉頰/在風沙里/困苦的呼吸/一步一步地/掙扎著前進……”。詩歌《燈》,以天邊的燈為意象,表達內心的絕望;而1938年的詩中,正面情感代替了前期詩歌中的消極頹廢,憂郁絕望也多與反抗等情感相伴出現。艾青“渴望有人燃起憤怒的大火,燒亮當時的中國”,《北方》就隱藏了這樣的火種,《北方》對現實苦難的敘述,顯示了他內心由苦難現實激發(fā)的悲憤,但抒發(fā)了他對于這片土地的熱愛,“我愛這悲哀的國土/古老的土地/---這土地/養(yǎng)育了為我所愛的/世界上最艱苦/與最古老的種族”。因為對土地的熱愛,他號召人民反抗侵略。
艾青目睹了侵略者對北方的摧殘:房屋被炮火炸毀,人民流離失所……中途的見聞增添了他詩歌的悲哀與憂郁。艾青在詩中對北方的描述是“補衣婦坐在路旁/行人走過路/路揚起沙土/補衣婦頭巾上是沙土/衣服上是沙土”,婦人旁邊,孩子“可憐的眼/瞪著空了的籃子”,通過這對母子的形象描述,艾青將戰(zhàn)亂中的北方百姓的生活狀態(tài)投射到眾人的目光之下,他在詩歌結尾寫到“她給路人補好襪子/行路人走上了路”,行路人穿上補好的衣襪,繼續(xù)逃難,但這對可憐的母子呢?他們該去往何處?內心的悲哀與憤怒浸潤了他詩歌的悲憤情感。
二.苦難大地激發(fā)的吶喊
從小寄養(yǎng)在大堰河家中的“地之子”,對廣大人民懷有深厚的愛,也對底層百姓的苦難“耳濡目染”,故鄉(xiāng)畈田蔣村饑荒中的乞丐乞討尚且可以歸因于某一次天災和地主剝削,但隴海線上如此多的逃難乞丐指向何處呢?民族災難與戰(zhàn)爭導致的饑餓使北方人民淪為乞丐,為了果腹活下去,“乞丐們”向過路人伸出烏黑的手,期盼能夠得到食物,“在北方/乞丐用固執(zhí)的眼/凝視著你/看你在吃任何事物/和你用指甲剔牙的樣子/”,因為饑餓,乞丐們“伸著永不縮回的手/烏黑的手/要求施舍一個銅子/向任何人/甚至那掏不出一個銅子的士兵”。滿身黃土的補衣婦母子、隴海鐵路線上的乞丐,艾青用詩歌動態(tài)呈現了災難的深化。戰(zhàn)爭加劇了北方的悲哀,也加劇了艾青內心的悲憤。這也解釋了艾青這段時間詩歌中的憂郁、憤怒的情感,這段特殊國情中的詩歌創(chuàng)作,抒發(fā)了大地之子的深重情感。
北上的影響滲透到詩歌中,表現為詩歌景物敘述的變化,也影響了艾青這一階段的詩歌理論,面對北方的苦難,他在《詩論》中寫道,“詩實具體表現著世界——目的都是為了改造世界。詩是由詩人對外界所引起的感覺,注入了思想感情,而凝結為形象,終于被表現出來的一種‘完成的藝術”。②戰(zhàn)爭導致人民流離失所,在失去“生命的綠色”的大地上艱難的活著,這讓艾青深感憂憤。在草原詩人端木蕻良“北方是悲哀的”話語的激發(fā)之下,寫下了長詩《北方》。“不錯/北方是悲哀的/從塞外吹來的/沙漠的風/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綠色/與時日的光輝?!摈龅?,荒涼雜亂的景象在艾青的詩歌中較多的出現,詩開頭便在自然環(huán)境上呈現出北方的悲哀;接著艾青站在更加廣闊的視野上,表現北方的深重苦難,“北方的土地和人民/在渴求著/那滋潤生命的流泉啊!枯死的林木與/與低矮的房屋/稀疏地,陰郁地/三步在灰暗的天幕下;天上/看不見太陽/只有那結成大隊的雁群/惶亂的雁群/擊著黑色的翅膀/叫出它們的不安與悲苦/從這荒涼的地域逃亡/逃亡到/綠蔭蔽天的南方去了……”
艾青將自己主觀感受,通過詩歌中的意象加以表現。塞外的沙漠風,漫天黯淡的沙霧,荒漠的原野,寒冷冬日里的村莊,山坡、河流,風沙中的孤單行人,波濤渾濁的黃河等意象描繪出戰(zhàn)爭中人民的悲涼生活?!熬G蔭蔽天的南方”是艾青原生記憶中的祖國,北上的地域差異讓艾青的漂泊感再次涌現,但“這來自南方的旅客”仍舊深愛這片土地。因為這片土地“埋有我們祖先的骸骨”,他們保衛(wèi)土地,“從不曾屈辱過一次?!毕茸娴目範帟鴮憘鬟f了抗爭的信念,被壓迫的北方民眾,也要堅決的反抗斗爭,借祖先抗爭自然,艾青在詩歌中激勵大眾反抗侵略。
三.空間遷徙生發(fā)的創(chuàng)作轉變
北上是艾青了解北方的入口,中途的見聞刺破了他記憶中對北方的美好想象,為后來的詩歌創(chuàng)作奠定了現實的基礎,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他對北方的想像敘述。他在寄托情感的《懷臨汾》中寫道,“在北方的夜里”,望著眼前這這片滿目瘡痍的大地,“疏落的棗樹的枝椏支撐著的”灰藍色天空下平展的無邊原野。蕭瑟的景物勾起他對舊友的想念,他們有的已在戰(zhàn)爭中死去,“但死了和活著的/一樣使我們親切啊”。再聯想北上,艾青慨嘆要“把人生看作浮萍的古人/慨然地接受/明天的離別。”嘆息自己與友人昔日匆忙離別,也預示即將的離別。日軍進軍山西,炮火蔓延到臨汾,艾青再次成為“漂泊”的游子。
“意象:翻飛在花叢,在草間,在泥沙的淺黃的路上,在寂靜而又炎熱的陽光中……”③地理遷徙,戰(zhàn)火洗禮影響了艾青的詩歌,讓他詩歌意境更加開闊,夾雜的情感內容更加豐富。以“獨輪”在灰黃土層留下轍印的手推車、伸著黑手的乞丐、滿身黃土的補衣婦、孩子等意象都深度表現了北國的悲哀?!扼H子》中的驢子是個渾身披滿沙土、眼睛瞌睡、腳步疲乏的意象,透過這一“走著那/廣漠的土地上的/不平坦的荒涼的道路”的牲畜,艾青表達了對風沙籠罩的北方土地、原野上奔走的人民的深切憂思?!斑~著這樣笨拙的腳步,跨越過風雨塵土統治之國,在堅忍里消磨歲月”,艾青借駱駝表達了對勞動者的贊美,這批來自北國的“駱駝”,是失去土的北方農民的代表,是廣大北方農民困苦生活的寫照。
艾青以“過客”的身份親歷了南北的巨大差異,站在“看客”的視角目睹了餓殍遍地,人民流離失所,《北方》《乞丐》《補衣婦》等一系列詩歌是他在這一連串視覺沖擊之下的情感表達。詩歌“直抒胸臆”色彩更明顯;在意向的選用上也都帶有明顯的北方特色,“乞丐”、“補衣婦”、“孩童”、“烏黑的手”等意象,源自艾青北上途中的親歷親聞。此行創(chuàng)的一系列詩歌,“在藝術上,采用了細致地刻畫現實與巧妙地象征、喻比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方法;在詩歌的語言上,更加追求樸素與自然的風格,而在內容與情感上,則突出地露出作者深深的悲哀與憂郁?!雹苌{蒼涼的意象,憤怒的內心情感,集結成詩歌中對反抗民族壓迫的大聲疾呼。
伴隨心境變化、地域遷徙與抗戰(zhàn)形式變化,象征著光明、希望的意象“太陽”顯現出更加強烈的希望、光明意味?!啊断蛱枴芬园蹴绲臍鈩荨肓业那楦泻徒k麗的色彩歌唱了民族的奮起與抗爭,歌唱了波瀾壯闊的抗戰(zhàn)浪潮以及詩人對戰(zhàn)爭的必勝信念和美好憧憬?!雹荨耙庀笫菑母杏X到感覺的一些蛻化?!雹蕖痘鸢选分?,太陽“以難遮掩的光芒/使生命呼吸/使高樹繁枝向它舞蹈/使河流帶著狂歌向它奔去”?!翱嚯y中掙扎的人們”,心胸仍有對人類再生之確信?!霸缙谠姼柚?,陽光、燈光都是反復使用的意象,但陽光、燈光只是詩人的心喻,還沒有和太陽或光明代表著民族國家的希望的意蘊相融合?!薄断蛱枴分?,艾青完成了太陽意象與家國命運的融合?!疤枴薄罢赵谖覀兊木镁玫氐痛怪?不曾抬起過的頭上”,“照著我們的城市和村莊”,“照著我們久久地住著/屈服在不正的權利下的城市和村莊”“照著我們的從很久以來/到處蠕動著痛苦的靈魂的田野、河流和山巒……”,陽光耀眼的光芒把人民“從絕望的睡眠里刺醒”,刺醒城市與村莊,刺醒“隱蔽著無邊憂郁的煙霧里”的田野、河流和山巒?!疤枴笔枪饷鞯南笳?,太陽的光芒“帶來了燦爛明天的最可信的音訊”,預示民族抗爭最終的勝利。相比最后才出現“我”的《太陽》,《向太陽》以“我”的情感走向和視野結構全詩,從“我”的角度展開情感抒發(fā)、愿望表達闡釋人民的愿望,抒發(fā)大眾的情感,詩歌的境界進一步提升。
北上沿途的苦難讓艾青更加深入的了解人民的苦難,扭轉了他前期詩中的個體憂郁,擴大了他的詩歌視野,沿途的詩歌創(chuàng)作形成了艾青詩歌中的兩類常用意象,意象的審美敘述也影響了七月派詩人的自然意象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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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①艾青:《艾青全集》(第三卷).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43頁.
②艾青:《艾青全集》(第三卷).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6頁.
③艾青:《艾青全集》(第三卷).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33頁.
④周紅興《艾青的跋涉》。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版,第120頁.
⑤周紅興《艾青的跋涉》.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1989年版,第122頁.
⑥艾青:《艾青全集》(第三卷).北京:百花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132頁.
(作者介紹:葛宏遠,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