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婕
(成都信息工程大學 外國語學院, 四川 成都 610225)
“瑪土撒拉”作為一個可以至少追溯到14世紀的歷史悠久的虛構(gòu)人物,它在西方社會的境遇具有歷史長、頻率高、范圍廣、內(nèi)涵多等特點。尤其從感情色彩來看,在不同的時代和社會背景中,它有時是“高齡者”的中性隱喻,有時帶有“老朽昏聵”或“無能無為”的貶義色彩,有時又具有“古老而純真”的褒義色彩。
由于瑪土撒拉是《圣經(jīng)》中活了969歲的最高壽的老者,因此他最突出的“高齡”的意義被首先得以保留和承襲下來。比如,生長在美國西南部高山區(qū)的刺果松或狐尾松(學名Pinus Longaeva)以長壽而著稱,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樹木之一。其中一棵生長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白山古刺果松森林中的松樹經(jīng)取樣年輪計算至2017年已有4 848年的壽命,西方人昵稱它為“瑪土撒拉”。[3]事實上,不僅這棵如今被認為世界上最高齡的樹被命名為“瑪土撒拉”,就連它所處的加利福利亞因約郡國家森林公園的那片小樹林也被稱為“瑪土撒拉小樹林”。西方人除了把世界上最古老的樹昵稱為“瑪土撒拉”外,他們還以這個昵稱來稱呼人類迄今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的星球。人類發(fā)現(xiàn)的位于太陽系之外,離地球約12 400光年的行星“PS-RB1620-26b”約有127億年歷史,被認為是迄今為止人類發(fā)現(xiàn)的最古老的星球,但是由于它的官方名字太過生僻,美國宇航局(NASA)在一次發(fā)布會上將之簡稱為“瑪土撒拉”。[4]由于這一昵稱很好地突顯了該星球令人匪夷所思的悠久歷史而受到西方人的普遍接受。
西方大眾傳媒也頻繁使用“瑪土撒拉”這個典故。從20世紀30年代至今,多部西方影視作品運用了這一典故,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表1續(xù)表)
序號年代片 名國家引用典故情況122009Halloween II《萬圣節(jié)II》美國I wanna thank the both of you for making me feel as old as Me-thuselah.謝謝你們讓我覺得自己老得像瑪土撒拉。132009?guila Roja:Buscando al asesino de nin~os《怪俠紅鷹:尋找孩童殺手》西班牙Surely you'd never get rid of your own stuff,even if it's old as Methuselah.哪怕你們自己的東西老得像瑪土撒拉,你們也不愿意扔掉它們。142011Christmas at Downton Abbey《唐頓莊園圣誕節(jié)》英國I feel as old as Methuselah!我覺得自己老得像瑪土撒拉!152013Felidae《貓》德國He was about as old as Methuselah, but he looked even older than that.他快老得像瑪土撒拉了,但是他的外表看上去比瑪土撒拉還要老。162015Madea's Tough Love《瑪?shù)賮喥D難的愛》美國Both of y'all old as Methuselah. Please shut up.你倆都老得像瑪土撒拉了,請閉嘴。
由以上例子可知,西方文化中的“瑪土撒拉”最重要的象征意義就是“高齡”。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它并無感情色彩偏好,只是作為歷史悠久或者壽命綿長的中性隱喻表達。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中《科蘇特和馬志尼?!蒸斒空脑幱??!疤┪钍繄蟆焙土魍稣摺芬晃挠涊d了馬克思說的一段話:“你們看,在瑪土撒拉的內(nèi)閣這個最高評議會里的‘老朽無能者和自由主義少壯派’之間是多么地和諧一致。倫敦的一切報刊都同聲憤斥阿伯丁和上院?!盵5]17在這段話中,馬克思在文中借用“瑪土撒拉”來暗指內(nèi)閣成員老齡化現(xiàn)象嚴重,諷刺聯(lián)合內(nèi)閣的首相阿伯丁是一個“老朽無能者”。又如,在雨果的《悲慘世界》中,馬呂斯看到貴族沙龍中人們“評論時勢,臧否人物。對時代冷嘲熱諷,不求甚解。遇事大驚小怪,轉(zhuǎn)相驚擾。各人把自己僅有的一點知識拿來互相炫耀?,斖寥隼讨虮幽岬隆C@子向瞎子通消息。”[6]622雨果也把“瑪土撒拉”的典故用來指代“老朽昏聵的人”,讓“瑪土撒拉”來指導在巖穴中沉睡了59年的“厄庇墨尼德”(Epiménide)無異于“聾子向瞎子通消息”。
為何瑪土撒拉這位《圣經(jīng)》故事中的老壽星會遭到馬克思和雨果的揶揄和嘲弄呢?難道尊老敬老不是一種普世性的人類美德嗎?要解開這個疑問需要我們跨越異質(zhì)文化的障礙,全面地認識瑪土撒拉在西方文化中的意蘊。
《圣經(jīng)》記載“瑪土撒拉活到一百八十七歲,生了拉麥?,斖寥隼死溨螅只盍似甙侔耸?,并且生兒養(yǎng)女?,斖寥隼不盍司虐倭艢q就死了?!盵7]5由此可見,瑪土撒拉是拉麥的父親,也即諾亞的祖父。亞伯拉罕、雅各、大衛(wèi)都是他的后裔。盡管《圣經(jīng)》中記載的人物普遍高壽,比如,以挪士享得905歲,該南910歲,瑪勒列895歲,拉麥777歲壽命。但是,活了969歲的瑪土撒拉則是被公認的有文字以來壽命最長的人?!妒ソ?jīng)》對“瑪土撒拉”的生平記載不多,但是卻對他名字的來歷和含義進行了說明。“瑪土撒拉”的字面意義是“他死的時候有審判”或“他死了就是世界的末日”?,斖寥隼拿址从沉怂赣H以諾的信仰。以諾在瑪土撒拉出生的時候得到了人類將被洪水審判的啟示,因此,為了廣傳洪水審判的信息,他就給兒子起名叫“瑪土撒拉”以勸誡人們棄惡揚善,不要令上帝對人類感到絕望。不過,在《圣經(jīng)》故事中,盡管以諾和諾亞千方百計試圖阻止這場滅頂之災,大洪水還是不可避免地發(fā)生了,而且它的確在瑪土撒拉去世之日如期而至吞噬了世界,唯有挪亞一家八口人上了方舟得以幸免。可見,在西方文化中,“瑪土撒拉”這個人物或名字不僅僅與人類向往的“長壽”緊密相連,它還與人類畏懼的“末日審判”息息相關(guān)?,斖寥隼@個文化符號中蘊含的一吉一兇的兩種象征正如一個硬幣的兩面難以截然分開。因此,盡管瑪土撒拉享有了人類向往的高壽,但是他所引發(fā)的關(guān)于“末日審判”和“大洪水”等不祥的聯(lián)想意義使得西方人在運用“瑪土撒拉”的典故時有時會選擇其負面意義而不是正面意義。換言之,西方人運用“瑪土撒拉”典故時的消極選擇正體現(xiàn)了基督教“末日審判”觀念對西方文化的深刻而廣泛的影響。
另外,從馬克思和雨果對“瑪土撒拉”這一典故的運用可以看出,瑪土撒拉的象征意義除了“老邁、老朽”的負面意義之外,還有很明顯的“無能、昏聵”的意味。事實上,《圣經(jīng)》中關(guān)于瑪土撒拉的記載很少,只在家譜中順帶提及。他的一生是漫長而無為的,既沒有“生得偉大”,也沒有“死得光榮”,就連他的長壽也并不是由于他積極鍛煉或?qū)Q叙B(yǎng)身之道而得?!妒ソ?jīng)》故事的創(chuàng)作者之所以讓他享有如此長的壽命只是為了彰顯上帝對人類的寬容和憐憫。因為正如上文所說,瑪土撒拉名字的原意是“他死后會有上帝公義的審判”。上帝見到人類種種惡行本來已經(jīng)心生怒意,但是他還懷有一絲希望,期待人類懸崖勒馬重拾信仰,因而他再三地推遲了大洪水發(fā)生的時間。為了不與先前的神諭相悖,上帝只好不斷地延長瑪土撒拉的壽命,使他成了人類歷史上最長壽的人。由此可見,《圣經(jīng)》賦予瑪土撒拉超長的壽命并不是為了宣揚瑪土撒拉本人的精神或力量而是體現(xiàn)上帝對人類的極大寬容和非凡的耐心。這就像摩西的神力并不屬于自己一樣,瑪土撒拉的長壽不能為他自己帶來任何光環(huán),他一切的功績和非凡的長壽都只能歸因于至高無上的上帝。正是由于《圣經(jīng)》故事刻畫瑪土撒拉這一人物形象的初衷是彰顯神恩而不是頌揚瑪土撒拉本人,因此,在西方文化中的老壽星瑪土撒拉盡管得享高壽,但卻經(jīng)常淪落為被揶揄和嘲弄的對象,成為并無真才實干卻倚老賣老的碌碌之輩的代表。
愛爾蘭劇作家蕭伯納(George Bernard Shaw)曾創(chuàng)作了一部名為《回到瑪土撒拉》(BacktoMethuselah)(又名《回到麥修色拉》《千歲人》或《長生》)的劇本。該劇包括“最初”“巴那柏斯弟兄的福音”“事情的發(fā)生”“老紳士的悲劇”和“思想所能達到的境域”等5卷。劇本的時間跨度從公元前4 004年到作者所處的“當代”(該書的出版年1921年),又寫到未來的公元2 170年,直至公元3 000年,最后一幕是公元31 920年。杜鵑和拜文鈺在《蕭伯納名劇〈千歲人〉的互文性解讀》中指出,蕭伯納用標題一方面表達了回到長壽時代的愿望,因為長壽可以令人獲得成熟的經(jīng)驗,拯救丟失的文明的希望;另一方面,蕭伯納還籍此倡導人們回到創(chuàng)世紀之初的和諧社會生活中去。[8]81-83換言之,在蕭伯納眼中的瑪土撒拉時代是一個古老而純真的烏托邦。在“老紳士的悲劇”(Tragedy of an Elderly Gentleman)中,老紳士從巴格達來到長壽者們的居住地尋求神諭。他不想重回“什么都不真實”的丑惡世界茍活,當他被告知他會因喪氣而死時,他回答到:“如果我回去,我就會厭惡和失望而死,我選擇一個比較高尚的危險?!盵9]384老紳士寧愿付出生命的代價也要堅持留在瑪土撒拉的時代。在蕭伯納的戲劇中,瑪土撒拉不僅僅是一個“高齡”的中性隱喻,更不是被人詬病的老朽無能者的象征,他蘊含著“古老而純真”的意蘊,是美好和純真的最后幻象。
事實上,任何一個文化符號的意義都不是一成不變的。在21世紀消費型大眾文化的闡發(fā)下,瑪土撒拉寓意中的褒義色彩被更為廣泛地運用于西方社會的方方面面,尤其是被運用于商品推廣。比如,創(chuàng)于1874年的路易十三干邑于2016年9月份向全球發(fā)布的首款瓶裝香檳酒就被命名為“路易十三瑪土撒拉”。2017年3月,全球奢侈品旅游零售業(yè)的領(lǐng)軍者DFS集團于新加坡舉辦的第六屆“傳世佳釀”品鑒會在精選系列中的27款精選干邑及威士忌精品中也包括了這款世界首款水晶瓶6升裝干邑。之所以這款傳世佳釀被冠以“瑪土撒拉”,一是由于傳說中瑪土撒拉是世界上第一位種植葡萄的人,因而對于葡萄酒業(yè)而言他是值得紀念和尊重的先輩。二是由于瑪土撒拉非凡的高齡會使熟悉西方文化的消費者聯(lián)想到香檳的釀造歷史悠久——葡萄酒的釀造時間愈是悠久,其酒體也愈趨穩(wěn)定。因為盡管香檳的品質(zhì)并不只由釀造時間的長短決定,但是酒莊或酒商的釀造歷史越久,二次發(fā)酵人工控制越好,出產(chǎn)的香檳品質(zhì)會更優(yōu)質(zhì)穩(wěn)定,同一批次出產(chǎn)的香檳品質(zhì)也更加一致,消費者購買起來自然更加放心。由此可見,法國葡萄酒業(yè)界將這款特殊而精美的酒命名為“瑪土撒拉”是利用了消費者對這個名字的正面聯(lián)想和它蘊含的“古老而純真”的褒義色彩。正如商家所宣傳的那樣:傳說瑪士撒拉曾是世界上最長壽的人,這一點最符合路易十三的氣質(zhì)。因為它需要用多達1200種“生命之水”調(diào)配而成,最短的陳釀也要40年,它“超越時間的界限,散發(fā)出世紀永恒的光輝”。[10]
與瑪土撒拉在西方文化的多重境遇不同的是,被稱為“中國的瑪土撒拉”的彭祖在華人文化圈的接受境遇卻比較單一。歷史上除了道教中的靈寶派曾對彭祖“唯欲度身,不念度人”有微言之外,我國的不同時代和地域?qū)ε碜娴脑u價幾乎全都是正面的。從先秦、兩漢和魏晉的記載到唐詩宋詞、明清小說、野外雜傳、民間傳說,彭祖就像一個胡適口中的“箭垛式的人物”[11]47-51,無數(shù)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民間創(chuàng)造的智慧就像數(shù)不清的箭射到草人身上一樣,只是這些箭不但不損害作為靶子的草人,還不斷地加重了它的份量,豐富了它的內(nèi)涵。需要注意的是我國歷代雅士與俗眾都對彭祖持一致推崇的態(tài)度,新中國建國以來的新的彭祖文化研究熱潮中,彭祖的形象也在逐步發(fā)生明顯的變化:在當代文化語境下,彭祖正從清靜無為、善于養(yǎng)身的道家偶像向著積極入世、利國利民的儒家圣賢偏移。
道家的杰出代表人物列子在提及彭祖時說:“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盵12]210可見彭祖非凡的長壽已經(jīng)在戰(zhàn)國初期就引人注目。具有濃厚道家思想的屈原在《楚辭·天問》中對彭祖的記載是:“彭鏗斟雉,帝何饗?受壽永多,夫何久長?”[12]5由此可知戰(zhàn)國時期彭祖以食補養(yǎng)生而獲長壽的故事已經(jīng)廣為人知。除了列子和屈原之外,戰(zhàn)國時期的道家旗手莊子更是分別在《大宗師》《逍遙游》《齊物論》《刻意》中都提及彭祖。莊子筆下的彭祖不啻為道家的理想人物——因為得天地自然之“道”而獲長壽。蔡靖泉通過全面地梳理和分析先秦文獻對彭祖的相關(guān)記載,并結(jié)合上博楚簡《彭祖》的考古發(fā)現(xiàn),利用文學人類學的“二重證據(jù)法”得出結(jié)論:“縱觀戰(zhàn)國文獻中記述的彭祖,其作為道家人物的偶像,主要體現(xiàn)為修身養(yǎng)性,清凈無欲,好道得道,和味健體,導引攝身,壽齡七八百,古今無人及;其作為道家文化的象征,主要體現(xiàn)為道家宣揚的修身節(jié)欲、養(yǎng)性清凈、取法天地、順應自然、飲食益壽、導引延年的養(yǎng)身文化、長壽文化?!盵13]12陳廣忠在《中國道家新論》中也提出道家或道教之所以能成為我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的支柱之一,必然經(jīng)歷了一個長期孕育發(fā)展的過程。而彭祖就是中國道家發(fā)展的早期代表人物之一。[14]1簡言之,春秋戰(zhàn)國時期,彭祖已經(jīng)被當作道家先驅(qū)和偶像。
在列子、屈原和莊子留下的文字資料基礎(chǔ)上,劉向、干寶、葛洪等人將之進一步闡發(fā)和發(fā)展。尤其是葛洪在其想象豐富、記敘生動的志怪小說集《神仙傳》中對彭祖在修道、服食、吐納等養(yǎng)生理念的闡發(fā)更是使彭祖作為道家先驅(qū)的地位得到了進一步確認。葛洪在《神仙傳》中描述彭祖的性情特點是:“少好恬靜,不恤世務,不營名譽,不飾車服,唯以養(yǎng)生治身為事。”“然性沉重,終不自言有道,亦不作詭惑、變化、鬼怪之事,窈然無為。”[15]6-8葛洪筆下的彭祖被塑造成為道家所倡導的“清凈無為”的典范。彭祖之所以能與天地齊壽的主要原因也被歸結(jié)于他能不汲汲于名利,不違背自然和社會,能夠順應外部世界的變化而做到克制外欲、清神靜心、天人合一。自葛洪《神仙傳》以后,在華人文化圈中,彭祖的名字幾乎難以和追求長生不老、成仙通神的道教思想分割開來。在秦漢之后,彭祖的形象被塑造成了養(yǎng)生長壽的道教神仙。宋代蘇軾在《濠州七絕·彭祖廟》中寫到彭祖采服云母的傳說:“空餐云母連山盡,不見蟠桃著子時?!逼涞芴K轍和詩云:“不知亦解餐云母,白日登天萬事輕。”[12]266兄弟二人均提到了彭祖以道家服食云母之法以求長生。到了明代,衷仲孺在《武夷山志卷四·仙真篇》中言及彭祖到:“隱居幔亭峰下,得養(yǎng)生秘術(shù)。茹芝飲瀑,乘風御氣,膚如處女,顏若舜英?!盵12]30清代蒲松林在《聊齋俚曲集·蓬萊宴》中寫到:“華山頂上玉井蓮,花開十丈藕如船。凡人哪得吃一片!彭祖吃了一片藕,整活人間八百年。人人皆說不曾見。若撈著飽叨一頓,就成了大羅神仙?!盵12]277在這首俚曲里,彭祖被看成“大羅神仙”,也就是道教所稱的三十六天中最高一重天中的神仙。
經(jīng)過中國歷代哲學家和文學家的闡發(fā)和演繹,彭祖的形象由戰(zhàn)國時期精通道學的道家先驅(qū)演變?yōu)楸磺貪h后普遍認可的養(yǎng)生長壽的道教神仙。在華人文化圈,彭祖與道家思想的關(guān)聯(lián)歷史悠久,在無數(shù)華人的心中,彭祖都是當之無愧的道家偶像。
到了近現(xiàn)代,彭祖的形象被不斷豐富和升華。根據(jù)由毛澤東衛(wèi)士李家驥回憶、楊慶旺整理的《我做毛澤東衛(wèi)士十三年》一書的記載,毛澤東在1952年視察徐州期間大談彭祖的身世、功績與影響,全面肯定和高度評價了彭祖。書中毛澤東對彭祖的評價是:“彭祖為了開發(fā)這塊土地付出了極大的辛苦。他帶頭挖井,發(fā)明理論烹調(diào)術(shù),建筑城墻。傳說他活了800年,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長壽之人,還留下了養(yǎng)生著作《彭祖經(jīng)》。”[16]216-217毛澤東是新時期從儒家視野看待彭祖的第一人:他把彭祖對國家社會的現(xiàn)實貢獻放在了個人得道修仙之前;他更看重的是彭祖作為“人”而不是“神”對中華文明的重要意義。在毛澤東對彭祖進行開創(chuàng)性的現(xiàn)代性闡釋之后,越來越多的現(xiàn)代作家從這一思路出發(fā),他們將原有的歷史文獻和神仙故事融會貫通后以新歷史主義的視角將彭祖還原到中國上古的歷史語境中突顯他為家國人民所做出的不朽功績。
朱浩熙在《彭祖?zhèn)髌妗芬粫性O(shè)《大彭國》一章專門介紹彭祖率領(lǐng)百姓為大彭國修建都城的情形和彭祖治理大彭國的指導思想。在遇到流民蜂擁,有人阻止流民進城之際,彭祖說:“大彭建國,百姓為本。建國興國,全賴人民。不管先來還是后到,都是我大彭國民?!盵17]65在這本書中,朱浩熙不僅創(chuàng)造性地記敘了彭祖受堯帝所封創(chuàng)建和治理大彭國的事跡,他還廣征博采民間傳說,介紹了彭祖開發(fā)武夷山和巴山蜀水的逸聞趣事。他說彭祖在那里“治山治水,種植養(yǎng)殖,修煉養(yǎng)身,指導當?shù)匕傩丈a(chǎn)生活,同百姓相處得很融洽”[17]194。峻冰和迪鑫兩位作家以更接近歷史故事而不是神話故事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撰寫了長篇章回體演義小說《彭祖?zhèn)髌妗?。他們不僅突出了“彭祖壽八百,養(yǎng)生第一功”,更是強調(diào)了他“五朝國棟才,妙理醫(yī)術(shù)精”。由彭飛、陳立柱、朱浩熙和彭開富合作編著的《先賢彭祖》則將彭祖刻畫為一位“為帝皇之臣,恪守職責,功績卓著;處君王之位,施行仁政,普惠民生”[18]的儒家典范。
從新中國成立以來,現(xiàn)當代中國人形塑的全新的彭祖形象是:“武略文韜輔帝王,一杯雉液挽堯康。彭城執(zhí)柄千秋旺,仁政施民萬戶昌。”[18]為人臣,極盡忠良;為人君,則極盡仁愛。彭祖的核心精神從道教的“清靜無為”“修身養(yǎng)性”向著儒家的“仁義禮智信”偏移。彭祖文化這棵不朽的千年古木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生發(fā)了新枝。在新中國對彭祖形象的改造和闡發(fā)之后,彭祖身兼雙重身份:他既是中國本土傳統(tǒng)宗教道教的先驅(qū),更是心懷天下,奉行“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施行“仁政”的上古儒家賢哲。
為什么瑪土撒拉在西方文化中的意義和意味具有如此的多義性和不確定性?為什么彭祖在中華文化中雖然始終保持著受人尊崇的精神偶像地位,但是卻發(fā)生了從道家偶像向儒家圣賢的偏移呢?毫無疑問,不同地域和時代的思想風貌和文化氣候作用于神話人物、歷史人物或文學人物時,其符號意義都難免發(fā)生變異。文化符號在跨文明傳播時必然發(fā)生變異,這是文化符號在物理空間移動時難以避免的命運。比如,當“as old as Methuselah”或“Vieux comme Mathusalem”被譯為“壽同彭祖”時,原本附加在瑪土撒拉形象上的貶義或褒義等多重意蘊就被“過濾”掉而只剩下一個中性的“長壽”的意味了。同理,如果當中國的“壽同彭祖”被譯為“as old as Methuselah”或“Vieux comme Mathusalem”時,彭祖身負的中國歷代知識分子對道家和儒家理想的投射也被剝離得蕩然無存,只剩下單薄的“龜齡鶴壽”之意。另外,從瑪土撒拉和彭祖的例子來看,文化符號不僅在空間的橫向坐標軸的移動中會產(chǎn)生變異,在時間的縱向軸線的變動中亦然。中國比較文學“變異學”的首倡者曹順慶教授提出,“以異質(zhì)性和變異性為基礎(chǔ)的跨文明研究是比較文學新的研究方法,為比較文學的發(fā)展樹立了新的目標和價值標準?!盵19]因此,對于比較文學學科而言,中西不同文明中的長壽代表瑪土撒拉和彭祖形象的異質(zhì)性是很有研究價值的。但是這種價值不應僅僅停留在通過表面形象和接受境遇的差別比較以滿足讀者獵奇的需要,而應透過這些表面的差異去深入挖掘中西文明基因的深層異質(zhì)性,為跨文明文學和文化互證互識、互補互通搭建橋梁。通過深入思考瑪土撒拉與彭祖在兩個文明中的形象差異和接受境遇的差別,筆者認為導致其差異性的根源在于中西文明傳承方式差異。
縱觀西方文明史,它總是在不斷的斗爭與解構(gòu)中試圖找尋到文明傳承與發(fā)展的有效路徑。從希臘神話這一被看作西方文明起源的隱喻性介紹來看,地母蓋亞(Gaia)生下了天空烏拉諾斯(Uranos)、海洋蓬托斯(Pontus)和山脈烏瑞亞(Ourea)。但是天空烏拉諾斯蠻橫地壓覆在地母蓋亞身上,不停與之交配,使得克洛諾斯(Cronus)、瑞亞(Rhea)、歐申納斯(Oceanus)、泰西斯(Tethys)、許珀里翁(Hyperion)、忒亞(Thea)、謨涅摩緒涅(Mnemosyne)、伊阿珀托斯(Iapetus)、克利俄斯(Crius)、忒彌斯(Themis)、菲碧(Phoebe)和科俄斯(Coeus)等十二位泰坦諸神只能一直停留在母親體內(nèi)不能誕生。后來蓋亞授意克羅諾斯閹割了父親烏拉諾斯,并推舉他做了新一代的神王。但是烏拉諾斯詛咒克羅諾斯也將被自己的孩子推翻,于是克洛諾斯在他的子女出生之際就將他們吞進肚里,只有宙斯幸免于難。宙斯成年后果然推翻了以克洛諾斯為首的泰坦諸神成為第三代神王。這種“弒父”與“殺子”母題的故事在希臘神話以及包括“俄狄浦斯王”在內(nèi)的希臘悲劇中極為常見。從希臘文化發(fā)源和孕育出的西方文明盡管在日后的文明進程中逐漸擺脫了這種父子相殘的倫理亂象,但是從文化層面而言,西方文化史就是一部豐富闊大的弒父思想史。如亞里士多德的“吾愛吾師,更愛真理”,尼采所說的“上帝死了”,弗洛伊德認為父與子之間的斗爭是人類歷史上的普遍而恒?,F(xiàn)象等言論無不體現(xiàn)出西方文化在精神意義上的“弒父”。正是在這種文化弒父的傳統(tǒng)之下,西方文明長期處于新舊思想的激烈交鋒之中。更是在酒神狄奧尼索斯所象征的“自由精神”與太陽神阿波羅所代表的“理性精神”的交戰(zhàn)中尋找平衡。從歷史上看,古希臘文明崇尚自由意志,希伯來文明則推崇理性與克制。這兩種不同的精神內(nèi)核在其后的文藝復興和新古典主義、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和后現(xiàn)代主義中持續(xù)碰撞和激蕩。正是在不斷的斗爭與解構(gòu)的過程中,西方文明不斷地突破前人局限,發(fā)現(xiàn)文化“新大陸”?,斖寥隼蜗蟮淖冞w正好反映出西方文明“推陳出新”的傳承方式:不斷摧毀舊有偶像,樹立新偶像;不斷推翻傳統(tǒng)闡釋,賦予新意義。從作為人類始祖中的“高壽者”在《圣經(jīng)》中誕生以來,瑪土撒拉一會兒被貶低為老邁昏聵之徒,一會兒又被贊美為古老而純潔的圣人。他在西方文化中的接受境遇完全受到西方文化中的酒神與太陽神之戰(zhàn)的影響。當酒神占上風時,人們總是傾向于打破一切禁忌,狂飲爛醉,放縱欲望。瑪土撒拉作為一個匍匐和仰仗上帝的神力才得以長壽,缺乏個體精神的高壽者,他的高壽必然只會招致雨果等人無情的嘲笑;而當太陽神占上風時,人們則提倡避免情感的泛濫,服從理性和秩序。瑪土撒拉作為上帝忠誠的預言者,他遵守教條和法規(guī),他思想的純潔性則為他贏得蕭伯納之流的贊譽。正是西方文明一貫以來的以斗爭與解構(gòu)的方式來推動文明的發(fā)展的傳統(tǒng)決定了不同時代瑪土撒拉在西方接受境遇的云泥之別。
在華夏文明里,人們有強烈的血統(tǒng)認同感。把中華民族凝聚起來的一個重要因素在于在人們對于自己宗族的共同記憶。中華民族內(nèi)心的“崇父”心理不僅體現(xiàn)在對“肉身之父”的“父為子綱”的倫理教喻中,更體現(xiàn)在對“精神之父”——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皈依與傳承上??v觀華夏文明史,它總是偏向于“依托經(jīng)典而建構(gòu)意義”[20]137,在繼承中發(fā)展。在絕大部分的歷史時期中,尤其是在中國古代的歷史文化與社會心理之中,“依經(jīng)立義”是中華文明傳承和發(fā)展的優(yōu)先選擇方式?!耙詫W界熟悉的典籍為依托,設(shè)立其先驗合法性并由此生發(fā)自己的觀點的話語生產(chǎn)范式與意義生成方式?!盵21]187-192中國的文明傳承偏好“建構(gòu)”而不是“解構(gòu)”。我們傳承文明的主要方式不像西方以“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那樣劇烈和震蕩的方式在不斷地破壞先前文化的基礎(chǔ)上重塑新偶像。我們更擅長的是“漣漪式”的發(fā)展,在前人文明的積淀之上闡發(fā)和延伸新意。于是彭祖這樣一位“箭垛式”的偶像得以誕生。歷經(jīng)數(shù)千年的歲月風霜,他極少遭到質(zhì)疑和批判,而隨著時代的變遷,被添加了新的偶像內(nèi)涵。
瑪土撒拉和彭祖這兩個西方和中國最具長壽意味的文化符號在不同文化土壤里的接受境遇根源于中西文明在文化傳承方式上的巨大差異。西方文明多以斗爭和解構(gòu)的方式推陳出新,這導致瑪土撒拉這一文化符號意義的多變性、不確定性,甚至意義的瓦解與斷裂。古老的華夏文明多以承襲與建構(gòu)的方式得到延續(xù)和發(fā)展,在這樣的傳承方式之下,彭祖這一文化符號被不斷豐富內(nèi)涵,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始終保有“華夏文化之父”的身份受到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