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今

(中國人民大學 國學院；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xié)同創(chuàng)新中心，北京 100872)

《史記》關(guān)于秦始皇帝時代的歷史記錄，主要信息集中于《秦始皇本紀》之中。秦帝國自成立至覆亡的全部歷史，大體可以由此表現(xiàn)。這一重要歷史文獻，歷代著述有不同稱謂。其中頗有突出強調(diào)“帝”字，應(yīng)符合秦王政起初的行政設(shè)計思維。班固《典引》明確可見《秦始皇帝本紀》題名，應(yīng)是較早的有一定可信性的文獻史遺存。后世亦有文獻學著作稱《秦始皇帝本紀》者。這一情形，可以啟示我們思考《太史公書》原始篇名復(fù)原的可能性。由此考察秦王政指示其主要助手“其議帝號”的政治思想動機與秦帝國的行政構(gòu)造，對于深化對秦統(tǒng)一的認識，是有一定的積極意義的。

一、《始皇紀》《秦皇紀》《秦始皇紀》《始皇本紀》

《史記》卷6關(guān)于秦始皇事跡的記述，集中了秦始皇時代政治思想史以及軍事史、行政史、工程史的諸多信息，列為“本紀”的第六篇，我們看到的《史記》諸本題“秦始皇本紀”。其實，對于通常題《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的這篇重要文獻，歷代著述也可以看到其他題名形式。例如《始皇紀》《秦皇紀》《秦始皇紀》《始皇本紀》等。

宋人著述說到《史記》此篇，可見《始皇紀》題名。王應(yīng)麟《通鑒地理通釋》卷8《七國形勢考上·秦》“西?！睏l引“《始皇紀》”[1]219。其《困學紀聞》卷17《評文》亦引“《始皇紀》”[2]。又程大昌《雍錄》卷1《秦·秦宮雜名》“阿房二”條引“《始皇紀》”，《雍錄》卷7《地名》“坑儒谷”條則作“《史記·始皇紀》”[注]⑦ 參見程大昌《雍錄》，明《古今逸史》本。。葉大慶《考古質(zhì)疑》卷6亦作“《史記·始皇紀》”[注]參見葉大慶《考古質(zhì)疑》，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朱熹《晦庵集》卷72《雜著·古史余論·本紀》同樣引“《始皇紀》”[3]。引用此篇稱《始皇紀》者，宋人著作又有王楙《野客叢書》卷28“名與本傳不同”條[4]319，《事物紀原》卷7“阡陌”條[注]參見高承《事物紀原》，明弘治十八年魏氏仁實堂重刻正統(tǒng)本。，葉夢得《石林燕語》卷2[5]，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卷5“呂秦牛晉”條[6]等。

又有稱《秦皇紀》者，如明陳文耀《天中記》卷38《書》[注]參見陳文耀《天中記》卷38《書》，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或稱《秦始皇紀》，如宋王應(yīng)麟《通鑒地理通釋》卷8《七國形勢考上·秦》“燕、酸棗、虛、桃、邢”條引《秦始皇紀》[1]214，王應(yīng)麟《漢藝文志考證》卷5《孺》“甯越一篇”條引“《史記·秦始皇紀》”[7]，黃震《黃氏日抄》卷51《讀雜史一》“秦始皇紀”條：“《史記》載始皇正月生于邯鄲，及生，名為政。《古史》作正月旦生于邯鄲，因名政。語簡而意益明?！盵注]參見黃震《黃氏日抄》，元后至元刻本。王觀國《學林》卷5“觚甬”條：“《史記·秦始皇紀》曰：咸陽之旁二百里內(nèi)宮觀二百七十，復(fù)道、甬道相連?！薄版坂睏l：“《史記·秦始皇紀》曰：鄉(xiāng)使二世除去收孥污穢之罪，……。”卷8“陬”條：“《史記·秦始皇紀》曰：始皇上鄒嶧山……?！本?0“并”條：“《史記·秦始皇紀》曰：并海上，北至瑯邪。又曰：遂并海，西至平原津。又曰：并海，南至會稽?！盵8]王楙《野客叢書》卷26“宮殿”條：“《秦始皇紀》言作阿房宮甘泉殿?！盵4]303又明人汪砢玉《珊瑚網(wǎng)》卷22《法書題跋》“岳州諸法帖”條亦引《秦始皇紀》[注]參見汪砢玉《珊瑚網(wǎng)》，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又可見稱《始皇本紀》者。文例有的較早。如《漢書》卷62《司馬遷傳》列述《史記》篇名，言“《始皇本紀》第六”[9]2720。《漢書》卷36《劉向傳》顏師古注引晉灼曰：“《始皇本紀》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輒射之。又言工匠為機，咸皆知之，已下，閉羨門，皆殺工匠也?！盵9]1954《水經(jīng)注》卷3《河水》：“按《始皇本紀》：西北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屬之陰山?！盵10]《漢書》卷87下《揚雄傳下》顏師古注：“《史記·始皇本紀》云章臺在渭南，……?！盵9]3573宋人程大昌《雍錄》卷1《秦·秦宮雜名》總敘：“太后虢宮在岐州虢縣?！稄R記》曰在城外，《始皇本紀》謂在雍也?！庇滞怼捌砟陮m”條：“《黃圖》祈為蘄，且曰穆公所造?！稄R記》曰：宮在城外。而《始皇本紀》則曰在雍。皆以世遠難究其的也?！雹?/p>

所謂《始皇紀》《秦皇紀》《秦始皇紀》《始皇本紀》等，都可以理解為《秦始皇本紀》的簡稱。

二、李廌《秦皇帝本紀》說

《史記》卷6關(guān)于秦始皇帝事跡記述的內(nèi)容，又有題名《秦皇帝本紀》者。如宋人李廌《師友法言·史記譏武帝》可見《秦皇帝本紀》之說：“司馬遷作《史記》，大抵譏漢武帝所短為多，故其用意遠揚雄、班固之論不得其實。見班固《司馬遷傳》。《秦皇帝本紀》，皆譏武帝也，可以推求?！庇痔貏e說道：“《秦皇帝本紀》，皆譏武帝也，可以推求。”[注]參見陳亮輯《濟南文粹五》，蘇門六君子文粹卷49，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與前說《始皇紀》《秦皇紀》《秦始皇紀》《始皇本紀》等不同，此篇名鮮明顯現(xiàn)了“皇帝”名號全稱。其中，“帝”字的出現(xiàn)，是引人注目的。

《宋史》卷444《文苑傳六·李廌》說，李廌識見超群，文采杰出，曾經(jīng)得到蘇軾的贊許：“軾謂其筆墨瀾飜，有飛沙走石之勢。拊其背曰：‘子之才，萬人敵也?？怪泽{節(jié)，莫之能御矣?！盵11]李廌《師友法言》，應(yīng)當是有較高文化品級的述作。

三、班固筆下所見《秦始皇帝本紀》

《秦皇帝本紀》篇名，“皇帝”名號是完整的。

前引《漢書》卷62《司馬遷傳》可見《始皇本紀》之稱。然而，同樣的班固的著述中，亦有題此篇為《秦始皇帝本紀》者，值得引起《史記》研究者注意。班固是對司馬遷有專注的考察與研究，對于太史公《史記》多有繼承的史學大家。所謂“秦始皇帝本紀”最早見于班固的文字。《文選》卷48班固《典引》序文寫道：

臣固言：永平十七年，臣與賈逵、傅毅、杜矩、展隆、郗萌等，召[注]“召詣云龍門”，《兩漢全書》作“如詣云龍門”。董治安主編《兩漢全書》，山東大學出版社2009年12月版，第9319頁。詣云龍門，小黃門趙宣持《秦始皇帝本紀》，問臣等曰[注]中華書局據(jù)胡克家刊本影印1977年11月版“臣等對曰”，中華書局據(jù)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初編本1987年8月影印版《六臣注文選》作“臣對”。嚴可均校輯《全后漢文》同。：“太史遷下贊語中，寧有非邪？”[注]張銑注：“天子令問固等云：太史司馬遷贊始皇語中，何處有非也。寧，猶何也?！背嫉葘υ唬骸按速澷Z誼《過秦篇》言[注]呂向注：“司馬遷秦始皇贊中全述賈誼此篇以明秦事?！敝腥A書局據(jù)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初編本1987年8月影印版《六臣注文選》“此贊賈誼《過秦篇》言”，中華書局據(jù)胡克家刊本影印1977年11月版“言”作“云”。嚴可均校輯《全后漢文》同。，向使子嬰有庸主之才，僅得中佐，秦之社稷未易絕也。此言非是?！盵注]李周翰注：“固對：此贊以《過秦》篇為非是也。”即召臣入，問：“本聞此論非邪，將見問意開寤耶？”臣具對素聞知狀[注]張銑注：“既有此對，天子召入更問之。固終奏聞此論為非也。固又具對本所聞知是非之狀于帝矣。素，本也?！?。詔因曰：“司馬遷著書成一家之言，揚名后世[注]李善注：“《司馬遷書》曰：‘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缎⒔?jīng)》曰：‘揚名于后世?！?，至以身陷刑之故，反微文刺譏，貶損當世。非誼士也[注]劉良注：“帝言：司馬遷以陷刑故，乃反微其文譏刺朝廷，貶損漢世，非義士也?！?。司馬相如洿行無節(jié)[注]呂延濟注：“謂私于卓氏女?！保懈∪A之辭，不周于用[注]呂向注：“周，備也?！?，至于疾病而遺忠[注]李周翰注：“謂將死之時，述天子之德，遺其忠跡而死?！保魃锨笕∑鋾?，竟得頌述功德，言封禪事。忠臣效也。至是賢遷遠矣?！盵注]張銑曰：“言相如以此賢于遷，相去遠也?！背脊坛７陶b圣論，昭明好惡，不遺微細，緣事斷誼，動有規(guī)矩。雖仲尼之因史見意，亦無以加[注]劉良注：“刻，治也。圣論，云司馬遷非義士之論也。因史見意，謂修《春秋》褒貶之?！?。臣固被學最舊，受恩浸深，誠思畢力竭情，昊天罔極[注]李周翰注：“被學，謂為學官也。最舊，言久也。浸深，極深也。畢，盡也。言報天子之恩如天之無極。”！臣固頓首頓首。伏惟相如《封禪》，靡而不典；揚雄《美新》，典而無實。然皆游揚后世，垂為舊式。臣固才朽不及前人，蓋詠《云門》者難為音，觀隋和者難為珍。不勝區(qū)區(qū)，竊作《典引》一篇，雖不足雍容明盛萬分之一[注]呂延濟注：“雍容，美也。言不足以言天子美明之盛德，所冀萬分，而得其一分也?！?，猶樂啟發(fā)憤滿[注]中華書局據(jù)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初編本1987年8月影印版《六臣注文選》“猶樂啟發(fā)憤滿”，中華書局據(jù)胡克家刊本影印1977年11月版無“樂”字。嚴可均校輯《全后漢文》同。，覺悟童蒙[注]張銑注：“樂，謂樂為其事也?！?，光揚大漢，軼聲前代[注]劉良注：“軼，過也。言光揚大漢之美，過聲于前世圣帝明王也?！?，然后退入溝壑，死而不朽。臣固愚戇，頓首頓首。

《典引》序是考察班固之司馬遷觀的重要資料。其“光揚大漢”的思想主導，當然不能直接幫助我們觀察、理解和說明秦政、秦史和秦文化，但是間接的積極意義也是應(yīng)當予以肯定的。班固這段文字，明確稱通常所謂《秦始皇本紀》為《秦始皇帝本紀》[注]參見蕭統(tǒng)編，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據(jù)胡克家刊本影印，1977年版，第682頁；蕭統(tǒng)編，李善、呂延濟等注《六臣注文選》，中華書局據(jù)商務(wù)印書館《四部叢刊》初編本，1987年影印版，第916～917頁；嚴可均校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614頁。。“帝”字赫然醒目，也可以啟示我們深思。

班固《典引》序文中出現(xiàn)的《秦始皇帝本紀》，有可能是《史記》卷6較早的篇名，或者是原始篇名。

四、《秦始皇帝本紀》與《始皇帝紀》《始皇帝本紀》

宋人其他著錄，也有稱《秦始皇帝本紀》者。如歐陽修《集古錄》卷1“秦度量銘”條：“右秦度量銘二。按《顏氏家訓》，隋開皇二年之推與李德林見長安官庫中所藏秦鐵稱權(quán)，傍有鐫銘二，其文正與此二銘同。之推因言司馬遷《秦始皇帝本紀》書‘丞相隗林’，當依此銘作‘隗狀’?！盵注]參見歐陽修《集古錄》卷1“秦度量銘”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蘇軾《石鼓歌》詩句“崢嶸開元寺，髣髴祈年觀”，宋人王十朋注：“元肅《秦始皇帝本紀》注：祈年宮在雍?！盵注]參見蘇軾撰，王十朋集注《東坡詩集注》卷2《古跡·鳳翔八觀》，《四部叢刊》景宋本。明清論著亦見同樣情形。如明隆慶《岳州府志》卷9《秩祀考》“湘妃廟”條：“《史記·秦始皇帝本紀》：上問博士曰：湘君何神？對曰：聞之堯女舜妃，昔葬于此?！盵注]參見鐘崇文纂修《隆慶：岳州府志》，明隆慶刻本。清戴祖啟《尚書協(xié)異》卷上也作“《秦始皇帝本紀》”[注]參見《尚書協(xié)異》,清嘉慶元年田畿刻本。。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13《秦東門銘》：“案《史記·秦始皇帝本紀》：三十五年立石東海上朐界中，以為秦東門?！盵注]參見凌廷堪《校禮堂文集》,清嘉慶十八年刻本。寫作“《史記·秦始皇帝本紀》”。雍正《陜西通志》卷46《祥異一·秦》引“九年四月，寒凍有死者”及“三十六年秋，使者從關(guān)東夜過華陰平舒道，有人持璧遮使者，……使御史府視璧，乃二十八年行渡江所沈璧也”，都注明歷史信息出處為“《史記·秦始皇帝本紀》”[注]參見沈青崖撰《雍正：陜西通志》，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清末崔適著《史記探源》，有文獻學者評價，“對《史記》作了較為仔細的校閱和辨正。”[12]時人或稱許其“揚真汰偽，執(zhí)簡御繁”“是真二千年來不可無一、不能有二之書矣。”[13]卷3《十二本紀》即明確題“《秦始皇帝本紀》第六”[14]。

《通志》卷4《秦紀四》：“始皇帝名政，虎口日角大目，長八尺六寸。年十三即位，王年尚少，國事皆決于大臣?！薄吧喜∫嫔酰藶闀n公子扶蘇曰：與喪會咸陽而葬?！薄捌咴卤?，崩于沙丘平臺。在位三十七年。年五十，或云五十一。丞相李斯為上崩在外，恐諸公子及天下有變，乃秘之，不發(fā)喪。”“高乃與公子胡亥、丞相李斯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賜扶蘇者，而更詐為丞相李斯受遺詔，立胡亥為太子，更為書賜扶蘇、蒙恬，罪數(shù)以罪，賜死?！盵注]鄭樵撰《通志》，中華書局據(jù)《萬有文庫》《十通》本1987年1月影印版，第61、64～65頁?！白飻?shù)以罪”，前一“罪”字為衍文?！端膸烊珪甲C》卷33《史部·通志上·卷四秦紀》：“《始皇帝紀》：‘更為書賜扶蘇、蒙恬，數(shù)以罪，賜死。’刊本‘恬’下衍‘罪’字，據(jù)《史記》刪?！盵注]參見《四庫全書考證》，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所謂“《始皇帝紀》”和“《始皇帝本紀》”，都保留了“始皇帝”的“帝”字，同樣值得我們注意。

“《始皇帝紀》”和“《始皇帝本紀》”，其實也都可以看作《秦始皇帝本紀》的省寫形式。

五、《秦始皇帝本紀》與“朕為始皇帝”宣言

《秦始皇帝本紀》篇名中“帝”字的使用，是與秦始皇“采上古‘帝’位號”“朕為始皇帝”的明確表態(tài)相一致的。

太史公記述了有關(guān)“帝號”議定的具體情形，秦始皇“令丞相、御史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后世”，指示“其議帝號”，又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并宣布“朕為始皇帝”[15]235-236。《秦始皇帝本紀》篇名，突出了“帝”字，與正文內(nèi)容完全符合[16]。

《史記》卷28《封禪書》對于秦人的信仰史有所回顧，其中突出顯示了秦人對于“帝”的特殊崇敬。秦史記錄中可以看到，軍事征伐與民族爭斗，秦人每得進取，往往都有對于“帝”的恭敬紀念。

秦襄公立國，即所謂“攻戎救周，始列為諸侯”的記錄，體現(xiàn)出秦建國史的起始。隨即有對“祠白帝”的“西畤”的經(jīng)營：“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牲用駵駒黃牛羝羊各一云?！焙髞碛星匚墓珫|進的成就：“其后十六年，秦文公東獵汧渭之間，卜居之而吉。文公夢黃蛇自天下屬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問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鼻氐鹿珓t確定以雍作為秦文化新的根據(jù)地，同時營造了行政中心：“作鄜畤后七十八年，秦德公既立，卜居雍，‘后子孫飲馬于河’，遂都雍。雍之諸祠自此興。用三百牢于鄜畤?！盵注]秦德公時代在雍城建設(shè)中，有體現(xiàn)神秘主義風格的政策。參見王子今《秦德公“磔狗邑四門”宗教文化意義試說》，載于《中國文化》總12期；《周秦文化研究》，陜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隴右文化論叢》第2輯，甘肅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有關(guān)秦人所“作”諸“畤”的信息，很可能來自秦國史書《秦記》的有關(guān)記載[注]《史記》卷15《六國年表》：“太史公讀《秦記》，至犬戎敗幽王，周東徙洛邑，秦襄公始封為諸侯，作西畤用事上帝，僭端見矣。”第685頁。參見王子今《〈秦記〉考識》，載于《史學史研究》1997年1期；《〈秦記〉及其歷史文化價值》，載于《秦文化論叢》第5輯，西北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有關(guān)雍地神學中心地位的形成，記錄應(yīng)當是準確的。祠祀設(shè)置“畤”的確定與奉祠對象“帝”的尊崇，是秦歷時長久的神祀體系的基本建構(gòu)。隨后，“德公立二年卒。其后四年，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其后十四年，秦繆公立，病臥五日不寤；寤，乃言夢見上帝，……而后世皆曰秦繆公上天?！鼻貒鳌皦粢娚系邸庇肿陨怼吧咸臁保龣?quán)與神權(quán)有直接結(jié)合的趨向。“繆公立三十九年而卒。其后百有余年，而孔子論述六藝，傳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禪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秦信仰世界的秩序，被史家進行了與東方傳統(tǒng)的比較分析?！捌浜蟀儆嗄?，秦靈公作吳陽上畤，祭黃帝；作下畤，祭炎帝?！薄昂笏氖四辏瓩店栍杲?，秦獻公自以為得金瑞，故作畦畤櫟陽而祀白帝?！薄捌浜蟀俣畾q而秦滅周?！薄捌浜蟀僖皇迥甓夭⑻煜?。”[15]1358-1361,1363-1366

秦人“作”“畤”的宗教文化表現(xiàn)出與軍事進擊成功、行政版圖擴張呈示同步的趨勢，是秦統(tǒng)一進程中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秦勢力順利東進的秦昭襄王時代，秦王與齊王同時稱帝?！妒酚洝肪?《秦本紀》云：“(秦昭襄王)十九年，王為西帝，齊為東帝，皆復(fù)去之?！盵15]212《史記》卷43《趙世家》云：“秦自置為西帝?！盵15]1816《史記》卷44《魏世家》曰：“秦昭王為西帝，齊湣王為東帝，月余，皆復(fù)稱王歸帝?！盵15]1853《史記》卷46《田敬仲完世家》曰：“王為東帝，秦昭王為西帝?！盵15]1898《史記》卷72《穰侯列傳》云：“昭王十九年，秦稱西帝，齊稱東帝。”[15]2325秦國執(zhí)政者對“帝”的權(quán)勢的追求，自秦穆公“夢見上帝”到秦昭襄王所謂“昭襄業(yè)帝”[注]《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總結(jié)《史記》卷5《秦本紀》的內(nèi)容，有“昭襄業(yè)帝”語：“維秦之先，伯翳佐禹；穆公思義，悼豪之旅；以人為殉，詩歌《黃鳥》；昭襄業(yè)帝。作《秦本紀》第五?！钡?302頁。，實現(xiàn)了與“帝”的政治理想最小距離的接近。《戰(zhàn)國策·秦策三》關(guān)于秦昭襄王戰(zhàn)爭史，也使用了“業(yè)帝”一語：“楚地持戟百萬，白起率數(shù)萬之師，以與楚戰(zhàn)，一戰(zhàn)舉鄢、郢，再戰(zhàn)燒夷陵，南并蜀、漢，又越韓、魏，攻強趙，北坑馬服，誅屠四十余萬之眾，流血成川，沸聲若雷，使秦業(yè)帝。自是之后，趙、楚懾服，不敢攻秦者，白起之勢也?！盵17]《史記》卷130《太史公自序》對于劉邦的政治成功的肯定，也使用了“業(yè)帝”一語，即“誅籍業(yè)帝，天下惟寧，改制易俗”[15]3302。

昔年秦昭襄王只是曾經(jīng)短暫稱“帝”，而秦始皇實現(xiàn)統(tǒng)一之后創(chuàng)制的新的政治名號“皇帝”，不再如秦昭襄王稱“西帝”時還有空間方向“西”的限定，而正式使用了管理“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注]《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第245頁。秦的疆域，或曰：“地東至海暨朝鮮，南至臨洮、羌中，南至北向戶，北據(jù)河為塞，并陰山至遼東?！薄妒酚洝肪?《秦始皇本紀》，第239頁。。宏大版圖的最高執(zhí)政者專有的名位標識象征“帝號”?！妒酚洝肪?8《封禪書》是這樣記錄這一政治史的轉(zhuǎn)變的：“秦始皇既并天下而帝?！盵15]1366所謂“帝”，正是宣示“并天下”政治成功的名號標志。

與“朕為始皇帝”宣言所體現(xiàn)的政治權(quán)力意識相關(guān)的歷史記憶，在史籍文獻中有所保留?！妒酚洝肪?《秦始皇帝本紀》篇名，或許可以理解為對于秦政治史研究和《史記》文獻學研究均具有重要意義的歷史文化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