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茜
埃梅與體育
初讀法國小說家馬塞爾·埃梅的短篇小說《體育倶樂部》,很容易想到博爾赫斯。在足球風靡的阿根廷,博爾赫斯卻是個厭惡足球的阿根廷人。他說:“足球是丑陋的美學,是英國的一大罪惡!足球得民心,因為愚蠢得民心?!备糁棋拇笪餮螅C放c博爾赫斯成為有感于斯、心氣相投的精神同伴。
博爾赫斯認為,“人類在感情上需要歸屬于某種崇高而又具有普遍意義、高乎我們自身的使命。為此有人選擇了宗教,而另一些人則選擇了足球?!辈柡账沟男≌f《三十教派》(另有一篇名為《鳳凰教派》)中的教義神秘不可知,對教徒而言,秘密已經成了本能,成了教徒團結在一起的唯一紐帶?!叭膛伞痹诂F實中有許多“化身”。英國作家約翰·福爾斯在小說《巫術師》里的言論與博爾赫斯不謀而合:“人類需要的是某種神秘的東西,而不是它的答案?!?/p>
在談論埃梅的短篇小說《體育倶樂部》之前,不妨先了解一下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代表大會》,它對神秘類使命的荒誕不經做了經典的隱喻解讀。
與巴西毗鄰的一個莊園主堂亞歷山大組建了一個隱晦莫測的世界代表大會,與三十教派一樣,實際上,所有談論世界代表大會的人,包括代表大會的代表都對此一無所知,這個機構試圖統(tǒng)括世上所有人,這種努力,就像代表大會不斷購買各類書籍,求得記錄方方面面最終卻只能付之一炬一樣荒謬。
“玄學家們善于使用比喻,如一朵玫瑰花、一次接吻、一只代表所有鳥的鳥、一個代表所有星球的太陽、一壇葡萄酒、一個花園或者一次性行為。這些隱喻都不能幫助我記敘那個歡樂的長夜,我們那晚一直鬧到東方發(fā)白,雖然疲憊,但卻感到十分快慰?!彼^的“代表大會”以一個神秘莫測的潮濕夜晚的狂歡結束。
在博爾赫斯的另一篇小說《巴比倫的抽簽游戲》(同類小說還有《國會》)中,洛特利亞(彩票公司)搖身一變成了龐大的集權官僚機構,像教會和上帝一樣。公司代理人擅用催眠術和幻術,他們行蹤詭秘,做法秘而不宣。生活甚至生命都變成了偶然事件,而偶然性被不斷放大,最終變成了必然性。
大眾化運動潛藏的危險性、蠱惑性和蒙蔽性在體育中不容易被識別。博爾赫斯和埃梅對此卻都有極為清醒的警惕和認識。在博爾赫斯的小說《存在就要被感知》中,我們可以一窺博爾赫斯對足球這種大眾化運動的憎惡。阿根廷的足球變得不再是一項體育運動,而演變成了虛假的壯觀景象。激烈的足球比賽和解說員矯揉造作的興奮不過是在錄音棚內的一場無觀眾表演。足球煽動的狂熱如無法控制的泥石流一般不可遏止。
當然,“足球”也是一個魔方,它亦有不同的變體。在埃梅的《體育倶樂部》里,它變形為“體操”和“橄欖球”。兩個候選人各自欲利用體操和橄欖球達到競選取勝的目的,使其自身不合法的操作堂而皇之合法化。
很長一段時間,我對博爾赫斯的小說敬而遠之,他作品中潛藏的智力上的婉轉提醒在我看來簡直就是一個迷宮,而讀埃梅的小說,表層文本下隱藏的敘事真相則比較容易顯現,語言對閱讀形成的阻滯相對較少,但這絕不影響埃梅小說的深刻性和諷刺效果。
《體育倶樂部》中,卡斯塔蘭地區(qū)每次選舉省議員,都要掀起一場競選運動,同時組織兩類體育表演。體育表演給人的印象,將決定投票結果。激進社會黨候選人拉貝杜利埃先生領導的“卡斯塔蘭希望”是體操協(xié)會,右派人物杜拉特博士組織的“卡斯塔蘭體育倶樂部”是橄欖球(與足球一樣,同樣起源于英國)協(xié)會。兩個候選人借助體育來滿足民眾對集體事業(yè)和宏大計劃的需要、依賴和癡迷?!案傔x圍繞著體育進行,無論演說還是寫文章,候選人都把政治問題完全置于次要地位,一味闡述橄欖球與體操?!斌w育成蠱惑人心、操縱民意的工具。
小說中,“希望體協(xié)”的銅管樂隊身穿免費的統(tǒng)一樣式體操服裝,在街上列隊前進,場面壯觀,激動人心。體操運動員在雄壯的樂聲中,高唱炸雷一般的歌聲。
在這種時刻,體協(xié)青年無不感到身為法國人的自豪。許多還在猶豫不決的公民,受到這種氣氛的感染,也猛然發(fā)現了他們的政治宗教,幾乎不假思索,紛紛隨聲附和,跟著別人向拉貝杜利埃先生歡呼。
“體育倶樂部”不甘示弱,他們組織橄欖球賽,將大批選民吸引到賽場。橄欖球運動依然能迎合公眾的英雄主義情緒。投票前一周的橄欖球賽預告讓拉貝杜利埃一派面色如土,當天晚上就進行了反擊,貼出一張盛大體操表演聯(lián)歡會的海報。卡城人在游行轟轟烈烈時懷著愛戴的心情又轉向左派。
杜拉特博士為了扭轉頹勢,讓卡城隊取勝,重新奪回選民,買通了對手巴黎隊的隊長、后衛(wèi)和爭球員?!鞍屠桕犼犻L踢中衛(wèi),每次傳球都失誤,而且錯得奇怪,惹得隊員直嘟囔。再看巴黎隊的后衛(wèi),防守起來慢慢吞吞,笨手笨腳,給對方造成各種得分的機會?!北M管如此,卡城隊上半場得分仍是零。杜拉特博士忍不住偷偷責備巴黎隊隊長。對方卻說他們都盡了最大努力。
“只能怪您自己的球隊。早知道他們這樣差勁,我當初就會向您提出至少再買通我們兩名隊員……”
“好吧,為了體育事業(yè),我同意再做出這種犧牲?!?/p>
下半場,“體育倶樂部”以三比零領先,一時全場轟動,觀看“希望協(xié)會”體操表演的人們拋下了銅管樂隊,球場邊線上,十七名觀眾遽然增致一千五百人??ǔ蔷用裥老踩艨瘢_始有節(jié)奏地高呼:“體育倶樂部萬歲!”“杜拉特萬歲!”橄欖球運動一下子進入卡城人的生活,埃梅以“善良的杜拉特博士也十拿九穩(wěn),能夠當選了”結束了這個貌似荒誕實則現實的故事。
如果我們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這類荒誕事件層出不窮。體育披著“民族主義”外衣,利用大眾的民族感情弄虛作假,謀取利益即是常見套路。在這類鬧劇中,“民族主義”屢屢扮演重要角色,用以刺激觀眾的民族情緒。現場的每一片歡騰,賽事方在賽前賽后的造勢,以及各類媒體的推波助瀾,很容易使得本來單純的體育類比賽被渲染成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對抗。
埃梅在《體育倶樂部》里要諷刺的對象當然不僅僅局限于兩個道貌岸然的競選者,他深感恐懼和憂慮的正是在生活之海中隨波逐流的盲目的普通人。這些人只關注形而下的問題,不判斷不思考,他們沒有穩(wěn)定的世界觀,渴望躋身崇高使命中的迫切愿望以及從眾行為帶來的安全感,使其對崇高使命過程中的不足、漏洞、弊端、陷阱視若無睹,他們充滿了“不確定感”和“威脅感”,而這種“不確定感”與“威脅感”就像一股巨大的潮流,翻卷著致命的危險??此朴行虻纳睿瑢嶋H上早已淪陷。
體育與政治牽扯不清,令博爾赫斯感到恐怖,令埃梅感到憂慮。博爾赫斯對足球切齒痛恨的根源既非美學上的選擇,也非藝術上的自覺,而在于足球“帶有霸權和操縱的味道”。政客們處心積慮將民眾培育成“體育綜合征”患者——無條件地熱愛體育運動,并更喜歡別有用心地將體育神圣化、民族化、愛國化,以便于鼓動和教唆。
埃梅《最后一名》中的馬爾丹即是一名“體育綜合征”患者。順便說一句,塑造一個典型人物不是埃梅的目的,諷刺才是。故而,在埃梅的短篇小說中,你會發(fā)現《小說家馬爾丹》《死亡時間》《銅像》《最后一名》中的主人公都叫“馬爾丹”——一個普通的法國名字。故事背景也大多是他居住的巴黎蒙馬特爾區(qū)?!蹲詈笠幻防锏鸟R爾丹是一名自行車運動員,也是個倒霉的人,無論他如何努力,總是比賽中的最后一名,但他總確信自己下一場比賽會得第一名。每晚臨睡前,他都要向天主禱告。他越來越老,車技越來越差,可他仍不知休息,一場自行車賽事剛結束就立即報名參加另一場。他的人生只有參加自行車比賽這一件事,盡管連參加比賽的時間都老是錯過。最后被卡車撞死在馬路上,臨死前還說,“我會趕上去的?!?/p>
我們換一個心理學角度來分析馬爾丹也不乏依據。2001年的搞笑諾貝爾獎心理學獎(這個獎項并不是用來搞笑的,而是頒給那些“乍一看很好笑,實則發(fā)人深省”的研究)頒給了來自康奈爾大學的Justin Kruger和David Dunning,因為他們的一篇報告。報告所寫的內容被稱為“達克效應”。文中說到:“無知要比知識更容易產生自信?!保ㄟ@話應該是達爾文說的)。它是一種認知偏差現象,指的是能力欠缺的人在自己欠考慮的決定的基礎上得出錯誤結論,但是無法正確認識到自身的不足,辨別錯誤行為。這些能力欠缺者們沉浸在自我營造的虛幻的優(yōu)勢之中,常常高估自己的能力水平,卻無法客觀評價他人的能力。
有認知偏差的人遍布各個領域。
埃梅與諷刺
《聊齋志異》中有篇故事,后改編成動畫片叫《嶗山道士》。說的是一個官宦子弟從小慕道,聽說嶗山多仙人,便去游歷學仙術,可他吃不了苦,只學了一招穿墻術就下山了。回到家的嶗山道士逢人便炫耀可穿墻而入,可惜法術失靈,碰了一頭包。
蒲松齡一定不會想到,兩百年后,法國小說家馬塞爾·埃梅會寫出一篇與《嶗山道士》有異曲同工之妙的小說《穿墻記》。同為幻想之作,同樣有“孩子般的天真”(克勞德·維基),同樣滑稽與幽默,蒲松齡小說的諷刺蜻蜓點水,而埃梅小說無論在諷刺維度與諷刺力度上,都極為“兇猛”。
《穿墻記》中的異人杜蒂耶爾,是一個過著捉襟見肘的悲苦生活的小職員,他跟嶗山道士一樣充滿惰性,連他書寫文書的格式都數十年一個套路,誰也甭想讓他有任何改動。自從偶然發(fā)現自己有穿墻過壁的天賦異稟后,他一成不變的生活便掀起了巨浪。他化裝成江洋大盜,出入銀行和珠寶店,越獄如兒戲,無能的當局卻束手無策。當然,貪欲無度最終必釀苦果,杜蒂耶爾最終因誤服藥物穿墻中途被封鎖于情人家的墻內。
二十多年后,被稱為“意大利卡夫卡”的作家迪諾·布扎蒂創(chuàng)作了小說《魔法外套》(他的此類小說還有《分身術》),主人公擁有一個有魔法的西服兜,手伸進去掏一次就是一張巨額現鈔,貪谷欠對應的必是災禍,主人公最后不得不燒毀外套,想回到過去平靜的生活卻已不可得。迪諾·布扎蒂遙遙致敬了被稱為“當代拉伯雷”“二十世紀的莫里哀”的埃梅,就如同埃梅以《變貌記》致敬了卡夫卡的《變形記》一樣。只是布扎蒂小說有明顯的概念化、寓言化傾向,情節(jié)一覽無余,諷刺方向單一,無論技巧、情節(jié)、人物塑造,都無法超越埃梅。而埃梅的《變貌記》卻并非對《變形記》的簡單模仿。同為描寫現代人的“異化”主題,卡夫卡通過主人公的“異化”諷刺淡薄如紗的人情、唯利是圖的現實。埃梅的《變貌記》則是將原本笨拙、遲鈍、相貌丑陋的主人公拉烏爾變得相貌俊美、聰明年輕,“可是這張漂亮的面孔立即像一堵無形墻把他和從前的生活分隔開來”。小說通過拉烏爾意識到自己“被異化”的可悲狀態(tài),道出“反異化”的艱難。埃梅融怪誕與現實于一爐,盡管采用“變形”這個沿用千年的古老題材,卻在構思、描寫、思想上賦予小說全新的內涵,使這部小說成為堪與《變形記》相媲美的佳作。
埃梅想象奇特,怪招迭出,對社會弊端洞若觀火,觸及的題材廣泛,諷刺輻射面極廣。上至國家機構、制度大法以及各種政治勢力,下至社會癰疸、貪官污吏、小人物,無所顧忌。制度的僵化機械、法律的齷齪偏狹、下層職員的迂腐懶惰、上司的跋扈兇惡、警察的無能愚蠢、女人的墮落虛榮、有錢人的粗暴好妒、普通人的盲從無知,在他筆下無所遁形。
《生存卡》的想象角度另類而奇特。政府以發(fā)放生存卡的形式對所有人的生存時間進行控制,被政府認定“無用”的社會邊緣人被剝奪了一部分生存時間,買卡賣卡暗地里如火如荼,社會愈加黑暗與混亂。埃梅將其反專制的一貫主張巧妙植入饒有趣味的故事內核,令人欽佩不已。
不久前看了意大利導演費德里科·費里尼的電影《八部半》,影片講述了電影導演古依多在籌拍一部表現人類末日的影片時,不僅在創(chuàng)作上遇到困難,而且在感情上也陷入困境的故事(片中導演的困境也是現實中導演的困境)。夢境與幻想、幻想與現實、現實與虛構、虛構與回憶交錯糾纏,電影中套電影,是用攝影機探究人物內心的一次偉大嘗試,然而,這是一部讓人崩潰的電影,仿佛滿屏都是嘴,無數聲音灌滿耳朵,只有槍聲響過后那一剎那的安靜。這種手法在小說領域通常被歸為元敘事。我曾讀過集小說家、詩人、劇作家、譯者、電影導演等多重身份于一身,被視為美國當代最勇于創(chuàng)新的小說家之一的保羅·奧斯特的作品,他的小說《密室中的旅行》即是一個圓形結構,小說中套小說,從原點出發(fā)又繞回原點,兼之偵探元素的雜糅,讀來云山霧罩,令人疲憊而不知所云。
埃梅的短篇小說《小說家馬爾丹》也采用了這種“畫中畫”的手法,讀者既是在讀這篇小說,又是在讀“作中作”,兩個故事交叉并進。但埃梅的想象力顯然技高一籌,保羅·奧斯特《密室中的旅行》的雙情節(jié)涇清分明,是以主人公翻看放在桌上的一疊材料的方式展開的,而在《小說家馬爾丹》里,現實中的人物與小說中的人物親密接觸,虛實難分,真假難辨,埃梅通過講述馬爾丹編故事的故事考驗和揭露人性。在埃梅筆下,這種“攪拌式”故事讀來妙趣橫生又避免了蕪雜混亂。
如同川劇中的變臉,《圖發(fā)爾案件》中的故事則換上了偵探小說的外衣。億萬富翁圖發(fā)爾在八十七歲壽誕的家宴中遭遇滅門慘案,與富翁有利害關系的親屬全部慘死。幕后主兇竟然是“國家”。“他的全部財產,就由國家來繼承。國家財政困難,比例失調,甚至還放出風聲說只好緊縮開支,收緊銀根。可燃眉之急是貨幣回籠,而且刻不容緩……形勢岌岌可危,于是,國家便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它發(fā)現法國有一個億萬富翁,一家只有十二個兒孫……”讀到此處,讀者既為埃梅想象之大膽拍案叫絕,又會跟故事中的人物茹班一樣,后背發(fā)涼,不寒而栗。幸好,茹班繼而想到自己有十四個侄兒外甥,老舅有八個女兒,堂兄的七小子訂了婚,才逐漸放下心來。
如此老少咸宜的語言,卻滲出涼徹入骨的寒意,你不能不佩服埃梅諷刺兵器手到擒來,運用起來游刃有余的功力。說他的作品有“孩子般的天真”,源于埃梅的語言簡潔輕快而有趣,貼切平靜而準確,是那種連小孩子讀起來都沒有什么閱讀阻礙的埃梅式幽默。作為創(chuàng)作了十七部長篇小說、九部短篇小說集、十部戲劇以及四部隨筆和多篇評論的作家,埃梅同時也是“一位偉大的兒童文學大師,也許是法國人中最偉大的兒童文學大師”(克洛德·雅麥)。他創(chuàng)作過三部童話集。他文字中不經意流露出的孩子般的天真使得他的小說如流水般自然不矯飾。貢扎洛·特呂克曾撰文評價埃梅的語言,“使好奇的人感到樂趣,對哲學家產生吸引力,給道學家彌補了不足,讓上流社會有教養(yǎng)的人哭笑不得”。
獅子捕食不會如狗吠造勢,埃梅小說諷刺的“兇狠”之處還在于不露聲色,一本正經,溫和樂觀又狡猾之至。他沒有寓言類小說明晰的頓悟式提醒。他的小說語言猶如寓言類簡單無礙,卻能在清晰冷靜、無動于衷的敘述中插入鋒利的諷刺利刃。一目十行漫不經心的消遣型讀者就需倍加警醒了,以免對人物行動做出錯誤的價值判斷。
《體育倶樂部》中,杜拉特博士為使卡城橄欖球隊取勝收買了巴黎隊的球員,巴黎隊的隊長建議他可事先向卡城體育倶樂部的兩三名隊員交交底,那么他們在比賽中的信心就會更足些。道貌岸然的杜拉特大言不慚地說:“不必,不必,我要的是一次正大光明的勝利?!?/p>
埃梅在敘事中常常會刻意隱藏自己的態(tài)度,他的諷刺文字如黑暗中的毒藥,無色無味卻能一招致命。在很多情況下,當埃梅煞有介事地對人物品頭論足時(盡管他不常如此),那恰是埃梅布下的語言陷阱,他的贊美看起來發(fā)自肺腑,他的“反語”手法匠心獨運,成功地制造出了他喜歡的“諷刺”效果。
在埃梅的短篇小說中,如果說諷刺語言最兇狠,諷刺邏輯最縝密,主人公看起來最冠冕堂皇實則最虛偽無恥的作品,我《兩名受害者》莫屬。
一生修身養(yǎng)性、崇尚道德、令人敬仰的瓦什蘭先生收到一封被兒子侮辱的女孩伊蕾娜要求公道的信件之后,他打算“傾聽良心的聲音”,拿定主意讓兒子“盡到責任,娶那個制帽學徒女工為妻”。但娶一個沒有嫁妝的、也許還大字不識的姑娘,兒子呂西安就有可能葬送前程,因此,正派的瓦什蘭先生轉而一想,“絕不能讓呂西安和學徒女工結婚。引誘者的確是愛他的受害者的,而且巴不得娶她。在這種情況下,若同意他倆結合,就是褒獎罪犯,這比寬恕他還有害,同時也違背懲惡揚善的天理。”當瓦什蘭收到被呂西安侮辱的第二個懷孕女人的來信時,他“主持正義的決心,顯得那樣堅定不移”,他反省自己“我是個混賬東西,我玩弄自欺欺人的邏輯,犧牲了正義與事實來維護父愛。不讓身無分文的姑娘帶一個孩子妨礙他……”他謙卑地反復引咎自責后,決定讓兒子付出代價,他給兒子寫了一封信,“我首先要表明我沒有任何責任?!闳绻灰T了一個,我就會干脆逼你娶她,就是你行醫(yī)受到影響,甚至飯碗砸了,也在所不惜。不過顧及公平合理,兩個受害者,我不能厚此薄彼,只好兩個全不承認。你把兩個無辜的人推向痛苦的深淵,如果按正義的要求,你永遠不能同她們見面?!瓕δ愕膽土P,如果沒有觸及你個人的話,就不能算數。因此我決定,在我每月給你的一百五十法郎零用錢中,減少十法郎。這樣一來,碰到危險的誘惑,你就沒法動心了?!?/p>
瓦什蘭先生利用“辯證法”成功地拯救了自己的靈魂,最終升入天堂。
埃梅與拉伯雷
法國人以“當代的拉伯雷”來表達對埃梅的肯定和贊許。
文藝復興時期法國人文主義作家弗朗索瓦·拉伯雷出色地繼承和發(fā)展了法國民間文學傳統(tǒng)中夸張和諷刺的慣用手法,是法國文學史上第一位杰出的諷刺大師。至二十世紀,在法國小說領域,接過拉伯雷“怪誕的現實主義”(巴赫金)衣缽最著名的作家無疑是埃梅,唯有埃梅。
然而,埃梅與拉伯雷又是如此不同。
埃梅在生活中是一個相當保守的人,但卻獨立又有個性。與同時代其他法國作家相比,埃梅顯得古怪而另類?!八芙^一切公眾榮譽,是一個溫和的不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將官方榮譽和其他榮譽一樣看做一文不值,沒有任何用處;珍視友誼和忠誠勝于一切;生活得沒有恐懼,沒有嫉妒,完全是在自由的狀態(tài)下寫他自己想寫的東西?!保ǘ嗔_西·布洛頓《馬塞爾·安德魯·埃梅》)事實上,埃梅親歷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他在戰(zhàn)時堅定地維護作家發(fā)表自己觀點的權利,雖未鋃鐺入獄,但也被列入了黑名單。他的寫作并非完全隨心所欲,他在“二戰(zhàn)”時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幻想類小說,無非是因為這類小說比較容易通過德國人的審查。
相比拉伯雷,埃梅生前即受到了法國文學界的寵愛。法國人寵溺地稱呼他“我們的莫里哀”。他被稱為“二十世紀法國最偉大的短篇小說家”,評論者認為他是二十世紀唯一可與莫泊桑相提并論的短篇大師。
拉伯雷卻如他的文字一樣,狂放不羈,率性而為。他最廣為人知的軼事是,有一次他有急事想去巴黎,可囊中羞澀,怎么辦呢?他弄來一些帶顏色的粉末,包成三包,上面分別標注“給國王吃的藥”、“給王后吃的藥”、“給太子吃的藥”,并有意讓警察看見。警察發(fā)覺后,如臨大敵,馬上將拉伯雷抓起來,當作重大犯罪嫌疑人押送到巴黎。一番調查后,因沒有治罪依據,只好把他放了。他將《巨人傳》中的幽默諷刺嫁接到了現實,他不屑的眼神仿佛在對世界宣告,“對你所有的不幸,我報以笑聲?!奔幢闶侨巳宋窇值乃劳鰜砼R時,拉伯雷也是一句輕描淡寫——“拉下帷幕吧,喜劇已經結束了。”
拉伯雷把生活當作喜劇,生活卻并沒有以喜樂結局回饋他。在“神本位”觀念主導的十六世紀,倡導“人本位”的狂歡式作品《巨人傳》反映了一種全新的教育觀和自由觀,他為所欲為的諷刺筆法遭到神學院鍥而不舍的指責和迫害自然在所難免,這也是拉伯雷最初以筆名發(fā)表作品的原因。不為當時社會所容的拉伯雷只好不斷避難,逃離,幾乎惹來殺身之禍。即使在他身后幾百年,仍一直處于一種特殊的孤立的地位——他不被理解。他小說中的一些因素被稱為“惡棍的歡樂”“骯臟的墮落”(拉·布呂耶爾《本世紀的特征或風尚》),連深受拉伯雷諷刺風格影響的伏爾泰也認為拉伯雷的小說是博學、齷齪和無聊的混雜。
國內對拉伯雷的評價也是毀譽參半——肯定他的人文思想與夸張諷刺藝術,又批評他語言過于粗鄙,流于庸俗。巴赫金認為,“拉伯雷小說的語言是一種滲透了狂歡化世界感受的語言,以一種褒貶相間的口吻,體現了民間口語的狂歡化的自由與個性”。他的廣場語言與先鋒化表達,使《巨人傳》成為“語言的交響樂”。
“請你們盡量對我的言行舉止往好處去想,多多尊重我這個奶酪般的腦袋,因為它給你們送上了若許妙語笑料,也請諸位盡可能地讓我永遠這么樂觀、快樂。
現在,就請大家開懷暢笑吧,親愛的人們。輕松愉快地讀這本書吧!不過,你聽清楚了,蠢驢,為我干杯,否則我將回敬你,叫你膿瘡發(fā)作,走不動路!”
他以戲謔、不羈、狂浪來張揚自己自信、樂觀、昂揚的人生態(tài)度,以詼諧粗俗、發(fā)誓詛咒、污言穢語來反諷現世的刻板僵化、迂腐愚昧、虛偽惡毒(我懷疑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里臟話連篇或許受到過拉伯雷的啟迪)。拋卻個人風格與寫作慣性,短篇小說與長河小說(多卷集長篇小說)不同,沒有藏拙隱怯的空間。故而,埃梅在短篇小說中絕不會如拉伯雷一樣“滿口廢話”、耍貧嘴。埃梅的語言含蓄,簡潔,寸字寸金。
埃梅的小說題目,比如《侏儒》《兩名受害者》《圖發(fā)爾案件》《大盜悔改記》《最后一名》《解雇》《死亡時間》《假警察》《多重烏龜》《銅像》《生存卡》《執(zhí)達員》……與他的小說開頭一樣,直白、利落,讓人一目了然。而《巨人傳》第二部的全稱《偉大的巨人高康大之子、狄波索德王、大名鼎鼎的龐大固埃的恐怖而駭人聽聞的事實和業(yè)績》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長的書名。
“懷孕的高朗古杰夫人吃多了牛腸竟然脫了肛,下人們不得不給她灌收斂藥,結果卻害得他胎膜被撐破,胎兒高康大滑入靜脈,又順著脈管往上走,從她母親的耳朵里生出來?!?/p>
《巨人傳》開篇就挑明了所講的不是正經事,不是對人間俗世作如實的描寫。埃梅小說繼承了這一點,常開篇就毫不隱諱地告訴讀者他寫的是異人異事?!懊神R特爾住著一個可憐的人,名叫馬爾丹,他每兩天只在世上存在一天?!保ā端劳鰰r間》)“巴納布恩馬戲班里有一個矮子丑角,到他三十五歲這年,居然又開始長起個子來了?!保ā顿濉罚皬那埃幸粋€異人,名叫杜蒂耶爾,住在蒙馬特爾區(qū)奧爾尚街七十五號乙公寓的四層樓上,他有不費吹灰之力穿墻過壁的奇能?!保ā洞τ洝罚﹥晌蛔骷叶疾灰浴肮帧睘椤肮帧?,這反而讓讀者有一種猝不及防的沉著之感,盡管開場即懸念叢生,讀者的閱讀胃口也被吊了起來,卻不會讓人產生浮躁的閱讀焦慮和恐懼的閱讀期待。
不同的是,拉伯雷小說的夸張手法是漫畫式的、全景式的、駭人聽聞式的。小說中的形象都是作者用心塑造的漫畫化的人物形象,人物極度變形,行為極度夸張。從母親耳朵里生出來的高康大,出生時要喝17913頭(數字是實現極度夸張的重要手段)母牛的奶,胖得有18層下巴,一歲零十個月時做衣服所用的布料為1528米,做褲子所用的布料為2077米,做一雙鞋底用了110張母牛皮。他把巴黎圣母院的大鐘摘下來當馬鈴鐺,他的一泡尿淹死了260416人?!褒嫶蠊贪7乓粋€響屁,周圍九法里的土地全都震動起來,臭氣一熏,從地下長出來5300個小男人,又丑又矮”,“荒野島”的香腸人,身材矮小,下半身只是一根香腸?!盁o鼻島”上的人不拘男女老少,鼻子的樣子都像個梅花愛司?!扮婙Q島”居住著飛鳥教士,“皮桶島”上的人個個都像皮桶,身體臃腫,需要靠割皮排脂。
而埃梅的夸張是虛虛實實式的、局部式的、遮遮掩掩式的。他的小說主人公形象常是有一點特異功能的普通人形象,變形程度輕微?!洞τ洝返闹魅斯诺僖疇柌唤浺忾g發(fā)現自己有穿墻過壁的奇能,自己也認為很荒唐,百思不得其解,次日還去看醫(yī)生;《侏儒》和《變貌記》的主人公都是局部發(fā)生了變化。但他們周圍的人物和環(huán)境沒變,上司還是那個上司,同事還是那些同事,人物的活動始終沒有脫離現實的圏子,他們夢幻般的怪誕經歷大多是曇花一現式的,最終總是被現實的墻壁撞回原形。拉蒙·費爾南代評價道:“馬塞爾·埃梅先生如此相信自己敏銳的記憶力和直覺,以致他打開幻想之窗,僅僅是為了幫助我們嗅到更純凈、更濃烈的現實氣息?!?/p>
拉伯雷以嬉笑怒罵的文筆,使讀者常常開懷大笑,他在《巨人傳》中說,“與其寫哭,還是寫笑好,因為只有人類才會笑。”因而被稱為“偉大的笑匠”。法國人嘲笑一切,包括他們自己。巴赫金認為,拉伯雷的“笑”是大眾式的,全民都在笑;也是包羅萬象的,它針對一切事物和人,整個世界看起來都是可笑的;這種笑是雙重性的,它既是歡樂的、興奮的,又是譏笑的、冷嘲熱諷的,它既否定又肯定,既埋葬又再生,它總是滑稽可笑的、詼諧的?!靶Α笔抢滋赜械闹S刺筆法。
在《龐大固?!分?,巴奴日(新興資產階級的代表)愛上了一位夫人,死皮賴臉追求她。在教堂望彌撒時,他向她表白一些亂七八糟的臟話,當她不愿聽時,他把發(fā)情母狗的碎尸肉潑在夫人的衣服上泄恨。夫人從教堂出來,四周所有的狗,共計有60萬11條,都跟在她身后,在她的身上撒尿……
巴奴日顯然不正經,不僅不正經,簡直是性騷擾,如若碰上“米兔”運動,必得進監(jiān)獄待上一百年。在《巨人傳》第二部的結尾,拉伯雷寫道:
如果你們對我說:“師傅,你寫的這些東西實在無聊,幽默得可笑,想來你這個人不大正經?!蔽覍卮鹉銈儯悄銈兛催^它,那說明你們也未必正經。
拉伯雷的小說總體來說,格調明快,情緒樂觀,他作品中的人物往往天真憨厚。而埃梅的小說情調大多辛酸悲苦,他常寫失意者和下層人物,令人讀后一掬同情之淚,作品顯得較為深沉悲愴。被人嘲笑的侏儒,連名字都以“矮丑”代替;(《侏儒》)上不了天堂的執(zhí)達員,還陽后幫一對孤兒寡母做善事被槍殺,死后不是因做善事,而是因喊了“打倒房東”的口號才被放進天堂;(《執(zhí)達員》)畢生修煉德行的貞女無法進入天堂,無奈被無惡不作的侄子放在自己的馬背上冒充軍妓進了天堂。(《波爾代沃的傳說》)法國文學翻譯家Norman Denny說,“埃梅是說故事高手,他的新鮮點子源源不絕,因此總是有許多的話想說。他筆下的主角雖然總帶著詭異與荒誕,但只要仔細觀察,會發(fā)現他們有一種近乎狄更斯式的寫實性及普遍性。對于他的主角們,埃梅時而譏諷,時而斥責……總的來說,那是一幅充斥著喧囂、悲傷、活力、復雜的人生寫照?!?/p>
如果我有幸能去巴黎(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里說,“如果你年輕時在巴黎生活過,巴黎會一生都跟隨你,因為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保蚁?,巴黎北部的蒙馬特高地必定會是我徜徉貪戀的首選。蒙馬特高地是巴黎市北的一個約一百三十米高的小山丘,巴黎市內的地理制高點。這是一個充滿傳說的神奇地方,它優(yōu)柔唯美,清新典雅,文藝范十足。小丘上盛產葡萄酒,紅磨坊及黑貓發(fā)跡于此。它吸引了凡·高、畢加索、馬蒂斯、雷諾阿等“貧困藝術家”來此定居。1876年,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以蒙馬特著名的“煎餅磨坊”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畫作《紅磨坊街的舞會》;1886年,大病初愈的凡·高創(chuàng)作了他生平最重要的畫作之一《夢境里的蒙馬特人》。
在風車餐廳左轉就會進入一個廣場,沒錯,這個廣場就叫做Marcel syme廣場,以馬塞爾·埃梅的名字命名。在寂靜的路上,游客常常會被一座一人高的青銅雕像嚇一跳:一個人半邊身子露在墻外,似乎正要穿墻而過。雕像的原型就是埃梅《穿墻記》的主人公。也許,一個作家只有把自己分裂成兩半,既生活于這個時代,又忤逆于這個時代,才有可能在無常的世界里,變成時代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