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
夜色里,雙虎迷路了。他說,他來過幾次,但房子拆成這樣,不迷路才怪呢。眼前似黑非黑,零星里,只看到殘破的墻、遍地的瓦礫、磚塊和廢棄物。我們好似走進(jìn)了一個戰(zhàn)爭廢墟里。其實,我們就在采采小院的墻角了,墻角伸在夜色里,但渾然不知。房子都拆光了,只剩采采小院一棵獨(dú)苗了。
主人接電話后終于來了,吱呀的開門聲后,迎接我們的是一道手機(jī)打出的光。
夜訪米米小院,是我的主意。我對雙虎說,你跟醉鯉子熟,聯(lián)系一下,我想看看她的小院。醉鯉子在平湖,說趕回來,還說要請我們喝桂花酒。雙虎對我說,怎么你來了,就有桂花酒了呢?
踏進(jìn)院子,這是一個花草的世界。夜太黑,燈光太暗,看不清院落的真實,但能感受到樹,高大的樹和低矮的樹交會。還有花草,那些花草就貼著身體,人走過,仿佛就走進(jìn)花草間??諝獬?、冷,剛下過雨的南北湖一片寂靜,只有我們的說話聲和腳步聲。
我和雙虎、文泉魚貫而入,到了醉鯉子的茶室兼工作間。
屋子是舊的,夜色里看不出年歲。平房,木板吊頂,四周放滿了瓶瓶罐罐,東西也以老舊為主。靠左側(cè)是茶臺,一個混搭品,石頭的水槽和老舊的青瓷,燒水的茶壺則是西藏的,茶壺鮮艷的黃色有些刺眼。茶幾旁,有口大鐵鍋,里面放了炭。我們進(jìn)去,醉鯉子就加炭,火起來后,她把茶壺放上鐵架子。架子上,有一個正在烤的番薯,像是已烤了一會兒。
屋里有蘭花,花盆就疊在周邊,量眾多。現(xiàn)在還沒到開花的季節(jié),但我想象,如果一起開放,該是何等的氣勢。墻邊還有舊式的櫥柜,插滿了干花,那些枯槁的花,有一種肅然的美。色彩不鮮艷,但冷峻里透著平靜與凄美。對面的墻上,掛著木匾,上書“草木精神”四字,筆力灑脫,有韻,是范笑兄的題字。
我跟醉鯉子是第一回見,早就聽別人說起,她辭職,辦采采小院,做肥皂,種植物,在文化圈里沸沸揚(yáng)揚(yáng)。
醉鯉子為我們酌茶。我們聊她的園藝、用花香制作的肥皂,以及她這種與世無爭的態(tài)度。她說,原本她的屋也要拆,但現(xiàn)在是文化場所,得以保存。但氣息不對了,周邊村民的屋子都拆光了,唯獨(dú)剩下這采采小院了。如此的開發(fā),讓我們無語,從此,在南北湖再也見不到村民了。
孤獨(dú)的小院里彌漫焦炭味。我們品茶,一種老舊的溫暖從墻的四周和外面茂密的植被里滲透開來。
我想看看醉鯉子的肥皂作坊。我一直好奇,這植物皂是怎么做出來的?于是,醉鯉子便帶著我和文泉參觀起來。
其實,晚間是不適合參觀的。如此天色里,看到的只是輪廓,朦朧又迷離,看到的只是一個個側(cè)影。來到院子里,再次置身于花草和植物的世界,地是濕的,落葉鋪陳一地。醉鯉子用手機(jī)為我們照明,介紹這里的一草一木。
桂花樹。榆樹。石板。古井。紫藤。
金黃的落葉把室外的桌椅都覆蓋了。榆樹光秀的枝干挺在夜幕里,枝干痩而單薄,卻又分明見到某種在殘冬里支撐的力量。醉鯉子說,她在院子里種滿了瓜果,夏天時吃不完,無花果只好讓鳥兒分吃了。我想好好欣賞這院子,但光線阻礙了我,只看到一叢叢的樹,高低錯落,分不清哪個是哪個。
古井后,是一排房,兩層樓,背山而立。屋子空曠,陳滿了書架,還有更多的蘭花架在邊邊角角。緊貼著雞籠山,這屋子潮味重,且有種陰森感。醉鯉子在二樓也生了炭火,但如此大的屋子,這一丁點(diǎn)的炭火絲毫沒有影響力。
轉(zhuǎn)到另一側(cè),看到了一間間的房。我們看到了儀器、試管、皮管,以及成排的各種塑料瓶。在這些器皿背后,有花香在漫出來。這香,與我們平時聞到的香不一樣,幽雅,淡定,且有股持久力。我問,這是什么花提煉的?醉鯉子說,這是迭迭香。
在最末一間,我們看到了一塊塊的肥皂。做皂的工具在一邊。
我把皂放在鼻子前,嗅著。
在一個花香的世界里,鼻子反而不靈敏了。我聞這,聞那,感覺似乎差不多。但我知道,這是我的錯覺,聞多了,鼻子就不靈了,更何況是置身在一個滿是花香的空間里。
做肥皂就是她的謀生手段,手工制作植物皂,通過網(wǎng)絡(luò)進(jìn)行銷售。她的生活或許如這個空間,有點(diǎn)零亂,但充滿了花香。這份自在,只有她自己才能體味。植物是有靈性的,唯有通靈性的心才能讀懂其中的美與好。
花香從房里穿越出來,外溢到院子,與草木的味道、露水的味道和山野的味道融合到一起。
她給我介紹每個空間的用途,其實,有些我是聽不懂的。但我喜歡她的介紹,這里的每一個瓶瓶罐罐里有著它們的功能和分工。原先以為,做皂是件容易的事,但看了設(shè)備和場地后,我推翻了原先的想法。
醉鯉子提了一個塑料瓶,里面盛了水。她說,我們就去喝這個水。我說,這是什么水?她說是花卉蒸餾提煉出來的。我不禁一喜。
回到院子里,踩著落葉,呼吸著南北湖吹來的夜風(fēng)。夜風(fēng)吹散了屋里帶出的花香,但花香已沁入心里,持久散發(fā)。
剛才,在雞籠山前的屋前,我看到一塊碑,碑筑在墻內(nèi),講了院子的來歷。原先這里是永思學(xué)堂的舊址。我知道永思學(xué)堂,那是吳俠虎創(chuàng)辦的學(xué)校。白天,在南北湖,與雙虎說到俠虎老人,說到老人對我的關(guān)心,我不禁哽咽?,F(xiàn)在,竟神奇地站到了學(xué)堂的舊址。
歷史有時候就是這般的機(jī)緣巧合。
臨近子夜,醉鯉子拿出了珍藏的酒。那是她自釀的桂花酒。
酒,裝在一個類似葡萄酒瓶的瓶子里,外面還做了塑封。醉鯉子開了一半,就開不了了,遞到我們手上。我擰了擰木塞,擰不動。我說找把老虎鉗或者開刀之類的東西,但醉鯉子找了一圈也沒找到。最后還是雙虎,他喝酒多,有經(jīng)驗,他把木塞弄斷,用筷子往里戳,這樣才把酒弄出來。
酒漿呈紅色,黏稠、甘甜。細(xì)嘗,有一股桂花的香溢出來,雙虎說太甜,我說果酒就該這樣。我喜歡這酒。酒綿柔,又有后勁,甜中帶兇,有回甘。
然后,醉鯉子不見了,又聽到炒菜聲從隔壁傳來。她又準(zhǔn)備起菜肴來了。
菜有三個,一是白切羊肉,她從平湖帶來的。二是海白蝦,是她回程的時候買的。還有一個菠菜,我沒問菠菜從哪里來,或許就是她自己種的。
三個男人,一個女人。在午夜時刻,在這個幽閉的環(huán)境里喝起了小酒。窗外,南北湖的水汽或許正在源源涌來,但炭火溫暖著我們,散發(fā)著熱與光。雙虎在說他在秦山發(fā)現(xiàn)秦蘭的事。他說是野生的,有兩株,他掘走了其中的一棵。就這樣,我們說著蘭花,以及其他零碎的話題。
其間,我上趟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在對面的兩層樓里,須穿過整個院子。我再次置身于院落,前面是三個人走院子,現(xiàn)在我則是一個人。
走進(jìn)那幢老宅,就仿佛走進(jìn)歷史里。
此刻,一片靜謐,只有屋內(nèi)幾盞蒼白的燈。高大的屋里,燈影迥然。貼山而居的房子,有一股別的房間沒有的寒氣和魅氣。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不久,門又悄無聲息地自己回去了。在一片寂靜里,我只看到那道門在動。我想,沒有一點(diǎn)膽量的人,是不敢一個人這樣生活的。
走了這一趟,對醉鯉子產(chǎn)生了更多的敬佩。原先熱鬧的一個村子,只剩下她這個院落。她一個人生活在這樣一片廢墟里,唯有寂寞和黑暗在四周守候她。
我不知道在更深的夜里,后山上會不會有其他的聲音。那些鳥獸蟲草,都會有各自的聲音和響動。她一個女子,生活在這樣一個場所,是讓人驚詫的。用奇女子來形容她,是不過分的。
臨別,她執(zhí)意要送我們仨每人一瓶桂花酒。推托再三,最后還是每人懷抱一瓶出來,潮濕的地上都是我們的腳步聲。
天上有一輪月亮,不透,夾了層灰霧。
我們說著話,聲音從變成廢墟地的村莊里穿過,漸漸遠(yuǎn)去。
我回望,那個變得朦朧的小院。我想,她就這樣一個人守著她的小院?,F(xiàn)在,真的變成孤人了,四周無人,既黑又啞。漫漫的夜正無邊無際地卷涌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