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目前高校普及的古代文選作品選注釋中存在大量異音現(xiàn)象,不同版本的注釋不盡相同,有些注釋意義完全相同只有字音的差異,有些是字音一樣意義相近或不同,還有的則是干脆字音字義全然不同,這對作品選的整理以及知識的傳播產(chǎn)生一定的負面影響。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兩則異音材料,來總結(jié)出現(xiàn)這種現(xiàn)象的原因。
例1:“罔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句①
這句話的意思為,把薜荔編織起來做成了帷幕,析開蕙草做的幔帳也已經(jīng)鋪好了。對于“擗”字的解釋,袁行霈和羅宗強版本的《古代文學作品選》將其釋為“分開”,并注音為“pì”,而郭錫良、朱東潤和袁世碩的版本則釋為“析開”,注音為“pǐ”。二者的主要差別在于字音的注釋上,《漢語大字典》將“擗”解釋為“捶打”和“古同擘”,注音分別為“pǐ”和“bò”。
根據(jù)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得出,“擗”的上古音是並母錫部,又《廣韻校本》:“擗,撫心也,房益切?!逼渲泄乓魧賮K母昔部開口呼三等韻入聲梗攝。觀察“擗”及其聲符和同小韻字的上古音和中古音可以得出,它們的上古音聲紐相同或相近,皆為重唇音。在中古音中“房”屬並(奉)母,屬全濁聲母;“必”屬幫(非)母,屬全清聲母;“芳”屬滂(敷)母,屬次清聲母;“博”屬幫母,屬全清聲母;“卑”屬幫(非)母,屬全清聲母?!稄V韻》的三十五個聲母到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輕唇音是從重唇音里分化出來的,條件是在合口的三等韻前變?yōu)檩p唇,在其他韻前則仍讀重唇。唇音分化比較早,大約從中晚唐起就開始成系統(tǒng)地分化了。并且這些字的古音都屬于入聲,《中原音韻》以后,就發(fā)生了“入派四聲”的語音演變,現(xiàn)代普通話沒有入聲字,古代入聲字到了普通話里已轉(zhuǎn)到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去了,其規(guī)律為“全濁聲母變陽平,次濁聲母變?nèi)ヂ?,清聲母字變讀上聲”。②
“擗,房益切”,此反切較為平易,按照反切拼讀規(guī)律,理應(yīng)折合為“pí”,那“pǐ”、“pì”和“bò”音的形成,想必另有較為特殊的成因。在上文中我們知道“擗”同小韻字的切上字均為清聲母,它們根據(jù)反切拼讀規(guī)律切出來的音應(yīng)為上聲,那么“擗”的“pǐ”音的形成原因就很明顯了,給“房益切”折合今音時 ,不是從反切和歷史音變規(guī)律方面入手 ,而是依同小韻字進行類推,操作過程中, 受同小韻字其它反切的影響 ,因此使“房益切”折合出了“pǐ”音。
至于個別古代文選作品選將此反切拼讀為“pì”音,當受到聲符“辟”的影響,“辟”的上古音是幫母錫部,中古音是必益切,“僻”的上古音是滂母錫部,中古音是芳辟切,在“入派四聲”的語音演變過程中,難免會有同聲符字互相影響和沾染,使得彼此的反切在折合為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時聲調(diào)發(fā)生了改變。
而“bò”音的拼讀形成的原因也比較特殊,《說文解字》將“擗”釋為“撝也?!抖Y記》云‘燔黍捭豚?!督?jīng)典釋文》云‘捭,卜麥反。’注作擗。又作擘。”說明在古代“擗”和“擘”通。又《中原音韻》說:“擗屬幫母伯小韻,入聲作上聲,皆來部。同韻部的字有‘伯、百、栢、迫、擘、檗’。”所以“bò”音的形成當受其同韻部字的影響。
綜上所述,郭錫良、朱東潤和袁世碩的版本將“擗”釋為“析開”、注為“pǐ”的讀音是正確的,而袁行霈和羅宗強版本將其釋為“分開”、注音為“pì”可能受聲旁“辟”的影響。
例2:“慘郁郁而不通兮,蹇侘傺而含戚”句③
這句話的意思為,慘惻郁悶襟懷不能舒展,惆悵失意心中滿含悲戚。對于“傺”字的解釋,袁行霈、郭錫良和王力版本的《古代文學作品選》將其釋為“瞠目失神的樣子”,并注音為“chì”,而朱東潤的版本則釋為“失志貌”,注音為“jì”。二者的主要差別除了在于字音的注釋上,其意義的解釋也不盡相同?!稘h語大字典》將“傺”解釋為“逗留、留住”,注音為“chì”。
根據(jù)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得出,“傺”的上古音是透母月部,又《廣韻校本》:“傺,侘傺,丑例切,又敕加切。”其中古音屬蟹攝開口三等去聲徹母祭部跇小韻。觀察“傺”及其聲符和同小韻字的上古音和中古音可以得出,它們的上古音聲紐不盡不同,“傺”、“懘”為舌頭音,“祭”為“精”組字音,且“懘”上古音的韻部是祭部。在中古音中“丑”屬徹母,次清聲母;“子”屬于精母,全清聲母;“尺”屬穿(昌)母,次清聲母。古代的“見”、“精”兩組聲母凡在現(xiàn)代開口呼韻和合口呼韻前就保持 [?]、[??]、[s]或[k]、[k?]、[x] 的讀音,而在齊齒呼和撮口呼前就變成了[?]、[??]、[?],這在語音學上叫“同化作用”。④ 錢大昕《舌音類隔之說不可信》一文認為上古漢語里只有舌頭“端透定泥”,沒有舌上“知徹澄娘”。⑤ 《廣韻》中的去聲到了現(xiàn)代普通話全部都為去聲。
“傺,丑例切,又敕加切”,此反切按照反切拼讀規(guī)律,“傺”為徹母祭韻,折合為“chì”是正確的,那“jì”音的形成的原因肯定與其同小韻字和聲符字有關(guān)系。在上文中我們知道“傺”同小韻字“懘”上古音的韻部是祭部,其聲符字“祭”的上古音是精母月部,中古音是子例切,根據(jù)反切拼讀規(guī)律照常切是沒問題的,但是切為“jì”的音我們就不得不懷疑此結(jié)果受其聲符讀音的影響了。
在《廣韻》《集韻》中“傺”的反切都為丑例切,音懘,釋為“止也”。朱熹給《離騷》作注說:“忳鬰邑余侘傺兮。侘傺,失志貌。傺,住也,楚人謂住曰傺?!睋P雄《方言》曰:“傺,逗也。注:逗即今‘住’字?!睆倪@里我們可以看出“傺”在上古時代是“逗、住”的意思,其“失志貌”義是后人給《楚辭》做注時根據(jù)上下文意思解釋的,可能已經(jīng)和本義脫離了。在《洪武正韻》中,“傺”有三個讀音,其中之一便為“霽母齊部霽小韻,子計切,去聲”。從這個材料我們可以得出,在《洪武正韻》時期,“傺”的聲紐其中之一便為“霽”母,這也應(yīng)當作為將“傺”拼讀為“jì”的一個可能原因。
綜上所述,袁行霈、郭錫良和王力版本的《古代文學作品選》將“傺”注音為“chì”的讀音是正確的,而朱東潤的版本注音為“jì”可能受聲旁“祭”、同小韻“懘”的上古音和《洪武正韻》“傺”的反切的影響。但這幾個版本將“傺”釋為“瞠目失神的樣子”或“失志貌”,都和原詩中“傺”的本義“逗留、停住”有差別。
所以,通過對上文中的兩個例子進行具體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作品選注釋中存在的異音現(xiàn)象容易受同小韻字的影響。范新干在《“北及”怎么切出了“zào”音》一文中提到“這類小韻之中,那些不存在既成讀音的字, 它們的今音自應(yīng)依歷史音變規(guī)律而折合,按照異變讀法推定出來的只能是一種錯誤的結(jié)果。當小韻之字存在多類異變音時,折合失誤的誤類往往也會隨之而增, 以致形成多重的歧異格局。” 除了受同小韻字的影響,還有可能是該字聲旁讀音的影響,以及歷史上語音的多次演變,我們在找異音現(xiàn)象存在的原因時,一定不要錯過從歷代韻書中找證據(jù)。
參考文獻:
[1]郭錫良《漢字古音手冊》,商務(wù)印書館,2011年版。
[2]周祖謨《廣韻校本》,中華書局,2017年版。
[3]唐作藩《音韻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
[4]許慎《說文解字》,中華書局,2018年版。
[5]范新干《“北及”怎么切出了“zào”音》,中國語文 2009年第 6期。
注釋:
① 出自屈原《九歌·湘夫人》,既張:已經(jīng)鋪好。
② 唐作藩《音韻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74頁。
③ 出自屈原《哀郢》,蹇:艱阻,不順利。
④ 唐作藩《音韻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23頁。
⑤ 唐作藩《音韻學教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8頁。
作者簡介:白曉妮(1995.02—),女,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碩士,西北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