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隱與性情：易代之際宋濂心態(tài)初探

歐陽娉

摘? ? 要： 宋濂，生活于元明之際，近五十入仕，然累官學(xué)士，榮翰林之冠冕，太子講經(jīng)，育東宮之德才;或著書立文、以詩存史，溯詩經(jīng)風(fēng)雅;或修史定禮、參政論道，有賢臣氣象。朱元璋譽之為“開國文臣之首”。本文針對宋濂元末明初入仕之輾轉(zhuǎn)和修史之艱辛，管窺一代文臣仕隱心態(tài)。

關(guān)鍵詞： 宋濂? ? 仕途? ? 元明易代? ? 明太祖

易代之際，前朝舊臣與今朝新貴身份發(fā)生轉(zhuǎn)變，尤其文臣，其仕途選擇可見價值取向。明清易代，其遺民群體影響巨大，原因不乏為清朝外族，不為正統(tǒng)所容。然元明亦是統(tǒng)治階級種族變遷，卻少于關(guān)注，當(dāng)時士人群體多以舉薦入仕，且常于元末避世，俟新朝治國從政，此以宋濂為代表。

一、行藏亂世，蟄隱待躍

宋濂，元末明初時人，因與其祖父同日生，故名為壽，后改名濂，字景濂，號潛溪，別號龍門子、玄真遁叟等，族至宋濂時才遷居金華浦江（今浙江浦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有記：

元末文章，以吳萊、柳貫、黃溍為一朝之后勁。濂初從萊學(xué)，既又學(xué)于貫與溍，其授受具有源流。又早從聞人夢吉講貫五經(jīng)，其學(xué)問亦具有根底?！睹魇贰峰ケ緜鞣Q其“自少至老，未嘗一日去書卷，於學(xué)無所不通。為文醇深演迤，與古作者并。在朝郊社、宗廟、山川、百神之典，朝會、燕饗、律歷、衣冠之制，四裔、貢賦、賞勞之儀，旁及元勛巨卿碑記刻石之詞，咸以委濂，為開國文臣之首。士大夫造門乞文者，后先相踵。外國貢使亦知其名，高麗、安南、日本至出兼金購其文集”……方孝孺受業(yè)于濂，努力繼之，然較其品格，亦終如蘇之與歐。蓋基講經(jīng)世之略，所學(xué)不及濂之醇。方孝孺自命太高，意氣太盛，所養(yǎng)不及濂之粹也。①

在元一朝，宋濂隱于浙東，文學(xué)成就極高，與高啟、劉基并稱為“明初詩文三大家”，又與章溢、劉基、葉琛并稱為“浙東四先生”，被明太祖朱元璋譽為“開國文臣之首”，學(xué)者稱其為太史公、宋龍門。

元順帝至正九年閏七月，因危素等薦，舉宋濂為將仕郎、翰林國史院編修官，雖辭官不受，宋濂仍感危素舉薦，特于《芝園后集》卷九《故翰林侍講學(xué)士中順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危公（素）新墓碑銘》提及此事：“私念公相知特深，在前朝時欲尉薦入使館?！雹阱ヅc危公交好，然知元代政權(quán)此時已雨打風(fēng)吹，黑云漠漠，危機四伏，不可強扶，否則只會一同覆沒，故堅決請辭，辭后入山著書立作，避世過隱士生活，其間亦有文名于外，然拒不就職。

及至正十八年三月，“朱元璋軍隊取睦州，宋濂遣家人入諸暨勾無山，己則獨留為行”③。元明之際，戰(zhàn)火頻起，涂炭生靈，民不聊生，宋濂睹此慘狀，其后《送許時用還越中序》憶及仍為觸目，尤見悲戚：“曾未幾何，金華陷于兵，士大夫螻蟻走……濂時苦心多畏，而土著民往往凌虐流寓者，白日未盡墜，輒翳行林坳，抄其囊橐物，甚至或至殺人?！雹苎髌?，干戈四起，元代氣數(shù)已顯出頹盡之勢。

因決意避禍，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郡守王宗顯“承遣使者來山中，賜以書幣”⑤，以五經(jīng)師聘，宋濂作《答郡守聘五經(jīng)師書》辭之，并表示：“聞命驚愕，不知所云?！雹揠m是如此，宋濂心中仍渴望入仕，以文韜雄才、理政方略，于亂世中謀一番事業(yè)，但其眼光精卓，深知無論元帝、王宗顯皆不是可事之君，折腰就仕易致罹禍，然若有明主，必追隨之。

二、擇木而棲，經(jīng)綸濟世

這一天并未讓宋濂久等，至正十九年正月二十七日，朱元璋聘宋濂為婺州郡學(xué)五經(jīng)師，此后，宋濂進入朱元璋麾下的文臣集團。至正二十年三月一日，宋濂、劉基、章溢、葉琛并征至應(yīng)天，這次應(yīng)召應(yīng)天，除江南儒學(xué)提舉外，朱元璋命宋濂為其子朱標(biāo)授五經(jīng)之學(xué)。朱標(biāo)為長子，其講師承擔(dān)之責(zé)甚重，一定程度上同于太子講師，行先賢事，擔(dān)天下責(zé)，此次任命足見朱元璋對濂忠誠才干之信任。

宋濂赴南京途中，與友人交游酬唱，頗為暢快，期間劉基作《涇縣東宋二編修長歌》贈宋濂，宋濂隨之作《次劉經(jīng)歷韻》。此時興致遠非小龍門山可比，雖年過知命之年，然意氣風(fēng)發(fā)不輸清俊，方至此時，宋濂已得朱元璋青睞，將愛子授業(yè)重任交至宋濂，可見器重。及后三年，宋濂勤謹(jǐn)本業(yè)，恪盡職守，立一方水土，作經(jīng)濟文章，君臣關(guān)系日親，至正二十二年八月，故而宋濂告歸省親之際，得朱元璋恩賞：“（壬寅八月）告歸省親，有白金文綺之賜，且曰：‘卿之誠愨，朕素知之，故有此賜耳?！雹?/p>

第二年五月，朱元璋建禮賢館，延請名臣大儒“與論經(jīng)史及咨以時事，甚見尊寵。至是，復(fù)命有司，即所居之西，創(chuàng)禮賢館處之。陶安、夏煜、劉基、章溢、宋濂、蘇伯衡等皆在館中”⑧。順帝至正二十四年，四月二日，朱元璋感念父母，竟于宋濂等人前悲愴痛陳，不能自已，君臣之間真情流露如此，緊密之切，感恩尤深，不可謂不信任。后三日，朱元璋更是作詩賜宋濂，足見恩寵：

景濂家住金華東，滿腹詩書宇宙中。

自古圣賢多禮樂，訓(xùn)今法度舊家風(fēng)。⑨

同年十月，上改宋濂為起居注，《潛溪集》卷二《行狀》陳：“甲辰十月，改起居注。先生侍上左右，知無不言，補益甚重?！雹馑^起居注，即記錄帝王的言行，顧炎武在《日知錄》中講：“古之人君，左史記事，右史記言，所以防過失，而示后王。記注之職，其來尚矣?！?1《日下舊聞考》有載：“明初，甲辰年設(shè)起居注，秩正四品，以宋濂、魏觀為之，吳元年改正五品，后革。十四年復(fù)設(shè)，改正七品，以單仲立為之，久之復(fù)革?！?2朱元璋生性多疑，難以捉摸，伴君本險，然宋濂仍隨其左右，既見君臣信任，又隱知濂之政治敏銳度，深知帝王心，卻不惹上猜忌，深沉靜默，虛懷若谷。

至正二十五年，正月，朱元璋御端門，與宋濂論帝王之學(xué)，“明年正月，上御端門，與先生論及黃石公《三略》，且口釋之。先生進曰：‘《尚書》二《典》三《謨》，帝王大經(jīng)大法，靡不畢具愿陛下留意講明之。上曰：‘朕非不知《典》《謨》為治之道，但《三略》乃用兵攻取，時務(wù)所先耳”13。宋濂博學(xué)雅聞，見解精準(zhǔn)，與主君論政有法，上言進策有方，而身居太子講師，亦知其職，四月“上箋謝恩，勸朱標(biāo)進德修業(yè)，朱元璋得書喜甚，賜書及文綺”14。

景濂居太子講師之位，克勤克儉，勸學(xué)朱標(biāo)，為朱元璋所喜，恩寵又進?？梢哉f從至正十八年因朱元璋入仕起，雖元末易代、風(fēng)雨飄搖，然宋濂一路平順，未有坎坷之失，且與鴻儒名士觴詠往來，與君主情誼日漸深厚，又未失文臣本分，深受器重，為其開國文臣之首奠下基礎(chǔ)。

三、主修元史，史筆至情

入明后，宋濂更受寵信，于洪武二年赴召修《元史》，二月，“開局修《元史》，以宋濂、王祎為總裁，八月癸酉書成。凡紀(jì)三十七卷、志五十三卷、表六卷、傳六十三卷”15。此事，宋濂《鑾坡前集》卷十《寅齋后記》亦有記載：“洪武二年春，濂以總修《元史》被召來京。然史事貴嚴(yán)，詔命禮部統(tǒng)之，設(shè)局分科，限絕外內(nèi)，將以日視其成?！?6

一般新朝初建，執(zhí)政者皆會主事修前朝史事，以標(biāo)示正統(tǒng)，汲取經(jīng)驗教訓(xùn)，求得長治久安。故而慎重修史之人，一需文才兼?zhèn)?、德深藝高，天下文人可服之，二需敬忠事上、帝王心悅，畢竟修撰前朝之事既要客觀嚴(yán)謹(jǐn)，又要有所取舍，君主悅納。強如司馬遷，漢武一朝，秉筆直書，對歷史人物或歷史事件都經(jīng)過了大量調(diào)查研究，并對史實反復(fù)作了核對，實錄歷史，以饋后人。雖史書最大限度地做到客觀公正，但仍不乏史官個人感情色彩。

宋濂于元，曾數(shù)辭入仕，雖于元一朝未有功勛建樹，卻始終保持清醒的政治敏感，置身“事”外，以旁觀視角更加客觀地評述有元一代之得失，且為天子心腹，濂更清楚當(dāng)朝政治傾向，以使《元史》得修之余，更大限度地契合史實。

洪武二年六月，太祖除宋濂翰林學(xué)士、中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洪武二年六月）丁亥，以宋濂、王祎為侍制”17。所謂“知制誥”，在唐開元年間成為一種正式官稱，至宋成熟，楊果先生指出：“大約在于知制誥是以有文學(xué)之人召試后而命，為朝廷典掌詔誥、遷官多可至二府的重要官職，為士人所欽羨，于是有了類似文學(xué)職名的作用?！?8同年八月，詔宋濂修《禮書》。此時，宋濂修《國史》《元史》《禮書》，文臣之首地位可見一斑。

明太祖洪武三年正月，朱元璋賜宋濂翰林學(xué)士，《明太祖賜翰林學(xué)士誥文》足見厚愛：

“翰林之職，掌制作而備顧問，必擇能文有學(xué)之士居焉。起居注宋濂生于金華文獻之邦，正學(xué)淵源，有自來矣。況侍朕歲久，深知其人，嘗由儒臺陳訓(xùn)東宮，記言右史。爾者總修《元史》，尤究心于筆削，朕甚嘉之。是用升擢，俾司代言。爾尚夙夜恭勤，務(wù)展所蘊，使文辭流暢，治體昭明，庶副朕簡拔之意?？墒诤擦謱W(xué)士，知制誥，兼修國史，宜令宋濂，準(zhǔn)此。洪武三年正月?！?9

由此可見，主修《元史》一事宋濂做得極為妥帖，其聞道正統(tǒng)，文筆洗削凡近，典雅宛然，涉略廣泛，著述頗豐，且心系黎庶，太祖以為才，拔擢之心昭然20。同年二月六日，開局續(xù)修元史，仍以宋濂、王祎為總裁，七月一日全書告成，此番成果顯著，于世有功，諸多艱辛可見《元史目錄后記》：“至若順帝之時，史官職廢，皆無《實錄》可徵，因未得為完書。上復(fù)詔儀曹遣使行天下，其涉于史事者令郡國上之?！?/p>

然宦海浮沉，宋濂孫宋慎事涉胡惟庸黨案，宋濂一家連坐被刑。宋濂因太子與馬皇后力救，徙四川茂州安置，雖得以保全，但家族罹難，獨存甚苦。明太祖指向舊臣的刀已經(jīng)向宋濂下手了，流血犧牲使得帝權(quán)更為鞏固，君臣博弈，哪怕宋濂已經(jīng)退避鋒芒，仍不免卷入其中。洪武十四年五月二十日，宋濂卒于夔，正德間，追謚文憲。景濂仙去，代表著開國文臣、一代風(fēng)華，自此凋零。

綰結(jié)仕途，宋濂擇主之后，簡在帝心，開國初始，百廢待興，除修史之外，上有多事與其議定，且景濂鄭重其事，未有耽擱，通宵達旦，歷據(jù)漢、唐前事，引以為鑒，幾番衡量，并據(jù)實而慮，方奏上陳書，為太祖解憂排難。終濂一生，隱于山林仍名遍天下，居于朝堂引時代文風(fēng)，仕隱之間，易代仍持赤誠，浮沉篤知前路，雖時勢動搖，而其心如一。

注釋：

①[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別集類二十二卷，影印版。

②④⑤⑥⑦⑨⑩13161920[明]宋濂，撰.黃靈庚，主編.宋濂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1458，484，252，252，2350，2289，2350，2350，531，2281，342.

③1415徐永明.宋濂年譜[M].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77，107，117.

⑧17[明]胡廣，撰.明太祖實錄[M].明抄本.

11[清]顧炎武，撰.陳垣，校注.日知錄校注[M].合肥：安徽大學(xué)出版社，2007：1006.

12[清]英廉，撰.日下舊聞考[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六十四.

18楊果.兩宋外制官考述[A].鄧廣銘，漆俠，主編.中日宋史研討會中方論文選編[C].石家莊：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1991：233-234.

參考文獻：

[1][明]宋濂，撰.黃靈庚，主編.宋濂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

[2][明]胡廣，等纂修.明太祖高皇帝實錄[M].明抄本.

[3][明]談遷撰.國榷[M].北京：中華書局，2017.

[4][清]張廷玉，等撰.明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4.

[5][清]夏燮撰.明通鑒[M].北京：中華書局，2014.

[6]徐永明.文臣之首——宋濂傳[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7.

[7]徐永明.宋濂年譜[M].杭州：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