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想起西安城里賈老師那幢文氣氤氳的上書房,想起上書房里先生常坐的那把寬大的靠背椅,想起闊大的寫字臺上那環(huán)立了滿滿一周的佛像和眾神像們,想起他正攤開看著的一部古書,古書上橫放著一副精致的白色老花鏡,想起那時的我好奇地戴上了他的老花鏡。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第一次去古都西安,不是奔著羊肉泡饃、褲帶面、大刀涼皮兒以及肉夾饃們?nèi)サ?,在這座一千萬人口的大城市,小丫心心念念想見的只有作家賈平凹。彼時,我正被他的散文和小說們迷得昏天黑地,臺灣著名女作家三毛曾給賈平凹寫信:“您的書,我是連標(biāo)點符號都要仔細(xì)研究的,直看得眼睛都要瞎掉了?!蔽覜]三毛那么嚴(yán)重,但我的近視明顯是越發(fā)的深了,這筆賬必須記在他身上——我渴望著能在這座美麗廢都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與他狹路相逢。
我一個人在偌大的西安城里流浪,覺得這里的一草一木都彌漫著他的氣息,一磚一瓦都跟他有著莫名其妙的關(guān)系,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疑似他家鄰居。
如果不吃回正宗的羊肉泡饃簡直有失一個正宗吃貨的身份。我在老孫家羊肉泡饃館那百年不散的暖香中坐下來,在店家小二哥的熱心指導(dǎo)下認(rèn)真學(xué)習(xí)著一碗羊肉泡饃的正確吃法。忽然想起許多年前,當(dāng)賈平凹還是賈平娃的時候,那年14歲的他穿著家編的草鞋,戴著一頂飛了邊邊兒的爛草帽,留著漆黑的蓋蓋頭,背了用粗麻繩捆著的鋪蓋卷兒跟著文革串聯(lián)的隊伍第一次進(jìn)了西安城,一眼看到巨大的鐘鼓樓,駭?shù)妙^上的草帽兒都掉了下來;他看到商場里吊著的香腸,認(rèn)定那是加工過的胡蘿卜;走進(jìn)街頭的泡饃店,他和今天的我一樣不知所措。五分鐘后,我掌握了享受一碗正宗羊肉泡饃的全部要領(lǐng),而此時,賈平娃變成的賈平凹早已成為西安這座歷史文化名城最耀眼的一張文化名片,以及最具特色的土特產(chǎn)。
我把一只虎背、金圈、菊花心的饦饦饃拿在手里,耐心地掰成黃豆粒大小的塊塊兒丟在大黑碗里,等待著它們被投進(jìn)滾滾的濃湯里沸煮,變成一碗濃郁醇香的“水圍城”再送回到我面前。聽人說,當(dāng)初留著蓋蓋頭的平娃吃法那可是相當(dāng)?shù)谋牒?,他是拿著整個的饃直接就蘸了辣子醬吃的,最后不得不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奪門而逃,逃回了他陜西省商洛市丹鳳縣棣花鎮(zhèn)東街的賈家老宅。丹鳳縣棣花鎮(zhèn),這是一個既山清水秀又貧困落后的地方。棣花鎮(zhèn)的對面有一座凹形的筆架山,筆架山上沒有筆,那筆在平娃的小書包里,書包是娘用一塊藍(lán)花枕頭的襯布改的,娘買不起書包。平娃5歲時就鬧著要上學(xué),學(xué)校嫌他小,不肯收,他就抱住桌子腿兒哭著不走,淚蛋子成雙成對兒地掉,于是第二天他就坐在了一年級的教室里。沒凳子,大伯扔給他兩根劈柴,他把兩根劈柴棒橫擔(dān)在別人的凳子上,坐上去卻夾屁股,平娃就把它們豎過來,插在前后桌子的泥臺里騎了上去。于是,在那座跑風(fēng)漏氣的鄉(xiāng)村寺廟里,賈平娃騎著兩根劈柴棒認(rèn)識了他這輩子的第一個漢字。從此,中國的漢字們就一個跟著一個前赴后繼在他身上附了體,變成了他血肉的一部分,使他手中的那支筆顯得格外好用。平娃最喜歡考試了,考試總能給他光榮,更喜歡作文課,作文總能令他出彩??上?,剛上到初中二年級,爹就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他的學(xué)上不成了,當(dāng)兵也沒驗上,招工不是被嫌個子矮就是被人頂替了,所有的門似乎都被關(guān)上了,他除了種地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民好像再沒別的出路了。留著漆黑蓋蓋頭的平娃不信這個邪,他踮起腳尖兒用石墨在自家山墻上寫下“天生我才必有用”七個大字,便把自己自薦到了公社修水庫的工地上。他刷標(biāo)語、辦《工地戰(zhàn)報》,他在腰間拴了繩子,把自己吊在半空里用大紅的油漆刷出比自己還高大魁梧的“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他小小的一個人,吊在大山的半山腰里俯瞰著山下渺小的村落與人家,大風(fēng)刮過來,把單薄的平娃刮得像一只隨時可能飛出天際的小小鳥兒。山里娃子賈平娃僅憑著一支好用的筆和一顆彪悍的心,就夢幻般地扭轉(zhuǎn)了自己的命運(yùn),由于在水庫工地表現(xiàn)突出而被革命群眾推薦上了工農(nóng)兵大學(xué)。最初錄取他的是西北工業(yè)大學(xué)航空專業(yè),他后來堅決轉(zhuǎn)到西北大學(xué)中文系去了,不然,中國就多了一名飛機(jī)制造師,而少了作家賈平凹,這還得了!1972年的春天,已經(jīng)19歲,體重卻只有70斤的山野后生賈平娃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告別了生他養(yǎng)他的棣花鎮(zhèn),這個19年里給他凍餓多于溫飽給他酸楚多于幸福的地方,獨(dú)自一人拎著一只破綠皮箱子被汽車運(yùn)進(jìn)了省城西安。他仰望著巍峨龐大的鐘鼓樓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在這座神一般的省城里成龍變鳳。在大學(xué)校園里,他是一個沒上過高中的孱弱的鄉(xiāng)下孩子,他每天一言不發(fā),他沒黑沒白拼著命地低頭學(xué)習(xí)。他走路也低著頭,兩只胳膊從不敢甩起來,他發(fā)現(xiàn)校園里的螞蟻特別多。他偶爾抬頭看看天,天上正飄過棣花的云。
我忽然覺得面前這碗羊肉泡是世界上最最美味的珍饈。棣花的賈平娃是用了多么兇狠的努力才把自己拉扯成了西安的賈平凹,并終于可以氣定神閑地坐下來享受一碗羊肉泡饃呀!從大一開始,平娃就開始了近乎瘋狂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他把退稿信貼在自己床頭不斷羞辱著自己,終于有一天,他憑著手里的那支筆單槍匹馬殺進(jìn)了中國文壇,打下江山,掙得尊嚴(yán)。他把自己拉扯成了著名作家賈平凹。平娃把自己“凹”了下去,文章卻在文壇凸了出來。
那次,在西安街頭第一次吃到了鍋蓋那么大的乾縣鍋盔后,我就在心里給賈老師頒發(fā)了一枚比乾縣鍋盔還要大還要厚很多的金質(zhì)獎?wù)?。那次,我沒有遇到夢中的賈平凹——他那時剛剛寫完他的第八部長篇小說《懷念狼》,正著手籌備著第九部長篇小說《病相報告》,他哪有時間在街上閑逛啊。那年,他49歲。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吃羊肉泡饃四年后的春天了。大概是老天于心不忍,竟暗中牽線把我堂妹嫁到了西安城。恰好,她婆家小姑子的大姑子的表叔的親同學(xué)也是位文學(xué)愛好者,聽聞我仰慕他們的賈平凹已久,甚感欣慰,便自告奮勇說一定想方設(shè)法遂了我的心愿。按說我應(yīng)該立生慚愧,想我一個業(yè)余的小作者,憑什么一定要去見這么一位大作家???難道見了人家,我的文章就也能上了中學(xué)語文課本?但又想,大狗小狗都要叫嘛,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大作家小作家都在路上,咱都是同志!何況縣里還給分配了重要任務(wù):請賈老師為我們獻(xiàn)縣文化館的《獻(xiàn)縣文藝》題寫刊名。
公元2005年的3月,春天的苔蘚剛剛?cè)揪G古城的灰瓦,整個西安城都像在抿著嘴兒微笑,在他那間著名的上書房里,我終于握住了賈老師那只著名的右手——他的手好暖。那一刻,我覺得整個春天的花都在這一刻盛大地綻放了,她們映紅了我的臉......
賈老師用他那一口標(biāo)志性的陜西方言招呼著我們,聽著他陜里陜氣的土腔,想著當(dāng)年唐太宗李世民就是用他這樣的腔調(diào)兒接見萬邦來朝,楊貴妃和唐明皇就是用他這樣的腔調(diào)兒談情說愛,感業(yè)寺的武媚娘就是用他這樣的腔調(diào)兒吟誦著“看朱成碧思紛紛......開箱驗取石榴裙”,頓覺眼前的廢都瞬間變得親切無比。想著眼前的這個人,他曾在新婚第一天就率領(lǐng)著他的新婚妻子向訂在墻上的一張300個方格的稿紙虔誠地跪拜;想著眼前這個人,他在每次完成一部重大作品后都會向著天地四方磕頭謝恩,我不由得又看了一眼他寫字的右手。賈老師是全國唯一一個始終堅持原始手寫的作家,至今仍拒絕使用電腦,他覺得用筆一筆一劃寫出來的漢字才更有神圣感。長期磕頭朝圣的人額頭上會生出繭子,賈老師的繭子不在頭上在手上。它們從他的手指上鼓出來,如枝上的樹瘤,又如手指上結(jié)出的琥珀,厚厚的,硬硬的,恰如一種明晃晃的態(tài)度和決心。我的心不由得緊了一下。
那年,賈老師53歲。彼時他剛剛完成了他的第11部長篇小說《秦腔》,又剛剛搬了新家,心中歡喜,便興沖沖帶著我們樓上樓下參觀他幾屋子的收藏,開心得像個孩子。他現(xiàn)在的書房“上書房”,是由當(dāng)初只有6平米的出版社廚房改造的“鳳凰閣”、西安北郊方新村的“靜虛村”、前幾年的“大堂”一路發(fā)變而來的,發(fā)變得越來越大氣磅礴,氣勢如虹。如今,更是被戲稱為陜西第二歷史博物館。幾屋子的藏品,一多半是出土的東西,別人都說那陰氣太重,不宜養(yǎng)生,尤其不適合他這樣一個患了肝病的人??上壬谄溟g讀書、寫作、吟詩、作畫、待客、烹茶、發(fā)呆發(fā)癡、默看默想、受用得很——他一個人就鎮(zhèn)得??!這足以證明我的感覺是對的。自他寫出了那部驚世駭俗的世情小說《廢都》后,我就認(rèn)定這是一條熱血的硬漢。在那浮躁、混沌又蠢蠢欲動的1993年,先生一拍驚堂木,亮出了他的心血之作,猶如往滾開的油鍋里倒進(jìn)了一杯冷水,全國為之沸騰,一時洛陽紙貴,“賈平凹”三個字變得婦孺皆知,被全國人民集體八卦著,又很快成為“禁書”,他遭到了公開的批判,被勒令深刻反省并寫出書面檢查,一時間,譽(yù)滿天下又謗滿天下,夸他的人和罵他的人都比他本人更激動。但先生自巋然,他默默承擔(dān)并頂住了來自四面八方的各種壓力,有淚只往心里流。他是那種從不說一句硬話,也從不做一件軟事的人,他只做他認(rèn)為對的,他還是那個什么都敢寫的“二楞”。
自《廢都》風(fēng)波之后,小丫每次到任何一座寺院,看到“大雄寶殿”這四個字都會立刻想到他,“大雄無畏”,說的就是他這樣的人吧。阿彌陀佛!
我奇怪,眼前這個中國文壇著名的病人,不僅毫無病態(tài),明明還骨肉均勻笑如蓮花健壯的很嘛。先生告訴我,他的病幾年前就已經(jīng)徹底好了,現(xiàn)在身體的各項指標(biāo)連醫(yī)生看了都心花怒放。之前江湖上曾風(fēng)傳,說先生是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之夜遭了一次雷擊后,身上的乙肝竟不治自愈。先生說:“哪有那么玄的事,是我自己醫(yī)好了自己的病?!蔽颐枺骸坝惺裁疵卦E?”他說:“做好事嘛,幫人嘛,讓自己開心嘛?!笔前?,自從35歲那年他去鄉(xiāng)間采風(fēng),不慎被傳染了乙肝病毒后,他就成了文壇著名的病人。他自己也曾感嘆“沒個傾國傾城的貌,卻有個多災(zāi)多病的身”??墒牵昧瞬〉乃挂彩强鞓返?。沒個傾國傾城的貌,好啊,正好省去了照鏡子的時間,能多出好多作品呢;有個多災(zāi)多病的身,好啊,相當(dāng)于隔三差五上著哲學(xué)課,受著老天的單獨(dú)教導(dǎo)呢?!拔魇┠敲疵?,林妹妹那么好,全是生病生出了境界,若活著沒生個病,多貧窮而缺憾。”先生認(rèn)為有病在身也是一種審美,把醫(yī)院的白墻幻作駐云,天使般的護(hù)士送了藥來,作想著輸液的管子一頭在天上,是天上的甘露進(jìn)入了身子哎?!坝腥藖硖酵?,卻忽然溫柔多情,說許多受感動的話,送食品,送鮮花。生了病如立了功,多么富有,該干的事都不干了,不該享受的都享受了,且四肢清閑,指甲瘋長,放下一切,心境恬淡,陶淵明追求的也不過這般悠然?!痹谒磥恚叭说纳眢w每一處都會說話,除嘴有聲外,各部無音,但所有的部位都能聽懂話的,于是感覺會告訴心和大腦,那有病的部位精神煥發(fā),有了千軍萬馬的英雄同病毒戰(zhàn)斗?!彼?,先生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捫胸自省,檢討著自己對身體的過度使用和透支,撫摸著有病的那個部位安慰道:“X呀,你對我太好了,好得使我一直不覺得你的存在,當(dāng)我知道了你的存在,你確是病了。這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終于明白了在整個身體里你是多么重要,現(xiàn)在我要依靠你,要好好保護(hù)你了,一切都拜托你了,X!病魔也是愛聽好話的,天長日久,能不被你的真誠打動嗎?何況又花了那么多的錢吃藥打針,甚至塞紅包給病魔的天敵——大夫,病能不好敢不好嗎?”瞧瞧,這么可愛的一個賈老師,估計連病魔都要被他給逗笑了呢,哪還舍得讓他生病。先生常說自己是核桃的命,要接受四方的敲打才能成器,所以他一向堅持默雷止謗轉(zhuǎn)毀為緣,一向伏低做小,該忍的忍了,不該忍的也忍了,終于有一天,他把自己低成了大海,沒有人能打敗大海的浩瀚與壯麗,先生不戰(zhàn)自勝。
沒錯,先生是核桃,他不怕被敲打出裂痕,那正是陽光照進(jìn)來的地方啊,何況他還是鼓,只會越敲越響。
那次,先生欣然給我們題寫了“獻(xiàn)縣文藝”四個大字,這種公益性的題字是他“幫人”的一部分。是啊,幫人一分有一分的歡喜,幫人十分心中就住了喜神,一個人一旦跟喜神做了親戚,那還有什么好怕的?現(xiàn)場看他寫字,只覺他每一筆都十分的用力,仿佛寫毛筆字也如砸夯一樣是一種力氣活兒。心里就樂:先生這是要大力夯實我們獻(xiàn)縣的文藝事業(yè)啊,感謝。我對先生說:“現(xiàn)如今,我也是在上書房行走過的人了,擱滿清那會兒‘上書房行走也是個不小的榮譽(yù)呢?!毕壬Φ溃骸捌鸫a相當(dāng)于廳級干部!”
“廳級干部”王小丫那次家中有事,沒敢在西安逗留,吃貨來不及去探索更多的西安美食,一路上反芻著先生的種種可愛,權(quán)當(dāng)點心。
河北小丫在被賈老師封為“廳級干部”后的第12個年頭,在某個失眠的冬夜里掐指一算,發(fā)現(xiàn)再過幾個月就是先生的66歲生日了,怎能不提前送上一份生日賀禮呢?于是,公元2017年的12月底,“廳級干部”趕忙身乘鐵鳥兒飛到了西安,第二次握住了先生那只著名的手。
上次來時春淺,這次來時冬深,算來恰是一個圓滿的輪回了。12年來我們絕少聯(lián)系,各自奮斗,各自成長。他已是享譽(yù)世界的作家,我也出落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樣,這模樣有一部分是先生給的——我一直要求自己要像先生一樣自強(qiáng)不息,天天向上。12年了,先生的手掌溫暖如故,但明顯感覺是更有力道了。我說:“賈老師,我能好好看看您的手嗎?”先生張著右手,竟有些害羞。我把他的手抓在手里,那是怎樣的一只手呀,手指上的老繭更加厚硬了不說,五根手指猶如根雕,竟沒有一個能伸直的,這只右手已經(jīng)被他生生的用得彎曲變形了!能不變形嗎?這只英雄的右手自他1973年走上文壇至今近45年的時光里已經(jīng)替他足足寫下了半個億的漢字,這半個億的漢字可是他純用肉手一個字一個字一筆一劃寫出來的?。ㄙZ老師迄今已出版了約1500萬字的著作,幾乎每篇作品連改帶抄都要至少三遍,再加上他寫下了大量的書畫、題字、序跋、授課稿、演講稿、簽名、書信,等等)。而且,這半個億的字還都那么好,純正端莊、含英咀華、妙趣橫生的漢語之美,好得沒法翻譯,翻譯成中文以外的任何一種語言都是一種損失和浪費(fèi)(雖然已被翻譯成了30多種語言)。必須承認(rèn),賈老師創(chuàng)造了當(dāng)代中國文學(xué)寫作史上的一個奇跡!
一個人要對文學(xué)癡迷到什么地步才會成為賈平凹這樣的特等勞模啊。賈老師說雞不下蛋雞就憋得慌,人這一生也干不了幾件事,對我來說也就是寫作,是農(nóng)人你就種好自己的田,是牧羊犬你就看好自己的羊。我這輩子有兩件事永遠(yuǎn)都不會煩,一件是吃飯,上頓吃了下頓還想吃,另一件就是寫作,老是有想寫的東西,老是覺得最好的作品是下一部。他此生的江山社稷都是這只右手幫他打下的,這手跟著他受累了!
其實,如今的他功成名就,該有的全有了,他幾乎得過中國文學(xué)界所有的獎,把中國的、外國的、獎杯、獎牌、獎?wù)?、獲獎證書加起來兩麻袋總也有了,他完全可以住著黃金屋守著顏如玉,富得流油閑得要命,過一種咸鴨蛋般的神仙日子,可他就是停不住,其實也不是他不想停,而是他壓根兒就停不下來。1978年的春天,他的短篇小說《滿月兒》一舉獲得了全國首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年輕的賈平凹在心里歡呼著自己的勝利,恨不得讓全世界人民都分享他的榮光??僧?dāng)他來到了首都北京,親自見到了中國文壇那些最優(yōu)秀也最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們,親眼目睹了他們的迷人風(fēng)采后,平凹沉默了。整整七天的頒獎會里他始終一言不發(fā)。晚上,26歲的賈平凹一個人走在北京長安街早春的夜風(fēng)里,冷風(fēng)拂動著他的衣角兒,他自言自語對自己說了許多的話。誰也不知道這個來自陜西的后生曾對自己發(fā)下了怎樣的宏愿,只知他從此以后越寫越猛,越寫越好,僅1985年他就一口氣發(fā)表了10部中篇,令文壇驚嘆。要想消滅賈平凹對文學(xué)的欲望,除非全世界的野草都被除了根。
還好,這么多年來他的右手也理解了他,從來也沒鬧過罷工,還順便把條右胳膊也鍛煉得又粗又壯如鋼似鐵。它太了解他了,他就是一個“貪”,干活兒沒夠。打小就這樣,活神仙都沒治。小時候,娘讓他進(jìn)山去打柴,他就高高興興跟著大人們?nèi)チ?,一早出去,天黑透了才背著小山也似的一大筐踉蹌著回來,壓得小小的肩膀又紅又腫,疼好幾天,娘心疼得落淚,他卻歡喜,覺得自己像個男子漢。
按照先生一貫的精神撫慰法,我估計夜深人靜時,先生沒少用他那只溫存的左手去撫摸著勞模的右手說些受聽的話,不排除各種阿諛奉承。我放開他的手,一陣鼻酸。
這次相見,先生又剛好抄改完了他的第16部長篇小說《山本》,一座莽莽蒼蒼山高水長的大秦嶺都被他收進(jìn)了這部50萬字的新作里。先生的書是越寫越多了,早已不僅僅是著作等身的問題了,如果把他出版過的書們摞起來供他自己仰望,恐怕他頭上的帽子又要掉下來了,就像當(dāng)年他第一次見到高高的鐘鼓樓時那樣??伤X瓜頂上的頭發(fā)卻是越來越少了,如果說頭發(fā)是穿在腦袋上的衣服的話,那么,賈老師腦袋上的衣服就有著“薄、露、透”的嫌疑,不過,這并不影響他越來越精神。男大十八變,我發(fā)現(xiàn)賈老師竟越變越好看了。他的眉眼越來越舒展,氣韻越來越祥和,馬上66歲的他,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都是一副春暖花開的樣子,連每根頭發(fā)絲兒都飽含著笑意。沒辦法,如今他正值青春年少,風(fēng)華正茂,連春風(fēng)都要讓他幾分得意呢——他是一個真正成了精的人。賈老師雖然成名甚早,但他坦誠地說他不喜歡自己50歲之前的作品,自覺幼稚可笑,他認(rèn)為自己50歲才剛剛開了一點竅,60歲才稍微懂了點事,如今,他的寫作才剛剛開始。怪不得他像個任性的孩子,不顧一切地干著自己喜歡的事,連看世界杯足球賽都能悟出一種小說的新寫法來,每寫一部新書就變換一種新的招數(shù),并著魔上癮,不斷顛覆自己,超越自己,這使得平日溫和謙卑的他一旦拿起筆來就立刻變成了一匹狼,一只禍害讀者,禍害評論家的狼,連評論家們都跟不上他令人眼花繚亂的新陣法;這使得今天的賈平凹和昨天的賈平凹每每四目相對都感慨萬千。
作為著名的四多作家(出版作品多、擁有讀者多、引起爭議多、評論文章多),他是國內(nèi)唯一一個始終堅持純文學(xué)寫作而又相當(dāng)不差錢的主兒,他的作品越寫越特,他自稱“天下奇丑,曠世孤獨(dú)”。他仗劍而行,獨(dú)孤九劍,有進(jìn)無退——他是一個在文學(xué)的天地間自在獨(dú)行的少年俠,他必須好好干。不然,讓他作品里的那些人物怎么看他?莊之蝶和唐宛、牛月清、阿燦們會怎么看?金狗、小水和劉高興們會怎么說?還有白雪、引生、夏天智們,他絕對不能讓他們失望!
12年的重逢配得上一頓好飯。早在剛下飛機(jī)時賈老師就打來電話問中午想吃點什么?吃貨一聽前輩請客忍不住原形畢露,淘氣勁兒立刻就上來了,問:“賈老師,我可以點飯嗎?”前輩說:“你盡管說!”我說:“賈老師,我想吃陳忠實《白鹿原》里提到的葫蘆雞?!彪娫捘穷^略顯沉吟,說:“我還真不知道哪里有賣葫蘆雞的,你到了咱再說?!币娏嗣妫Z老師循循善誘:“葫蘆雞就是燒雞嘛,燒雞有什么好吃的?不如我?guī)闳ヒ患液贸缘拇ú损^?!蔽倚闹邪没?,我這個不懂事的,只顧著自己自私自利,全忘了賈老師是個基本茹素的人,一向只喜各種雜糧蔬果的。我為什么要吃葫蘆雞?我應(yīng)該讓賈老師領(lǐng)著我們?nèi)ふ乙活^有著哲學(xué)思想的奶牛嘛,我們要像《廢都》里的莊之蝶那樣捧著它溫暖的乳房幸福地喝奶。正好同行的陜西朋友里有個養(yǎng)雞專業(yè)戶,他極為贊成賈老師的說法,說現(xiàn)在的雞40天就出籠,渾身的激素,不吃也罷。于是四個人集體槍斃了葫蘆雞,歡天喜地跟著賈老師去吃川菜。作為主人的賈老師遞給我一本厚厚的菜譜,吃貨推讓再三,不得已,見首頁上有道“麻辣林蛙”赫然在目,便說就吃它吧。豈料,耳邊廂立刻聽到一聲斷喝:“我就叫凹,你不能把我吃掉!”嚇得我的小心臟都少跳了一下。真要命,剛才要吃葫蘆雞,現(xiàn)在又要吃麻辣林蛙,簡直一點兒記性都沒有!我一邊暗中猛掐自己大腿,一邊微笑著繼續(xù)點菜,我想我當(dāng)時的笑容一定很詭異。
那頓飯大家辣味相投,吃得滿心的幸福。要知道能跟賈老師共進(jìn)午餐是件多么難得的事情啊。賈老師那么忙,就連披麻戴孝時都有人抓住機(jī)會索要簽名,企圖合影。一年365天,連老婆孩子都很少見到他。每天早上7、8點鐘就準(zhǔn)時來到上書房讀書寫作了,到深夜12點才回家休息,大年初一也不例外,吃完餃子立刻就往書房跑。除去辦公、開會、深入民間采風(fēng)和必要的應(yīng)酬外,他把所有的時間都浪費(fèi)在了與文學(xué)相愛這件美好的事情上。動不動就要關(guān)緊門窗、掩上窗簾、拔掉電話線、關(guān)掉手機(jī)、扭亮大燈,他在書桌上那環(huán)立了滿滿一周的眾神注視下,鋪開稿紙,拿起筆,他聚起他全部的精來去會他的神,投入他神圣而又莊嚴(yán),孤獨(dú)而又寂寞,艱辛而又幸福的創(chuàng)作中去,既貪得無厭又貪得無厭又貪得無厭。他勞動著,很雄,樣子很美。自從做了外公后,他有時也很想念隔輩人,大呼小叫地把人家叫來,玩不了多大工夫又覺得實在是吵鬧,耽誤自己干正事,就又硬著心腸把人家攆走。他是一個恨不得把一分鐘都掰成八瓣使的人。
我因為太幸福了,反而吃得很少。我說:“賈老師,您這頓飯會讓我飽很多年呢。”一旁的文友便齊贊:“看小丫說得跟詩一樣!”賈老師一邊夾起一根青菜幫子一邊笑著說:“凡是說得詩情畫意的都是假話?!背载洺脵C(jī)趕緊奉上自己的幾篇小文請前輩斧正:“賈老師,我這人一向野生野長,文字也另類得很,這次特意挑了幾篇比較鬼的,請您給指點指點?!鼻拜咇R上指點:“鬼不鬼,要別人說。”我在心里連抽自己幾個小嘴巴,怎么搞得?我竟然在中國最大的鬼才面前說自己的作品鬼,我真是活見鬼了!
我閉住嘴不再說話,仿佛嘴巴里正含著一只麻辣林蛙……
此后的幾天里,我一個人在美麗的西安城里四處流浪。我先后吃了西安飯店的葫蘆雞、長安竹間葫蘆雞、義鳴樓葫蘆雞、金牌老碗葫蘆雞、醉長安葫蘆雞、窄巷子陜菜館葫蘆雞、古今長安老茶坊葫蘆雞、古法葫蘆雞、秦味葫蘆雞、長安大排檔葫蘆雞。葫蘆雞們一個個都半睜著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肯定是號稱“長安第一味”的葫蘆雞們聽說賈老師在背后說了它們的壞話給氣的。吃了那么多的葫蘆雞,我自己都自慚形穢,根本沒敢告訴賈老師。不然,按照他小說家的神秘思維和他對大自然的一貫敬畏,他一定會把我看成是一只嘴角兒還淌著鮮血,胸脯上還沾著幾根雞毛的行蹤可疑不安好心的家伙。
我強(qiáng)忍著沒有告訴先生:葫蘆雞真的不是燒雞,葫蘆雞真的很好吃。
何必要打擾他呢,多給他點時間,讓他多寫點能夠打敗時間的文字吧。他寫,我們看,彼此都幸福。
我喜歡登上夜晚的西安古城墻。一到晚上,西安就變成了長安,一輪古月脈脈照看滿城燈火。我伏在城墻的垛口上仔細(xì)辨認(rèn)著,哪一盞是李白家的,哪一盞是杜甫家的,哪一盞是賈老師家的……
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yáng),賈平凹同志,你好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