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 玥 張紹冬
(1.山西財(cái)經(jīng)大學(xué);2.太原市通達(dá)運(yùn)輸代理總公司)
《詩經(jīng)·大雅·綿》“虞芮質(zhì)厥成”中,“虞”“芮”二國之地望,歷史上長期以來存在兩種說法:一種認(rèn)為皆在山西境內(nèi),虞國在平陸,芮國在芮城。這種說法流傳最廣。平陸縣至今還遺存有二君祠以紀(jì)念虞芮爭訟讓田之事,為當(dāng)?shù)卣攸c(diǎn)保護(hù)文物。另一種說法認(rèn)為,芮國在“同之馮翊”,即今陜西大荔、朝邑縣一帶。今人齊思和、劉毓慶二位先生已從歷史地理的角度考證上述二說之誤,并提出“陜西隴縣”說,令人耳目一新。但筆者在考察有關(guān)地理文獻(xiàn)后發(fā)現(xiàn),“陜西隴縣”說也是值得商榷的。“虞”“芮”二國應(yīng)當(dāng)在今甘肅省華亭縣境內(nèi)。
考定“虞”“芮”二國地望,需對有關(guān)二國地理考證之舊說做一簡單回顧。
“平陸—芮城”說,源自唐·李泰《括地志》:
故虞城,在陜州河北縣東北五十里,虞山之上。酈元注《水經(jīng)》云:軨橋東北有虞城,堯以女嬪于虞之地也。
間原在河北縣西六十五里。
故芮城,在芮城縣西二十里。古芮國也。晉《太康地記》云:虞西百四十里有芮城[1](唐)李泰等著.賀次君輯校.括地志輯校.中華書局,1980.(P114-115)。
李氏以“間原”為《詩》“虞芮質(zhì)厥成”中爭訟之地。賀次君《括地志輯?!分^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引文“虞山之上”下有“古虞國也”四字,無酈元注《水經(jīng)》文。這大概是過去關(guān)于“虞”“芮”地望最流行的的說法,然而考之相關(guān)史料和今人觀點(diǎn),在“爭訟”的前提下,此說存在兩個問題:
其一,作為確定“虞芮”地望的證據(jù)不充分。
《毛傳》和《史記》均明確“虞、芮爭訟讓田”是文王時事。
《毛傳》:虞、芮之君,相與爭田,久而不平,乃相謂曰:“西伯,仁人也,盍往質(zhì)焉?”乃相與朝周。入其竟,則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入其邑,男女異路,班白不提挈。入其朝,士讓為大夫,大夫讓為卿。二國之君,感而相謂曰:“我等小人,不可以履君子之庭。”乃相讓,以其所爭田為間田而退。天下聞之而歸者,四十馀國[1]李學(xué)勤主編.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P993-994)。
《史記·周本紀(jì)》:西伯陰行善,諸侯皆來決平。於是虞、芮之人有獄不能決,乃如周。入界,耕者皆讓畔,民俗皆讓長。虞、芮之人未見西伯,皆慚,相謂曰:“吾所爭,周人所恥,何往為,只取辱耳?!彼爝€,俱讓而去。諸侯聞之,曰“西伯蓋受命之君”[2](漢)司馬遷撰.史記.中華書局,1959.(P117)。
《括地志》之故虞城,即班固《漢書·地理志》之吳城:
河?xùn)|郡:大陽,吳山在西,上有吳城,周武王封太伯后于此,是為虞公,為晉所滅[3](漢)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1962.(P1550)。
然而班固并未提到吳城就是“爭訟”時之虞國?!独ǖ刂尽冯m提及“故虞城”及“間原”,但只有《史記正義》所引之“古虞國”、《毛傳》所載之“爭訟”意指“故虞城”就是“爭訟”之虞國。因此,李氏的證據(jù)并不能充分證明此“虞芮”就是文王時之“虞芮”。齊思和先生認(rèn)為此“故虞城”為“春秋之虞,非周初之虞”。本文認(rèn)同齊先生的觀點(diǎn)。
其二,與“爭訟”之事理亦難相符。
齊思和《西周地理考》:“平陸距岐山,遠(yuǎn)在數(shù)百里之外,是時周室初興,崇、墉未服,聲威所及,恐不能若是之遠(yuǎn)?!盵4]齊思和著.中國史探研.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P76)
劉毓慶《詩經(jīng)圖注》:“若虞、芮在山西南部,則去文王所在之岐周約五百里之遙,中隔黃河、洛水、涇水,二國之人何故跋山涉水行如此之遠(yuǎn)找文王斷案?”[5]劉毓慶著.詩經(jīng)圖注(雅頌).臺灣麗文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0.(P345)
因此,“平陸—芮城”說顯然是有疑問的。
明確記載“芮”在馮翊者,最早見于《漢書·地理志》:
左馮翊:臨晉,故大荔,秦獲之,更名。有河水祠。芮鄉(xiāng),故芮國[6](漢)班固撰.漢書.中華書局,1962.(P1545)。
但是這個“芮國”是不是爭訟時的芮國也是有疑問的。首先,班固并未說明此芮國就是虞芮爭訟時之芮。其次,從地理的角度看也有問題。劉毓慶先生認(rèn)為:“若芮國在陜西大荔,則虞、芮中隔黃河,又豈能有爭田沖突?”今按:“馮翊”之說,張守節(jié)《史記正義》已辯明其非,宋以后即鮮有從者,茲不詳述。
《括地志》以平陸之虞為古虞國,后世《詩》家不加詳辨,訛誤流傳了千余年。今人齊思和、劉毓慶二位先生力辯諸說之誤,均以為“虞”“芮”當(dāng)在今陜西隴縣境內(nèi)。齊先生云:“余考古虞本在今隴縣境,漢之汧縣也”“《地理志》:‘芮水出西北,東流涇?!怯荨④峭陔]縣,地相毗連。地在岐山西北,古之虞、芮,當(dāng)即在是”。劉先生云:“竊疑虞、芮古地當(dāng)在陜西隴縣的吳山、芮水一帶。《漢書·地理志·右扶風(fēng)》記汧縣有吳山。吳、虞古音相通?!对娊?jīng)·絲衣》:‘不吳不敖’,《史記·孝武本紀(jì)》引作‘不虞不敖’。周掌山澤之官,《周禮》稱‘虞’,金文則作‘吳’?!稘h志》的‘吳山’,《周語》正作‘虞山’。吳山今名隴山,在今陜西隴縣與千陽縣境內(nèi)。《周禮·夏官·職方氏》言:‘雍州其川涇芮。’《地理志》說:‘芮水出汧縣西北’,其發(fā)源也在隴縣。虞、芮二國當(dāng)因虞山、芮水而得名。二國連壤,且與岐周為鄰,文王質(zhì)其成,于理為順?!盵1]劉毓慶著.詩經(jīng)圖注(雅頌).臺灣麗文文化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2000.(P345)
“隴縣”說顯然比過去的說法更加令人信服。筆者按照二位先生的思路試圖考證“虞”“芮”二國的位置,但查閱方志文獻(xiàn)時卻發(fā)現(xiàn),“隴縣”說似乎也站不住腳。
先來看芮水。按《地理志》所言,是出自“汧縣西北”,實(shí)際上此水不是芮水,而是汧水。清順治間,甘肅省崇信縣知縣武全文有《汭源辨》一文云:“今考隴州諸水,皆由汧入渭,不與涇通,此不待辨而知其與汭無涉也?!盵2](民國)鄭震谷等修.幸邦隆總纂.華亭縣志(民國二十二年石印).1976.(P540)這也就是說,隴州境內(nèi),并沒有一條叫汭水的河流。真正的汭水,應(yīng)當(dāng)在今甘肅境內(nèi),源出華亭縣西南之隴山。
清·乾隆甘肅省《涇州志·山川》:
汭水在西南,自崇信界來,發(fā)源華亭縣湫頭山之朝那湫,東至涇宮山下,與涇合流入渭[3](清)張延福纂修.涇州志.乾隆十八年抄本.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60.(P46)。
民國甘肅《華亭縣志》:
華亭之水,統(tǒng)名汭水,發(fā)源地皆在小隴山[2](P77)。
明·王寧《窮汭記》:
汭在華亭城東三里,乃兩水合流,而其北源西出小隴山之馬峽,俗呼北河;南源西出隴山之仙姑峪,俗呼南河。北河環(huán)朝那山前,蓋山有古朝那王廟,其西北有湫,東去縣東三里而別稱為雨山。南源環(huán)王母山,山巔有古王母宮,東去四里,別稱為儀山,俗呼為回頭山。儀州實(shí)以是名也。儀、雨兩山南北對峙,豁開如門,故兩水合而東流,名之曰汭也。又二水交流而下,亦專名為汭也[2](P517)。
再來看虞山,《汭源辨》:
吳山即隴山,華亭與隴州山連壤,接界內(nèi)諸山皆屬隴,又曰小隴山。
清·乾隆陜西省《隴州續(xù)志·方輿·山川》“吳岳”條:
州南七十里?!队碡暋贰皩?dǎo)岍及岐”,孔《疏》云:“吳岳在扶風(fēng)汧縣西,古文以為岍山?!薄稘h書·郡國志》:“汧縣有吳岳山,別名吳山?!薄端?jīng)注》:“汧水發(fā)南山西側(cè),俗以此為吳山。三峰霞舉,疊秀云天,崩巒傾反,山頂相捍,望之常有落勢?!秶Z》所謂虞者也”……竊謂吳山,《漢志》雖云在縣西,而岡巒綿亙,延及其南,與岳山只是一山,自周尊岍山曰岳山,俗又謂之吳山,或又合稱吳岳,而岍山之名遂隱。其實(shí)此二山者,《周禮》總謂之岳山,《禹貢》總謂之岍山,當(dāng)以《漢志》為正。今考吳山,西連關(guān)、隴、岍、慈諸山,則《禹貢》所云“導(dǎo)岍”,自應(yīng)指目大概。
吳山實(shí)為西北諸山之綱紀(jì),眾水之統(tǒng)宗,宜乎巃嵸屼峍,與太華相伯仲,而膺西岳之顯號。饗歷代之明禋,為秦中巨鎮(zhèn)也夫[4](清)吳炳纂輯.隴州續(xù)志.乾隆三十一年刊本.臺灣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P75-78)。
《讀史方輿紀(jì)要·鳳翔府·隴州》“隴山”條:
小隴山在州西八十里。一名關(guān)山,以近隴關(guān)而名也。山長八十里,路通臨鞏,為秦、鳳要害。其頂,即分水嶺。
“岳山”條:其實(shí)吳山在州西,而岳山在州南也[5](清)顧祖禹撰.讀史方輿紀(jì)要.中華書局,2005.(P2655)。
綜上,華亭縣境內(nèi)諸山,皆屬吳山。因此,“虞”“芮”得名之吳山、汭水,均應(yīng)在今甘肅華亭縣境內(nèi),而建國后修《華亭縣志》,亦指明華亭為古芮國所在地。
《詩經(jīng)·大雅·綿》“虞芮質(zhì)其成,文王蹶蹶生”句,理解其含義之關(guān)鍵在“質(zhì)”字,《說文》作“以物相贅”。又有盟約之義,《左傳·哀公二十年》:“黃池之役,先主與吳王有質(zhì)?!苯癜矗骸百|(zhì)”字,當(dāng)依《廣雅》解作“定”?!妒酚洝ぶ鼙炯o(jì)》載文王“蓋受命之年稱王而斷虞芮之訟”。需要注意的是,此“受命”是受商王朝之任命得以專征伐,不是后來宣傳的受天命作周之年?!吨駮o(jì)年·紂王三十三年》:“密人降于周,師遂遷于程。王錫命西伯得專征伐?!鄙蚣s注:“文王九年,大統(tǒng)未集。蓋得專征伐,受命自此年始。”[1](梁)沈約注,竹書紀(jì)年.文淵閣《四庫》本(第 0303 冊).P0021b.宋·王十朋《梅溪前集·武王論》:“文王非受命于天,受命于商也。文王自羑里之囚還,而紂以弓矢斧鉞賜之,使得專征伐。自是而后,文王始居方伯連師之職,五侯九伯得以征之,于是有遏密、伐莒、戡黎之事。自受專征之命,至九年而卒。然則文王受命者,是受商命以專征伐,非受天命以自王也?!盵2](宋)王十朋.梅溪前集.文淵閣《四庫》本(第 1151 冊).(P202-203)
受命于商,是說此時周雖有翦商之志,但實(shí)力尚不足以與商抗衡,仍需韜光養(yǎng)晦,故不敢宣稱受天之命。但是,這對周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歷史轉(zhuǎn)折。戰(zhàn)略形勢自此以后發(fā)生重大變化,周開始征伐諸侯直至滅商。受命于商,不是受天命作周,則“虞芮質(zhì)其成”就不能簡單地理解為文王平二國爭訟。《周本紀(jì)》記載文王“受命”之年“質(zhì)虞芮”后的事件,次年伐犬戎,三年伐密須,四年敗耆國,五年伐邘,六年伐崇作豐,均與“受命”征伐有關(guān)。從邏輯上講,“質(zhì)虞芮”也應(yīng)與之有關(guān)。我們可以從商周之際的形勢來理解這一事件。
商周時期地圖
如上圖,“虞”“芮”二國的位置,大致在密西北、犬戎西南一帶,與犬戎、密等國均在周方國西北?!吨鼙炯o(jì)》記載的征伐順序,是先犬戎而后密。從“爭訟讓田”事,我們基本可以確定,虞、芮二國有可能在文王受命于商之年臣服于周,或與周締結(jié)盟約,從而確立和睦的關(guān)系。然后,向北征伐犬戎。從軍事地理的角度,“質(zhì)虞芮”,既可鉗制密,又為討伐犬戎作準(zhǔn)備。與“虞”“芮”二國交好,對于周方國的戰(zhàn)略意義不言而喻。以之為根據(jù)地,討伐犬戎、密須之后,周之西北局勢穩(wěn)定,免除了后顧之憂,文王才可以專心東進(jìn),實(shí)現(xiàn)翦商之志。
舊說以為虞芮在山西者,主要是從贊美文王德化的角度解《詩》,忽視了對于歷史事件、地理背景等客觀因素的考慮,因而結(jié)論往往失之牽合?!半]縣”說之誤,則是沒有考慮到商周之際的戰(zhàn)略形勢。因此,筆者認(rèn)為,“虞”“芮”二國地望,皆應(yīng)當(dāng)在今甘肅華亭縣境內(nèi)。